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燕
1
吃晚饭的时候,娜娜的心情格外舒畅,她总是偷偷瞟着小林,嘴角满漾着甜蜜的笑意。好姨觉着奇怪,有什么事情值得这么高兴?待要问上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问了。娜娜和小林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并不舒服,相反还有浅浅的醋意漫上心头,开始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慢慢地就漫成了汪洋大海,一浪接一浪涌过来,撞击得心口隐隐约约疼痛。小林和老林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棱角分明,浓黑的剑眉深入鬓角,大而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刮得青亮的下巴,英气逼人。如果神态可以忽略不计,老林无非是前额多了几条浅浅的抬头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魅力,五十岁的男人历尽了沧桑,眉眼之间自有一种平和、淡定。自己当年也是为之倾倒,心甘情愿嫁给了他,丝毫没有觉得半点委屈。
好姨舀了小半碗墨鱼排骨汤,慢慢地小口小口喝着。小林到底忍不住了,望着娜娜娇羞的模样,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声音不大,但还是引起了老林的注意。他停下手里的筷子,含笑问道:“你们俩一定是有什么好事吧?快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小林望着娜娜。她害羞地低下了头,双手局促不安起来,干脆把筷子放在了桌上。小林微笑道:“娜娜有了。”老林一愣,惊喜道:“呀,我要当爷爷了。”他又转过头向着好姨,不无得意地说:“你也要当奶奶了。这么水嫩的小奶奶……”
好姨原本漫不经心地喝着汤,闻听这话,心里一震,调羹碰到碗沿,当啷一声。她放下调羹,墨鱼汤也不喝了,轻轻地喟叹一声,好像是低声地自嘲:“嗬,我做了婆婆,又要当奶奶了。”
老林伸过手,到好姨肩头拍拍,想说什么又没说,继续和小林热烈交流着。小林说胎儿头三个月要补充叶酸,让好姨以后每餐多炒几个青菜。老林则说要买只鸽子来炖汤,要不买只老母鸡来炖也行,小孩子在娘胎里健康将来也好养。两个男人说得兴高采烈,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两个女人却不吭声。好姨看着娜娜,努力地想挤出一丝微笑,嘴角一撇,却是皮笑肉不笑,怎么也笑不自然。好姨干脆埋下头,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默默看着桌布上的蔬菜瓜果图案。娜娜则微微红着脸,低垂着粉颈吃饭。
好姨收拾餐桌的时候,手仍有些微微颤抖,碗摞在一起摇摇欲坠。赶紧去扶,手忙脚乱,又把筷子碰到地上去了。幸亏没人注意。她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把餐具收拾好,心里暗暗埋怨自己,这事迟早要来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如此稳不住神呢?一时间程序都乱套了,拧干了抹布才想起锅碗瓢盆都没洗,又打开龙头哗哗地冲洗,弄出很大的声响。刷锅、搓筷子、叠碗碟、开关冰箱门,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客厅的电视机也只好跟着音量调大了些。
好姨早早地洗漱完毕,进了卧室躺下,平时爱看的电视剧也懒得看了。老林十一点钟准时上床,他轻轻扳了扳好姨肩膀。她的眼睛却是睁开的,在黑暗中像猫眼一样熠熠发亮,牙齿紧咬着下嘴唇。老林讨好地笑着,动手去揽她的身子。好姨一言不发,用力推开了老林伸过来的手臂。
老林劝慰道:“媳妇怀孕了,我们做长辈的应该高兴才是,你板着脸做什么?”
好姨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怀孕有什么了不起?是个母鸡就会下蛋。我原先怀孕的时候,你又为什么暴跳如雷,非要打掉不可呢?怀儿子不喜欢,怀孙子欢天喜地,你分明是不把我当人看!”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也不管楼上的小林夫妻俩是否听得到。
老林扫了兴,也生气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隔一阵子就要拎出来晒晒,说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有意思吗?”
好姨的声音又大了几分,她坐起身,冲着老林道:“我当初被糊涂油蒙了心,听了你的花言巧语。现在你倒还冲我发脾气。你自己用手摸摸,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老林不接嘴,皱着眉躺下去,用薄毯子紧紧裹住身子,拿宽厚的脊背对着好姨。好姨絮絮叨叨半天,见听众一点诚意也没有,只好也躺下来,抽抽噎噎哭了好久。
2
好姨当年嫁给老林的时候,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尽管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但并没有打结婚证,只能算是同居而已。何况时间确实太短,基本上仍得算是个黄花大闺女。老林却已届不惑之年,在单位是一把手。林局长的漂亮老婆得了不治之症,撒手走了,撇下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小林。想嫁给林局长的女人很多,有寡妇,有离过婚的,有漂亮的,有长相一般的。老林一个也没有看上,因为她们都生养过孩子。不管孩子是判给前夫的还是随妈妈的,林局长觉得都是一枚定时炸弹。天底下哪有女人不疼自己亲生孩子的?对孩子亲疏有别,他怕小林受委屈,迟早有一天更会引燃家庭矛盾。后院一旦起火,他的生活自然会大受影响,前程估计也会耽误。若是找个没生过孩子的呢,只怕麻烦更大。眼下没有,以后也一定会有。反正吧,任别人百般劝说,林局长只是摇头。他说只想好好带着小林,不想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过多分神。说到后来,也不知勾起什么心事,一双眼睛已然通红,泪水都快要滴下来了。
看起来,林局长摆出一副打单身的架势了。对此,林局长再次摇摇头,说打单身,那倒没这么严重。到时再看吧,走一步看一步。
林局长的前妻长相好,而且善良贤惠。她出身当地颇有名望的官员家庭,和来自乡村的他门不当户不对。父母坚决不同意,但她铁了心要和老林在一起。最后父母也只好默认了。有了这样的岳父母做背景,加上老林也确实能力强,于是仕途上一帆风顺,一直做到了局长。前妻也从来不见一点架子,相夫教子,赡养公婆,没有一丝丝嫌弃农村人的意思。可惜红颜薄命,也就是急性胰腺炎,居然就要了命。林局长恰好在外地出差,等急匆匆赶到医院,床上那个憔悴的人早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把两眼大睁,双唇一动一动,极力要说点什么,说了半天,仍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于是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拉过旁边儿子小林的手,交到丈夫手上。林局长把妻子的手和儿子的手叠在一起紧攥着,攥过好久发现不对,大叫一声,站起来招呼医生。医生和护士就围在身边,一个个见怪不怪的模样。林局长感觉更不对劲了,又大叫一声,低头去看床上的人,已是气息全无。林局长晕过去了。医生护士手忙脚乱,把人弄醒,刚清醒过来随即又晕过去。后来反复几次,晕是不晕了,一个大男人瘫倒在搀扶的人身上,完全不管不顾,放开嗓门黄牛一般哇哇哭号,把整幢楼的人全叫哭了。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护士都受不了眼前的场面,低头默默流泪。
有关林局长的种种说法,好姨是从家中一位远房表姐处听来的。好姨那时候当然不叫好姨,她叫李莉。李莉的表姐在城北开着一家服装店,离林局长住的地方恰好不远,出来进去的,相互之间就有些面熟。李莉有时到表姐的店里闲坐,听得多了,自然注意上了早晚背着书包在店门前来去的那个半大孩子,及孩子身后拖曳着的一长串故事。她甚至还看到过林局长本人的背影。并不高大的身子,却整洁、威严,更显神秘。不知为什么,李莉的一颗心毫无来由地蹦跳起来,就像夏日的暴雨无法阻止它的骤然来袭。
在与林局长的婚姻上,李莉的最大心机,是她刻意隐瞒了一个事实,准确地说,她自降身价凭空编造了一个事实。说自己与前夫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儿子,随他爸爸在南方生活。前夫是当地富户,家里条件好,孩子是独苗,全家上下当宝贝似的宠着,永远不会过来找母亲的麻烦。林局长不是有那么个说法吗,不愿找有孩子的,又不找没有孩子的。那么林局长所指的一定是李莉这种情况了:孩子是有的,却完全用不着自己负担,永远不会过来找麻烦。当牵线的人把这些说出,林局长果然面带笑意,默默点了点头。
林局长对李莉的长相不满意,黄而干枯的头发,洁白的牙齿东倒西歪排列着,似乎队伍还没有集合好。最要命的是一脸的痘痘,东一簇西一簇,硬是挤得脸上没有一块光洁细腻的皮肤。值得称道的倒是身材,快三十的人了,还同小姑娘一样,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瘦巴的地方瘦巴。纤细的腰肢细到那程度,凭目测伸开五指就能掐住。林局长暗想,女人嘛,灯一灭都是一样的,也不在乎什么东施西施,最要紧的是贤惠,是对孩子好。而在这一点上,李莉不只经受了他的诸多考验,更经受了全家上下的考验。反正吧,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单身的。那不现实。不止为自己,更为了儿子小林,为了小林的爷爷奶奶,他也必须拥有一份正常人的生活。迟结不如早结,早一天结婚,也就少听一天两位老人的唉声叹气。
就这个吧。
3
婚后,老林热心张罗着,准备给李莉安排个上班的地方。李莉暗暗高兴,但在她面前,早立了一根无形的标杆,高高的,直直的。那就是老林的前妻,她的前任。她只用双脚比比齐,一切照着来做就行。她问老林,安排家属上班,会不会给你在单位上带来什么麻烦,造成不好的影响?李莉表露这样一个意思:假如老林愿意,老林不嫌丢脸,她是不是仍然按照往日的生活方式,在表姐的服装店帮着打理生意,自己也好有时间有精力,更好地照顾家里家外?
