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一
我刚嘬口黄酒,筷子才碰着牛肉。青青,有人喊我。我一愣。这声音熟到烂,隔一百年,也记得。是她,谭仙芝。该死的蛮女人。我索性不抬头,视线只升到收银台的高度,再不往上。骗子,又来哄钱。她沾我,无非为了这,还能有别的?
我把筷子蛮横地搅几搅,汤水晃荡两下,一团碱黄的面条在红汤里浮头。黄酒加牛肉面,大襄阳的招牌早餐。我店里每天要卖出上百碗,生意不错。现在,我在她面前尽情地享用这碗面,一筷子一筷子慢慢挑,一口一口慢慢嚼,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故意要气死眼面前的人。一碗牛肉面,愣吃出满汉全席的架势。
见我不搭理,她身子晃一下,没趣地往墙边退退,僵直站好。我越发慢悠悠地嚼,晾死你。余光告诉我,她一直盯着我。看什么看,看我没被你个蛮女人弄死。捞净面,我掀眼皮子,睖她一眼。她像被打了一下。我照旧不说请坐的话。她有些窘,讪讪地笑向我妹,尴尬地想讨一个问好。我妹收拾剩碗也剜她一眼,错肩过去,把潲水桶磕得当当响。咋会理她?除了听来的恨,我妹基本不认识这女人。我妈带走妹时,妹才三岁,妹比我有福,妈改嫁时也带着她。我判给我爹,头两年日子还将就,可自从我爹从车站里捡回这蛮女人,成我后妈,好日子便到了头。
我埋头吃喝着,碗罩住我的脸。从碗下面去看她的脚,肿得像野人脚。听说她得了尿毒症,排不出尿,全身浮肿,每周上县医院透析一次,拖着命。日上三竿了,店里客人稀稀拉拉,只剩几个。我才没好声气地对她说,你吃了没,没吃吃一碗,吃了就走。吃了。蛮腔蛮调,她来李家台几十年,巴东口音还在,村里人都叫她蛮媳妇。吃了你就走,站这儿做什么。我把狠话又撂一遍,下了逐客令。她不恼,也不走,只站着,雷打不动,这会儿脸上倒挂起笑,越挂越稳当。
我怕她的笑。小时候,她一对我笑,打啊骂啊就不远了。我九岁,上完小学三年级,她刚生下她儿子,我弟。她想让我辍学给她哄孩子,便恶毒地打我,每天打,打两次。一次关在屋子里悄悄打,下手忒重,还不叫我出声,出声就拿针扎脚板心,边打边骂:小婆娘,还敢说上学不?上你妈的个逼,给老娘回来哄娃子。一次则在院子里打,轻轻抽,打给外人看,装出一副严母慈心的样子。边打边训斥:还说不上学吗?再说,就打死你,省得老师说爹妈没教育好。并要我大声回答:就不上,我就是不上学,学不进,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这是她教我的话,好毒。明明逼着不让我读书,却在人前把戏往“我自己厌学,拼死不上”这儿演。这个坏心眼的蛮婆娘,愣是逼我辍学。读三年书,算认识自己名字。
那根细韧的竹竿靠在门后,每日进进出出,它都怪笑地看着我。我也看它,我看它,就像看见鞭子、刀子和锥子,它是来降我的。我九岁,就成了她儿子的保姆兼她的粗使丫头。每天抱孩子,背孩子,还洗一大盆衣服,割一篮子猪草。受她唆使,每天挨家挨户去偷邻居园子里的菜。这一点简直要了我的命,要知道,小时候我哪怕摸人家一根针,被我亲妈知道了,也是要扒屁股打的。可现在,我毫无选择,被她硬逼成偷儿,名副其实的“惯偷”。她是个懒婆娘,不种菜,却一年四季不缺菜。她吃的菜都是我偷来的,邻居们都知道我就是那偷儿,却假装不晓得,因为我偷不回菜,便会挨打挨骂。都是同村同族人,都心疼没妈的孩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有时,不幸被个别格外的人家抓住手脚,扭送上门,找她兴师问罪。她便“大义灭亲”,扬起竹条狠狠抽打我一顿。“叫你偷,还敢偷,打死你!”她打得那么“恨铁不成钢”,骂得那么“用心良苦”,一副“岳母刺字”的样子。我身上一道道的红印子,便是她刺上的一行行“精忠报国”。
