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希
我常常想如果在旧时代,肖克凡走在天津马路上会不会有人称呼他肖二爷。
二爷者,旧时代天津人相互之间的尊称。旧时天津卫有“拴娃娃”习俗,婚后去天后宫请个泥娃娃回来,以祈求生子。这泥娃娃就家里大哥了。简称“娃娃大哥”。我是母亲第二个儿子,弟弟妹妹们称我是三哥,称我的哥哥是二哥,我们的大哥正是母亲房里被阁上,那位正襟危坐的泥娃娃。
现在天津人出门办事,看见人改称大哥。马路边摆摊,大哥让个地方给个方便吧;去派出所办户口看见警察,大哥今天能办手续吗。来者礼貌,受者心安理得,彼此彼此,明天我有什么事情,找到你也是大哥大哥叫着。
大哥和二爷不仅称谓不同,内涵更不同。二爷属于爷字辈,是一种社会地位的标志。老舍先生《骆驼祥子》里的刘四爷,属于爷的范畴。刘四爷对他的女儿虎妞说:咱们是上等人。他和祥子不属于同一的社会阶层。萧红《生死场》里的二爷,是土地所有者和宗族社会掌权人的位置,二爷的话就是法律,二爷的利益,就是宗族的利益,二里半们打死一个盗贼,大家以为杀死了二爷,于是二里半们便推举赵三出任二爷。
肖克凡不具备二爷的资质,即使几代二爷全死了,哥们儿和爷们儿也不会推举肖克凡当我们的二爷。我认肖克凡永远是天津大哥。大哥不仅是社会身份的归属,更是文化背景和生存状态的认定。
我知道天津作家协会有位肖克凡,那是在1988年深秋天津作家协会的代表大会上。开幕式那天,天津文艺界老领导方纪拖着重病之身亲赴会场,方纪曾是天津作协的老主席,当然要坐上主席台,正在我为方纪先生如何走上主席台担忧时,只见有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然将方纪背上了主席台。坐在台下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年轻人名叫肖克凡。
电影《活着》里面,背东家少爷回家的雇工,能是二爷吗?那天参加大会的人,比肖克凡年轻、体壮的,大有人在,但人家自认为辈分高于大哥,乃是堂堂正正的会议代表,能让人家背负方纪上主席台吗?
如此卑微行为,也可以认为是尊老。但是我认定肖克凡不是二爷,充其量是天津大哥。肖克凡出生于天津一个市民家庭,自幼离开父母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精力不够,只能将肖克凡放养在草根社区。草根社区成群的孩子,除了吃饭睡觉,和自己的家庭没有任何关联。草根社区的成人终日为吃饭穿衣奔忙,草根社区的孩子和空中成群的麻雀一样,不知道什么原因,忽喇喇向东飞去,又突然忽喇喇折回来,遮天蔽日,一阵喧嚣,再一哄而散。
在这长达十几年野生散养的日月里,肖克凡见到人世的艰难困苦,也发现人性的美好和隐而不见的侧面。一天,正在读小学的肖克凡在砖头碎瓦堆里捉到了一只蛐蛐,玩蛐蛐、斗蛐蛐,肖克凡肯定算不得是玩家高手,但多少还是个识货的“虫子”,捉到这只蛐蛐,头大体宽、嘴圆火牙,一派英雄模样,肖克凡心中窃喜,天道酬勤,自己玩了这几年蛐蛐,终于到手一只好货。
肖克凡带着这只好虫,来到花鸟虫鱼市场,才一亮相就被一个人拉到一边去了。小孩,这只蛐蛐我给你五毛钱。
肖克凡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没有修炼过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内功,听到五毛钱的天文巨款,动心了。肖克凡一只手将蛐蛐亮出给对方细看,一只手伸过去准备接对方的钱。不料那位想买蛐蛐的人突然变卦,一把将蛐蛐抢过来,随手扔给肖克凡几张毛票。肖克凡看了看,不对,你不是说五毛钱吗,这才两毛。没容肖克凡争辩,那个抢走蛐蛐的人早跑得没影了。肖克凡被人骗了,跑着追那个人。天津市井无赖,以欺侮羸弱为能事,那人又扔给肖克凡两张毛票,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好歹总算得了四毛钱,肖克凡高高兴兴地往家跑,跑得太快大腿被路边的钢丝划破了。他按住流血的伤口,一口气跑回家去,倒是天生自救本领,擦净腿上血渍,用布头将腿缠好,一声没吭跑出家门,又找小伙伴去了。
