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
在办公室里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快下楼一趟,我带了剥好的花生米。下班后带回家给硕儿吃。
硕儿是他的外孙。
快步下楼,看见父亲倚在自行车旁,瘦了很多,背也驼了。
不等我开口问起,父亲就嚷嚷着,我要马上回家去,中午要做饭咧,你妈现在做饭那是完全找不到感觉了。
现在要喂猪,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还有你妈倔着要种几分旱田,我要帮她把田里的作物收回来。
你妈现在只差让我给她洗脚了。还动不动就生气。真拿她没办法。
我一笑,安慰父亲,多宽容吧。
父亲说,晓得,晓得,我会让着她的。
刚说完,父亲就跨上了自行车,回头朝我一挥手,还挤眉弄眼一笑,老顽童的样子。
儿时,父亲常常用自行车载着我,去新华书店买书。天空多么干净,像被泉水淘洗过一样。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我将小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他不太爱说话,我也嘴笨,父女俩便都不吭声,只默契地听那河风从耳边呼呼刮过,看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一排排向后倒去。偶尔,父亲会加速蹬动自行车,我便在横梁上手舞足蹈。
到了书店门口,父亲倚靠在自行车上等我。手里夹着烟,深吸一口,烟圈从鼻孔里钻出来,他仰起头看天,很放松很惬意的样子。识字不多的我,根本不知道应读什么书,便跑到店外问父亲。父亲说,读童话书呀,读故事书呀,小姑娘就应该读这些。于是,我把安徒生一本本地买回家,我也在《格林童话》《365夜故事》里慢慢长大。那是相当漫长的光阴,总急着长大,又总长不大的样子。同样,我也慢慢在司汤达与小仲马的小说中,在希腊神话里过早地体味到了文字的魔力。那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时光。从书本里索引出来的,是巨大的未知与好奇。但生活的村庄,却是与童话里格格不入的场景。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招同伴们喜欢。为了合群,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我学会爬树,下河捉鱼,还和男生一起滚铁环、叠纸飞机。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打架。我用心用力,但表演宿命般的拙劣。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便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够好。长得不好看,没有大大的眼睛,没有讨喜的性格,没有能说会道的本领。
我喜欢将很多秘密放在心里。我是那么敏感。我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父亲能发现我的不安,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去看书吧,一个人玩也挺好的嘛。
经年以后,我才发现,父亲在我的童年,为我未来的人生做了多么简单而又奢侈的铺垫。
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在穷山恶水中度过。他给我讲,学校门口的树上,盘着好多又粗又长的蛇,山里孩子胆子大,又野蛮,几个小孩子敢抓着蛇提溜着甩过小伙伴的头顶去。他们一起作弄村里的医生和老人,将他们的东西藏起来,让他们急得抓耳挠腮,四处乱找。他们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经常打群架,挂彩,鼻青脸肿,第二天见面依然是好兄弟。他们让村里的大人们无计可施、为了吃饱饭,他们去偷大队的粮食,所谓粮食,不过是一些土豆红苕而已。被发现后,先是被看管粮食的人打一顿,告知大人后,还要在家里挨顿饱揍。饿饥与贫穷,还有挨打,构成了父亲幼年生活的主色调。
