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祸

○刘鸿伏

画眉鸟

皮运通忽然很想改掉自己的名字。

他爸当年为他取名时，本来叫云同，云是他的辈分班派，他是云字辈。他哥叫皮云大，他叫云同，两个弟弟分别叫云世、云界，四兄弟合起来就是世界大同，大同世界。他爸是一个乡村小学语文老师，属于那种有情怀有理想的上一代人。其实呢，皮云同这名字也不俗，挺好的，可他却觉得莫名其妙，云同，云同，啥意思？天上哪两片云是相同的呢？读初一的时候，他背着他爸把名字改了，改成现在这名字。这名字果然改得好，他很顺溜地考上重点高中又考上一本，毕业后又分到了省直机关，还真应了“运通”两个字。他看过一本专门写命理和名字的杂书，好像没有出版社，应该是那种黑脑壳书，非法印刷的。书里讲，名字与一生命运息息相关，一个人的名字，暗合神秘命理，泄露出祸福、生死的玄机。他当时很认真地将自己的名字对照书里写的进行了测算，发现这两字明里包含着大的机会暗里却潜伏着极大的危机，也就是祸福相倚的意思。书里说，这两字合一起，是富贵险中求，有火中取栗之象，但若有坟山屋场和先人得力，则可以化险为夷，大富大贵。皮运通本想再改个名字，不仅可以平安富贵而且要长命百岁的。想了一个月，终于没能想出比这两字更好的名字。其实呢，成年人要改名字，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要单位开证明，要公安部门批审，挺麻烦。他从前一个老同事因为原来的名字不太好，老是波折不断，就下决心改了一个吉利名字，仅跑手续就花了两个月。名字改了以后，果然就一路发达，从科长到处长，后来又做到副厅级，而且平安着陆，退休后过着寓公生活，逍遥快活。皮运通曾专门去请教过退休的这位前辈，谈及改名一事，前辈摇头不已，说：“能不改就不要改了，太费事儿，我为了改名，跑断了腿不说，送礼都上万呢。好歹改过了，人家还是只记得你原名，新名字喊起来觉着别扭，仿佛是另一个人。我现在已经恢复原名了。少信那些命理书，世上哪有这么神的事呢，改个名儿就大富大贵了？少信，少信呀。”皮运通还真就没有再去思谋改名字的事，后来那本书也不知道扔哪儿了，再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最近他又想起那本书，想起改名字的事来。

他是遇上坎儿了。这坎儿不算特别大，但确确实实算一个坎，甚至可以说，这坎儿要是过不好，还真有些祸福难料了。

这道坎突如其来，起因却是一只画眉鸟。

这只画眉鸟是他托一个远房亲戚从本省极其偏远的一个山区专门买回来的。亲戚为了这只鸟，可费了不少心力和本钱。据亲戚说，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了麻安县的少数民族聚居的古寨，在那里硬是野人一样生活了半个月之久，每天请几个苗族汉子进深山去捕鸟。那山深得没边，全是峡谷、高峰，根本无路，一班人每日早出晚归，砍开荆棘、杂木，进到一个有画眉鸟的深谷去。为了捕鸟，苗家汉子设了十几个诱捕的大网，网上挂着画眉喜欢吃的蛹虫，人都躲在茅草堆里，远远守着那些网，蚊叮虫咬，度日如年，整整在山里守了五天，才捕到这只画眉。这鸟儿胆小机警，一有风吹草动，吓得满林子乱飞，很难进网的。捕到这只小鸟后，又请苗家汉子慢慢驯它的野性，从喂虫子到习惯竹笼再到不怕人，花了好多天时间！刚开始时，这小鸟不吃不喝，惊恐得用头撞笼子，用小爪子去抓笼子，累了，就缩着身子敛翅在竹笼的小角落里。苗家汉子日夜守护，就怕它有闪失，人累得差点脱了形。寨子里有一个老人是远近闻名的捕鸟能手，很识得些鸟性，亲戚就花重金请他专门驯养这鸟。老人果然名不虚传，画眉竟慢慢就习惯了在笼子里的生活。不过，一到黄昏时分，百鸟归林，画眉就在笼里焦躁不安，叫得凄苦，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让人不由就想，干脆把它放飞了吧，山才是它的家呢。但好不容易捉到它哪有放飞的道理呢，狠狠心就继续在笼里驯养着。用细竹枝逗它，用蛹虫喂它，嘬着嘴学它的叫声，和它交流，然后用黑布盖住竹笼，让它一天天适应，终于就成功了。那个捕鸟老人说，画眉是世界上所有的鸟儿里叫得最好听的，所以金贵得很，它受不得委屈呢，受了委屈，叫声就变了，不悦耳中听了。皮运通爱养鸟，爱遛鸟，爱斗画眉，在这座城市的养鸟界大名鼎鼎，他让亲戚去深山捕鸟，自然出了不菲的价钱。多少钱他没有透露，但亲戚回去后就盖了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听说花了二三十万。钱是不是皮运通给的不知道，他这远房亲戚可不是雷锋叔叔，倒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主。