那年初中毕业,因为天津工业城市建设需要,肖克凡他们那届学生没有上山下乡,他幸运地被分配到工厂,开始了他的人生道路。
学徒工进厂分配车间工种,历来是工厂各方人脉角逐的混战。分配给高级技工去学技术,一般孩子想也不敢去想;而肖克凡最终被送分配到翻砂车间,这可能就是肖克凡的命定。
翻砂车间在工厂最偏远的角落里,更是外宾参观、记者采访、领导视察、干部慰问从来不去的地方。肖克凡处女作《黑砂》描写的那种残酷真实,正是肖克凡走进翻砂车间时的切身感受。
初读肖克凡的处女小说《黑砂》,第一感觉这不是小说,这是一篇20世纪翻砂工人生存状态报告。如果我是这篇作品的编辑,就要为这篇作品配一幅插图,不要用当代插图作品,而是从德国表现主义木刻家柯勒惠支的传世作品《呐喊》中选一幅。
天津作家协会与《小说月报》联合召开《黑砂》研讨会,《小说选刊》也转载了这部小说。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然而那段时间我和肖克凡没有任何接触,除了有次跟一位朋友聊天,我让他转告肖克凡,《黑砂》那样的作品,不可能继续往下写,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空间。不知道这位朋友有没有向肖克凡转达我的“忠告”,也不知道肖克凡是否认同我对《黑砂》的评价。
肖克凡肯定对《黑砂》有着自己的评价,他沉默了一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找活儿”去了。据说有个制作生产安全教育视频的机会,肖克凡找了几个人去拍片子,赚了点钱回家买米去了。既然身在天津作家协会,单位总要分配年轻人做点什么事情,也是量材用人,便给了肖克凡一桩任务,建立天津市文学基金会。说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动员企业家们支持文学事业,只是这个基金会又能给企业家们带来什么好处呢?肖克凡生来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有几家企业都说愿意为振兴天津文学事业做出奉献,但是要等待经济状况好转云云。大约几年的时间过去,用天津人说话,这个文学基金会是越来越“小芯子”了。这也说明肖克凡的无能吧。
就在这件事情渐行渐远的日子里,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了,反正有一天我在《青年文学》杂志上读到署名肖克凡的中篇小说《天津大雪》。怀着读过《黑砂》先入为主的印象,读着《天津大雪》,这篇题材迥异的小说,改变了我对肖克凡只会写工业题材小说的印象。写《黑砂》的肖克凡,并不具备拨动重大社会触点的能力,更没有宏大叙事的本领,如果肖克凡生来是天津大哥,让他装成“二爷”那是会“露怯”的。好在肖克凡也没有装成二爷。我认为这次写作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放弃他所不能承担的“重大”文学使命,回到原本的雨天雪地里,探寻普通人的生命奥秘。
读过《天津大雪》,我立即写了一则读后感,《好一场天津大雪》,并且寄到《文艺报》。也许《文艺报》的编辑读过这篇小说和我有了相同的感触,很快我的这篇读后感就在《文艺报》上发表了。
后来我听说,《青年文学》杂志可把我的这篇读后感当事了,好心的编辑把我的文章剪下来,贴在编辑部的墙报上,以表示这篇小说引起了读者关注。肖克凡应当也看到了这篇小文,我也不知道他作何反应,但是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我只知道天津作协的年轻人拿着这篇文章到领导屋里喊着:“瞧,这是人家林希老师做的德性事。”怎么个“德性”呢,就是天津出了一篇好小说,有人为天津这篇好小说喝彩助威,天津文学“有戏”!