我在长大成人以后,才知道祖母是地主家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但脾气异常古怪,打起孩子来,是丝毫不手软的。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陷落到荒谬的生活里,打孩子,便是她唯一的情绪出口。也因为是地主的后代,祖母被押上台批斗,轻则被打骂,重则被剥掉衣裤。十三岁的父亲,看着自己美丽的母亲,在台上被人唾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秀丽的脸上,惨白如死灰。似乎人人都可以作践她,殴打她,嘲笑她……他几步跨到了台上,在那几个唾沫横飞、蛮横无耻的人的眼皮底下,将自己的母亲“抢”了出来。后来,这样的批斗一旦发生,父亲便以命相拼,将自己的母亲藏在身后,村里的人都怕了他。
祖父是个文化人,老实而沉默,特殊年代里,满腹才学的祖父早早离世。调皮而聪明的父亲,被村里人描述为“混蛋”,在他再大了一些之后,他们将招工名额“恶狠狠”地给了他,只为将他“赶”出山去。
祖母让他快走,远远地离开。
那个冬天打着赤脚上学,上学一天的口粮只有一个洋芋的男孩,挎着一个布包,穿着打补巴的衣服,翻山越岭,从此背对故乡,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雨与命运。
这个叫鸡头山的村庄,给了父亲最需要的心灵慰藉。他的入赘,让这个家庭的面子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外祖父喜酒,且酒后爱闹点脾气。轻则骂人,重则摔碗,掀桌子。记忆中,我们家一直在不停地置办碗筷,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大家人,谁都不敢在他发脾气的时候,顶嘴或者插言。父亲年轻,偶有不满的表达,自然会受到一大家人的责备。外祖父也是读过很多书的,且见过世面,形象在那个年代也完全称得上亮堂。两个同样骄傲的男人,是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因为谁也不能臣服于谁。父亲开始学会将自己收藏得紧紧的。话少了,有时候面对一些不正确的事情,也会沉默以对。
外祖母和母亲的心理,我多年以后才懂得:父亲是一个骄傲的人,长得体面高大,如果纵容,怕是守不住的,是要飞的。
父亲是山里的孩子,从小闻着苞谷酒香长大,当然也喜欢喝点酒,但他懂得节制。在家里,父亲很少和外祖父一起喝酒。他尊重外祖父,也害怕外祖父发脾气。只要他们两个在一个桌上吃饭,父亲是定然不沾酒的。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快速吃饭,然后默默地走到稻场边上去,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那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有一次,父亲轻轻哼了一声,是不易察觉的叹息,不巧被敏感的外公听见了。外祖父将饭碗砸到了地上,以示警告。在外祖父眼里,女婿的那一声叹息,是挑战,是抗议,更是嫌弃。如果语言无法救赎生活,那身体的语言也是一种罪过。母亲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只有悄悄地哭。
有一次去毛家沱走亲戚,亲戚都晓得父亲为人老实可靠,便用力夸了他。一夸,父亲便有点飘飘然起来,不免多喝了几杯。临走的时候,外面明月如玉,父亲醉得东倒西歪。亲戚有心挽留,但父亲不肯在亲戚家留宿。他睡不惯别人的床,总觉得谁家的床铺也没他的床铺干净。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母亲在我们身后紧紧地跟着。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和我说着话,逗我开心。看见远处有一片亮堂堂的地段,亮如镜子,父亲说,小坪啊,你看,那是大路,咱们走大路咧。我趴在背上,瞌睡已缠绵不休。母亲在后面“啊”字还只喊出一半,就听“咚”的一声,父亲和我一起,滚到了冬天的水田里。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我们拉起来。
母亲无奈训斥,父亲却傻呵呵地乐着,说很开心。