说皮运通遇到的坎儿根源是这只画眉鸟，一点也不假。

这只神奇的小鸟很受皮运通的宠爱，宝贝得不得了，每天皮运通都要遛鸟，逗鸟，听鸟，侍弄鸟。早上五点起床，拎了鸟笼上马路对门公园的树林子里去遛鸟。竹丝鸟笼儿找一棵树枝挂上去，把罩在笼上的黑布掀开，然后用小竹棒逗它一会儿，等画眉在笼里开始活跃起来，又跳又唱的时候，他就开始打他的太极拳。一边和别的遛鸟人随意交流些养鸟心得或闲扯几句，享受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中午下班回家，皮运通进屋第一件紧要事就是到阳台上去给鸟儿喂水、喂蛹虫或鸟食，然后用一个极其精巧的小梳子为它刷刷羽毛，一边刷一边嘬着嘴逗鸟。那画眉毛羽漂亮，眉眼儿灵动，一高兴起来，就对着皮运通亮开嗓子叫，叫声清亮悦耳，流水似的。皮运通如痴如醉，觉得这鸟儿简直把他心里的阴霾都叫散了，万里晴空，溪山如画。这样的天籁之音，比世上任何一种乐器都令人着迷！

皮运通爱鸟如痴，这画眉金贵，因此他从不将它带到那种斗鸟的地方去炫耀，他一向低调，好东西只喜欢独享。但问题是，他想瞒也瞒不住，公园里那些遛鸟人早把他这事给广告了出去，斗鸟协会的人就一次次找他参加比赛。起初他不肯，否认有这么一只不得了的画眉，推说是那些遛鸟的乱说。可后来被斗鸟协会的副会长在公园树林里见到了，副会长当场就给鸟儿给跪了！那副会长比皮运通更爱鸟，听了这只画眉的叫声，不仅跪了，而且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他听出了小溪在林子里流淌的声音和云朵擦过林梢的声音，还有花朵开放的声音。皮运通说他神经病，但拿他没办法——这个副会长可是自己分管领导的亲弟弟！分管领导的亲弟弟盯上了，想赖都赖不掉，皮运通只好在一个周末，带了自己的宝贝画眉去参加斗鸟大会。结果可想而知，他的鸟儿一开口，一鸣惊人，轻轻松松就夺了冠军!皮运通心里却不快乐，想：人怕出名猪怕壮，鸟儿出了名，麻烦要来呢。

果然不出所料。

得了冠军的第二天上午，刚到办公室，桌上的座机就响了起来。皮运通看电话显示，是分管领导的，心说，肯定是那只画眉惹来的。

领导在电话里说：“皮处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皮运通去了领导办公室。阔大的桌上摆着一只老鹰标本，活的一样。

领导满脸笑，看得出心情不错。领导说：“运通，今天我可要批评你呀，你的口风蛮紧嘛，天大的事儿瞒得铁桶似的！”

皮运通心里说，我啥大事瞒你呢，何况我也用不着啥事都向你汇报呀。脸上却装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口里说：“领导，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公事私事都及时汇报的，您都把我说糊涂了。”

领导哈哈大笑，“运通同志啊，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莫紧张嘛。”

皮运通立马也笑，“您开个玩笑，我可吓出一身汗，真怕有什么做得不得体的地方让您不高兴呢。”

领导说：“事倒有个事，连我的老领导都听说了，你也瞒不住了呢。”

皮运通：“您是说那只画眉的事儿吧？”

领导说：“聪明人就是不糊涂。我那位老领导呢，刚退下来，唯一的爱好就是养鸟画画，修身养性儿。他现在兼着斗鸟协会的顾问。那天你的鸟儿得了冠军，他正好在外省疗养，听说了这事儿，立马结束了疗养回家来，急着要见见你的画眉。你看老爷子也算得一个鸟痴了吧？什么时候方便，你带着你那只冠军画眉去老爷子家里让他过过眼瘾和耳瘾，我陪你一起去。"

皮运通心里早已咯噔乱跳！

这鸟可是他半条命呢，花了血本不说，他可一天也离不得它的。一天不听画眉儿叫，心里就闷得慌，若有所失。这鸟儿若是送去领导的领导府上，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啊。

心里打鼓，嘴里却利落：“原来这么回事儿哦。可是领导，他老人家真这么急着要见这只鸟儿？一只野鸟也没啥好看的，它还特别怕见生人，胆儿特小，能不能免见呀？我怕老爷子见了会失望，反惹他不高兴呢。”

领导很坚决地说：“不管怎样也要让老爷子见一下这鸟儿不是？这么着吧，周六我陪你去。你再好好调教调教你的鸟儿。可不敢逗老爷子不开心。”

领导接着就挥了挥手：你先去忙着吧。

皮运通从领导办公室出来，腿有点发软，心里纠结。

这是一道坎，一道难过但非过不可的坎儿。

皮运通开始头痛，在办公室呆坐，一时毫无头绪。乱想：什么道理！我玩鸟碍着谁了呢。走了什么华盖运，这么背！偏偏就碰上这么一个爱鸟到强人所难的什么老爷子，还是领导的领导！运通运通，我看是时不通运不通才是。这是一道坎啦。不去不行，去又心里没谱，说不好老爷子真看上了，鸟儿可就得留下。一个下台的老爷子已经等同官场废柴，起不了什么作用，若在台上，送他这鸟，倒有些回报，就是心里舍不得，割爱割肉，也得舍，也能舍。可是，现在这叫啥事呢。心里就恨分管领导和他那个狗屁副会长弟弟：这不是挖坑让自己跳么。搞得私家侦探似的，还来个抓现场，硬被“绑架”着去参加什么斗鸟会，这下好啦，一只冠军鸟！顾问老爷子连疗养都不干了，要见鸟！