我的一篇小文,原本无足轻重,但是我发现肖克凡调整了写作素材与创作思路。这个多少残存点血性的汉子,几年来写了许多小说无人喝彩,这在文学界不是白折腾吗?终于有人发现了肖克凡,那就是鄙人。终于肖克凡也发现了自己,那就是他对自己的认识。平静心境,平视人生,平视文学,他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开拓自己的文学空间,踏踏实实写下去。
中篇小说《天津大雪》之后,可能肖克凡受到我表扬的鼓舞吧,小说创作进入多产期,总算度过了发表《黑砂》后的状态。曾经有些作家有过这样的现象,一篇作品发表后,遭遇文学写作道路上的“血栓”现象。这可能就是文学追求道路上的“起点就是终点”怪圈,这种现象在新时期文学的初始时期,早已经不是个案。那时候,一篇小说或者一个作者于引发社会轰动之时,也从此销声匿迹;时间久远不见露面,读者对这些作家也就不抱有阅读期待。这种现象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同样不为罕见,一些看似极有才华的作家,一两篇小说面世之后,难以为继,或者改行或者消沉,从此淡出文学视野。
肖克凡调整好自己的平民视角,以他人难以替代的厚重的草根社会生活积累,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文学人物。有过小说写作经历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受,所谓文学创作的井喷现象,就是你正在写作的一部小说还没有收尾,下一个人物构思又涌上了你的心绪。这就是写人和写事件的区别。
肖克凡笔下鲜活的小说人物,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朋友。更是我们似曾相识的朋友。如此就给予了读者阅读的愉悦。
天津不少人都知道,肖克凡爱呛火,呛火时的肖克凡一点不像“二爷”,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二爷。在天津卫这码头,想做二爷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参加文学活动,肖克凡开车接我,肖克凡开车路怒,不时暴出粗口,这种毫不掩饰的粗鲁更是当不了二爷的。人家二爷天生坐车绝不亲自开车,自然不会如此粗口。我对肖克凡的好友龙一说过,坐肖克凡的车明明就是坐天津卫的出租车。
天津大哥肖克凡,胆量不大,天生老实孩子从来不掺和事儿。市井间往往多事,有几次二爷们江湖闹事,有人拿黑话刺激肖克凡,“躲远点,别溅一身血。”肖克凡果然不呛火,吓得远远地躲开了。你看就这点儿道行,他能做二爷吗?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什么人猜疑,肖克凡怎么就不掺和事儿呢?肖克凡真的没有掺和这事儿那事儿。我问过肖克凡,咱没掺和吧?肖克凡告诉我,正因为没掺和,才有人说肖克凡不够板。
肖克凡后来推出了长篇小说《机器》。长篇小说《机器》是二十世纪末期一个地震级的文学现象。长篇小说《机器》引发的这波震动,好像是由书名引起的,无论是界中的作家还是界外的读者,人们都在惊呼,怎么还有人写“这个”?