我出生后不久,一家人的户口便迁到了城里。但因为条件的制约与亲人之间的牵绊(当时几个姨和舅舅都还没有成年)。父母没有办法真正远走高飞,去城里筑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村里收缴了我们名下的责任田,一大家人,就剩外祖母和几个姨,还有舅舅的责任田供我们维持日常温饱。我们成了家门口的外乡人。父亲的工资不高,连给我们付学费和借读费都捉襟见肘,还要省下钱来,买粮食以贴补饥饿的肚皮。后来,几个姨出嫁,属于我们家的田地就更少了,日子愈加艰难。母亲和外祖母在家里辛苦喂几头猪,卖掉换钱拿来供舅舅读书。
为了节省车船费用,父亲决定买一辆自行车。飞鸽牌28式。父亲骑上去很帅的样子。上下班百多里路程,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去。我时时盼着父亲能够早些回来,这样就有机会让他带我进城买书。更关键的是,我多么迷恋靠在他胸前的那种温暖,清风一笑,花儿开了满堤满坡。
在一次上班路上,因为路上车辆极少,年轻的父亲,在阳光下飞驰前行。他没有想到宽阔的马路上会突然钻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老人躺在地上,说受了伤。父亲骨子里是个老实人,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如何处理,也没有电话可以求助任何人。当家里人知道情况时,那个老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三个凶神恶煞的儿子一起“围攻”父亲,让父亲负责。这辆自行车,从此让我们的生活跌入了更深重的穷困。
那个老人在医院躺了半年。尽管医生一再要求他出院,说他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不肯,他的儿子们更不愿他出院。父亲经常会在上班的时候,被老人的儿子们揪出来,让他掏医药费和营养费。父亲将所有的积蓄掏空,还借了一屁股债。这样时时被敲诈勒索,惊恐而无措的日子竟然持续了两年多。而父亲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报警或者求助任何人。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扛过来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个罪人一样。他常常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眼神空洞而茫然。一向倔强任性的母亲,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理解父亲。她从来没有真正埋怨过父亲,也不允许外祖母埋怨。曾经将父亲的工资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她,在那几年里,钱对她似乎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只是,我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我背起哥哥用旧的书包和文具盒上学,我甚至开始接受别人馈赠的旧衣服。角落里老实巴交的父亲,与传说中山里那个打架撒泼逞强欺负女孩子的大男生,已无法划上等号。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那个出事的下午,他受到怎样的威胁?他有没有挨打受伤?
我不敢问。
父亲很久不碰那辆自行车,任由它在偏屋的角落里落满生活的灰尘。
父亲讲究。
他的头发一年四季是不变的板寸,喜欢穿整齐的白衬衣,再配上一张严肃的脸,一副老干部的样子。他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自然,也对我们严格要求。哥哥有一次心血来潮,跑到理发店里理了个光头,头皮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光头在那个年代,容易让人联想到痞子与小流氓。哥哥顶着光头,嘻皮笑脸地顺着墙根溜进屋,企图躲过父亲的视线。哥哥自然知道父亲对仪表的讲究,他是明知故犯。那天,哥哥被父亲从堂屋里追到屋后的坡地上,又从坡地里赶到山上。哥哥吓得半死,无论怎么求情,都没能躲过一劫。那时候父亲多年轻啊,他非得给这个小崽子一点颜色看看。被父亲逮到后,一顿饱揍,好长时间,哥哥看到父亲就躲。