心里骂了一句粗话，自然又想起改名的事和扔掉的那本书。

老爷子

周六早晨六点多，皮运通为画眉梳理了羽毛，喂了几条活蛹虫，喂了点清水，又逗了一会儿。

皮运通弄完这些，仿佛有点累，瘫坐在一把竹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烟圈，看烟圈在空中慢慢扩散，化成鹤，化成画眉，又化成老人的白须白眉毛。叹了一口气，对画眉说：鸟儿啊鸟儿，你从深山来，原应回到深山去。因为迷恋你的声音，迷恋你的歌喉，我把你留在阳台和竹笼里，罪过不轻。今天要把你送出去，我是被逼无奈啊，心里舍不得，也只能舍了。否则，我的福祸难测。送走你，我才能过这个坎儿，小鸟小鸟你不懂的。

皮运通进厨房自己煎了两个荷包蛋，下了一碗面，吃完，就打电话给分管领导。

领导接了电话，说：“运通啊，我早就在你楼下车里等着呢。老爷子四点就起床了，说是急着要见鸟儿，半个晚上没睡着。你快下来吧，不要让老爷子等久了呀。”

皮运通草草收拾了碗筷，拎着画眉笼子下楼去。

领导见到那只精巧竹丝鸟笼，已觉惊艳，心里说，这家伙倒是一个讲究人，连鸟笼都比别人的雅致。又传闻，说这只画眉花费不小，一般人买不起也养不起，就又想：这个皮运通哪里弄那么多钱呢？老婆孩子早已移居香港不说，连一只鸟也敢花大价钱，这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平日看他不显山不露水，行事低调，可见心机很深啊。领导脑中飞快闪过这些念头，一边笑眯眯地请皮运通上车，一边说：你看，老爷子也真是老小老小，一听你要送画眉去他府上，竟兴奋得睡不着觉。硬是和你一样，算个鸟痴咧。

皮运通就苦笑：真是不好意思，一只野鸟儿害得老人家失眠，罪过罪过。

领导一边开车，一边问皮运通：“运通啊，我记得你今年有四十八岁了吧？名牌大学毕业，分在省厅，又下去挂职当过两年县委副书记，算是老资格了。我就想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想法？”

皮运通知道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领导问这话的目的，只怕不是想听自己发牢骚，而是有所暗示。

皮运通说：“领导啊，您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领导说：“当然是真话！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今天不是在办公室，今天我们也不是上下级，只当我是一位朋友，一位兄长吧。”

皮运通就笑，“我在您手下当差这么久，我的情况您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这个人呢不求上进，有人讲是玩物丧志，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我一个乡村教师的儿子，能混到这一步，完全是领导的栽培，感激都来不及。若说想法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个是想把本职工作做得更好一些，让领导满意，再一个就是希望能有时间写一本关于养鸟的书。”

正遇上红灯，车就在交叉路口停住。领导回过头，盯了皮运通一眼，“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更没当兄长啊。你看啊，我带你到老爷子家里去拜访，也不完全是为了画眉儿。我呢，希望把你的事给老爷子嘀咕嘀咕，好让他给上面打个招呼，替你说说话，有些事儿就会好办得多。你是聪明人，别的也就不多说了，到老爷子家里，你多跟他交流交流，你们有共同爱好嘛。”

皮运通听他这么说，算是彻底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打啥招呼啊，无非是让我把鸟送给老爷子啊。

于是狠了狠心，说：“领导这么有心，倒让我觉着惭愧了。您看啊，这鸟儿呢也就一只山里捕来的野鸟儿，如果老爷子喜欢，您就替我做主，送给老子爷玩玩，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能逗老爷子开心是吧。”

领导就笑，“你皮运通吧就是一点就通，可不是凡人。这么着，我们看老爷子的意思，他是老小老小，好玩儿，也不必太当真呢。”

说话间，红灯就变绿灯了，车子刷的往前窜去。

进大院，穿林荫道，再进小院。老爷子的府邸到了。

老爷子正挺胸凸肚一脸笑站在院子里，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原来老爷子就是他，电视上几乎天天见。

皮运通一惊，之后心中一喜。想：够分量！脑壳里冒出四个字：“嘀咕嘀咕。”私下耳语，悄悄话，叫嘀咕。皮运通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妙绝！领导就是领导，一个微妙的意思用四个字就表达得淋漓尽致！

皮运通手提鸟笼随领导下了车。那样子仿佛领导是他车夫，他倒是游手好闲遛鸟斗狗的纨绔子弟，有点上下颠倒的意思。

领导上前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不大理睬他，却直愣着两只眯眯眼，死劲盯着皮运通手里拎着的鸟笼。

领导忙介绍说：“老爷子，这是皮运通处长，玩鸟的高手，今天您可遇上对家了。”

老爷子咧开阔嘴笑了，本来眯着的眼睛便只剩下了一条细缝儿，可那缝儿里泄出的一星半点神光，很有点像内功练到顶峰的武学大师那种“精光四射”。皮运通心里骇然，人就有点稳不住。皮运通也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老爷子的气场太过强大，他还真有点犯怵。犯怵也只是一转眼的事，既来之，则安之，只好硬着头皮，快步上前向老爷子问好请安。