她打我,我爹呢?有了后娘就成了后爹。何况,我是那不被待见的女人养的,他哪会喜欢我。我奶呢?我家还有未出阁的大姑呢?是的,她们都嫌恶我,说我是憨女人养的,巴不得蛮婆娘打发走我,替她们解决掉个拖油瓶。只有我爷偷偷对我好,看我没学上,怕我忘了才学的几个字,省下抽旱烟的钱,买给我几本小人书。《精忠报国》的故事,就是从那上面读来的。可我爷在家软蛋,我奶说了算。我奶和我爹都骂我妈是憨女人,我奶骂村子里很多女人憨。在她眼里,只她和我小姑大姑这样的女人,才是精女人。至于那蛮媳妇,也算吧。她是不敢嫌弃她的。而我爹,常在晚上跟我妈睡觉时骂她憨。我六岁了,会听床头,时常听见他在黑黢黢的床上骂我妈。骂她连头母猪都不如,像个死人,什么架势都不会。他骂完,我妈便在被窝里“嘤嘤嗡嗡”起来,一整晚细细啜泣,声音咸湿。
从我辍学,我奶便拿放大镜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身上的憨气。她怕我随我憨妈。我衣服短咻咻,裤子吊八寸,领子上满是黑渍,襟上全是污垢不说,还一道破口子摞一道,确实一股子“憨气”。这样的衣服还只两套,假如阴天洗了没干,就穿夹干的,贴在身上,像蚂蚁在皮肤上爬,浑身湿痒。见这情形,我奶怕我真随了我那憨妈,变得憨不唧唧,这是她这个精女人所不能容忍的。那破洞,她拿针给我补过两回,我那蛮后妈,便在院子里叉腰跳脚地骂,老母鸡爪子长,该管不该管的都要耙一道。我奶把我姑的旧衣改短两寸,叫我穿,我后妈就又擦掌戳天地骂,婊子还不断代啊,贱烂东西也当传家宝。我奶便把本不热乎的心熄了,大姑也一样不再管我,由我自生自灭。
喝两口汤,又端起黄酒一口灌下,把空酒碗往柜台上一掼:不走,你就坐,有话你就说,没话说你就走。嚼骨头般撂下硬话,我点上根烟,鼻孔冒出一阵青雾,再不瞧她。嗯,其实也没啥事,她终于吐出一句,尝试着把屁股挨向板凳。刚一落座,就又挨打似的反弹起,笑着对我身后猛点头哈腰——我妈,她正从厨房里出来,手还在围裙上掸。她竟然也对她笑。哦,来了,坐,快坐,青青快叫你妈坐。这个憨女人,常年吃斋念佛,糊涂到不分敌我的愚人。我不乐意了。谁妈啊,我妈。我妈不正捂好黄酒,从厨房里出来吗?她假意戳我额头,“呵呵”两声,打着圆场。死女子,咋说话,她妈你坐。蛮女人,客气两声,真落了座。嘴巴里打滑溜,她妈你辛苦了,店里得多忙啊。两个女人你来我去,一人一口“她妈,她妈”,听得最后俩食客,满脸诧异。我迎着人家目光,边找钱,边没好气地一手指一个,亲妈,后妈。人家恍然大悟,哦,哦,尬笑两声,走了。
你来啥事?要钱,你就走错了门,我赚的钱早长了眼睛,再不像瞎子样,朝狼窝里摸。她还是笑,脸蛋虚泡泡,颜色青灰,像我爹死时那张脸。我爹在她前头死了,五十几,短命鬼一个。这个蛮婆娘,把他给掏空了。这是我奶背地里骂她时嚼舌的话。我爷奶还活得好好的呢。我那老大难的大姑,也嫁了人,男人是个虚眯眼儿,比瞎子强得一篾片儿。
