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清江浦耿素素的三尺剑迷倒无数人。
不是她的剑术好,耿家,有祖传的吞剑术:头仰起,使口、喉、胃在同一条直线,然后将剑慢慢吞下。
清江浦也有别人在玩吞剑,但那些人的剑有猫腻──都是在上海打的,里面有机关,看外表是一柄很长的剑,一旦入了口,剑身就会一截一截地缩回去。
耿家看不起那些人,认为他们顶多算个玩把戏的──而吞剑,那应该属于武术。
耿家人练吞剑术,首先会吞下一只拴了腿的青蛙──吞下去,那拴青蛙的绳头儿却露在外面,不管青蛙在胃里怎么折腾,都要等到一炷香燃尽才可以吐出来。
这样是为了抑制身体对异物的条件反射。
这一步练成了,才可以吞剑。
一柄剑插进喉咙,喉管里的软骨要向两边打开,保证剑身沿正确的方向进入食道。
食道壁和心脏离得很近,所以这个时候吞剑的人要调动身体使心脏尽量离开原来的位置以保障生命的安全。
这些过程一说便知,要教却是很困难。
学吞剑者只能自己摸索。
耿素素能同时吞下三柄剑,而且,都是剑把朝下剑尖朝上。
表演结束时再用一口丹田之气把这三柄剑顶出来。
三尺剑,一张琴。
表演吞剑必须心凝一处。
而表演的场地多在闹市,要想有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是很难的。
于是配一个琴师。
琴师极丑,弹琴的技术却极好,无论怎样的环境,只要他的琴声一响,耿素素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耳朵里、脑子里,静得出奇。
有了琴师后,耿素素把她的场子设在清江浦楼旁的空地上,肚子里的三柄剑射出时,能“叮叮叮”地嵌入二楼悬的木匾额上。
琴师弹的琴,自认为也是十分了得的。
可是他有耳疾,听不到自己的琴声。
他背对着耿素素,却能知道耿素素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剑进入喉管了,什么时候剑进入胃里了──当他弹最后一轮琴的时候,保准是“叮叮叮”的三声。
正好和耿素素的剑射入匾额的时间相呼应。
他一心一意地弹琴,希望耿素素也能听到。
可是耿素素也听不到,她只是觉得琴师的琴声一响,自己的心就静了下来──也就是能抵消周围噪音的干扰吧。
观众也听不到,或者观众其实听到了,可是他们不是来听琴的,他们的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耿素素身上。
作为一个热爱弹琴的人,没人能体会到琴师的用心,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呀。
琴师走的时候,素素正在表演吞剑。
那三柄剑刚好被她吞下肚去。
琴师留下两个棉花团。
“两个棉花团,给我的?”
耿素素笑笑,头仰起来,想吐出那三柄剑。
她似乎听到匾额上又“叮叮叮”地响了三下。
可是肚子里的剑却根本没有射出来。
耿素素一愣。
十年以后,琴师的耳疾治好了。
再弹琴,却还是听不到自己的琴声──他能听到别人的琴声,却听不到自己的。
琴师愣了愣。
他只听到“叮叮叮”的三声。
他要回来寻找耿素素。
耿素素正坐在家里,吞下去的那三柄剑一直没有射出来。
家里人给她找了洋医生拍片子,可是根本看不到她的胃里有剑的影子。
家里人和耿素素自己都认定了有,洋医生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做了手术。
──可是真的什么也没有。
琴师一弹琴,耿素素就觉得喉咙痒痒的。
“噗”“噗”“噗”吐出三柄剑。
寒光闪闪,炫人眼目。
“送给我好吗?”
琴师抚拭多时,朝耿素素深揖一躬。
捧剑而去。
选自《小说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