皮运通双手把鸟笼子奉上，请老爷子鉴赏。

老爷子一双白白肥肥似女人的手，撩开笼上布罩儿，把竹笼举上头顶，眯着眼观赏那只画眉鸟。

那鸟却作怪，仿佛有灵性，见了陌生的老爷子非但不怯场，倒是欢快得紧，在笼子的横杆儿上亮翅振羽，跳跃灵动。老爷子嘴里就喃喃自语：“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一只好鸟。”嘬着嘴学了两声画眉叫，这下子可不得了，笼里的奇物仿佛要与老爷子对歌谈爱一样，竟亮开金嗓子，啁啁唧唧叫得漫天飞彩，满地飞花，一时之间，差点儿就天花乱坠，顽石点头了。老爷子一手举着鸟笼儿，一颗花白大头高高仰起，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两只眼睛全闭，如痴如醉，如入仙境，如入梦境，老爷子的心随画眉儿的叫声飞出去几千里了。

领导见老爷子已入境入定，不敢打扰，朝皮运通使了一个颜色，两人便悄然出了小院。

出了小院，就在大院里散步。这大院也真大，参天大树与湖光亭榭掩映，幽静深广，就如一个极大的公园。有几栋不高的楼房，都有武警把守，显然是一些机关重地，闲人免进的。两个人一边在林荫下徐行，一边围绕这个大院或老爷子闲聊几句，当然，都不关紧要的。皮运通虽然只是一个处长，却也在官场沉浮多年，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或者什么事儿可以聊什么事儿不能随便聊，心里有数，所以和自己领导散步说话，听时多，说时少，绝不会让自己的好奇心乱了方寸和规矩。

散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步，领导的手机终于响起来，是老爷子叫他们回小院喝茶。

进小院时，保姆已将一张小小藤桌和三条藤质小椅摆在一个大花架下。

桌上摆着一套极精巧的茶具，尤其中间那把壶，非同凡响，饶是皮运通见识广博，却也是见所未见。那壶是上等紫砂所制，壶身做成梅桩形状，显出一派苍古，壶上刻有铭文，用刀如笔，非大匠莫为。不仅如此，壶上还镂刻着几片劲俏的竹叶，刀法流畅爽利之极。皮运通就猜想，这壶应该是哪位紫砂大师制的呢？很有些像蒋蓉的作品，但一时也不敢肯定。

这时，老爷子从屋里出来，双手不空，左手提着那画眉笼子，右手拿着一卷纸，似乎是一幅字画。

领导上前接过两件物事，小心放在藤桌上。老爷子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

保姆上前，捧了紫砂壶，分别给三个小茶杯里上了茶。皮运通的领导问老爷子：“您刚才莫不是又画了一幅松鹰图？”

老爷子笑笑，“你打开看看。"

皮运通和领导一起打开那卷纸，一看，还真是一幅松鹰图，墨迹未干的样子。那松树画得苍劲，古杆似铁，龙鳞纷披。一只老鹰站在松枝上，俯瞰山谷，很有些气势。

皮运通不知道老爷子还会作画，心里倒也佩服，就冒冒失失赞了一句：“这画比齐白石画得还好呢！”

老爷子听了，却不吭声，脸上没什么表情。领导对皮运通使眼色，皮运通心里就咯噔了一声，想：糟，说错话了。

皮运通的领导就接话：“小皮你知道啥呀，老爷子这是自创的，倒不关齐白石什么事。这松鹰图大气磅礴，有万丈豪情，寄寓着老爷子一生抱负呢。”

皮运通赶紧点头，口里“哦”了几声，又“是，是，是”了几声。一时不敢乱开口，头上出了毛毛汗。

老爷子很优雅大气地端杯小啜了一口茶，然后开了金口：“小皮啊，听你头儿讲，你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不错嘛!要全心全意干工作，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做事，当干部就是要干事，当党员就是为人民服务嘛。”

皮运通肃立恭听，说：“请您老放心，我一定谨记您的教导，全心全意干工作，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做事。”

老爷子朝他笑笑，说：“小皮不要客气，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我退下来了，如今是身心两闲。无事时画画，养鸟，种花，修身养性而已。不像你们年轻人，还有大把时间为党和国家做事。我们老啰，没用啰。”

皮运通话回得倒也得体：“您哪里就会老呢，从画里看得出您依然豪情万丈！以后还要请您老多多关心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成长呢。”

老爷子又摆了摆手，转了话题，谈起了养鸟经。

对于养鸟，皮运通自然有些心得，但他是聪明人，只听老爷子说，很少插话，偶尔凑几句趣，逗老爷子开心。知道老爷子对自己的画眉儿很是着迷，不断夸赞，皮运通就朝领导使眼色，那意思很明白，要送画眉给老爷子玩儿。

领导心明眼亮，便替他开口，请求老爷子收下这只小鸟，解解闷，开开心。

老爷子倒也不是那种扭捏性格，挺爽快的一个人，点头领情，算是笑纳了。

当然，老爷子不会白要人家的东西，他早就备了一份礼物作为回馈——就是刚才画好的那副松鹰图。

皮运通没想到还会得到老爷子回赠的礼物，心里有些感动，忙双手捧过画，对老爷子认认真真鞠了一躬，连声道谢，并说要永久珍藏，做一件传家宝。老爷子也高兴，交代皮运通领导：“小皮这个人不错，我看着顺眼，记着下次再带他来喝茶。”

