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争到和解

鞠宁

摘 要：《金色笔记》是当代英国著名小说家多丽丝·莱辛的一部代表作。在小说中，核心故事《自由女性》反复穿插于五本笔记的叙述当中，“自由”也是《金色笔记》中女主人公们不断追寻的归宿。虽然她们自诩为“自由女性”，也单单只是在生活方式上实现了独立和自由，在其事业上，政治上和爱情上仍存的困顿与失意直接导致了她们精神上的焦虑与痛苦，展示了个体在自我构建过程中遭遇的更深层次的生存危机。现代女性追寻自由的脚步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混乱和无序。当然《金色笔记》不仅仅是为了展现20世纪混乱的社会全貌，令人欣慰的是小说最后以金色光华收尾，主人公们在经历过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以后，并没有选择放弃，而是不断努力，最终悟出了有关人类生命意义的主题：小说中主人公人格回归的过程，实质上是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之间抗争与和解的过程。莱辛在小说主题表达中运用了许多具有隐喻性质的意象，本文主要从意象隐喻的角度入手对小说主题进行解读，从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大海，水，鸽子等意象来分析和深化主题，揭示它们所体现的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和解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金色笔记》；意象隐喻；抗争与和解

一、引言

英国当代文坛女作家多丽丝·莱辛于1962年发表的《金色笔记》因其独特的写作风格而闻名于世，凭借其迷宫般的的结构和包罗万象的思想内容受到文学界的关注，并于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色笔记》这部性别史诗直面20世纪50年代那个不安宁，不和谐的世界，讲述了标榜自己为“自由女性”的女主人公安娜，离异以后独自将女儿养大。在写作上，在出版畅销小说《战争边缘》以后却患上了“写作障碍症”；在感情上，也找不到能满足自己感情需要的男人，因此，她的精神濒临崩溃。为了拯救自己，她用黑、红、黄、蓝四种不同颜色的笔记本记录着生活的不同方面和内容一直到最后安娜遇到了美国人索尔·格林之后所写的金色笔记，这是一个情感和理智逐渐上升的过程，最终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意象在文学批评中属于审美范畴，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有机融合，是连接情感与思维的桥梁。作家将丰富的思想感情诉诸于具体的意象，隐喻人们在理智和情感方面的体验，再通过意象暗示给读者，使作品具有很强的审美艺术价值。朱光潜将审美意象界定为“一种理性的最完美的感性形象显现”，“一种暗示超感性境界的示意图”（朱光潜， 1997： 52-55）。隐喻，“已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格，也可以作为文体特征的一个主要方面”（胡壮麟， 2004： 155）。在一个语篇中，如果可以发现较多的隐喻，特别是当隐喻的内涵意义渗透到了整个文本中并且对其主题达到了一种渲染的效果时，隐喻自然就成为这个文本的一个文体特征。在《金色笔记》中作者将复杂的思想感情用具体的意象来表现的地方数不胜数，因此本文选取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大海，水，鸽子等意象，从意象隐喻的角度入手来挖掘其深层的思想内涵。

二、不同意象隐喻解读

（一）大海

1.死亡

大海通常给人以凶险狂暴，变幻莫测和难以征服的印象。提到大海，人们想到的往往都是海风的咆哮，翻滚的巨浪和奔腾的波涛，海洋无风时的平静以及狂风下的动荡的交织仿佛预示着生命的无常，象征着人类对现实生活的彷徨与恐惧。这一点在《金色笔记》的黄色笔记Ⅱ中有着具体的体现：

“...她想，过一会儿它就会在飞行中自行粉碎，我将像一片叶子在黑暗中盘旋着坠入大海，我将飘飘扬扬地盘旋着跌入那黑暗的、寒冷的、毁灭一切的大海里去。...（莱辛， 2014： 312）”