“要不然,”李莉沉吟着,“假如家里的经济条件许可,我就不上什么班了,一心一意在家待着,伺候好你们父子两个。”
“那再好不过的!”老林满脸喜色,“电视上报纸上不总是说吗,什么全职太太、全职主妇。你就在家里给我做个全职太太,全职主妇。”
小林读高中了,正是关键时刻,李莉动足了脑筋,天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晚上临睡前还要煮上一杯热热的牛奶给小林喝,说是有助于入睡。小林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妈妈叫不出口,就叫她好姨。每次好姨好姨喊得亲亲热热,听不出半点生分。小林的外婆和姨妈也接纳了李莉,把她当做小林的亲生母亲一样看待,逢年过节互相走动。老林很满意,很放心,觉得古语所说的确不错,家中有三宝,丑妻瘦田破棉袄。老婆要漂亮干什么?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说不定还是祸水呢,到处招惹是非,到时候他林局长的脸往哪搁呢。如果李莉不是出身平凡,长相一般,她肯这么死心塌地做贤妻良母吗?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呢?全让你老林占尽了也不公平啊。
那段时间也是李莉最风光的时候。每次回娘家,街坊四邻的婆娘们羡慕得不得了。即使林局长有公事不便陪着,也一定会派司机开车接送。林局长宠着她,冬天裘皮大衣,夏天高档真丝裙子,手上耳朵上脖子上戴的非金即玉。穿着这些行头从车里下来,气场就是不一样。老林也为他们家办了几件大事,比如孩子入学择校的问题,参军的问题。这些事在普通人家都得求爷爷告奶奶,有钱也未必能办得成。嫂子眼光浅,嘴巴长,早就唱得四邻皆知,成为炫耀的资本。邻居们甚至说,别看小莉各方面一般般,没承想还生就一个娘娘命呢。
几年过去了,在好姨精心打理下,这个三口之家变得温馨而幸福,小林也顺利考上了大学。老林悬在内心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不由松了口气。好姨同样感到内心高悬的石头落地,也跟着松了口气。于是久搁在胸的一个心思,就像藏在哪个高处的种子,突然从裂缝钻出,迅速落地生根,发芽长叶,变成一棵生气勃勃的大树。
好姨真的觉得有条件也有时间,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前两年老林在这方面严防死守,不敢麻痹大意,好姨也就随他去。反正还没有做好准备。收到小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好姨在防范措施上偷偷做了手脚。到了九月份,刚把孩子送进大学,好姨也开始反酸呕吐,早起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吐得昏天暗地,肠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心里却一阵窃喜。先斩后奏这一步算是做对了,她就不信老林会真的不同意。结婚后老林坚持不要孩子,是担心会影响小林。小林终于长大了,成人了,她作为继母的任务完成了,老林的心事也落实了。老林那么疼爱小林,舐犊情深,看了都叫人眼热。现在怀上的也是他的亲骨肉呀,怎么可能不一视同仁呢?
老林扶着她上床休息,蹙着眉问道:“怀上了?”
好姨抿着嘴,笑着点点头,顺势擦掉眼角欢乐的泪水。
老林淡淡道:“趁早打掉,越早越好,对身体的伤害也小得多。”
“打掉,为什么?”好姨似乎让火烫着那般把身子一缩,满脸惊恐。“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打掉?”
老林惊讶道:“不打掉,莫非还可以生下来?”
好姨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扑哧一笑。
“当然可以生下来。不可以生下来,怎么敢怀上?”
好姨神情里带几分羞怯,更带着得意洋洋。
有关李莉的一些情况,老林此前多少也有所耳闻。李莉并不如她自己交代的那样结过婚,在南方有一个孩子。李莉根本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李莉讲了假话,撒了谎。当老林偶然问起,李莉矢口否认,说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你听谁说这些的,嘴里嚼蛆。李莉作出一副受尽委屈,要找人兴师问罪的样子。老林摆手,连说算了算了,结过婚也好没结过也好,有孩子也好没孩子也好,就那么回事吧。
这方面老林真不愿过多计较,家庭生活嘛,没人能说得清的。反正婚都结了,一起相处这么久了,还能多说什么。即便李莉讲过什么假话,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她纯粹是出于无奈,出于好意,千方百计想走进这个家庭,才耍了点可笑至极也幼稚至极的小手腕。不过今天,当真相由李莉自己揭示出来,并且以如此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以有孕在身的方式,事情便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变得蹊跷而暧昧,并且咄咄逼人。老林长久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神情迷离而恍惚,似乎两人根本不是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而是头一次见面那般陌生。
这个女人不寻常,老林耳畔飘过早年某个戏曲中的一句经典唱词。他甚至怀疑,自己这次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陷入某种阴谋,至少是某种算计之中?
“这事,果然是真的?你以前真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老林想问。
老林还想问:“那么,你以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了?”
老林非常想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讲假话?为什么骗人?”
当然所有这些,老林并没有真正问出来。眼前的女人再不简单,自己落入再大的阴谋,也没办法了,一切都来不及改变了。同一个女人真的很难讲清什么道理的。何况她有孕在身。老林于是尽量放缓口气,耐下心,继续劝她先把孩子打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好姨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打湿了睡衣前襟。她瞪大双眼看着老林说:“我想留下来。我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老林不悦,“你当初承诺过要好好待小林的,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好姨解释道:“这并不矛盾呀!我只想要个女儿。有个儿子,还要有女儿嘛。儿女双全,多么好的事情。人家没有办法,政策只允许生一个,我们既然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生呢?”
老林微皱双眉:“生!说得容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怎么养?你又没有上班,我一个人养四个人怎么养得活?”
“小林读完四年大学就可以找工作挣钱了。孩子大了进幼儿园,我也出去找事做。我就不信了,好歹你一个大局长,养个孩子养不起?再怎么也不可能。即便我能信,讲出去了,别人会相信吗?”
好姨撇嘴鄙夷道。
老林说:“也不光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多一个人出来,知道这是多大的事?又不是养只小猫小狗。就是养得起,我们也得事先商量一下,至少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各方面做好准备吧。你什么时间也不给,什么准备也不让我做,事前半点口风也没漏,平白无故就说怀上了,要生。别的不说,万一弄出其他麻烦,怎么办?光是单位上就够糟心的了。”
见好姨不语,老林以为事情有转机了,于是越加耐心,谈到近期单位上的一些人事纠葛。他说有那么个别人,正愁着无处下口呢。现如今你倒好,无事自己闹出事,将把柄主动送到人家手里。你以前说是有过一个儿子,现在又改口说没有,人家谁信呢?到时吃不了兜着走,大家一起彻底玩完。
“玩不玩完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是你单位上的事,是你林局长的事。我只管我自己的孩子,我只要自己的孩子。想让我把孩子打掉,那是休想!”
好姨一时涕泪俱下,声嘶力竭。老林同样气急败坏,嚷嚷道:“这样大的事你怎么能不管?这是大事,比什么都要大的事。都是你自己信口雌黄闹出来的!”
好姨越哭越伤心,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管,我不管。我说了我不管。我只管我的孩子。”
好姨说,正因为这是一个人,不是小猫小狗,你就更不能这样的。你不能像对一条小猫小狗那样,说不要就不要,说打掉就随便打掉。她说其实她早已查过相关文件,也到计生委问过多次,非常清楚自己没做任何过分的事,更说不上什么违法违纪了。自婚后来到林家,她从不想搞什么特殊,也从没想过沾他这做局长的任何一点光。但她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生育权,也是应该有的,无论讲国法还是讲人情,她都说得过去。她说她实在等得太久,等了这么多年,再不想等了。
“再说,你单位上的那点事,能算个什么事?你所说的那个谁谁,是你一手提起来的,见了你就像一条狗见了主人一样,他能翻起什么波浪?退一万步说,他就是能翻起什么波浪,大不了你不当这个局长了。什么局长,狗屁不是。比一般人都不如。我想通了,不行我们就先离婚,等过了这一关再重新结婚。”
平日百依百顺的女人,突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看人看事犀利透彻,老林一时给弄得哑口无言,呆愣愣地再一次长久打量着她。
“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你要生你就生,生完之后就照你说的,我们离婚,你带孩子走!”