她不接我话,凑上去,跟我妈抢抹布,抹起桌子。死贱,今儿再给你钱,算我瞎了心。懒得再看她。我拎起手包,拔下收银柜的钥匙,索性出门溜达。
二
我晃荡着跟各店铺里的熟脸搭讪,这条街哪有我这么逍遥的人。一不顾家,二不管孩子,三不养父母,有房有店有闲钱。你说,不就是神仙嘛。我这状态叫什么来着,单身贵族,对,单身贵族。
现在的我比较冷血,从前的我比较贱。是真贱。活到三十多岁,我最对得起的,竟然是后妈那一家三口。她当家做主,她作威作福,一手遮天。我爹就是她的狗,让他朝西他不敢朝东。他就是骨头贱,从前对我妈的狠,全化成今天对她的软。我被老男人包养时,最高兴的是这一家人。这个蛮女人,只要她高兴,我爹就跟着高兴。好像他女儿攀上高枝,钓着金龟婿,光耀了门面似的。连我奶和我大姑都一起高兴。
我要生孩子,身边得个照顾的人。我妈来了。憨女人,成天劝我把孩子打掉,跟她回家。吃斋念佛地迷了魂。哭着喊着骂我不要脸,说我祸害别人家庭,不应该。烦不过,撵她回去,又打电话叫我大姑来,每月3000元工资。我的算盘拨空了,我大姑虽然做梦都想着挣大钱,但这回却来不了。她正忙着嫁人呢。女人四十岁,再不嫁,这辈子就休想再嫁出去。嫁人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奶不识字,出不了远门。我只好找我小姑,小姑倒是满口答应,说就来,让我只在东莞车站接她。我去了车站,一顿盼,接来的却是蛮后妈,慈眉善眼地笑着。难道她是条蚂蝗,千里远就闻着我的血味?她来了,来吸我的血。
孕吐,真要命。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哕,肠子苦胆都吐出来。饭菜是仇人,油烟能夺命,连水都要喝冷冻的,仿佛那个胃口不是自己的,冰它折磨一下它才过瘾。最可恨的是鼻子,突然犹如灵犬附身,对着每一盘菜,敏锐地嗅辨着八角、花椒、胡椒、桂皮、芫荽、蒜、味精、鸡精的味道,然后扭头便吐个人仰马翻。突然变异的胃口,唯一能挨的是各种面食:面籽、馒头、锅盔、手擀面等,还得是纯素,不要说调料,连油盐也不许有一星半点。我男人忙得成天不见人影,只有她陪着我,每天被我奇葩的胃口指挥得团团转,换着花样做面食,不厌其烦地伺候着。我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她竟不敢有一丝不耐烦。我心想,钱啊,你的魔力真大啊,看把个老巫婆驯化得多温良。麻木健忘,说的就是我这号人。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便接受了她,好像被猪油糊了心,记不起什么恨不恨。自打我记事起,从没被人这样精心伺侍过,就算是我亲妈,离婚前忙着家里田里的活儿,离婚后也把心扑在几个妹妹身上,我好像一直都是多余的衍生物,一直被忽略不计。在这么脆弱的时候,她及时地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她之间,竟生出“母女之情”。孩子出生后,她便一口一声“嘎嘎”(姥姥)自居,没一点做作。孩子一个萌态,便逗得她眉开眼笑;一点成长进步,她也为其“真心”傲娇,仿佛的确有含饴弄孙的真欢喜。反正,我也就真假难辨,在心里拿她当妈了。