爱拉乘坐的飛机起飞时出现了故障，在重新登机时谁也不知道故障到底修没修好，乘客们都心存恐惧，爱拉却盼望着飞机能成为她的死牢。“如果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必活着受罪，那简直是一种解脱！（莱辛， 2014： 311）”黄色笔记主要叙写了离异女子爱拉被情人保罗抛弃受到的无情伤害，使其沉湎于往日回忆难以更新生活而迷失了自我。爱拉是安娜根据自己的情感经历而写的一部小说稿《第三者的影子》的女主人公，因而爱拉就是安娜的一个人格，反映了安娜的情感历程。安娜在被迈克尔抛弃之前退出了英国共产党，信仰危机和爱情危机的直接恶果就是生存危机，使她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黑暗的、寒冷的、毁灭一切的大海象征安娜的生存危机，大海正像神秘的命运网罗，静静地等待着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归并进去。通过大海的映照，折射出安娜内心的痛苦和焦灼。

2.重生

当暴风雨渐渐平息，生命之海的浪潮缓缓退去的时候，大海的形象开始变得温柔平静。人们可以尽情漫步在柔软的沙滩上，可以俯身重新收拾纷乱的记忆碎片来思索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而此时，大海意象的变化充分体现了主人公生活、情感和心灵的渐次丰富和完善。

在蓝色笔记中安娜记录了许多梦境，它们表现着安娜在失去信仰以及爱情之后混乱的情感体验和崩溃的精神。直到一位来自美国的左翼人士索尔·格林的出现，安娜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两个人同病相怜，意气相投，像疯子那样做爱，宣泄过后，他们清楚地知道需要振奋颓废的精神来获得人格的重生。和索尔一起躺在公寓里的时候，安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们久久地躺着，谁也没有出声。他温存地抚摩着我的手臂。...在他温柔的轻抚下，我感觉那份紧张正离我而去。所有的疯狂和怨恨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悠长的天色灰暗的下午，以及一个悠长的漆黑的夜，而在这段时光里，我们与世隔绝了。公寓就像一艘船，漂浮在黑沉沉的海面。它似乎是一只设备齐全，遗世独立的小舟，在海上漂流。...我们两人，如痴如狂的索尔和安娜，就像置身在别的什么地方，在某个地方的另一间屋子里。（莱辛， 2014： 576-577）”

此时的大海已不再狂风大作，波涛汹涌。翻滚的巨浪和奔腾的波涛都已缓缓退去，它开始变得温柔平静，任由安娜和索尔漂流在海面上。生命之海由凶险狂暴变得温柔平静映射着主人公们的精神得到了升华，人格得到了完善和重生。安娜和索尔在文学创作中获得灵感，在他们的关系中得到慰藉，彼此之间意识到如果世界终究要走向灭亡，但新生的力量是无法衡量的；虽然大海是变幻莫测的，是无形的，但同时也承载着爱和情感，不再对大海的死亡气息感到惧怕。

（二）水

1.救赎

《金色笔记》中“水”出现在多处。因水拥有循环往复、流动不止和生生不息的特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水就是一种带有生命能量的符号。有了水，就会有生命，就会有新的开始。即使遇到了困难，“水”的出现象征着拯救，象征着走出困境，来保证生命运转如常，恢复常态。

在自由女性Ⅲ中安娜做了一个和水相关的梦境：“她大白天站在一片广阔而灰黄的沙漠的边缘上。太阳被悬浮在空中的尘土遮暗了。... 安娜知道自己必须穿过这片沙漠。在沙漠的尽头，在那遥远的地方，是一座座大山——... 梦中的色彩美极了，生动极了。她被这一切所包围，她被这些生动而萧条的色彩所包围。任何地方都没有水。安娜出发了，想走出这片沙漠，到达对面的大山。（莱辛， 2014： 399）”