勃然大怒之下,老林已经口不择言,往日口若悬河的他,连句话也无法讲清。他气冲冲三下两下洗漱完毕,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这人疯了。简直疯了。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一路上老林恨恨地嘟囔着。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有所犹疑,这一刻突然变得坚定无比。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她计谋得逞。如此居心叵测的一个女人,是不是过于可怕?现在就如此模样,一旦把孩子生下,就当真让她完全控制住了。到时她占尽主动与先机,更不知会想出多少花样,闹出个什么局面了。
4
听得楼道里渐远的脚步声,李莉心里凉透了,薄薄的衣衫被冷汗沁得濡湿一片。她感觉到一阵胸闷,气也喘不匀了。闭着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打气。也许过了一阵子,老林就会回心转意的,不管怎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生下来了他不会不喜欢自己的亲骨肉。既然老林这么疼小林,正好说明他对亲情的看重。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拖着,不信他不会松口的。
左思右想好久,定定神拿稳了主意,李莉硬撑着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餐。她想煎个鸡蛋饼,蛋液搅拌好了,可是油烟刚冒出来,又忍不住反胃,她趴在洗菜池子边上吐了起来。早起胃里并没有什么内容,只是干呕,一直吐到黄水都出来了。实在没办法,她勉强直起身子,到客厅找了点饼干充饥。
整个白天,李莉都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即使勉强咽下去了又都吐出来,整个人软绵绵的,茶不思饭不想,像得了软骨病。听人说怀孕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一点事情没有,有人呕吐个把月就好了,还有人一直吐到生产为止。李莉不知道自己会吐到什么时候,这样谁来做饭呢?老林当然也会做,但从她进门后就做上甩手掌柜了,碗也不曾洗过一只。想到这里,李莉愁肠百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傍晚,老林下班回来了,比往常要迟了半个小时。见李莉怏怏不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闷声问道:“怎么还不做饭呢?我肚子饿了。”
李莉有气无力地回答:“吐得难受,闻不得油烟味儿。”老林不以为然地说:“哪个女人怀孕不都这样,我可没有精力伺候你。”
李莉又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心里一喜,忙追问:“你同意了?”老林面无表情地答:“生不生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没有闲钱多养两个人。”
李莉奇怪了:“怎么是两个人呢?”老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个样子,娇贵得很,又不能洗衣服又不能做饭,只怕要请保姆来服侍。”
李莉忍着气说:“我自己来。”她赌气爬起来往厨房走去,把米淘好,插上电。又把昨天剩的菜拿出来,准备热一下对付过去。早上的鸡蛋打散了还在碗里,就继续煎鸡蛋。油烧热了,锅里开始冒烟了,她把鸡蛋液倒进锅里。不料鸡蛋的腥味引得胃里又开始风起云涌,实在忍不住了,就势蹲在垃圾桶旁干呕。鸡蛋无人照看,烧成焦黑的蛋饼。老林闻见味道不对,匆匆跑进厨房关掉煤气,不阴不阳地说:“莫要强逞英雄。”李莉的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下来,蹲在那里哭得痛快淋漓。
老林的语气温和起来,把李莉扶到客厅沙发上,搂在怀里开导她,所讲的理由不过仍是早先讲过的那些原话。乡下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过来照顾了小林几年,不可能再来照顾更小的,何况老家还有个长年病歪歪的父亲时刻离不了身。李莉的母亲去世早,又没有姐姐妹妹,嫂子是不可能来照顾小姑子的。到时候月子里谁来服侍呢?况且小林刚上大学,四年的学杂费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凭自己的那点薪水养四个人,那日子可就捉襟见肘了。弄不好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当然,还有单位上的事。依他的意思,倒不如缓几年再说。到时候条件好了,单位上也理顺了,一切都好办。他说这些的时候极尽温柔,声音又富有磁性,听得让人不能不心软,觉得他一片诚意。
李莉倒在老林的怀里嘤嘤哭泣,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老林说的有几分道理,她没有做声。
这以后老林倒也不和她拌嘴,早起不声不响出门上班,在外面的早点店吃早餐,午餐在单位食堂对付一顿。食堂的伙食也不错的,两荤两素一汤,晚上也经常有饭局应酬,即便没有应酬,回来也是下点面条打发。李莉的孕吐反应一直不见好转,饮食上又没有什么营养调理,人瘦得弱不禁风,还长了一脸褐色的蝴蝶斑,显得更难看了。揽镜自照,跟个女鬼差不多,自卑得不敢再看镜子了。那天中午,久未见面的表姐又专门抽空找上门,带几分神秘地在家里东看西瞧,然后坐下问李莉与老林这是怎么了。她说老林几次找到她的服装店,支支吾吾明显想问点什么。老林当然是想问点李莉的事,问李莉结婚前的什么事。但老林问来问去,弯子绕了好久,却始终不明确表示他最终想问的东西。
“小莉这人,是不是有点鬼头鬼脑?”有次临出门,老林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也是他留给表姐唯一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说,”李莉吞吞吐吐着,“老林这在说我?说我有点鬼头鬼脑?”
“当然说你了,”表姐道,“不说你还说谁?”
平日闲聊,谈及单位上或同僚间的一些人,老林有时会使用“鬼头鬼脑”来形容。意思是说这个人心机多,城府深,品性低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甚至打小报告、损人不利己之类。每次说到这个词,老林脸上都会显出异常的不屑与憎恶。李莉在一旁听了,会跟着难过半天。她替那个让老林憎恶的人难过,同时似乎也替老林难过。万万没料到有一天,这个令人如此难过的词也落到了自己头上。一惊之下,李莉不由冒出一身大汗。她清楚老林表达的是什么。看起来当年她做过的那件事,她结没结过婚、有没有过孩子,在老林心目中已不是简单的结不结婚、有没有孩子的问题,她的怀孕,也不只是个怀孕的问题,而是涉及整个人品的问题了。
李莉是独自去医院的,回来后才把经过告诉老林。老林很意外,更有些震动,把好姨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同时仔仔细细察看她的脸色。老林问,到医院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同他说一下?至少她不能这么独自去的。
哼哼,为什么事先不同你说一下?李莉一个劲暗暗冷笑,面容却甚是惨淡。
老林又问起到医院的具体经过,身体感觉怎样?痛不痛?出了多少血?老林思绪凌乱,言语破碎。老林明显在内疚着,也在心疼着,这点看起来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李莉面前他都保持这么一副低声下气模样,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似乎作为补偿,他带她去饭店吃各色美食,说是补补身子。还拿了几张购物卡,让她自己喜欢什么就去买。李莉心里越加凄凉,暗恨老林的薄情,也只有强颜欢笑,装出深明大义的贤妻良母样子,陪着老林往下演戏。
5
李莉最为后悔的,是年轻时想事不周,办事不牢。不用说当初她看重老林的,除了一个男人的高颜值,另外就是那称为地位的东西。能攀上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面子也就挣足了。李莉前后相过几次亲,包括在南方与那个男人的短暂关系。一律没什么结果。对方也就普普通通的人家,眼光却一个比一个毒,对李莉的长相挑三拣四,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她这个大龄姑娘一直待在家里,侄子侄女大了,嫂子也总是话里带话地说房子小了。不就是嫌她占了父母的房子?凭什么她就不能嫁个好人家扬眉吐气?结果怎么样,气吐了吗,眉扬了吗?谁也弄不清。唯一清楚的一点是,一辈子,好像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什么面子,什么局长夫人,一时的风光与虚荣,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与晚景的凄凉相比,一切何足挂齿,狗屁不值。
在得知娜娜怀孕的这天晚上,好姨静静躺在床上,往事一幕幕反复播映着,画面越发明晰,心里越想越悲凉。她把盖在身上的薄毯子拿开,让夜风的丝丝凉意侵入肌肤。果不其然,一会儿,一个喷嚏忍不住打了出来,然后接二连三打喷嚏。这么大的动静,老林明显也未睡着,连一句问候的话语也没有。好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继续就这么把身体露在外面。换了以往,老林会嗔怪一句,仔细替她掖好被子,把她抱在怀里,说替她焐焐,焐着焐着劲头就来了。现在老林不闻不问的,分明是不想理她,更不想哄她。男人实在是个自私自利的动物,好姨一阵寒心。等她迷迷糊糊感觉到老林把毯子给她搭在身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好姨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沉沉的,身子也绵软无力,怎么都使不上劲。她知道自己发烧了,也就继续心安理得往下躺。
其实老林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痛苦,许多年来,家庭的矛盾与纠纷一直没断过,原因多种多样,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就是孩子。要不要孩子,怎样要孩子。老林不得不承认,当年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可能真是错了。他真的没太把眼前这个女人放在心上,或者如李莉所说,实际上他所要的,就是找个做家务的保姆,甚至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也是人,她也有人的最低要求,至少至少,她必须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女人怎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呢,没孩子的女人本身就成了问题,或者说,问题更大。
等觉察到这一点,想做一点补救时,已经迟了。在经过最初的那次人工流产后,竟然再也怀不上了。费了老大力气,什么效果也没。越不行,便越努力。好姨和老林一起去妇幼保健院,折腾了半天拿到检查报告单,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明确的结果。请教医生,医生的解释更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说那次流产没有好好调养,抑郁过度。说好姨年近四十了,卵子质量直线下降,受孕几率低。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医生嘱咐心态要平和,不可急躁。
两人抱着一大堆中药西药回来。老林戒了烟酒,日日陪好姨熬药吃药。他把好姨的生理期记得清清楚楚,用红笔在挂历上画几个圆圈。每个月有那么几天,老林都会卖力地耕作,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把原来妙不可言的好事变成了一项索然无味的政治任务。一番辛勤播种,种子却始终不肯发芽,老林也就如霜打的茄子要蔫上几天。之后又打起精神忙碌,一起买菜做饭。
日子如潮水,就这么反反复复,老林和好姨的心也和这潮水一样,涨涨落落。只是越到后来,潮水涨得越来越无力,落下去却一泻千里。这期间小林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小林又结婚了,家里迎来了娜娜这位新成员。往日的目标一步步落空,一步步远离,不只老林,连好姨自己也有些倦怠了,同时麻木了。他们简直都快淡忘了。随着娜娜怀孕,随着这个家庭的第三代即将到来,残存在意识深处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宣告彻底破灭。没想到这时的好姨就似僵死的蛇给人猛踩一脚,在彻骨的痛感中突然惊醒,久已愈合的伤口又一次猛力撕开,一时皮肉翻飞,鲜血迸溅。
这是双休日,老林出去买菜了。他喜欢周末自己出去买菜,然后让好姨按照食谱烹饪。老林做领导多年,在外面的饭局多,见多识广,在烹饪方面还算在行。男人一般不愿意下厨,一旦下了厨就把这煎炒烹炸当做事业来经营,做得丁是丁,卯是卯,色香味俱全,一点不比饭店的口味差。
好姨晕晕乎乎在床上躺了很久,老林才回来。见好姨仍没起身,他也没有作声,一径进了厨房,唤来小林做帮手。好姨听得先是哗哗的流水洗菜声,后是菜刀在砧板上切剁的声音,咚咚咚的,流畅而有节奏。响声消失,老林进得卧室,腰上系着好姨平素常系的花围裙,问怎么还不起床,都快中午了。好姨嘴里含混不清地应答着,声音也嘶哑了。老林瞥见她脸上赤红赤红的,上前摸摸额头,滚烫滚烫,像烧红的炭。
“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一边轻声埋怨着,一边从抽屉里找出感冒胶囊,又从客厅端来一杯温开水,扶着好姨坐起来把药吃了,温存地说:“你先睡会儿,我去做好吃的来。”仿佛昨晚的口角全然没有发生过,一切都了无痕迹。就如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足迹都被深深地覆盖了,哪怕那地方曾经被践踏得坑坑洼洼,一片狼藉。
中午饭菜上桌了,老林把好姨搀起来,扶到餐桌前。好姨仔细打量着老林精心烹制的菜肴:天麻炖乳鸽、水晶冬瓜、红烧鲈鱼、油淋空心菜、清炒小白菜、韭菜摊鸡蛋,丰盛得很,摆满了不大的西餐桌。那边小林牵着娜娜的手缓缓下楼来。不过是一个多月的身孕,什么也看不出来,弄得这么做张做势。好姨心里冷笑,有那么娇贵吗?又不是娘娘。
四人入座,小林亲热地为娜娜盛饭夹菜。老林给好姨盛好饭,也殷勤地问好姨想吃什么他帮忙夹。好姨心里不快,懒懒地说没有胃口,吃不下。老林便为她舀了一碗汤。好姨不声不响喝着,冷眼看着他们三个,心里不住一阵阵往外冒凉气。她想婚姻无非是一张红色的契约,随时可以撕毁的。只有这浓于水的血缘关系,才永远割舍不断。自己独身一人,游离于这种血缘之外,就像一滴油游离于水之外,或像一滴水游离于油之外,永远谈不上有真正融入的时候。自己永远是个外人。老林之所以现在对她面子上好,那是心里有愧。而且他晚年也需要一个伴,照料自己的衣食住行。等他两腿一伸,自己的后半辈子指望谁呢?娜娜比小林还大一岁,比自己只小十岁。这样尴尬的婆媳关系,自己是处于劣势的。莫非这辈子就是靠人吃饭的命?