话里透着亲切，却又算是送客的意思了。

领导和皮运通忙向老爷子告辞。

坐车出了小院，皮运通忽然想起还没有品一口藤桌上的茶，也不知啥滋味，就生出一点遗憾。不过，想起老爷子说的，下次还会请自己来喝茶，心里才稍许好过些。

白鹦鹉

皮运通自从送了那只画眉给老爷子，心里就多了一份急切的悬望和遐想。有时见了自己的领导，有意无意地请他转达对老爷子的问候，其实也是探口风的意思。

领导却似乎有些装聋作哑，也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

皮运通就有了三方面的推想。

一种推想是：老爷子已经和关键人物嘀咕过了，自己的事可能已进入人事安排议程，但时机未到，暂时不宜明确表态。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不好说什么，便只能含糊应对了。这是好的方面。

另一种推想是：老爷子确实已经和关键人物打了招呼，但未得到任何肯定的表态。老爷子失了面子，但不能明说。这是不好不坏的方面。

还有一种推想就是：老爷子根本就没有或不想对关键人物嘀咕，自己的上司心知肚明，但自己又对皮运通许过愿，并让皮运通送了那只昂贵的画眉，有点连哄带骗的意思，他这是抓住了皮运通这个老处长急切想上一个台阶的心理软肋。他讨好了前领导前上司，却把皮运通给狠狠耍了一回。这是坏的方面。

有了这三种推想，皮运通就把自己悬在了半空中，或者说是把自己放在油锅里开炸，煎熬得难受，却又欲罢不能。

正是周五快下班的时候，皮运通忍不住给领导打了一个电话。领导不在办公室，便又打他手机。

领导的手机打通了，却不接，仿佛他有通灵术，知道皮运通为啥打他手机。

皮运通想，平常一打就接，今天却日怪。不免就气冲脑门，暗暗咬牙和手机的主人较上了劲。

一次次拨过去，不接，挂掉；挂掉，又一次次拨过去。他把那个手机号码当110打，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手机那头终于架不住这种不放弃不抛弃的倔劲，只好接了电话。皮运通冲话筒说：“报告领导，我想问问您周末有空没有，如果有空，我想去看看老爷子，顺便看看那只画眉。”

手机那头似乎在尽量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语调不疾不徐：“小皮啊，你打了我手机这么久，就这个事儿？行吧，我先联系一下老爷子，看他在不在家，看他有没有空闲，你等我消息哦！”说完，立马挂了，似怕再多说一句。

皮运通一个人生闷气，也就只好等消息了。

可是，这一等，就再也没了音讯，手机的主人好像蒸发了一样。“杳如黄鹤！”皮运通口里冒出这四个字，同时蹦出一串脏话。

皮运通周末去了市郊的一个花鸟市场散心。他有半年没有来逛过了。

送掉那只画眉之后，他不想再养鸟，下决心要把这点玩瘾像戒烟一样戒了。戒得很痛苦，心魔难灭，上了瘾的东西不是想戒就戒得了的。人一苦闷烦躁，那瘾就愈发强烈起来，他终于就扛不住，人还未到花鸟市场，心已经飞起来了。

看到一只雪白的鹦鹉站在小店的一根枯树枝上。

那鹦鹉长得精神，洁白的羽毛，嫩黄色的顶冠，颊上有圆形红斑，眼如宝石，秀丽乖巧。

皮运通知道这种白鹦鹉原产澳洲，性格很活泼，也特别能粘人，是很讨喜的一种宠物鸟。

见了这只白鹦鹉，皮运通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者说是有了一个主意。

便站在小店门口和老板闲扯。

老板见他看鹦鹉的眼神有点儿特别，是那种喜欢的神色，大约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鹦鹉上去，夸这只鹦鹉如何漂亮，如何善解人意，如何聪明，总之是与众不同。

皮运通却仿佛不大上心的样子，随便问了一句：“它会说话吗？”

老板忙说：“会，当然会！我教了它半年呢，能说很多话！”

于是，皮运通就逗那只鹦鹉。

白鹦鹉先是歪着头，用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皮运通，看过之后，在树枝上踱了几个方步，抖了抖嫩黄的羽冠，学着人的口气给皮运通打招呼：“帅哥你好，帅哥你好！”“帅哥发财！帅哥发财！”

老板很得意，对鹦鹉说：“来，宝贝，说一句洋文：浩阿油！”

鹦鹉果然怪腔怪调来了一句。

皮运通笑了，“老板，你都把这小家伙教成啥样了，一口非洲土著塑料英语!”