我男人比我爹还年长,他给我钱,还求我给他生儿子,我嫌弃他。可她说,不老,挺好,人家有钱,比什么都好,年轻又不能当饭吃,有经历的人才能干大事。一口一声“姜总”地叫。我男人被她这样恭维,也忒适意,觉得这后丈母娘比亲的还好,会来事。我生了儿子,他高兴得不得了。我跟他谈钱,他大笔一挥给了我30万,把我后妈眼珠子差点惊掉。30万啊,她对着我肚皮盯了又盯,像个红外线扫描仪,恨不得里里外外照个透。她肯定在想,这是个金肚皮?折腾一下就30万。她一定后悔当年虐待我吧,不然,这30万里,说不定有三两成就是她的了。他嘱咐她好生带孩子,干好每月奖金再添1000块。4000块的工资啊,她喜得眉毛像一双翅膀翩翩飞,把我的儿子养得白胖胖,也把我照顾得很好。她还不断启发我,大好时光,能生就多生几个。她一定从我肚皮上看出了发财的门道。
其实,过日子有钱花,我已知足。我穷怕了,饿怕了,也丑怕了。我跟他,就没图他离婚正儿八经地娶我。他只一个女儿,想要儿子,他老婆子宫摘除,无法再生育。他图我年轻的身体,美貌,图我肚皮争气,给他延续香火。我愿意啊,他愿意为我花钱,我有什么不愿意为他生儿子的,再说我早不是什么大姑娘。一个十六岁便开始混社会的人,有钱花比有婚姻更重要,有什么不愿意的。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结婚还可以离婚,可没钱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这条街姓王,王集,我十一岁来到这里,在这儿生活了六年。
那个蛮婆娘快把我折磨死了,我瘦成一把芦柴棒,恨不得叫风给抱走。没想到,命运起了转机。我妈在娘家窝两年,受够哥嫂翻白眼的气,竟交了好运——她要嫁人了。而且,还是嫁到镇上,拖着那个累赘,我的妹。三年里,她替人生下俩丫头。那男人前面老婆没了,丢下一个儿子,只比我大几岁,人家不缺儿子,不计较她尽生姑娘。我妈比那男人小十几岁,生下小妹后,便站稳了脚。那男人给她开了个铺子,卖袜子内衣头花项链等小商品。铺子挺花哨,琳琅满目,我妈端坐在铺子后面,像个“铺子西施”。村里的男女老少,但凡赶集,哪怕偏着脖子,也要去看一看她。看这个命运逆转的女人,从前的受气包,现在怎么一跃成了他们眼里的一道风景。他们赶集回来,便想方设法,让我听到我妈的消息。我猜那是别有用心的启发,大家多想让我长出反骨,起逆心去找我亲妈,跟着她“享福”,从此脱离苦海啊。
我终于没忍住,偷偷去看了她。我远远看她穿一件红袄子,头上夹了个亮晶晶的卡子,模样还怪好看。真正知道我妈好看,是在我跟了老男人后。我抱着儿子,回家过年,一屋子串门的来了。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好像我是哪里的生面孔,走错了地方,进错了家门。他们说我好看,也顺带夸夸我妈,说我和她长得一个样。我看我妈时,她正掀起袄子前襟,给我小妹吃奶,她的男人在一边喜滋滋打量着母女俩,眼睛盯着她的奶子看。我扭头就走。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不习惯我爹之外的男人,盯她的奶看。我姓着我爹的“李”呢,我妈怎么又成了别的男人的老婆?你看,我就是天生的贱吧。