想着想着,好姨的胸口堵得慌,开始隐隐作痛。她慢腾腾地喝完了汤,饭也没吃一口,又继续上床躺着去了。卧室门虽然轻轻地掩上了,客厅的欢声笑语还是从门缝里肆无忌惮挤了进来,一下一下针刺一般扎着好姨千疮百孔的心。好姨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流到脖颈,慢慢洇湿了枕头。
老林收拾完厨房,也上床午休。好姨拿脊背对着他。老林凑过去一看,她的眼皮浮肿,像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老林叹了口气,扯过薄毯子也睡下了。好姨虽然眼睛是闭着的,对这一切都清清楚楚。见老林装糊涂不肯放下身段哄她,更绝望了,胡思乱想了许久,想得脑壳生疼才迷迷糊糊睡着。
6
这次感冒并不很重,却痊愈得格外慢。好姨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起来后又整日歪在沙发上病怏怏地看电视,寡言少语的,总不见精神振作起来的迹象。
娜娜有孕在身,家务是不沾手的。小林本不会下厨。老林忙了半个多月,不堪重负,劲头也逐渐松懈了。这天晚上,他又巴巴地把好姨搂在怀里,说了一大堆劝解安慰的话,又夸赞好姨的厨艺如何精湛,这么久没有吃到她做的饭菜有多么难受,肚子里的馋虫都在痒痒了。好姨暗自思忖了一番,觉得彻底闹僵也不是什么良策,便懒懒答应了。不管怎样吧,日子该过的还得往下过。日子不可能不过的。老林如释重负,想要好好回报一下,但好姨却似乎没有什么兴致,也只好讪讪地算了。
早起老林塞给了好姨一张菜谱,让她照菜谱买菜,反正单位都近,中午全部回家吃饭。好姨看着花样翻新的菜谱,嘴里没说什么,心里是百般的不爽利。她懒懒散散换好衣服出门买菜,经过水果摊的时候,看见荔枝、龙眼新鲜得紧,水灵灵的。她和娜娜都爱吃这些水果,不由动心了。这时又想起,以前似乎听人说过,孕妇是不宜吃这些东西的。好姨就绕过荔枝龙眼去挑别的水果。她仔仔细细选了几斤上好的冰糖心苹果,又拿起一挂香蕉反复查看有没有黑点。心里却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搁着,心不在焉的。那摊主看好姨挑水果特别用心,就去招呼别的顾客。这时一个大肚子孕妇过来买苹果,摊主热情地说:“我这苹果特别好,保管你吃了以后宝宝的皮肤好。”好姨心里怦然一动,弃了已经挑选好的苹果香蕉,又走回原来的摊位,一口气买了好几斤荔枝龙眼,也不计较价格的昂贵。好姨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就像提着从哪里偷来的赃物,又像提着即将引爆的炸弹,心神恍惚,脚底发软,来来去去不知往哪走才好。一度都想把刚买的东西悉数丢进垃圾桶去。不过再怎么走,最后也得有一个结果的。她不可能不回家去的。好姨稳稳神,接着又买了几斤那种冰糖心苹果,将几种东西混在一起,似乎这就有了些遮掩和隐藏。一路上好姨琢磨着,两个大男人未必想到太多的,娜娜这些年轻人不懂事,同样不知道有什么忌口。况且她和娜娜本来就爱吃这两样水果,越是贵,越显出对娜娜的疼爱。
中午,娜娜由小林开车接回来了。她看见茶几上的水果盘,惊喜地走过去,手里利落地剥着壳,嘴里连声说:“好姨,这水果买得真好。”好姨微笑着说:“刚刚上市的东西,摊子上摆得四处都是,看起来惹眼,顺手买了些回来。”停了停,好姨又补充说:“听人说怀孕的时候多吃水果,孩子的皮肤才会好。”娜娜一边嗯嗯直点头,一边往嘴里塞龙眼。一会儿盘子里就堆积了一座小山头,惹得小林不得不阻止说:“少吃点,待会儿吃饭又吃不下。”好姨脸上是带笑的,却紧张得嗓子眼都在一个劲颤抖。她就这么颤抖着嗓子,跟在小林话后劝娜娜少吃点,她做了好多好菜的。
好姨把水果盘端起来,放到柜子里,就去厨房了。心里仍突突跳个不停,自己安慰道:我劝过她了。我把东西都收起来了。过一会儿,好姨把饭菜端出来,看见娜娜又把荔枝拿回到茶几上,边吃边看电视,盘子里又堆积了一座小山头。好姨是真正慌乱起来,劈手夺过,颤声阻止道:“说了少吃点,你怎么不听话呢?待会儿吃饭又吃不下,我可是花了好多精力做的哦。”娜娜却只是笑。
吃饭时,小林微蹙着眉头说:“好姨,菜怎么这么咸?盐放太多了。”好姨想起刚刚心慌意乱,放了两次盐,抱歉地说:“哎呀,病了这么久,嘴里一直没有味道,就多放了点盐。唉,真是的,人病糊涂了。”老林怕好姨不高兴,忙对小林说:“好姨又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因为菜咸了,娜娜随便吃了些饭,又坐回茶几前,可劲地剥龙眼,临走时,还准备带些到单位去吃。好姨怕人多嘴杂,忙说:“这么贵的水果,带去吃独食不好。晚上再回来吃,放心,我都留着呢。”娜娜甜甜应道:“好,那么我晚上回来再吃。”
等他们都走了,好姨这才发现背上凉飕飕的,原来出了些汗。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垃圾桶里满满的荔枝龙眼壳,不由害怕起来,心想不能再给娜娜吃了。于是自己便伸手剥起来,平时美味的水果吃在嘴里居然味同嚼蜡。
晚上三个人下班回来,并不见娜娜有什么异常,坐下来就开始剥荔枝吃。小林坐在身旁,把荔枝剥好了递给娜娜。娜娜说自己会剥,可小林还是塞进她的嘴里。看着小两口打情骂俏的样子,好姨心里又开始酸溜溜的了,暗想反正又不是我逼她吃的,是她自己管不住嘴巴,怪谁呢?这么一想便无所谓了,一头钻进厨房,眼不见为净。
第二天买水果的时候,好姨踌躇半天,还是买了苹果梨子。中午娜娜倒也没有说什么。但是第三天中午,娜娜撒娇地说:“好姨,怎么不买荔枝龙眼了呢?”好姨愣了一下,正准备回答,老林插嘴道:“既然娜娜喜欢吃,就多买点吧。不要嫌贵,你不是也喜欢吃吗?买了大家一起吃。”好姨听了,那点歉疚也就烟消云散。“你爱吃,我就天天买给你吃。这时节要多吃水果,孩子的皮肤才会好。”娜娜欢喜得直点头。
等三个人都上班去了,好姨上网查了一下孕妇不宜多吃的食物,一一记在纸上。这以后她天天买些回来,在厨艺上更下工夫了。娜娜三个人只以为好姨回心转意了,都吃得有滋有味,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与幸福。
7
日子如流水般缓缓流淌,没有急弯,也没有礁石,顺顺利利。一个多月后,好姨正在菜场买菜,忽然接到老林电话,语气焦灼不安,说娜娜上班时下身突然见红了,让她赶紧给娜娜收拾几件衣服,马上到医院去。
菜场里人声嘈杂,好姨怕听得不真切,颤着声问:“怎么回事?谁去医院了?你说清楚点。”老林在电话里有点不耐烦,焦躁地说:“去了不就知道吗?你赶紧过来。”
好姨立刻回家给娜娜找了几件换洗衣服,打出租车去医院。一路上,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五味纷呈。小林也刚刚到,他把娜娜横着抱在怀里,张皇失措地往检查室跑。娜娜吓得脸都白了,没有一丝血色,搂着小林的脖子只会哭。好姨跑前跑后地忙着挂急诊、缴费,也没有工夫多问。一会儿老林也到了,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医生给开了安胎药,建议住院观察几天。又问了些问题,包括饮食之类的,是不是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小林略愣片刻。这时老林已明白到什么,脱口而出:“荔枝!龙眼!”