老板有些尴尬，“我哪里懂什么洋文哦，懂洋文还在这鬼地方开巴掌大的店？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混口饭都难呢。”

皮运通听他说得可怜，看这花鸟市场也实在冷清，就有些相信老板说的。心里想，既然生意不好做，这只白鹦鹉应该不会贵，不如问问价。

皮运通说：“随便问问，你这只鹦鹉怎么卖？”

老板听他问鹦鹉怎么卖，知道看上了，心里立马就冒出好几个价格来。

但老板是个精明人，他想把这生意做成。想做成，价格太高不行，太低呢自己赚不到钱，犹豫着如何回答。皮运通知道他为难，就报了一口价，“老板，现在行情不好，难碰买主，我给报个价，行呢就卖，不行呢就等于我没说，你卖别的客人。这只鹦鹉我出五百块，你觉得怎样？”

五百块钱买一只能说话的鹦鹉？老板差点叫出声来。

但想着生意清淡，门面钱都成了问题，虽然要赔些本，毕竟也是一单买卖。不过这人也忒厉害了点，很显然，他是一个行家！想到这里，老板便咬咬牙，一脸苦笑地说：“你看我们也挺不容易，能不能再加一点儿？”

皮运通也爽快：“好，一口价：六百！”

老板想，也就这个价了，总算没有大亏。

于是成交。

六百块买回一只会说人话的白鹦鹉，皮运通很高兴，一肚子郁闷之气，烟消云散。他心里有一个计划，决定要好好调教调教这只鸟，让它真正学会人话，到时便有妙用了。

手里托着白鹦鹉，皮运通摇摇摆摆在市场里走了一圈，好似手里托的不是一只鸟，而是托的一朵云，或别的什么江湖杀器。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有点诡异，又有点阴鸷。

皮运通为了鹦鹉更好学会说话和别的技能，熬了一个通宵，制订了一个很周密、科学的驯鸟步骤。准备用三个月时间，训练出一只世上少有的鹦鹉，不仅能够准确、完整地表达一句话的意思，还能记住特定场景，最好还能充当间谍的角色。皮运通是养鸟高手，要完成这个计划不会太难。对于这一点，他是充满自信的。近山知鸟性，近水知鱼性，皮运通虽不在山林，但他不仅能知鸟性，甚至还能读懂鸟的心情和思维，懂得鸟的脾性。二十多年前他开始养鸟，第一次养的就是鹦鹉，那是一只雏，养了三年，他摸透了鹦鹉的习性与喜怒哀乐。有时候，他觉得，读懂一只鸟比读懂一个人要容易得多。

皮运通每天下班后便足不出户，开始和那只白鹦鹉一起闭关修炼。人磨鸟，鸟磨人，日子就跟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哗流去。

小意思

一次调研出差，领导带了三个人，两个女的，一个男的。

男的自然是皮运通。

那两女的，却不寻常，一个是省戏剧院的演员，得过梅花奖的，长得跟白娘子再加范冰冰似的。还有一个是知名主持人。两个女人，放到一起，就有了争奇斗艳的意思。为什么带她们出差？理由当然特别堂皇：做一个文化专题调查！

皮运通本想找个借口不去，无奈领导不允，只得当了一回电灯泡，鸡群里插一只鸭，浑身不得劲儿。

调研小组出差半个月，跑了上海又跑北京，调研的事做得少，倒是陪两大美女看了几场戏，听了几场音乐会，然后拜了几个码头，逛了几次商场，吃了几次大餐。皮运通是个跑腿的跟班，联络沟通，往来机票，住宿，买门票，一应杂事全包。领导只管兴致勃勃陪着美女们，诸事放手，一概不闻不问，当个甩手掌柜。皮运通表面上殷勤备至，任劳任怨，心里却大为不爽，想：把我当仆人使，你们倒快活，去你的狗男女！

有天晚上，陪他们去上海大剧院听完一场音乐会回宾馆，已经十一点钟。领导吩咐皮运通说：“小皮呀，两位美女都说有点饿了，要吃宵夜，去找个雅致的地儿吧？”

皮运通只好向一个上海的本地朋友求助。朋友倒是十分负责，介绍了市区吃宵夜的几个高档场所，还发了详细地址过来。皮运通就随便挑了一个地方，叫了车，把领导和女人们送去宵夜。

皮运通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一宵夜就胃疼，所以就报告领导说，我在外头等。

领导说：“既然你不习惯吃宵夜，那就回宾馆休息去吧，到时我们自己喊车回就行啦。”

皮运通说：“你们点好酒菜，我提前结账，再走。"

两大美女也不客气，挑自己喜欢的点了，领导也点了一份。看那红酒却贵，两三千块一瓶。

领导问美女：“一个一瓶呢还是三人两瓶？”

演员秋波一转，挺豪气地说：“哥，一人一瓶才够劲！”

领导点头喊一声：“好！”

皮运通就帮着要了三瓶红酒，一看牌子，全英文，一字不识。点完饮品和酒菜，皮运通先告辞，让他们尽兴，自己先去把账结了。

一瞧账单，吓了一跳。想：这个宵夜硬是吃掉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开销哪！人家说居京不易，我看是居沪也大不易，这消费高得有些离谱呢。

皮运通打车回了宾馆，竟睡不着，满脑子女人和红酒。

就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口的上海话，听不大懂。对方听出他是外地客，就改用普通话。

皮运通问她做一个点多少钱，陪一个晚上多少钱。

女人的声音暧昧，甜得发腻：老板，一个点怎么做呀，洗洗脱脱加前戏，都要这么长时间啦。我们服务至上，实行三包的，主要是包满意啦，所以我们起价是两个点，两个点也就1888，大家发嘛，包一个晚上6888啦，一手交钱一手出货啦……

