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
我刚上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第一年带学生,很有干劲,也愿意尝试新方法。换句话说,我们是新兵蛋子,她是新官上任,我们互为对方的“小白鼠”。新老师充满朝气,准备让我们提前体验一下自主研究的氛围。别的语文老师让学生抄课文,她让我们自由发挥:每周抽出一节语文课,让一名同学上讲台花20分钟到30分钟,分享一本对自己影响最大也最想向其他同学推荐的书。
几年以后上了大学,我知道了这种形式叫作“读书会”。可是那会儿大家刚上高中,多数人看过的课外书也就是《龙珠》《哆啦A梦》等漫画书,看过《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名著的就算“读书小达人”了。以前在座位上读课文、上讲台念优秀作文是常有的事情,但上台当老师,给同学们推荐课外书,介绍一本书的主要内容,还真是破天荒。
来到新班级,见到新同学,每个人都想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一个好印象。介绍一本既有格调又能镇住同学、吸引他们眼球的书,真是难住了我们这些“中二”少年,尤其是我。
作为一个“高能”的“中二”少年,我曾给自己起过一个牛哄哄的称号:没有音乐和体育部分的百科全书。然而,这除了暴露我音乐不行、体育也差,没有给我增加任何光环。对于一名中学生而言,这意味着我已经和所有“拉风”的领域保持了绝缘。
所以,为了捍卫最后的尊严,我决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按照学号我在男生中间排在第9位,按男女交叉的顺序,轮到我时,已经是半个学期以后了,待我先看看同学们是怎么操作的。
有一个后来移居大洋洲的女生当年是刘德华的粉丝,在周杰伦已经红遍亚洲的那个年代,她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捍卫华仔江湖地位的“忠粉”。在她还没登台之前,我们大概已经猜到她要推荐的是什么类型的书了。一本总字数不超过两千的华仔写真,愣是被她品读出了世界名著的味道。这让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小觑过粉丝的力量,同时也放弃了人物传记这个类型的书,尽管我刚看完欧文·斯通写的弗洛伊德的传记——《心灵的激情》。因为弗洛伊德告诉我,对某个具体人物痴迷,可能会给自身的精神状态带来消极影响。
过了两周,另一个同学上台,他向大家推荐的是《三刻拍案惊奇》。等他脑门冒汗地说满20分钟,正准备下台的时候,毕业于古典文学专业的语文老师立马站出来指出其文学常识错误:明朝最经典的话本小说合称“三言二拍”,“三言”的作者是冯梦龙,“二拍”的作者是凌濛初,并没有“三刻”。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正当同学在台上不知所措、语文老师进行现场教学之际,我突然“人肉小百科”附体,跳出来怒刷了一波存在感。我用大家约莫能听到的音量向全班同学宣布,《三刻拍案惊奇》确有其书,作者不是凌濛初,而是一个化名为梦觉道人的人。这本书的作者之所以没有以真名示人,就是因为书里的内容确实有几分低俗,上不得台面,所以不为太多人所知。
我的惊人之举显然没有受到语文老师的赞许,好在她只说了一句“大家要多读好书”,就把我们放了过去。讲台上的同学并没有感激我的仗义解围,哪怕我成功把火力引到自己身上。邻座和后排的同学纷纷挤眉弄眼地问我:“书里的低俗内容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但让我最终决定放弃推荐小说的是一周之后的分享会。当时班里一个比较调皮的同学以略带成熟的得意语调,给大家介绍了一本《挪威的森林》。他在做完故弄玄虚的分享之后,故意说了一句:“这本书里也有一些低俗的描写。咦,张同学你为什么笑得如此欢乐?”
他成功地把火力再一次集中在我身上,让我又一次被“黑”。于是,我便下定了不推荐小说的决心,放弃选那时刚看完的《白鹿原》和《穆斯林的葬礼》,我要选一本让所有同学震惊的书。
輪到我做分享的那天上午,风轻云淡,夏意微酣。我大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7个大字:实践社会学教程。然后我转过身,从容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摊开了我摘抄的读书笔记,说:“同学们,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的这本书叫作《实践社会学教程》,首先,我们来讲一下,什么是‘社会学。”
其实很不幸,十几年过去了,我一度以为这本书的题目我会铭记在心,直到后来觉得有必要买一本时,我才发现不管我用怎样的关键词组合,在网络上搜索,出现的书目都不是我当初印象中的那一本。再后来,搬家导致笔记本遗失,记忆变得模糊,我终于放弃了回忆那本书的书名(上面的书名是我自己编的)。
只记得,初三升高一的那个暑假,我在外公所在的中学图书馆里,借到了这本几乎没人翻看的“厚书”。作者是两个美国人。他们告诉我世界上有一门叫作“社会学”的学科,从此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社会学”这个学科,比其他的所有学科都更加吸引我,让一个每周都看《南方周末》的16岁男生头一次发现,有一个可以观察身边世界的崭新的窗口,那些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原来可以用一些非常酷的专业术语来描述、归纳。
我在黑板上又写下3个名字:马克斯·韦伯、奥古斯特·孔德、迪尔克姆,并郑重地向同学们介绍社会学的这3位奠基人。
之后介绍的是社会构成、社会分层、社会化、社会变迁、社会问题、越轨、互动……这些都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那些名词,在之后的30分钟里,从一个“中二”少年的嘴里一个个往外蹦,就像一粒粒爆米花从一台热闹的爆米花机蹦出。
台下鸦雀无声,连语文老师也默不作声,我觉得这如果是一部青春电影的情节,就应该抹去主人公的所有声音,全程播放一段美妙的钢琴协奏曲。画面中是一个乳臭未干的男孩,有着一本正经、煞有介事、高度认真的表情,再配以男孩手舞足蹈、在黑板前挥洒着粉笔灰和唾沫的慢镜头。他仿佛一支乐队中自我陶醉的指挥家,忘情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
我用了足足30分钟,给全班同学指点完“当代社会问题及其解决方案”之后,合上了我那本后来找不见的笔记本。语文老师和同学们都犹豫了一下,教室里既没有掌声也没有其他声响。直到我高声宣布,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社会学家,然后径直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大家才意识到,这场“超现实主义”的读书分享会终于结束了,随后响起了零星的礼貌性配合的掌声。
语文老师点评:“张同学很有社会关怀,希望今后能多结合实际思考问题,同时也要增加人文知识的积累和训练。以后上了大学,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接下来我们继续学习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我不记得那节课最后一刻钟的《项脊轩志》讲了什么,依然沉浸在我的《实践社会学教程》里。我觉得那一刻,自己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事业,成了一名有真才实学的社会学家。就像华仔的那个粉丝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和华仔在同一个剧场呼吸,读《挪威的森林》的同学至今保持着对村上春树获诺贝尔奖的信念,我们都相信,自己有着最受上天庇佑的理想。
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之后的许多年里和社会学关系最亲密的记忆。虽然我填高考志愿时把社会学专业放在了第一位,可后来被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录取。几年以后,我在历史学、社会学、文学、心理学、考古学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成为一名人类学家。人类学这个有社会学、历史学各一半血统的学科,现在成为我名片的一部分。
只是,我与其他人类学家最大的不同,是我的理想之火,可以追溯到20年前那个响起稀稀拉拉掌声的语文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