安娜在做梦之前，就不断提醒自己：“是的，我必须梦见水，她这样对自己说。”，“我必须梦见水，我必须做做如何使泉水重新喷涌的梦。”在做梦之前，安娜正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让她的两个房客：阿尔佛和罗尼。因为他们是同性恋。阿尔佛曾在汤姆住院期间主动过来照看简纳特，安娜对他很是感激，但是当安娜偶然听到阿尔佛给简纳特朗读小人书的语气中隐含着男同性恋者蔑视女性的英雄气时；当罗尼唱歌带有某种嘲讽、粗俗和下流的情调蔑视“正常的爱情”时，安娜开始担心这一切会对简纳特的成长有不良的影响。紧接着安娜走进了厨房，“她走进厨房，从水龙头上慢慢地灌了一杯水，一边灌一边观看水的流淌和闪光，谛听那清冷的水流声。她灌自来水就像刚才细细咀嚼水果那样——为的是镇静自己，确保自己恢复常态。（莱辛， 2014： 386）”安娜用水来“镇静自己，确保自己恢复常态。”，试着找出问题的原因，“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是干枯的。我是空洞的。我必须有自己的源泉，...”安娜由于不知道如何处理同性恋房客身体和内心已经干枯和空洞。以及在沙漠里寻找水源的梦境，醒来以后，安娜意识到她必须必须要做的就是为自己卸下身上的负担，拯救自己走出身心俱疲的状态，回归到一切如常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水赋予了安娜面对困境和走出困境的勇气和方向，是自我救赎的关键。

2.净化

在西方文化中，水是用来净化人的心灵的。在宗教活动的仪式中，水都成了涤荡污秽，洁净身心，修身正气的象征。比如说基督教中的洗礼，洗礼是基督教对受洗者和新生命最初的要求，通过洗礼以除掉受洗者的污秽回归纯洁本身，象征着对旧的过去的分解和新的洁净的再生。最终的金色笔记记录的是安娜的一些人生感悟，一些对生活的总结，夹杂着许多梦境的描述。其中的一个梦境中就出现了水：

“据我所知，这是以前在病中才有的那种睡眠：身体非常轻，仿佛躺在水中，而真正的睡眠则在我身下那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在我躺在这层睡眠之水的表面，开始十分缓慢地没入水中之时，...但一心想没入幽暗之水的安娜不愿回答。”“睡眠中的安娜刚好已沉没在水面之下，她在水中荡漾，...那位发出忠告和责备的人说：‘奋斗。奋斗。奋斗我躺在水下晃荡，他的声音静得听不到。（莱辛， 2014： 606）”

在这个梦境中，安娜的睡眠由浅至深，但她认识到现在的睡眠和之前在本质上完全不一样。并且出现了一个能防止安娜崩溃解体的人，当安娜陷入睡眠之水时，他责备安娜陷入了主观主义，陷入了自我；当安娜向危险的深水区沉没时，他告诉安娜要奋斗，鼓励安娜要飞翔。在梦境中，这个声音为安娜指明努力的方向，預示着安娜想要摆脱四分五裂的人格做出的努力，最终她混乱的人格得到了整合，她的写作障碍症也不治而愈。安娜沉没在睡眠之水时接受了一种洗礼，身心得到了净化。在自由女性Ⅴ的最后也提到安娜在婚姻福利中心找到了工作还准备加入工党，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三）鸽子

1.和平与自由

鸽子在基督教宗教文化圈中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意象，它们被看做是“圣灵”的化身，是纯洁，和平与自由的象征，被看做是上帝的使者，与人类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自《圣经》诺亚方舟故事中鸽子口衔橄榄枝向人类报平安开始，鸽子便成为希望与和平之鸟。在黑色笔记Ⅲ中记录了安娜白天在人行道偶遇了一只鸽子的死亡，晚上做梦时唤醒了在非洲关于屠杀野鸽的那次野外活动的记忆：

“这是一只又小又黑，体态优美的鸽子。保罗举起了来复枪，瞄准射击。...（莱辛， 2014： 416）”“...有两只野鸽已飞到对面那片林子里。...保罗举起来复枪射击。其中一只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这一次就像一块石块。...另一只鸽子受了惊，...那鸟也噗的一声栽了下来。（莱辛， 2014： 417）”“我们的耳边传来一阵尖锐而轻柔的翅膀拍打声，一只野鸽迅速飞来，...保罗举起了来复枪...枪响了，那野鸽栽落在我们中间...（莱辛， 2014： 419）”“一只野鸽子飞来停息在对面那片林子里。...保罗退出弹壳，从容地重新装上子弹，瞄准射击。那野鸽掉了下来。（莱辛， 2014： 423）...”