只要父亲在家,晚上睡觉,我即使已进入了梦乡,也会被他弄醒。他会将我的小脚提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如果洗得干净,他就重重地放下,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我的小脚,而是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柴。母亲心疼,说你动作轻点。父亲便笑,山里人的后代,蛮点好嘛。如果被他看到我手脚脸上有不干净的地方,那我一定会被他一双大手提起来,重新泡在盆里洗一遍。
父亲也有耐心,帮我打来一盆水,蹲在旁边,看我反复用毛巾搓,直到搓得他满意,直到小脚小手发红,才算过关。记忆中,我总被父亲整哭。比如说,他给我洗脸,手里总是不知轻重,恨不得将我的小脸搓掉一层皮。我经常一边跺脚一边哭,却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我生得小眼小脸,一点都不好看,但父亲喜欢。他总是给我穿好看的衣服。童年里有几件漂亮的衣裳,成为旧时光里喋喋不休的念想。一件橘红色的呢子外套,上面有精致的刺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是多么奢侈的拥有。一条黄黑相间的背带裤,让我神气十足。还有一双小皮鞋,让我的小伙伴羡慕不已。
父亲甚至在我快要长大的时候,以很隐晦的方式告诉我,女孩子一定要穿质量好的内衣,那是穿给自己的衣裳,一定要舒服。这个贯穿女孩子一生的美好表达,是父亲替母亲施予了我。
正是经历了那些岁月,我在此后很多时候,穿起球鞋布鞋一点都不感觉自卑。
母亲虽也有女人的虚荣,但她节约,看不惯父亲对我的大度,她认为这是浪费。而父亲说,女孩子,总要穿得好看一点。因为父亲的纵容,我对漂亮的衣服有锲而不舍的追求。同时,也养成了一个怪癖:绝不穿别人的旧衣服。再好看也不要。这真是个要命的怪脾气。有一次,母亲带我去走亲戚,我硬要穿父亲给我买的小花袄。五月的天,已经很热很热了,我小脸通红,汗流浃背,却始终不肯脱下小花袄。母亲让亲戚拿出家里小孩最好的衣服给我换,我坚决不干。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倔强地扯着袖管,头发都汗湿了,决不妥协。
母亲说,这姑娘脾气一上来,倔得让人害怕。
每次父亲上班去了,我总喜欢偷偷趴在父亲的枕头上,闻枕头上的味道。干净的枕套上,残留着的,是香烟的味道,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有香皂的味道。母亲笑我:小坪,这是啥味道啊。我说,是爸爸的味道。
我迷恋着父亲的味道。也因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飞扬的青春里,我笃定而盲目地寻找这种相似的气味。我对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没有感觉,我总认为他们的脸还太年轻。我四处寻找皱纹、白发,甚至是咳嗽。于是,我的青春我的爱情,安放在一种味道的执念里。我把那种执念看作幸福的来源。父亲看着我,不无担忧:小坪,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想好了。
农村有句俗话,割了大麦割小麦。父母希望我在他们身边待得久一点的,可我很早就结婚了。大我几岁的哥哥,却还在吊儿郎当地玩,一本正经地谈恋爱,谈过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单纯而固执,认定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个身上有着淡淡烟草味道的男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给我写过一箱子的情书,让我认定他是此生的依靠。哥哥蛮横阻拦,甚至想用暴力让我醒来。我让哥哥给我一个反对的理由,他鼻子一哼,说他懂男人。我不听。其实父亲也是反对的,但他不言语。在哥哥扬言要去揍那个人的时候,明明心里同样反对的父亲,却差点把哥哥揍一顿。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怕我难过。