我妈到底站稳了脚跟。那次偷看后不久,她便委托镇上工作的家门伯伯,接走我,让我跟她生活,让我继续读书。那时,我后妈儿子已三岁,会走会跑会喊会害人,她不再需要我给她抱孩子,她甚至懒得再看见我。我爹跟她一条心。我奶根本就不在意我,她只琢磨着,怎么把养过私生女的我大姑给嫁出去。我爷又攒几本小人书塞给我,让我想家时就翻翻,想爷时就回来看看。
我就那样皆大欢喜地离开狼窝,投奔镇上我妈的新家,像去奔赴一片光明的前程。我见到妹,她长大了,长得不认识我了。但我只看一眼,便晓得那就是我亲妹,她长得可真像我爹。而那两个小妹,长得跟她们爹一样。大妹亲热两个小妹,并不亲热我。我心里不舒服,拉拢她说,你要对我亲,晓得不,咱俩一个爹,她俩一个爹。我为我的贱骨头买了单,我妹早姓了王,跟她后爹亲,她告了我的状,在她眼里我才是外姓人。因此,我到那个家的第一天,便挨了一顿打,后爹拿解放鞋底子抡我屁股,打得我妈连拉架的理由都寻不着。一个星期,我坐不来板凳。我真想回李家台啊,但我回不去,我走时把蛮婆娘的锅给砸了,是断了后路走的。我哪想过再回头,又哪里回得去?我跟后爹犯冲,简直是自断生路,走投无路。哎,只好硬着头皮捱下去。
这些狗屎般的往事,让我的脸上一时间挂满了苦大仇深。我“哼唧”着踢飞一颗石子,不巧“嘭”地溅上一辆“起亚”。对方摇下车窗正欲噘人,认出我来。青青,这不是青青吗?呵,二货。我也见了老朋友似的喊叫起。你这是咋了?一大早的谁惹你生气,脸歪成这样,叫哥心疼啊。狗屁的哥,你小屁娃子给谁充哥,小了姐三四岁。嘿哟,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嘴巴没钝一点啊,快得还能削铁。走,上车,跟哥进城玩。去就去。我绕过车头,拽开副驾驶门,猫进去。走,你走你的路,掂我一程,县里就算了,半道儿随便找个地儿,把姐放下。脑子里乱,我就想一个人远离人群,随便走走。我的姐,这是哪个阎王惹了你,脑子烧坏了吧,还半道走回来。是,姐就是欠消停,就是要走路,爱带不带。
远远看见李家台的影子,我便邪乎着要下车,不容二货再多舌。车一停,我跳下去。
三
我站在路边,两边是绿油油的田地。田那边,不远处就是李家台,我的故乡。我在心里把它称故乡。我像个旅居的人,一路漂泊,好想扎下根须,脚接地气地好好往上长。我无数次幻想自己体面地回到那儿,回到我的家。可那地方哪里是家?那儿简直是我的坟。埋葬我乱七八糟的童年,鸡零狗碎的欢笑,虚拟的幸福。可即便如此,仍断不了我对它的念想。我恨这些念想,恨自己要在那里容身的蠢念头,若不是那蠢念头,我就不会上蛮婆娘的当。
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冲动与怒火便像头蛮牛,失控地在我体内冲撞。我立马转身往回走,一脸要跟那蛮婆娘拼命的咬牙切齿。我急跨跨地走,生怕耽误工夫。这回决不能让她躲过去。那蛮婆娘,肯定还赖在店里。以我对她的了解,见不着钱,她是不会走的。这头母狼,把我嚼得只剩骨头,现在还想再敲碎成渣?报应。如今她两度守寡,身患绝症,儿子不孝,可让我见了现世报。我要嘲讽她,要看她的笑话,要作践她,让她无地自容。
我气咻咻地回到店里,妈和妹瞪大眼珠子看着我,看得我觉得自己脸上哪儿不对劲儿。蛮女人呢?走了。走了?嗯。我一屁股顿在凳子上。奶奶的,扑了空,白亢奋一场。未消的火气,仍在我眼里明灭交替。我快速扫一遍柜台,看那个带锁的抽屉,有没有开过的痕迹。哼,到底没叫她拿走钱。柜台上,几枚硬币压着几张纸币,那是后来的营业额。我拿起它,旋开抽屉,分面值放进去。啪,复又关上。她俩还瞪着我,像细察什么蛛丝马迹似的。