皮运通也学着那口气儿说，钱倒不是问题啦，就看货值不值啦。

对方说：包您满意啦，货不好不给钱啦，服务不满意可以只给半价啦。

皮运通就想，如今江湖险恶，到处都是坑，弄不好掉进去就出不来了。玩笑可以开，事可做不得！这么想的时候，情绪就不再亢奋，冷静了下来。

便在电话里说：那行，我先出去吃完宵夜再和你联系。挂了电话。

想到领导这个时候正和两大美女快活，本来已经平静了的情绪又有些按捺不住，只好进卫生间去冲凉。冲完凉，刚回到床上休息，手机铃声响起，一看号码，是陌生号，就不接。

想起这趟出差，听剧、听音乐会和宵夜的票不好报销，自己没办法，不知领导有没有办法？在手机上找出工具文件，打开计算器，把一大叠发票清出来，随便一加，娘吔，差不多四万块！这些钱按财务规定是不能报账的，数目不小，自己不可能贴也不愿贴，自己一个跑腿跟班加电灯泡，没有私贴的道理。

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皮球往上踢，等着看把戏！

若是领导签了放到财务去报，那就是问题，自己可以全套票证复印了，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领导把票证拿去让老板报了，自己也要复印一套，更是他违规证据。若是领导不管，让自己想办法解决，那就对不起，直接交纪检！

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一种快感。

刚要入睡，手机又响，还是陌生号。干脆就把手机关了。

终于睡着，正在做梦，忽然房间里电话铃声大作，把他惊得一翻身就坐了起来。拿话筒一听，是那个甜得发腻的女声：“老板，你是选做点呀，还是陪夜啦？”

皮运通没好气地说：“都快要天亮了还陪什么鬼夜呀，不光不要陪夜的，做点的也不要！吵我睡觉小心我报警！”

女声忽然就凶起来，用本地话骂他，气愤愤地挂了电话。

皮运通被吵醒，一看手表，都凌晨三点多了。

忽然就起了一个恶作剧念头，打开床灯，找到领导房间的电话，用座机拨了过去。

响了几分钟，竟没有人接听。就想：还没回，不会吧？

又拨了那个演员的房间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有人把话筒拿起又立刻挂掉。再打，又挂掉。最后把线头拔了，打过去一片忙音。

皮运通就明白了。

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又拨了那个主持人房间的电话，想，她总应该在吧？可电话响了很久，却并没有人来接听。

皮运通就吃了一惊：今晚未必是三英战吕布？不对，是双英战吕布？这可是奇事一桩啊，双飞燕都玩到这么高档次了？领导的本领足见高明，无人能敌了！

这对燕子可不是寻常家燕或野燕子，如何能够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变成现代版的女英和娥皇？竟然可以不争风吃醋，还在同一张床上风流快活？这是一个谜团，可能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唯有孔方兄了。

皮运通自己把自己折腾了一通宵，早上起来就变了熊猫眼。

两位美女见了，取笑他：“皮处长呀，昨晚把我们都给甩了，一个人在大上海搞地下活动是吧？瞧，你都累成啥样啦！”

皮运通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装得没事人一样，说：“我这样子连擦皮鞋的婆婆都不会多看一眼呢，口袋又瘪，有想法也没办法咧！”

领导就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大才子，何必这么低调呀，两大美女昨晚还在夸你呢，是不是？”领导一边朝女人看，一边说。

女人们就眉飞色舞春意盎然地接话：“皮处长当然是大才子，才子配佳人，下次给你介绍一个哦，送一个包包谢红娘就好啦！”

大家都笑，皮运通皮笑肉不笑。

出差回来，皮运通先把一堆发票和门票去街边小店复印了两份，然后拿原件去请示领导。

领导随手翻了翻，笑了，“这个账不大好报销，要不，你先放我这里？”

皮运通试探性地问一句：“您是找企业去冲账吗？若为难，我自己出了算了，也不算太多，没关系的。”

领导挥了挥手，“运通啊，你这个同志什么都好，就是缺少灵活性，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嘛。这么多钱让你掏腰包，我于心何忍。好了，先放这里，我来想办法吧。”

皮运通唯唯而退。

进了自己办公室，抽了一支烟，打开电脑，皮运通玩起了围棋。

一边下棋一边想 ：这黑白棋子一落下去，就成了定局，人一生能下几盘棋呢？

下了几盘棋，心里还是浮躁，执黑的对手已赢了两盘，赢得多的一次竟然有二十八目半。皮运通就关了电脑，看窗外已是冷风苦雨，不免情绪低落。

坐在椅上呆想：人生如棋，变幻莫测，稍不留意，就成输局。但若能沉得住气，保持头脑清醒，就是技击水平稍逊，也不至于输得太惨。路要一步一步走，棋要一步一步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比方养鸟驯鸟，从去掉野性到渐通人意，需要一个渐进过程，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皮运通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他觉得，是把家里的白鹦鹉送出去的时候了。

又是一个周末。

皮运通给领导发了一条信息：领导周末快乐！如方便，今晚想去府上略坐，不知可否。

很快收到回复：“欢迎！正好夫人下乡，晚上可来小酌。”

皮运通心里一喜，回了一条过去：“谢谢领导，因约了饭局，我晚饭后7点半左右来。”

领导：“好。”

皮运通给那只白鹦鹉洗澡，喂食，逗乐说话儿，不知不觉就一天过去了。

白鹦鹉从花鸟市场买回来后，经过皮运通精心调教，不仅出落得更加秀丽，而且每一句话都能说得顺溜完整，表词达意几乎接近一个幼儿园孩子的水平。它还能唱歌、学说郭德纲的相声呢。皮运通对自己这件杰作非常满意。他对鹦鹉说：“到了领导家里要表现乖一点哦，要记住领导和领导朋友说的话呢。”白鹦鹉看着主人，像一个小朋友一样回答：“乖一点，乖一点，记住了！”声音有点儿哑，却吐词清晰。皮运通高兴地说：“真是一个好孩子，好宝贝！”鹦鹉也说：“好宝贝！”