我开始感觉到生活里让我陌生的东西,是责骂,是暴力,是侮辱,是指责,是猜忌,是控制,是无处不在的为难与无措。我有限的人生经验,和从童话里得来的先入为主,明显与我选择的生活无法发生勾连。因为买了一件喜欢的衣服,我被责备得体无完肤,被生活贬低到了尘埃里。后来很多年,我不愿再买新衣服。生活里的灰尘,让我变得愈加沉默,而从童话里长大的孩子,她的内心本来住着公主。她对这个世界没有防备的能力,也没有敌对的野心。
我清晰地听见生命里搁置得很安稳的东西开始倾倒下来,犹如一个孩子,搭了一晚上的积木,被另外一个人指尖一推就稀里哗啦,溃不成军。橱柜上的那个漂亮的玻璃杯,落在了时光的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坐在角落里,看着尘埃纷纷扬扬,我知道,我生命里的那些宽厚的爱与给予,从此再也没有了。
父亲话更少了。他常常失神地看着我,看着我不再骄傲的脸,像青菜帮子一样发蔫,上面竟然还有雀斑与皱纹。他就轻轻地叹息。
春天的一个早晨,父亲突然将扁担重重地一扔,生平第一次叫我滚。潜意识里,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敢作对的,好像只有父亲。我害怕很多人,包括母亲。在父亲之外的任何人面前,我总是盲目地妥协与退让。看父亲叫我滚,我便作势和他争吵,母亲也帮我。而那个让我从童话里醒来的人,在一边表现得无礼而粗俗。他深深地惹痛了我的父亲。父亲能责备别人家的孩子吗?依父亲的性格,他不可能做到。他只有狠下心来,痛骂自己“不听话”的女儿。那个曾被他抱在怀里,背在背上,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父亲一边用力地骂,一边却弯腰蹲下身去。
倒春寒的风多冷啊,蹲下身去的父亲,身子曲成一团。
我在童话里开始醒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了。父亲说,喜欢的就买吧,女孩子,总要穿得好看一点。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岁。父亲陪着我,满大街转悠,去寻找一件好看的新衣裳。我眼泪汪汪,内心开始溃堤,仅仅就是一件衣裳。
我穿上给他看,他便夸我,很好看啊,就是再长胖点就好啰。我心里如春风过境,开始一点一点明媚与沸腾起来。父亲不过是在告诉我,任何时候,我配得上一件好看的衣裳。
我重新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时候,才恍然明白,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骨子里教会了我如何有尊严而又体面地活着。
哪怕,他在给予我那些奢侈的拥有的时候,他自己可能都无法解释什么叫做高贵与尊严。
外祖母一天天老去,祖母以更快的速度走向衰颓。这两个亲家年轻时候没有谋过面,老了却住到一个屋檐下。因为父亲是家中的独子。独子做上门女婿,是容易生出枝节的。祖母比外祖母大十多岁,享受过很多年荣华富贵的生活。生活的跌宕,始终无法抹去一个人骨子里的清高与骄傲。而外祖母一生辛苦,经历命运的大起大落,也是有脾气的。两个不简单的老人相处一起,注定日子不会太平。母亲娇弱,根本不知道婆媳的相处之道,许多事情处理得简单而可笑。祖母伶牙俐齿,外祖母偶尔对峙,但会很有分寸地退守。外祖母虽文盲一个,但从不说大话,她所有的退守,只不过是不想让她的女婿为难。
父亲心知肚明,便时时“训斥”祖母。祖母哪受得了这般窝囊气,便时时有逃走的行动。祖母身体好,记性也好,走惯了山路,来到丘陵,脚下生风。她常常趁父母不注意,卷起简单的行李就回到了她的老家。她的本意是想要让儿子媳妇着急。父亲便常常要赶回几百里外的老家去,将借宿在堂叔家的祖母接回来。祖母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将阔大的房产田地慢慢给了那些侄子们,是心甘情愿地给,还是亲人们变相的索取,祖母不亲口承认,父亲也不敢问。祖母每一次的来回折腾,对父亲的心灵都是一场苦役。亲人们无休止的指责与索要,让父亲苦不堪言。在他那些贫困潦倒的堂兄弟眼里,父亲是唯一走出大山的亲人,理应无条件支持他们的生活。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很多个春节,父亲扛着一袋大米,母亲牵着我,带着给家乡亲人的小礼物,我们一路坐车乘船,在一个镇上住一晚,再爬几十里海拔千米以上的山路,抵达那个传说的故乡。每一趟行程花费,父亲总要攒好久的工资才能凑够。父亲尽自己所能,不停地支援亲人们。我还记得两件事,一个是父亲的儿时好友,会裁缝,因为生活困难,带着做裁缝的工具投奔我们而来。一直在我们家住了大半年。我仁慈的外祖母,为了给父亲面子,一直好茶好饭地招待他。在贫穷被平均量化的年代,这实在不容易。另外一件事,是一个姓覃的亲戚,身体有残疾,想要在山外寻个好婆家,父母便去老家将她接了来,一住也是好几个月。本来有个实诚的小伙子看上了她,她却嫌人家老实,父母好言相劝,她却觉得亏,这事便黄了。送她回老家,父亲满怀内疚,觉得辜负了亲人们,是他能力不够。这些亲戚们,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甚至没有一句感激。