不等医生说话,老林又急慌慌地问:“医生,荔枝、龙眼是不是不能吃的?”
“适当食用是可以的,切记不能过量,”医生也愣了愣,“你们的意思,她吃了很多荔枝、龙眼,对不对?”
小林点头,却并不多说什么。
“对,对,对……”老林同样点着头,也不多说什么。很显然,他们让事实的真相吓住了,一时都不敢同医生明白说出。
“呀,荔枝、龙眼不能吃的呀,我不知道的,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好姨脸一阵红一阵白,急剧变化着,仿佛做贼给人抓了个人赃俱获。“我听人家说,怀孕的人要多吃水果的……小林你们都说过的,娜娜也说过的……水果含有多种维生素,还可以补充水分,大人补胎儿也补。那样宝宝生出来皮肤水水嫩嫩的,不干燥,特别白……特别是刚上市的新鲜水果,特别是龙眼和荔枝,圆圆的,以后宝宝的眼睛也会特别大,特别圆……”
好姨语无伦次,越说越纠缠不清。医生见怪不怪,不再听她啰嗦,只低了头开好药,嘱咐几句。可好姨仍不算完,一个劲颤声辩解着:“我又没生过孩子,我妈又过世得早,我根本不懂这些啊。天地良心,我也是真心为孩子好……”这时连医生都有些莫名其妙,斜过眼来看她。
幸好没有什么大碍,娜娜住了五天院,胎儿保住了。出院那天,小林把车子一径开到了丈母娘家。好姨奇怪,问怎么不直接回家。娜娜说:“我妈说反正就我一个女儿,由她来照顾是一样的。您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休息吧。”
娜娜妈从房子里迎出来,说了一番客套话,感谢好姨对娜娜饮食上的殚精竭虑。好姨却怎么听都觉得话里满是讽刺,讪讪地开不了口,木讷得很。
回去的路上,好姨满脸委屈地对老林说:“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没生过孩子,没有经验……”老林默不作声,倒是开车的小林说:“好姨,您不用解释,并没有谁怪罪你呀。反正娜娜妈退了休在家里闲得慌,我和娜娜又都是独生子女,两边谁来照顾不都是一样吗?”
小林回家后收拾了衣物走了,说是以后就住丈母娘家了。老林点点头,交代了几句话也跟着出门了,撇下好姨一个人在家。
等父子俩走远了,好姨才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孙子就这么重要!我是什么?说是你们林家免费的保姆还有错?拿一点吃的穿的就打发了。不要我照顾,我还不稀罕呢!”骂完却并不解气,反倒觉得胸口气闷得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个下午。
8
说没有离开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很多时候,感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像一个人在断头路上走着,明知道路是断的,脚下再舒适再平坦,又有什么意思呢?也许越舒适越平坦,心里头才会越加不安。好姨一百次有过打算,想从眼前这个家里走出去,到另外一个地方从头开始生活,重新找一条走得通的路。并且要快。越快越好。再不抓紧,那就晚了,来不及了。
每次想得头痛,到最后仍只能不了了之。一生中所有的好光景,基本都耗费在这个家里了,再想醒悟,重打锣鼓另开张,可能真的太晚了。再说,真要是从老林身边离开,她该如何同表姐解释,同哥嫂解释,同左右街坊邻居们解释呢。在众人眼里,她是那么风光的一个人。她是个有名的福婆,享着一般人无法享到的福。许多年来,她也乐于以福婆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突然之间,你说你日子过不下去了,要跑回来,该让别人如何猜想,又如何接受呢。
那次出走,起因很小很小,简直称得上微不足道。小林与娜娜刚开始交往,好姨嫌家里不够整洁,怕别人看了印象不好,便动手做些必要的收捡。拖地板,抹桌椅板凳,擦窗玻璃擦墙壁天花板。忙完客厅,又忙厨房。再忙几间卧室。越整理越觉得乱,越乱当然越要整理了。多少年的积压清除一空,无用的过时的衣服鞋袜堆在一起,该送人的准备送人,该丢弃的准备丢弃。从大衣柜的最底层抽屉,好姨翻出两只小孩用的肚兜,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好姨感到一阵彻骨的刺痛,就像有两只铁钩,凭空从什么地方伸过来,紧紧钩住了她某一处内脏,并且越拉越紧,紧得她透不过气来。
两只鲜红的肚兜,比一个成人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精致漂亮,是她那次怀孕时亲手缝制的。好姨手很巧,买了五彩的丝线,一针一线分别绣上了精美的龙和凤。自孩子流产后,好姨就把它们塞进抽屉角落,不忍心多看,怕睹物伤情。好姨也真的再没看过,不成想无意之间却给翻出来了。好姨呆呆出了半天神,突然啪哒一下,一滴很大很饱满的泪珠打在肚兜中间的龙凤图案上。
好姨默默把肚兜细心叠好,放进以前曾经用过的一只旅行箱。从这一刻起,她发现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头的机械动作。她把旅行箱轻轻搁到一边,转身重新整理衣物家具。中午好姨独自弄了些吃的,将待洗的衣物全部泡好搓好,倒进洗衣机洗过,再一件件晾到阳台衣架上。待该忙的忙完,整个人累得不行了。却没有半点歇息的意思,从角落拖出旅行箱,接着整理自己随身的一些衣物。一只旅行箱不够,又从衣柜里找出另外一只。
“老林,我出去待一段时间。你不用挂心,更不用找我。我会过得很好的。”好姨掏出手机,给老林打了几行字。正待发出,又犹豫着停下。她到卧室找出纸笔,把手机里的话抄录下来。
“想找你也找不到的,我的手机号码已经换过,等你下班回来看到纸条,我早从县城坐车离开了。”想了想,又加上这么几句。
照好姨的计划,想先到哥嫂家短暂歇息一下,然后去南方。当她拖着两只旅行箱,逃跑一般逃下楼道,坐上出租车,面对司机的询问,却又有些茫然起来。到哥嫂家,那是绝对不行的,老林回家看到纸条,很快会找过去。如此一来,人没走掉,一切还无法解释。何况还有那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如何向哥嫂解释的问题。即便能解释,更会把哥嫂吓倒的。前两月好姨在老林的怂恿下,到娘家略住两天,哥嫂已是一脸狐疑,禁不住唉声叹气,试试探探总想问出点什么。嫂子甚至声称,她早想到过老林这棵大树不一定可靠,迟早会有一天树倒猢狲散。说老林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人。那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嫂子说,照她的意思,这婚其实早该离了,当初就不该在一棵树上吊死。小莉在那人家待着,不会有什么好出路的。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既然已经拖到现在,再想离开,是不是太迟了?再嫁也是任人挑来拣去的,还不如跟老林继续过下去算了。”
嫂子颠来倒去说半天,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情都拿出来说。好姨知道嫂子的意思。嫂子过于聪明,见风就是雨,实在是想多了想复杂了。她怕好姨在家长住不方便。哥嫂所住的房子是父母遗留下来的,好姨要住,也自有住的道理。好姨不多辩解,当晚就让老林赶过来,把她接回去了。
现在,自己若是以这么副模样再回到哥嫂面前,说不定能把他们当场吓出毛病来。
9
找了家宾馆住过一夜,第二天好姨坐车到市里,准备从这里乘火车南下。此前她已同南方的好友取得联系,说准备正式过去投奔。好姨有位做姑娘时的好友,用现在的话说,是闺蜜,同时也是当年的生意伙伴,一直在南方打拼。拼来拼去并没多大起色,却仍坚持着在那里拼着,并不时给好姨打来电话,倾诉生活上所遇到的种种酸甜苦辣。好友对好姨的到来表示欢迎。第二天,当好姨买好火车票,用刚刚换过的新手机号再次给好友打电话时,好友的口气完全变了,追问她现在人在哪里,又问她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好友让她不要去南方了,并且竭力劝她赶快回家,说这一夜之中,她接了无数个电话,都是老林打过去的。后来又接到好姨的哥哥嫂嫂及表姐打过去的电话。
“李莉,你做做好事,赶快回家去,再不回去,你弄得我也没法做人的。”
好友的意思,老林及李莉哥嫂似乎把所有的责任都怪在她头上,认为这边一个人的出走,都是她在背后出的主意,做的狗头军师。果然,好友的电话刚挂掉,便有另外几个号码打进来。那是老林的号码,是哥哥嫂嫂及表姐的号码。好姨一生气,再次将新号码停掉。
南方去不成了,回到县里,回到老林身边,当然更不可能。好姨把行李物品放到寄存处存好,背着个小包,把市内的几处风景点逐处玩了一遍。下午,她开始跑房屋中介,很快租到一处地方,不声不响住下来。
好姨租的是个老式旧房,在郊外,一楼,红砖,带个小小院落。终究是春天,地面还有些阴暗潮湿。白天,好姨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把门窗敞着通风透气。房东是个爱花之人,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因为无人打理,不免有些萧条,一树野桃花便显得格外惹眼。花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粉,雪白的底色里略略添了点淡红,不妖艳却也惹来了许多蜂蝶驻足采蜜。好姨怔怔地凝望着这一树野桃花,黯然神伤,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株野桃树,到了春天便开花结果。好姨不再看桃花,转过身来背对着桃树,却瞥见墙脚一只蜗牛在努力地爬行,身后留下了一条黏糊糊亮晶晶的痕迹,心底更添伤悲。暗想这小小的蜗牛尚且能留下生命的痕迹,自己这一生却任何痕迹都没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么想着泪珠又涌上了眼眶,只有闭了眼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一任阳光慵懒地照着,身上却没有暖意。
