张俊杰
赌徒是在村口碰见儿子的。当时儿子正在小树林砍柴。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赌徒仍旧重复着以往的惯例:钱输完了才想到回家。
赌徒喊儿子,井飞。
儿子看了赌徒一眼,没吭声,回过头继续砍柴。
赌徒又喊,井飞。
儿子这次连头也没回。
赌徒生气了,前跨一步气急败坏地说,他妈的,你个兔崽子咋不吭声啊,听不见老子叫你?
儿子这次仍没有吭声,只是扭过头,眼光咄咄逼人。
赌徒一看更生气了,又往前跨一步,想对着儿子发威。
儿子也往前跨了一步,眼光更加咄咄逼人。
看见儿子握紧的拳头,赌徒犯憷了,或许是理亏。
当赌徒勾着头躲着人转到家时,老婆正在和面蒸馍。看见老婆一前一后扭动的屁股,赌徒心里来劲了。
儿子再次看到赌徒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在村东头的沙土岗上,赌徒正牵着牛缰绳往东拽,娘正拽着牛尾巴往西拉,牛原地不动,哞哞叫着。
儿子走到赌徒面前说,放手。目光愤怒如箭。
赌徒看了看儿子,没松手。
儿子又说了一遍,放手。话里的分量明显加重,冷冷的目光利剑般直刺赌徒。
赌徒怔了怔,还是没舍得松手。
赌徒是在儿子说第三遍时松开手的。当时儿子拳头里已经攥出了汗。赌徒很无奈,他松开牛缰绳后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气急败坏向东走了,脖子一梗一梗的,如同一头斗败后却不甘心服输的牛。
儿子就是在从赌徒手中夺回牛的这个晚上扬名的。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三更天时,儿子被娘喊醒。儿子今天很生气,儿子睡不着,如果赌徒敢硬把牛牵走,儿子今天就准备和他动硬的了。
娘喊道,井飞,快起床,牛不见啦!
儿子打着手电筒,循着泛白霜的牛蹄印和已经冻僵的牛粪一直追到古钟镇,但儿子找到的却只是一张牛皮。
儿子用砍柴刀指着牛皮对屠户说,谁偷了我的牛?
屠户说,不是我。
儿子说,你告诉我是谁。
屠户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儿子说,凭我手中这把刀。
屠户说,你有刀,我也有刀。说完指了指案板。
儿子说,那就来吧。说完啪的一声把刀砍在案板上脱衣服,震得屋子里盆盆罐罐嗡嗡响。
儿子是在赌场找到赌徒的。
儿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看见儿子手中泛着青光的砍柴刀,一屋子人惊呆了。儿子抬起胳膊,用刀指着赌徒说,卖牛的钱呢?刀尖随着儿子的愤怒而抖动,一滴青光在刀刃上来回流动。
儿子步步逼近,刀尖直指赌徒的鼻子。
赌徒想说话但叹了两口气终于没说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儿子。
儿子明白了,赌徒今天晚上又输了一头牛。
儿子说,你洗手不洗?儿子气愤至极,眼睛里喷着火,刀随时都会砍下来。
赌徒的两腿微微发抖了。
儿子的刀最终没有砍下来。儿子又问,你还赌不赌?
赌徒一时尴尬,没说话,感到很懊恼,没面子。
儿子缓缓举起右手中的刀,一屋子人惊呆了,不知他要干什么。
儿子大喊一声,声如迅雷。只见寒光一闪,儿子把自己左手的小手指剁了下来。
赌徒一下子慌了,扑上去喊,儿啊,你这是干啥?
儿子一把推开赌徒说,你要再不戒赌,我就不是你儿子!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全场的人震惊了,不知谁先开始,纷纷把赢的钱掏出来放到赌桌上。
儿子并没有收赌桌上的钱,儿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儿子镇定地拿起赌桌上的手指撂给赌徒说,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两清了。
赌徒说,那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
赌徒说,我就是在那一刻决定洗手的。
赌徒说,我看见儿子的血从古钟镇一直流到石井村。
赌徒说,儿子是条汉子。
一年后,儿子参军离开了家乡。三年以后,战场上出现了一位英勇无比的断指英雄。
当骨灰盒和抚恤金送到赌徒手中时,赌徒面对着骨灰盒抽了一晚上烟。天亮后,赌徒将儿子的骨灰盒埋在了村口的小树林里。
骨灰盒里放着两根手指,其中一根还流着血。
选自《时代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