直到那一年的自行车事件发生,父亲实在无能为力了,才减少了和亲人们的联系。但只要亲人有要求,哪怕找人借,父亲总会想办法满足。
亲人们认为父亲嫌弃他们。最大的罪证,还不是不再那么频繁的经济支援,而是父亲对于祖母的“抛弃”。其实父亲不止一次的要接祖母下山来生活,但祖母不肯。她不习惯。山里一年四季温润闲适,生活散淡。而山下太热,吃不惯,住不好,言语交流也不顺畅。父亲常常被倔强的祖母气得要流泪,但只能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事实上,从少小离家,到两鬓染霜,父亲与祖母之间,已隔着太远的距离。那些错过的空白光阴,没有一日三餐的侍奉,没有朝霞晚辉的陪伴,仅仅靠孝心与所谓的爱来填补,是苍白而乏力的,是远远不够的。
面对故乡亲人们无情甚至恶毒的指责与唾骂,父亲从不争辩。
他嘴巴太笨了。
愈加老迈的祖母,时时不肯停下折腾的脚步。九十岁了,依然时时上演一出出让人哭笑不得的戏码。比如说将衣服乱丢,故意将身上弄得脏兮兮,趁父母不在家,故意用外婆听不懂的山里话骂外祖母,她甚至还诅咒她的孙子们……外祖母自然不会指责,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聪明的她只是不用语言传递出来。但母亲会常常黑了脸,将许多的怨气撒在父亲身上。
生活就像打地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地鼠从哪个洞里钻出来。手里有武器又怎样,未知的才是难以对付的。我远远观望着长辈们的生活,她们谁都没有错,谁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取父亲的在意与呵护。而笨拙的父亲夹在三个女人中间,像个充了气的球,我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被生活弄爆。但还好,直到祖母在九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无疾而终,父亲始终保持着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与风度。
祖母任性一生,去世后,仍有亲人在诟病她的那些往事和她的坏脾气,父亲往往不言语也不解释。父亲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常常会被他生命中的第四个女人收在眼里。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女儿,那个从小在童话里长大的姑娘。她已经重新捡起了蒙尘的书本,重新走进本该属于她的生活。
在一次散步时,我对父亲说,好啦,好啦,我以后会心疼你的,因为你没有妈了。
我常常会试探着问父亲,我们回老家一趟吧。我有很多的打算,比如说,找到堂叔的女儿,给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听说她出嫁后的生活过得并不幸福。比如说,我想尝尝故乡那些美味的食物,腊肉、高梁泡子、苕精果,还有板栗与核桃。更多的,是源于一个写作者的私心,以及内心深处奔涌而来的探寻与表达的欲望。一个人有故乡,生命就不会是贫瘠的,生命就是有迹可循的。长在心里的人间草木,与夜半突围到梦中的乡音,都应该从源头拾起。
父亲深吸一口烟,缓缓地说,他们恨我呢。
我知道,父亲口中的他们,依然是那些亲人。那么多堂兄堂弟,只有两个成了家。年轻的时候,他们央求父亲把他们带出山,去过父亲一样的生活。在他们眼里,父亲的生活简直太过美好。是的,每次回家,父亲体面而温暖,把咬牙积攒下来的钱,大方的赠予他们。如果让父亲告诉他们,他的生活同样一地鸡毛,四面透风,按下葫芦起来瓢,甚至在很长的年月里,过得穷困潦倒,生活只能三个坛子两个盖子地应付,有一次送我上学,那么讲究形象的他,脚上的鞋子居然打了刺眼的补丁。
亲人们会信么?