好姨常常做梦,有时候梦见自己在高高的云端,往下慢慢地坠落。她害怕极了,伸手想抓点什么,却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只能眼睁睁地往下掉。有时候梦见自己踩在堆积成小山般的棉花上,走起路来软绵绵,踩不踏实,踉踉跄跄的,最后在极度的惶恐中惊醒。偏偏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滴滴答答,在静夜里格外扰人清静。好姨只有开了灯,又打开电视,看电视里红红绿绿吵吵嚷嚷的,并不理会内容,要的只是声色的陪伴,驱散心底的空虚与惶惑。
过了一个月,好姨明白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凭着自己的一双巧手,总能挣口饭吃,便打起精神到城里找工作。无奈好姨才初中毕业,许多工作又注明要三十五岁以下,形象好气质佳。好姨自知这几点自己都欠缺,又不愿去工厂受束缚,便选择帮人做点小生意,落得清闲自在。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入秋了,好姨越加惶恐。夜晚渐渐变长,白天还能和顾客打交道,夜里一个人看电视,凡是家庭剧好姨没有一部能看完。母亲早逝,又无姐妹,现在连男人都不在身边,一人待在这么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不停地换台。屋子里不开电视的话,安静得可怕,况且一楼阴暗潮湿,电器更要常开。几天不看电视,电视受潮连屏幕都不清楚。等以后再物色一个好些的房子吧。
好姨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织毛衣,她接了毛线店手工编织的活。手里有个东西鼓捣着,心里的空虚惶惑便好些。只是时间久了,颈椎有些疼痛,手指也粗糙干裂了。若是往日,老林会帮她按摩按摩,现在却成了一种奢望。当然好姨心里清楚,老林希望她回去。老林也不知在如何找她呢。
第二天,好姨在院子里意外地发现野桃树又开花了。这树夏天的时候,倒是挂了许多又小又红的毛桃。现在十月小阳春,桃树可能以为春天又来了。只是上次开花结果耗费了许多精力,还没有恢复过来。这次的花便稀疏得多,颜色也惨淡,不似春天那般明艳晃眼了。好姨怔怔地看着那树白桃花,想到秋天里开花终究是挂不了果的,不禁惋惜起来,心里也莫名地伤感。突然想起墙脚的蜗牛,便仔细找寻。居然还有一只,身后照例拖着一条黏而亮的液体,细细一看,还带着几丝微微的朱红色,就似一道血痕。蜗牛快冬眠了,自己搬出来也有大半年了。好姨这一天没有出去做生意,只是静静坐在院子里看桃花,看蜗牛,看到夕阳落山了,才没精打采回到屋子里。
老林和小林是这年深秋时节找过来的,也不知从哪得到的线索。父子俩静静站在院门前,一声不吭。好姨也不吭声。老林和小林帮着好姨收捡衣物、打扫房间、找房东结算房费,然后把收拾好的东西搬出来,塞在小林开来的车的后备箱里。
10
自娜娜住到娘家,好姨的日子很悠闲。老林中午不再回家了,只下班回来吃晚饭。白天她懒洋洋地起床,梳洗完毕吃早点,再约几个牌友在麻将馆里搓得昏天暗地。到了下午五点钟散场,买菜回家做饭,两个人的饭菜很简单。有时候晚上接着战斗,酣战到深更半夜,熬得眼睛周围乌青一片。老林虽然嘴里不说她什么,对她却冷淡了许多。好姨自己心里有愧,也不敢提起这个话题。
周末的时候,老林也会打电话叫小林夫妻俩回家吃个团圆饭。他亲自掌勺,只要好姨打个下手。小林夫妻俩依然喊她好姨,但却似乎隔了一层什么,淡淡的,不甚热情,却也看不出心存芥蒂。大家面子上依然一团和气,热热闹闹的。
转眼间,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这天夜里一点多钟,小林电话过来,说娜娜动了胎气,已经送到妇幼保健院了。老林叫醒好姨,两人睡眼惺忪一边穿衣服,一边商量着该做什么。
冬天的夜里肃杀而清冷,街上难得有几个行人。本来深更半夜,人们都钻进暖和的被窝,没有紧急的事谁会深夜出门呢。出租车司机见生意不好做,也懒得出门满大街晃悠,反正也载不上几个乘客。老林本可以找一下单位的车子,但他顾虑到办私事影响不好,也就没有打扰司机的休息。两个人伫立在凄冷的大街上,耐心等待着。一会儿被窝里带来的那点子暖气消失殆尽,寒意开始一寸寸侵入肌肤,渐至骨髓。好姨不停跺着脚取暖,有些不快地怨道:“选这么个好日子,冷得要死。”老林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帮她挡着肆虐的北风,在耳畔柔声道:“这个时候就看你的表现了,你这个奶奶做得好,小林他们心里会有数的。”话是实在话,理也是这个理儿,但好姨听了百般不入耳,就好像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个人见人嫌的老巫婆。忍不住了,不由回敬一句:“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倒是说说看!”老林也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好姨,似乎不认得她,环抱着好姨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好姨讨了个没趣,也不吭声。两个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了,只听得狂暴的寒风刮过房顶呼呼作响。
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两人赶紧钻进去。车内的暖气让他们暂时缓过神来。老林拉过好姨的手,握在双掌间摩挲着,温存地说:“莉莉,待会儿,面子上放喜乐一点,该我们的礼数还是要注意一下,别落下话柄。”好姨没好气地抽回手,冷冰冰地答道:“知道,你放心,不会给你丢人现眼的。”老林无奈,叹口气说:“那就好。”
到了医院,老林和好姨匆匆赶到产房门口,小林和娜娜的父母迎上来。几个人在一起聊着,娜娜妈又喜又忧,一面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兴奋得难以自抑,一面又为女儿正在受苦而面露忧戚之色。娜娜还没有正式生产,一阵阵的宫缩让她痛得脸都变形了。一向文静的她不好意思声嘶力竭喊叫,只是紧皱眉头,鼻梁上都冒出了几条浅浅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等高线。娜娜妈心疼极了,在产房里强装笑脸竭力安慰女儿,出去坐在走廊里却开始淌眼抹泪的。好姨安慰道:“要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剖宫产吧。开刀取出来,快得很,打麻药不疼的,也不用受这么久的罪。”
娜娜妈用面巾纸擦拭着眼泪,眼圈都红了:“那不行,剖宫产只是当时不疼,麻药失效了就痛得不得了。熬过这几个钟头就好了。再说了,不管是男是女,以后娜娜还要生二胎。头胎剖了,二胎也得剖。我不能让闺女挨两刀。”
老林也插嘴说道:“亲家母说的是,小林和娜娜都是独生子女,符合二胎政策,能生为什么不生呢?听说剖腹产后要隔几年才能再怀的,对身体伤害很大。”
好姨听了这句,狠狠地剜了老林一眼,话里有话道:“是啊,符合二胎政策,能生为什么不生呢?”娜娜的父母倒没有在意,倒是老林被噎得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自悔失言。但话既已出口,就如倾泻而下的泥石流,也就没有办法收回,只好讪讪赔着笑脸,转移话题。
好姨不再说话,端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其实心里的无名火早就腾腾地上蹿下跳。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可怕的画面。当然是幻想出来的画面。画面过于残酷,也过于丑恶,伴随着产房那边传出的阵阵叫声。她不由咧了咧嘴,极力要从大脑中把那丑恶的东西赶出去。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好姨心一横,不去赶了,她不无恶毒地想:“既然你老林这么薄情寡义,那我怕个什么?就咒你不能如愿。哼哼,要么是娜娜难产大出血,要么是孩子胎死腹中。让你们难受去吧,也尝尝我这么多年所受的痛苦滋味。”刚刚想完,仍然吓一跳,觉得自己这是怎么了,恨老林便恨老林罢了,怎么牵扯到无辜的娜娜和胎儿?好好一个人,脑子里怎么会钻出这般可怕的念头?莫非是说,自己真到了如此地步,已变成一个真正的坏人?偷眼看看老林,他们并没有看自己,一个个神情凝重焦急。好姨松过一口气,又有些愤愤不平起来。不错,这个孩子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血缘关系,唯独和自己没有,自己是个外人。对这个家庭来说,对面前的这些人来说,自己是个永远的外人。
好姨闭着眼睛,嘴唇轻轻翕动着。老林看了奇怪,问她怎么嘴里念念有词,到底在念叨什么。好姨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捂着胸口说:“啊,原来生孩子这么痛苦啊,我正在求菩萨保佑呢,希望孩子早点平安出生。”