其实天津是一座工业城市,在天津的就业人口中,80%是工人。偏偏在一个以工人为主体的社会族群中,人们对于描写工厂生活的小说厌倦了,这当然怪不得读者。是谁使读者对于描写工厂生活的小说失去兴趣的呢?或者说,描写工业人生的小说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奉献给读者阅读的愉悦?可能这个问题太沉重了。
《机器》一书是我在病房里阅读的,我是抱着极大的期望阅读这部小说的,我真是想看看敢于在文学长河中逆水而行的肖克凡成了何方神圣。可喜的是,《机器》走出了大多工业题材形成的惯用模式。开篇《机器》展开的就是一个工人家庭的情感与命运。在重工业工厂的生产车间,一排排机器发出震耳的声响,目不暇接的机器旋转,屏蔽了人们的情感细胞,工业小说的失落,就是将人的情感生活挤压为生产过程中某一道工序的运行符号。人们阅读文学作品正是要走出体力压迫,而工业文学又将人们推回到体力压迫之中,最后读者挣扎出来,工业小说却被自己的努力屏蔽了。就是在工业生活题材衰微的境况下,肖克凡的长篇小说《机器》彰显出了它的艺术光彩。关于这部长篇小说,蒋子龙先生以他慧眼独具的识见,做出了精辟的解读。
蒋子龙先生指出:“这部书结构宏大,立意险峻!说它宏大,是指小说横跨半个多世纪,写了共和国的成长史,或者叫工人阶级的劳动史,小说里分几条线描述了几代工人的命运。说它立意险峻,是指这样的写法要冒很大风险,作者若没有足够的功力驾驭机器,会很容易被枯燥的机器吞没故事和人物。可喜可贺的是肖克凡战胜了机器。”
肖克凡长篇小说《机器》被读者喜爱,被专家首肯,也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事业中的不可替代的地位,广大读者开始对肖克凡寄予厚望。正值井喷创作状态的肖克凡没有辜负这种期待,在不太长的时间里相继推出了长篇小说《生铁开花》 和《天津大码头》,去年又出版长篇小说 《旧租界》,以上世纪六十年代至新世纪初为时段,塑造了小巷里的天津市民群像,也算是当今文坛稀有品种吧。
如今看来,肖克凡在自己开拓的文学道路上已经越走越舒坦,也越走越坚实。从前年开始他重返中短篇小说写作,《组合风景》《天堂来客》《爱情手枪》《特殊任务》《紫竹提盒》 《吉祥如意》等等小说被转载和编入年度选本,我倒是没号出他有什么阴虚阳亢的脉相,此人年岁不算小了,还行。
还是说说天津卫的市井话语吧,我认为肖克凡依然是属于天津大哥。你就看看肖克凡带我见世面去的几处吃饭的地方吧,河北区小马路的锅巴菜铺,房里两张桌子食客拥挤,慕名而来的老天津人,人人手里端着大碗锅巴菜,手里捏着果子(油条),龇牙咧嘴吃得好不得劲。
他还带我去喝天津犄角旮旯里的一家面茶铺,说是百年老店。我是大宅门出身,没听说过这家小店。进到店里坐着不如站着舒服。一大碗面茶,没有筷子,没有勺,托着碗底,转着大碗吸拉吸拉往嘴里吸。这东西倒是地道,一碗面茶吸溜光了,碗底干干净净。肖克凡告诉我,早先天津卫草民喝面茶,没有用筷子和勺子的,就这样转着碗沿喝。看来人的出身不一样,就连吃东西的方式都大不相同。我小时候在家里“转碗”那是要挨老太太数落的。
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那次“大宴”。肖克凡说请我吃天津美味,那是什么美味呢?清真饭馆的牛窝骨。我的人生经历闻所未闻这是何等美味。肖克凡说您就跟我走吧。果然来到一家小饭铺,倒是门庭若市,座位紧张。好不容易坐下了,跑堂的小伙子端来招牌菜红烧牛窝骨。肖克凡问道:这东西烂乎吗?跑堂的回答,若是不烂这盘牛窝骨白吃不要钱。说着跑堂的拿起小刀子,三下两下把一盘牛窝骨划开说,大哥,请动筷儿吧。跑堂的小伙子根本不拿眼夹我,可能看出这是位爷吧,人家只能跟天津大哥说话。
我一直也没看清牛窝骨是什么模样,肖克凡极有礼貌非要我先尝尝,我只得豁出去了。伸手挟了一筷子,味道很重。但是果然很烂乎。吃过这餐大宴回家,当晚觉得胃里堵了块石头,下床服了几粒助消化药。三天之后,胃里的石头没有了,我开始叫外卖吃饭了。
肖克凡打来电话请安,说大爷您还去吃吗?我只好推辞说今天明后后天都有饭局。还是过些天再说吧。
这就是肖克凡。他若是二爷能请我吃牛窝骨吗?看来这牛窝骨只是天津大哥这类人的美味,二爷们是消化不动的。
知道自己不是做天津二爷的材料,也就绝了志存高远的念想,就跟他不企盼升高官得大奖那样。这是我对天津大哥肖克凡的基本印象,如果你也认为他是天津大哥,那就去看看他的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