日子靠谱地重复,我在自己买下的房子里谋生活,妈和妹是我雇佣的人手。我的店位置好,生意不错。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我给的面,量多,一碗里牛肉少有也七八片,方方正正的大坨;汤汁味道足;油是健康的色拉油或牛油。开面馆这行,只要口碑出来,利润不薄。我给我妈和妹每月各开3000元,在镇上,是绝对的高收入。其他店里小工,都不过1800元每月。捞面师傅,请的一哑巴小伙,踏实肯干,一月4000元。这活儿,起早贪黑,熬汤制臊子,卤牛肉,甩的全是气力。虽比别家高,但一个残疾人,多不容易,应该。再说,也不白请,至少税收这块儿,还是有减免的。又落得善名,划算。这叫“好别人,也好自己”。加上,房子是自己的,省了房租,每月的赚头大几千、一万块还是有的。在镇上,我是名副其实的富婆啊。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的一儿一女。他们离开我已经八年。老男人做得够绝,切断我和孩子们的一切联系,先是拉黑我的电话,后又换掉他自己的号码。我到他的模具厂找他,被保安轰出来。我不再是当年的“老总如夫人”,凭他一声令下,便被架着膀子扔出门。那么多工人,围着我看热闹,指手画脚,满脸鄙夷,唾弃我如一坨屎。后来,我就不再去找他们。如今,我的孩子们是富家公子和千金,而我这个亲妈,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破烂货。我妈劝我断了念想,就当没生养过。我反问她,我这么差,当年你怎么还要?何况我那么好的一双孩子,怎么就当没生过?我哭我气我悔,我恨自己没脑子,上那蛮婆娘的当,我恨那个蛮婆娘。全是她的毒计,害得我骨肉分离。但一切已晚。
自打儿子出生,她便一直在东莞照顾,直到我生下小女儿。儿子那时已四岁,我和老男人之间,爆发了第一场战争。起因是给孩子上户口,非婚生育,难落户口,俩宝一直黑户。我挟这理由叫板他,逼他离婚娶我。蛮婆娘是我坚定的支持者,没有她的出谋划策,我一个糊家蛋女人,是没那么大底气的。她让我相信,儿子就是我的筹码,我是有胜算的。后来,婚自然没离成。老男人给我100万,算补偿,要我别再闹。见钱眼开,蛮婆娘劝我收手。
要过年了,弟要结婚,她得回家操办,便哄我带孩子一起返乡。本来我不太情愿,哪有不带女婿,只拖着俩娃儿回娘家过年的女人?这不是给别人吐唾沫嘛。我也想要面子,硬口气,苦守在东莞。可两个孩子,一个人也搞不掂啊,年关连保姆们也紧俏起来,有钱也请不到合适的。更要命的是,过大年,老男人要回他老婆女儿身边,我们娘仨自然靠边站。眼睁睁看着城都快空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多少只猫爪挠着。钱就是屁,再多也没用。我争取不来正经太太的名分,便只能没脸地赖活,索性赌气跟她回了李家台。