在这之前,产房里也陆续抱出过几个新生儿。大家都好奇地凑上去看几眼。好姨以前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过了好几天才去贺喜的。这次亲眼见了几个,并不好看,一尺左右的身子,红而皱巴的皮肤,眼睛似闭还睁,一副小老头模样。好姨尽管嘴里也跟着附和漂亮漂亮,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想娜娜长相平常,她的孩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过了一阵子,产房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大家激动得站起来,欣喜地等待着,只有好姨依旧无动于衷坐在塑料椅子上出神,目光呆滞,好像灵魂出窍。又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碎花襁褓过来,说是娜娜的女儿,做母亲的已经看过了,现在让家属们看看。
老林和亲家早已迫不及待上前,只听得一片啧啧称赞之声。好姨怔了怔,强展笑颜,也徐徐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凑过去。“呀!”好姨轻轻叫一声,不由把脑袋扭向一边,想避开自己已经看到的东西。可一避之下,更觉得有必要再看一看了。只见一个粉嘟嘟的女婴,白净的苹果脸,饱满水灵的柔嫩皮肤,一对乌漆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头发乌黑而浓密,全不似此前出生的那些婴儿。漂亮,确实漂亮极了。好姨又把目光避开,又以更急迫的心理,上前看了又看。这刻,好姨觉得自己的心一下柔软了,就像一片久已荒寂、满是沙砾的戈壁滩,瞬间齐刷刷地长起了绿油油的牧草,铺天盖地。她情不自禁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小婴儿,内心分明感到无边的暖意与湿意如汹涌而来的浪头,一波又一波往上浸漫着,拍击着。她伸过手,想去摸一摸,抱一抱,可护士转着圈给大家匆匆看过后,又抱走了。好姨的双臂只好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半天才讪讪收回来,失落地又坐回塑料椅上。
小林和娜娜妈进去看娜娜了。老林和亲家在那里互相说些客套话,夸赞妞妞长得如何如何好。小林夫妻俩当初讲好了,生男孩就叫牛牛,生女孩则叫妞妞。妞妞,妞妞,于是妞妞两个字一个劲地在两位长辈口里重复着。
老林说:“娜娜怀孕的时候辛苦你们了。以后月子还要在你们那里坐。我们家小李的身体一直不好。”
亲家说:“我们早商量好了,孩子我们帮着带。你们要是想妞妞,就隔三差五过来看看,反正也不远的。”
“我也挺喜欢妞妞的。就放在我们家养吧,我会好好照顾妞妞的,”好姨默默在一旁听着,听到后来耐不住,冷不丁插了句。
好姨的话明显让两个男人意外,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亲家随口道:“喜欢妞妞,那是肯定的,女人都喜欢孩子。”老林口里应:“那是,那是。”两人都不置可否地点头,表示这事回头再说,等出院时再说。随着很快岔开了话题。
11
冬天的早晨来得晚,天色微明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在医院耗了那么久,肚子也真真切切地饿了,需要食物来补充能量和驱寒。老林和好姨出去吃早点。好姨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馄饨,她笑着对老林说:“妞妞长得真可爱,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馄饨上方升腾起一阵白色的水雾,老林望着好姨那张欢喜的脸,疑心这是客套话,或者是个陷阱,也不敢顺着往下说,怕又惹出什么口舌。只能含笑望着好姨,似乎无限感慨地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按。
吃过早点,好姨提出要去给妞妞买些衣服什么的。老林说那就不必了吧,小林他们早准备好了,小孩子长得快,用不着那么多好东西。好姨坚持说他们准备好了那是他们的事,我买是我的心意。
老林拗不过好姨,数了几张钞票给她,自己有事先走了。医院旁边有一条街,许多商店都出售妇婴用品。好姨进了一家大型超市,直奔衣物而去。她兴致勃勃拿起小衣服,左看右看,很喜欢。售货员热情地向她推荐,衣服、帽子、鞋子、手套、袜子,应有尽有,样样精致可爱。好姨爱不释手,哪样都舍不得放下。在售货员鼓动下,好姨终于选出了几件最心爱的衣物,付了钱,笑逐颜开折回医院。
娜娜已经搬进了普通病房。一间不大的病房里住了四位产妇,加上家属、婴儿以及他们的生活用品,拥挤得很。整栋住院部都是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声、成人的喧哗声,热闹极了。空气中充斥着奶香、饭菜与尿布混合的复杂气味。
小林他们见好姨折了回来,并且拎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袋子东西,都很惊讶。娜娜正抱着妞妞吃奶,嘴里替孩子说:“妞妞,谢谢奶奶。奶奶,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病房里的人好奇地望着好姨。一位中年妇女忍不住对娜娜妈迟迟疑疑发问:“这是孩子的奶奶?”娜娜妈忙不迭答道:“是的,是的,是妞妞奶奶。”中年妇女若有所思地看着好姨,对娜娜妈说:“嗯,确实年轻。这么年轻的奶奶,是你闺女的福气。”
好姨和大家东拉西扯了好久,见妞妞已经吃完奶睡着了,便说想抱一抱。娜娜嘴里答应着却不干脆,想了一想又说怕睡着了会弄醒的。好姨说,自己一定轻手轻脚,就抱一小会儿,保证不弄醒妞妞。娜娜似乎很为难,不情不愿小心翼翼地递给好姨,好像是递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小林和娜娜妈都紧张地站在一旁,怕好姨随时会失手摔掉一样。好姨抱着妞妞,仔细端详着孩子,越看越喜欢,对妞妞的五官评头论足了一番,夸赞孩子长得漂亮。看够了,她放下妞妞。娜娜、小林还有娜娜妈齐刷刷地伸手来接,六只手凑在一起,搞得娜娜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好姨翻出刚买的一顶虎头帽,给熟睡的妞妞戴上,又取出一双粉色的波点手套,给孩子的小手套上,说这样孩子的指甲就不会挠着自己粉嫩的小脸了。最后好姨在妞妞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才告辞回家。娜娜几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舒展多了,亲家母自送到门口才回去。
好姨满嘴都是妞妞的奶香味,她心满意足微笑着出了医院大门,拔脚就往菜场去。她知道要奶水足,需要母鸡、鲫鱼这些东西下奶。好姨买了乌鱼回家炖汤,又在家里转来转去,琢磨着要是妞妞回来住,家里应该怎么重新布置一番。看来下午还应该出去买些小玩具,如漂亮的气球之类。
晚上,好姨和老林一起到医院给娜娜送乌鱼汤。老林抱着妞妞爱不释手,好姨把保温桶打开,招呼娜娜趁热赶紧喝汤。娜娜才要接过,亲家母赶紧伸手先接下来,说娜娜刚喝了鸡汤,要稍微消化一会儿,反正保温,待会儿再喝。好姨从老林手里接过妞妞,怎么看都看不够,逗弄她,还亲了几口,接着又让老林拍了许多合影。
病房里还是上午那些人,却一律不开口了,只静静看着他们一家。好姨觉得奇怪,主动和其中一个家属说话,那女人倒也没什么,带笑应答了。但好姨发现,其他人的眼光却一直在偷偷追随着自己。无论做什么,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都巧妙地瞟过来,似乎她是头上长角身上长鳞的怪兽。这让好姨心里很不爽快。
过了一阵子,好姨提出要照顾娜娜一个晚上。亲家母有些惊慌,说不用不用,好姨忙了一天也累了,该早点回去歇息。好姨又提出让娜娜回林家坐月子。亲家母着急了,说:“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哪能让你累到了呢。你还是好好照顾亲家要紧。”总之就是不行。好姨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先前既然早就讲好了,也不好相强,就和老林一起告辞回家。
两人出了住院部大门,好姨将手朝身上一摸,吃惊地说手机落在娜娜床上了,刚忙着拍照忘记放回包里。她让老林略等一下,自己转身回去拿。她把脚步放轻,慢慢挨到病房门前。果如设想的那样,房里一时热闹非凡,大家乱七八糟议论着什么。大家议论的中心正是她,妞妞奶奶。大家在说她坏话。
“怪不得呢。心肠是太毒了点,真看不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用说,是靠近窗户的那个女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古话哪有说错的。面相上越实在的,往往心肠越毒着。”另一个声音,也是女的。
好姨全明白了,她只觉得如芒刺在背,扎得一下一下生疼,痛到了肌肤,深入到了骨髓,血液也一下涌上脸颊,烧得慌。她很想趁着大家没发现,悄悄退开去。无论如何,她没有勇气这个时刻走进病房。不过,她已明明走到门边,把一切听到了,不进去,同样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她作出随意模样把门推开,室内的人全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好姨定了定神,若无其事拿过手机,淡淡笑了笑,转身出门。娜娜妈追出来,拉住好姨的胳膊,轻声解释说:“亲家母,你可别多心,不是说你。”好姨撇了撇嘴角,轻描淡写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她用力挣脱娜娜妈的手,头也不回下了楼。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橐橐的响声,是那么刺耳尖锐,一下一下划在好姨脆弱的心上。好姨用力咬着下唇,恨恨想:“不让我生孩子,还不让我喜欢孩子。我还不稀罕呢!”