应该是不会信的吧。我听父亲说过一件事,就在前几年一个夏天的中午,父亲从堂屋走到稻场去,突然看见屋旁有个人影一晃。父亲眼睛虽有些老花,但那个人影还是辨得明白。那是二爷爷的三儿子——父亲的堂弟。父亲赶上去,拼命叫他的小名,但他却没回应,迅速消失在了大路上。
父亲沮丧了很长时间。他不明白堂弟为什么要这样。他是想要寻求帮助吗?还是想要一探兄长生活的虚实?但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来的?不得而知。不过此时,父亲的生活的确云开雾散,安泰闲适。那个一晃而过的身影,让父亲的心痛了很久。
他的堂弟,只看见了父亲生活中的体面,却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潦倒。而父亲也不确定,光阴累积下来的忽略与疏远,能否让他在再次回到故乡时,得到亲人一个宽厚的拥抱。
故乡,一个简单的词语,生长了万水千山,他真的可以让一个勇敢无畏的男人,在走向年老之时,一听到这个词语,便惶恐而胆怯,又时时心生向往。也许,那个记忆中的小村庄,经年之后,只是父亲生命里,一个诗意而贲张,丰盈又冰凉的籍贯。
外祖母垂垂老去,开始让母亲把父亲带在身边。无非是,去田边做活儿的时候,让父亲和那只叫来福的狗儿,陪伴在田堤边,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好过让他闷在家里。一个在外奔波半生的男人,突然退守到柴米油盐里,失去了生活的发言权,一定会有隐疾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外祖母一生没有得到外祖父多少陪伴。掺杂在艰辛岁月里的,是无休止的争吵与饥饿,还有劳作。外祖母用秘而不宣的方式,希望自己的女儿得到更多她自己没有得到的情意与温暖。
外祖母去世,母亲痛哭失声。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孩子,用她母亲在生活里的圆满退场,真正成为一个“大人”。
父亲也哭。
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在外祖母的生命里,扮演了太重的角色:送我的三个姨读书,出嫁;当年才五岁的舅舅在父亲的牵引下,长大,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外祖母自己经历重病,瘫痪两年,父亲带她求医;外祖父患癌几年,每日探望的人来来往往,要吃要喝要招待,外祖母说,即使是一座草堆,也怕是要吃光了,是父亲不仅养家还要到处筹措外祖父的治疗费用。年轻的父亲身后,还有缓慢成长的我们兄妹。
但父亲说,外祖母是多么好的老人。
终于成为“大人”了。都失去了妈妈的六十三岁的父亲母亲,开始共同面对生活里的灰尘与困顿。
一个人的老去,是以不同的情态呈现的。外祖母是安详与从容,母亲则是慌乱与无力。她的身体里好像住着许多的按钮,每个按钮分管着不同的情绪。但按下哪个按钮,好像是随机的。她时时会爆发她的小脾气,眼泪常常不请自到。她惧怕很多的东西,年龄的增加,疾病的到来,孩子们的冷落……父亲已经没有了太大的脾气。但也会有小抱怨。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恰好在场,一向不喜言说的父亲,突然开始了对母亲义正辞严的控诉,听众当然是我。我眯眯笑,母亲低着头,偶尔会争辩一下。说到激动处,父亲竟然将饭碗重重地掷到桌上,我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外公在世时,喝酒后耍酒疯的场面。
难道父亲是准备掀桌子了?
父亲气哼哼地望着母亲,仿佛看着闹心的孩子。接着,他突然一把“夺”过母亲的饭碗,依旧是气哼哼地给她盛了一碗饭。说,多吃点。又拿起勺子,给母亲碗里舀蛋汤。
父亲的戏码转换得太快,我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
父亲对这一生难道就真的没有丁点儿想法吗?我一直持观望与等待的态度。
我们之间的默契就是,我不问,他不说。他不说,我坚决不问。
春天的一个上午,我回了趟乡下,让父母陪着我,去给长眠地下的亲人们上坟。山上的草已由黄转青,花儿也都准备大张旗鼓地开了。烧了纸钱,磕了头,许了些自我安慰的祷告,我们便下山去。母亲在前面走着,将我和父亲远远拉开了一段距离。父亲教我认一些野菜,又给我扯了一大把韭菜,说放了鸡蛋炒来吃,香着呢。我口里应承着,内心却漫无边际。
如果有下辈子啊,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一次。