弟盖房子、买车、买家具、送彩礼的钱,全是我掏的。你们会骂我傻逼。对,我就是一傻逼。我沉醉于“衣锦还乡”的荣耀中,我喜欢村里人看我的眼里闪着亮。我爹我奶我弟,全都鲜亮地对我笑,我享受他们小心翼翼的簇捧,仿佛我是什么身份高贵的人物。这让人不由地对比起小时候的处境,那时的我,就是一小叫花子,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是嫌弃就是怜悯。我的后妈,更是视我如狗。可是现在你看,我蛮后妈做得多细致啊:她不许堂弟妹们再叫我弟“哥”,千叮嘱万纠正,要在“哥”前加个“二”字,改口喊“二哥”。因为,他们有了我这个“亲生的大女儿”啊,我成了这家的“大小姐”呀。她呵斥一帮小的,不许再叫“青青姐”,要叫“大姐”。“大姐”——这是蛮后妈,是这个家,给我的尊称。可惜迟到了十来年。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一直心之向往的正牌身份。它像暗里的一团烟花,耀得我心头灿烂无边 ,也晕头转向。从前的一根草,变成了今天的一块宝。
至此,我奶上街,再也不躲我。不仅不躲,还亲热地拉我跟她一起。路上,非要我挽着她胳膊,并头并肩地走,愣要走出祖孙间的亲密无间来。每逢遇上熟人,她便长了精神,煞有其事地介绍:这是我家青青,孙女婿在广东开厂,她带两个孩子回家来看我们。听她这样夸口,熟人再把我作一番上下打量:如今条顺颜正的我,衣裳光鲜的我,珠光宝气的我,没理由让他们不信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啊。于是,那些看我的眼光不同了,从前的满眼怜悯,换成了如今的“高看”。
我俨然成为我家在李家台的“社交名片”,刷亮自我奶开始便辱没的门风。用“花钱”这一招,迅疾抬高这一家子的身价,令他们一跃成为村里的“新贵”。我爹出门腰杆倍儿直,呢子短大衣,毛料裤子,锃亮的牛皮鞋,昂头挺胸,神气十足。我弟则成了村里牌桌上的热客,出手阔绰,再不计较小钱,和从前的痞痞赖赖,偷牌换子,输了不结账,完全两码事。我奶穿着我买给她的新衣,刻意在村子里绕来绕去,脸上更俏健得意一大截。我蛮后妈更不用说,一身广州货,手上耳朵脖子上金晃晃,偶尔还撇两句“普通话”,俨然一“广广”。这一切的改变,多么魔怔,多么翻天覆地,多么理所当然啊。只有我爷照旧一身老中山褂,一条涤纶裤,脚蹬解放布鞋,嘴里裹着旱烟锅子。我买给他的新衣新鞋,他说留着走亲戚再穿;好烟,他说吸得没劲儿,比不上旱烟锅子。惹得我奶把他一顿臭骂。
我没去见我亲妈,她不见我,她说我丢她人,没把我教育好。我寄给她的钱,大多被捐到庙里,孝敬菩萨了。我大妹和她一样不联系我,那两个小妹妹跟我本就没感情,自然也是不牵挂。至于后爹,就更不用说,就为那顿打,我记恨他,他也不待见我。我弟冬月结婚,我一直住到来年二月。春节,万家团聚的时候,老男人自然顾不上我们娘仨,他回他大老婆身边去了。与其待在东莞冷清的家,还不如留在李家台,享受后妈一家虚假的热闹情意呢。
年根,后妈一家四口拖着我们娘仨,进城打年货。弟媳妇一进商场,就像蜜蜂进了花田,这朵闻罢嗅那朵,这件好看,那件还好看。这个广州流水线上回来的姑娘,挣钱的本事没学到,花钱的本领倒激涨。买东西讲究品牌,要向城里人看齐。一口气,从头到脚,挑了两三套,差不多万把块的行头。我蛮后妈嘴上虚晃着“行了,行了,选得不少啦”,却并不伸手阻拦。她巴不得儿媳妇多买些,恨不得把明年过年的穿戴,也提前置办了,替她儿子好好省一笔。你看,连她自己抱着我襁褓中的女儿,手里也不闲,拽着厚的薄的好几件呢。