晚上，皮运通和他的白鹦鹉准时出现在领导家的客厅里。

白鹦鹉一见领导，就叫了一声：“领导好！领导吉祥！”

领导起先见皮运通提个白鹦鹉进来，本就眼睛一亮，一听这东西叫得这么好听，这么乖巧，顿时就心花怒放，“运通啊，你简直就是一个鸟神呢！把鹦鹉训练得跟一个小朋友似的，真是爱死人啦！”

鹦鹉说：“领导好帅！”

皮运通说：“领导过奖啦。”鹦鹉也学一句：“领导过奖啦！”

领导一边称奇叫绝，一边围着这只漂亮、会说话的鹦鹉转。领导转的时候，鹦鹉就唱歌，唱完小兔子乖乖，又唱爱你爱得死去活来，领导吃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说：“这小东西都快成精了呀。”

皮运通一边喝着茶，一边顺水推舟。“领导，我看您也是常常一个人在家，没有人陪着说话儿，今天特意把这小东西送来，给您做个伴，闷时解解闷，闲时逗逗乐。”

领导心里欢喜，口里却推辞：“小皮呀，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感谢了，咋能又夺你所爱呀。”

皮运通说：“您也知道的，我呢，业余就这么个爱好，养鸟跟您钓鱼一样，喜欢钓鱼的人只在意钓鱼的过程，却未见得喜欢吃鱼。我喜欢侍弄鸟，也就是享受这个过程。所以，送您这只鹦鹉，纯粹是好玩罢了，千万莫当事儿，也就一点小意思。”

领导就不再推辞。但说我没养过鸟，只怕弄不好呢。

皮运通笑嘻嘻的，“报告领导，我这里有个小清单。单子上列着这小家伙吃喝拉撒事宜，简单。您过目。”

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领导。

领导接过一看，说，哦，倒是不麻烦。

领导问：假使我要逗它说话，应该怎么做呢？

皮运通就示范了两次。

领导照着做了，果然立竿见影，那只白鹦鹉竟学得几乎一字不差。领导乐不可支。

皮运通帮领导把鹦鹉安置在客厅的一个木雕摆件上，那个摆件刚好是一株根雕的古松。皮运通把鹦鹉从笼中提了出来，用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锁住鹦鹉的一只脚，让它站在横斜的松枝上。那鹦鹉上下跳跃，快乐异常，一声声喊领导吉祥，领导好帅。

领导和皮运通一齐笑了。

皮运通说：这个根雕好像是专门为这只鹦鹉设计的一样，好得不能再好了。

临走，领导似乎还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皮运通假装糊涂，匆匆告辞出门。

鸟 祸

领导打电话给皮运通，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皮运通故意拖延了半个小时。

皮运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听到一些对领导不利的小道消息，只是不露声色而已。

去了办公室，见领导一脸倦容，显见精神状态不佳，有心事。破例给皮运通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老板椅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皮运通正要说领导有何指示之类客套话，领导叹了一口气，终于说：“运通，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吧？我们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缘分，我对你的帮助不够，不到位，虽然也尽了力，但总还是没能把事办成，所以一直很抱歉。今天找你来不为别的，想告诉你一件不好的消息，老爷子昨晚凌晨突然仙逝了，那只画眉也莫名其妙地死在笼子里，真是世事难料啊!前几天我还去看了老爷子，说了你的事，老爷子满口答应了，哪里想到会走得这么匆忙呢。那只画眉原也好好的，却也离奇地追随老爷子去了天国，许是怕老爷子寂寞，舍不得他才忽然离了这尘世的，真是有情有义的鸟啊。”

皮运通忽然听说画眉和老爷子都死了，心里就觉得怪，这事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

听他发完感慨，接口说：“鸟比人有情义，因此才有人养鸟，那些养人的，不知道人情比纸薄呢。”

领导怔了一下，脸上露出胃痛一样的表情。

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捆钱，对皮运通一推，说：“运通啊，这是那次出差时不好报账的钱，我找朋友想办法解决了，这钱是你出的，你就收好吧。”

皮运通也没说什么，用报纸把钱一卷，夹在胳肢窝里就出了门。

数日后，纪检部门收到一叠复印的发票和一堆钱。钱里夹着一张纸条，纸条没落款，但内容却有点特别。

纪检部门经过分析纸条上的内容，初步理清了如下线索：一是这些钱和门票、发票复印件是由某个企业老板报销的，出差人的姓名和职务都列得很详细；二是提供了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纸条上说，有一只白鹦鹉在某街某号某房，能提供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腐败犯罪证据与线索。而养这只白鹦鹉的，又正是发票上第一个人。指向明确，证据确凿。

相关部门派特勤人员悄无声息地进入某街某号某房查证，果然得一白鹦鹉。再搜房间，就发现有一间杂屋竟然堆满了现钞和财物，数额巨大。

遂连夜审那白鹦鹉。

鹦鹉竟一口气叫出四个女人的名字和多个老板的名字!

正是山雨欲来之时，皮运通却忽然办了辞职手续，凭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