这句话突然像个炸雷撞进了我的耳朵里。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是认真地扯着野韭菜。而那句话里,既没有激愤,也听不出悲哀,甚至也好像没有不甘。
平和得像一条溪流,流淌得如此慈眉善目,就像在总结着别人的一生。
我的眼泪就要滚出来,但却拼命忍住了。
我不能哭的,一哭,母亲就会好奇地转过身来。
父亲对生活是有表达的。他只是清醒地知道,只有不说话,才有资格扛过杂乱的岁月。张口往往意味着决堤,意味着一发而不可收。父亲的克制,残酷而清醒。人间的岁月,都在残缺,所有克制,都是深爱。
父亲一定从来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其实就是在深爱着拥有的一切。就像深情皆是低语,疼痛无法呐喊。他只是照着时间顺序,无奈无助而又安然地趟过每一段行程。
我牢牢记住了那个春天的上午。一位六十七岁的父亲,将被岁月反复碾压、捶打、磨练、煎熬、炙烤的往事,在内心百转千回后,压缩成一个秘密,然后小心翼翼揉捏成小小的纸条,惜字如金,郑重而平和地交付给他的女儿。这种交付,其实是父亲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看见了我对他的心疼与理解,尊重与维护后的彻底敞开。
回到家里,父亲开始做饭。他熟练地去菜园里择菜,去房梁上取腊肉,去冰箱里找鸡蛋。而母亲,不知何时将本应属于她的战场,不动声色地转让给了父亲。而这种转让范围的扩大是缓慢而有节奏的。先是厨房,然后是菜园,再接着是从别人那讨来的几分旱地,再然后,父亲又多了个猪倌的角色。母亲又慢慢养起了鸡鸭,还养了几只猫狗。当然,照顾它们的任务,慢慢都放到了父亲身上。母亲适时开始扮演配角。
父亲一边推挡躲避,一边慢慢接受这些生活的变化。他依然保持着洁癖,依然对自己的外表形象不肯松懈与马虎半分,穿白衬衣,头发整齐,干干净净。他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村里人一次又一次的夸奖,说他是村里最好看最有气质的老头儿。他又一点一滴做起很多以前不曾做过的小事,比如,居然学会了使用缝纫机,学会了很多的木器活儿和篾活儿。退休后的他,看起来像个迷人而另类的农村人。我真担心他会在哪天拿起线团给我母亲织起毛衣来。
吃完饭,我准备去楼上书房里看书写字。父亲简单交代几句,说要和母亲去商店里买点东西。我听话地回应,一会儿便听见楼下大门咣当关上的声音。
站在窗前,我探头张望,看见父亲推着一辆漂亮的山地自行车,母亲安静地跟在他后面。他们需要走过一小段杂乱的石子路,才能上到远处平坦的大路上。我远远看着,父亲在河边的公路上,动作依旧矫健地跨上自行车,母亲稳稳地坐在后面,扶着父亲的腰。
河边吹来的风很清爽,头顶还有点不错的阳光,父亲似乎在和母亲说着什么,不时回头张望。
我想起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说,硕儿那么喜欢吃花生,今年就格外多种了一些,到时候收回来,剥好了,就给你们送去。
硕儿是我的儿子,他的亲外孙。有人说,硕儿长得真像外公。
父亲说,他现在不用坐村里的班车了,懒得等,他又开始骑自行车了,方便。
我一眼看见那辆漂亮的自行车,正安静地待在门后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不禁回了一声:好咧。
硕儿如愿上了大学。
父母表现得比我还高兴。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我对世事的了解也许还不如一个半大的孩子。但我古怪的性格,又习惯了保持沉默与观望,在黑暗处,等待时间之水的流淌,看它会带我走向何方。静默中,一些事物极好地掩饰了我的无力与慌乱。
比如说,面对一个孩子的突然长大,与必须放手的目送,我总是流泪。在电话里,在父母的欢悦中,在孩子对未来的无限期待里。但流泪也只是流泪,我知道万物生长,顺其自然。
父亲给我的电话里说,将来,他要给硕儿写信,用笔写,白纸黑字,再寄到他的大学去。不管外孙会不会用心读,他也会写。
我懂了,父亲准备将他壮年时候,在我成长过程中错过的时光,以一种深刻的害羞和无声的疼爱一一兑现,或者弥补。
我也突然就明白过来,无论生活给我多少钝击与敲打,我始终对世界保持着有所持守的善意,对微小事物保持着温暖与疼惜。
心里有深深的爱啊,即使周遭光亮遮蔽,生活也必会有更丰富的偿还,更隐蔽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