血腥的屠杀一共连续进行了七次，野鸽子悠扬的歌声被死亡的枪声残酷地打断。一群标榜自己为西方文明国度的自由人士，信奉着拯救非洲和和平宗旨的年轻人们来到这片草原上仅仅为了他们主人的一己私欲做着残忍的屠杀。九只小生灵在他们未踏入这片土地之前一直享受祥和和自由的生活，但所谓的自由人士踏入这片土地，让这片圣洁的土地沾满了血腥，不仅破坏了这片被上帝庇佑的土地的安宁，而且连它们的生命都危在旦夕。莱辛借鸽事喻人事，同样的死亡过程运用大量的篇幅描绘了九次反映了这次屠杀对安娜的影响至深。正如《金色笔记》中文译者评价莱辛：“莱辛不喜欢说教，总是让情节本身来说明问题。她将自己的大智慧、大思想隐藏在了文字背后”（陈才宇，2009： 122）。野鸽子的死亡是发生在非洲大陆的死亡场景中最微不足道的，用它们的死来象征人类仅仅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扼杀和平，肆意开战，也表达了生活在动乱之中的安娜希望充满暴力和血腥的非洲以及世界可以实现和平的愿望。

2.爱情

鸽子同时也是爱情的一种象征。在西方它们被称为忠贞的“爱情鸟”，是因为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一生当中只有一个伴侣，并且对其不离不弃。在黑色笔记中第一次出现的那对鸽子，“有两只野鸽已飞到对面那片林子里。它们开始咕咕地叫，但显然缺乏相互配合，两个柔和的音符继续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莱辛， 2014： 417）”它们之间咕咕的叫声仿佛恋人之间温柔低喃的绵绵情话，其中一只难逃死亡的魔爪，即使另一只受了惊，它对它死去的同伴也依然不离不弃，直至和它的同伴一起死去。

第二对鸽子出现在打猎的最后，“不知不觉间又飞来了两只鸽子，此刻正栖息在树上咕咕地叫。（莱辛， 2014： 427）”保罗在此之前已经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九只鸽子，他已经将枪口对准这两只野鸽，但是由于他的情人玛丽·罗斯的一再央求和劝阻，保罗放下了猎枪，克制住了继续残杀这两只小生灵的欲望。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可以使暴力和血腥止步，唤醒心底的良知，最终挽救和平与自由。在安娜与索尔的关系中这一点也可以得到认证，他们之间的冲突因爱情而和解。当他们一行人返回马雪比旅馆时，安娜，维利，吉米走在保罗和玛丽罗斯的后面：“我们看着他俩，这最般配的一对走起路来那么轻松而优雅，阳光落在他们发亮的头发上，照亮了他们褐色的皮肤。...（莱辛， 2014： 428）”表达了莱辛对纯洁忠贞爱情的美好向往和由衷祝愿。

三、结语

从大海到水再到鸽子，莱辛借用这些意象展现了安娜情感和理智逐渐上升的过程。大海两个相反的象征意义反映了安娜从想要自杀的生存困境到在索尔帮助下走出困境的过程，解决了生存危机；水坚定了安娜那颗摇摆不定的心，找到了突破自己，做出改变的关键；在水中接受的一番洗礼赋予安娜不断奋斗和腾飞的勇气，为她指明了正确的方向；鸽子反映了莱辛对人类精神的焦虑以及对建立一个充满爱的和谐世界的真诚愿望，虽然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情与冷漠，但不论是个人与他人之间还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抗争都可以通过爱的伟大力量来进行和解。通过这三个人们已经非常熟悉的意象表达着深刻的意义，莱辛重燃了她对人类美好未来的追求和信心：个体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也是推动历史的车轮不断进步有力的一份子，个体必须要融入到社会中才能实现正真的自由，并且跟随时代的脚步不断向前。

参考文献：

[1]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311，312，576-577，399，386，606，416，417，419，423，427，428.

[2]陳才宇.《金色笔记》阅读提示与背景材料[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