12
四天后,娜娜带着孩子出院回娘家坐月子去了,好姨连问都懒得问,似乎那是别人家的事,和她没有一点干系。老林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心里很埋怨娜娜妈的多嘴多舌。自己家里的事情有什么值当去和外人讲呢?火上浇油,把关系闹得这么僵,以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对于妞妞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老林见天去看妞妞,每次晚饭后借着散步去瞧瞧,逗逗乐。开初几次,他邀请好姨一起去,好姨总是装着没听见。实在拗不过去,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愿意动,懒得动弹。老林也不敢相强,渐渐也不叫好姨了,吃过饭独自一人出门。回来后,待要向好姨细细讲述妞妞的种种可爱之处,无奈好姨总是很漠然地盯着电视屏幕,根本没有兴趣听。老林不敢多说,怕更刺激好姨。快乐不能分享,只好闷在心里,好比即将出土的春笋还没有见到阳光就先烂在土里。
周末,有时候小林夫妻俩也会带着妞妞回家看看,照例是老林下厨。好姨连厨房都不进,只躲在卧室或者客厅看她的电视连续剧,从不主动伸手去抱妞妞,中间甚至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怕传染了瘟疫。不过只要与妞妞面对面相见,好姨的眼神分明又是慈爱的,有时候目不转睛,看得出了神。老林不忍,偶尔会主动把妞妞让给好姨抱。好姨并不去接,目光始终不离她的电视连续剧,手却忍不住伸出,到妞妞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小林和娜娜作出随意的模样,把脑袋扭向一边,或者干脆走到厨房去忙什么。隔不了一两分钟,必有一个人带着几分慌张从厨房奔出来,给妞妞喂口奶,牵牵衣,扯扯鞋袜,整理几下尿不湿,或做出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东翻翻,西找找,眼角的余光却不离妞妞左右。看夫妻俩那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好姨满心鄙夷,淡淡说这是找点什么呢?剪刀、水果刀什么的早就藏到柜子里去了,开水瓶也放在厨房了,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小林便有些尴尬,说看孩子没有经验,不免紧张了些。
好姨并不轻易罢休,有一次半开玩笑说,家里是不是要买一双银筷子来?娜娜诧异,问为什么?好姨脸上带着讥诮,解释说万一饭菜有毒,银筷子会变色,可以检测出来。娜娜没想到这句话是个陷阱,一不小心掉进去了,一时无话可答。小林赶紧打圆场,说好姨看多了宫斗剧,开个玩笑,无伤大雅。好姨也借驴下坡,笑笑说当然是玩笑话,不过玩笑归玩笑,你们平日照看妞妞可真的要仔细一些。三位听众听了这话,实在搞不懂好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好自己慢慢揣测分析。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妞妞要满一百天了。两家人商量在五星级酒店办个百日酒,隆重庆贺一下。到了那天,老林讨好地牵着好姨的手,求她给个面子,一起出席这次宴会。好姨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妞妞这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穿着小小的蕾丝公主裙。好姨忍不住偷眼看了又看,却始终不主动提出要抱一抱,只静静地看着妞妞。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大家都要先看看妞妞,抱一抱,品评一番相貌,再塞上一个红包在衣服里。妞妞也不怯生,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
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忙着招呼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小林、娜娜及老林他们也各自分散开来,四处应酬,妞妞在一个叫三姨的远房亲戚手里抱着。三姨是老林那边的亲戚,家住乡下,人长得胖,几年前为着家里的一件事没少找过老林的麻烦。老林不高兴,见面不露笑脸。三姨胆怯,只得偷偷来见好姨,好姨实心实意帮了她一把。现在见了好姨,格外高兴,远远打着招呼走过来。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她更高兴,就是三姨手中抱的妞妞。在三姨欢笑、打招呼的时候,妞妞同样高兴,露出没牙的粉色牙龈,咯咯咯,一个劲朝好姨响亮地笑着。
“呀,妞妞要奶奶,妞妞喜欢奶奶,是不是?”三姨逗妞妞。三姨一句话说出,妞妞就似听懂了那般,果然将两条粗腿一挺,远远伸出手,要好姨抱。
刚满百天的孩子,有如此反应,三姨一时倒有些呆住了。好姨原本还想装一装矜持的,但实在抑制不了一股股自内心漫溢而出的怜爱,她一把将妞妞接过,紧紧搂在胸前。
好姨眼泪出来了。
“妞妞,真是我的好妞妞,我的好孩子,好心肝,我抱抱我的……”好姨语无伦次,一时涕泪迸流。这让三姨愣住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给我抱吧,你快去上桌,都开饭了。”好姨边亲着妞妞,边吩咐三姨。三姨点头,到一边去找自己的位置。
好姨把妞妞轻搂胸前,不知该如何表达满腔的喜爱之情,更不知该想个什么办法来逗孩子高兴。好姨手里抱着妞妞,先是不急不缓地各处走,下了楼。她转着圈子,想找处好玩的地方。转来转去抬眼一看,竟转到饭店的厨房里来。好姨有些尴尬,无话找话问一个忙碌的洗碗女工,哪里有小孩玩的地方。女工说,隔壁商场,不是有个儿童乐园吗?
哦,对了,隔壁商场是有处儿童乐园,自己怎么倒忘了?
儿童乐园的设施是给幼儿准备的,妞妞根本不会玩。好姨抱着孩子,站在酒店门口发呆。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这么回去,真有些不甘心的,何况像这样与妞妞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无疑少之又少。她想起湖对面的新公园每天都叽叽喳喳聚集着不少孩子,有玩旋转木马的,有喂鱼喂鸽子的,还能玩碰碰车什么的。她问妞妞:我带妞妞到新公园玩玩,那里有许多大哥哥大姐姐,好不好?妞妞的双腿应声一弹,张口一笑,似在回答:好!好姨惊奇了,又问:呀,你真想去玩?妞妞听懂了奶奶的话,妞妞真想跟奶奶到新公园玩,是不是?妞妞又双腿一弹,张口一笑,似乎又在说好。好姨的泪又要下来,她连声喃喃着,这孩子,这孩子!她跌跌撞撞横过街道,伸手招了辆出租车。
到了新公园,好姨抱着妞妞坐在石凳上,看着妞妞可爱的脸蛋儿,从从容容亲了又亲。大概是因为到了新鲜地方,空气又清新,妞妞不哭也不闹,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好姨抱着妞妞,在公园里四处游逛,指点着妞妞看樱花、桃花、紫薇花、玉兰花,还有翩飞的蝴蝶,采蜜的黄蜂,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
一个胖胖的青年妇女也抱着孩子在公园闲坐,很自然地上来搭腔:“这孩子真漂亮,几个月了?”好姨心里刚刚有些得意,那女人抬眼打量了好姨几眼,不等回答又摇摇头说:“孩子不像你。”
好姨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淡淡说:“像我就不好看了,我们妞妞长得像她爸爸。”她的脑子里又想起了她曾经的孩子,如果顺利生下来,该有八九岁了,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好姨又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湎之中。妞妞大概是离开妈妈时间久了,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好姨慌了手脚,哄着妞妞说:“妞妞乖,我带你去玩。”
妞妞不肯止住啼哭,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姨一时手足无措,急得心里似乎有二十五只老鼠在那里百爪挠心。
那女人不慌不忙地说:“大概是饿了吧。快让她吃奶呀,小孩子一吃奶就不闹了。”好姨窘在那里,羞红了脸,说自己没有奶水。那女人又说没有奶水不要紧,哄哄孩子也是好的。
好姨面红耳赤,想了想,还真的转过身子,面对着一排紫薇花,羞答答撩起衣服,将小小的乳头塞进妞妞嘴里。妞妞迫不及待凑上来用力嗍。一阵剧烈的疼痛直钻进心肺,犹如千万根针在扎。好姨龇牙咧嘴忍受着,心里却有一丝丝快意。可是一会儿,妞妞见吸不出奶水,吐掉乳头,毫无顾忌地又大哭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好姨手忙脚乱整好衣服,抱着大哭不止的妞妞狼狈地站起身,匆匆忙忙沿着原路准备返回酒店。
“妞妞要回去,是不是?我们回去,妞妞不哭。我们回。”
没走几步,一大群人相互簇拥着,正迎面往这里来。是他们!老林、小林、娜娜及娜娜的父亲母亲,还有许多参加宴会的亲戚朋友。
“妞妞,妞妞……”
他们大声呼唤着。看见好姨,娜娜和娜娜妈疾步上前。娜娜妈先冲上来,从好姨手里夺过妞妞,递给娜娜。娜娜嘴里念着妞妞的名字,声音却颤抖着。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娜娜妈大声斥责:“你也太狠毒了,难怪亲家不敢让你带孩子!”
好姨看见老林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自己,忙急急辩解说:“我只是想带妞妞出来玩玩的。这不正打算抱回去吗?”老林没有理她,继续一个劲地叉着腰喘粗气。好姨心里一沉,她忽然瞥见人群中还有两名穿警服的青年男子,一下子口齿不伶俐了,声音颤抖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太喜欢孩子了……你们又不要我抱一抱……”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孩子妈。”那个青年女人抱着孩子尾随而来,“她刚刚还说这是她的孩子,连喂奶都不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的声音响亮、高亢,似乎带着些侥幸和后怕,更带几分邀功请赏的意思,犹如一串串扫射过来的子弹,噼里啪啦,好姨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好姨嘴里嗫嚅着,眼前一黑,软绵绵往地上倒去。迷糊中,有两个强壮有力的男人架住了她。不是老林,也不是小林。
好姨又一次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