我牵着儿子,陪他们一味地干逛,倒像局外人。我弟选中两套皮装,一套单的皮衣裤,一套羽绒皮袄加皮绒裤。全是她老婆参考的。属他的最贵,差不多两万多。我的爹,在后妈试穿时,忙着换手抱孩子,挑得并不痛快。最后,还是我帮他选了件羽绒袄子和裤子,加一双森达棉皮靴。毕竟他是我爹嘛,这钱我花得乐意。我给我爷买了件老式冰川羽绒服,黑色的中长款。他人老板,新式样没胆子穿,一辈子习惯性地老气横秋。给我奶带了件中式对襟酱色缎面袄,她喜欢一切丝光泛亮的东西,这件绝对称她心意。
买完这些,蛮后妈竟然又惦记起逛家具城。拐弯抹角地暗示,她卧室的柜子过时了,要换套新的。我恼了,没好气地噎她:你们也莫太过分,弟结婚,什么东西都是我买。过个年,哪有连你们的家具都要换的理,真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是吧?我爹见我这样讲,怕伤了和气,赶紧出来解活儿:是啊,还好好的柜子,换什么换,花那个冤枉钱干啥?说罢,竟狠狠瞪了我后妈几眼,嫌她太事精。我后妈破天荒地没敢吱声,低眉顺眼下去。
我的爹,腰杆子是直了啊。从前,他哪敢在后妈面前放个屁,更不消大声呵斥了。这真叫我刮目相看,心里涌起一阵骄傲。到底是我这女儿今非昔比,出息了,壮了他的底气啊。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飘飘然。我的眼起了雾,这是多少年来,我爹说得最像样的一句话,管它真真假假,总是有护我的意思,叫我怎能不感动。
四
没几天,那蛮女人又来了。我妈照旧热情地招呼她,把我气得在心里直骂她贱,要不念及是我亲妈,真恨不得一把给搡了出去。骨头缺钙有得补,人缺志气没得救。我的脸黑得无一缝亮。
这一次,她显然不再生涩,进门就直接抢活干:撸起袖子捡碗筷,抹桌子,倒黄酒。我对她什么样的态度,人家毫不介意,真佩服那脸皮厚度。我妈照旧客套。我妹倒很受用,故意催我妈去倒黄酒,脏活由蛮女人抢去做,谁不乐意自家人省把气力呢。她倒好,抢着便宜似的,搌着抹布,呼啦啦抹啊擦啊,一点不觉得吃亏。动作麻溜得好像计件算工钱,一刷接一刷,不舍得偷一星儿懒。那浮肿的手脚,竟然那样灵活,似乎越繁忙越有益健康。
周末,集上人格外多,来吃面的也多。队伍排到门外,歪歪拱拱地像曲蟮。有攀熟乱插队的,引起争执,当街高门大嗓地吵起来。他们习惯争争吵吵地解决问题,倒并不真的使恼。在乡下,吵架也是种另类的热闹,排队的概念尚未习惯化。呵,一条喧嚷闹腾的队伍,摆荡在我店门前,真有锣鼓喧天的架势。乡下人,抠门惯了,赶集吃碗面,就算是狠狠的一顿大方了。店里座位总是满的,到高峰期,我妈一个人捡场兼倒黄酒,根本忙不赢。总被人催喊得慌神,颠三倒四,手脚失灵。一忙就闹人荒。哑巴娃子,在灶前左右轮轴般一刻不停。他左手握竹笊篱,右手机械地抓面——冒面——捞面。浑身上下汗漉漉,连眉毛上也抖闪着白亮的水珠子。身上的衣服、颈子里环的毛巾,被汗液渍得能拧出一把一把的水来。冒好的面,一碗接一碗传过来。我妹接过,一份一份地浇汤汁,舀臊子,耐心地区分素面牛肉面,红汤白汤。我收钱找钱,勾得头都直不起。生意忙,忙生意,生意人真不容易。
有孩子哭闹,抱孩子的卷发女人,慌乱地撞泼了黄酒,溅自己一身。女人狼狈不堪,无由头地冲我妈发脾气,嘴里骂骂咧咧。我妈唯唯诺诺,笑着低声赔不是。我妹见不得我妈受气,隔着灶台,顶出句:明明是你自己撞翻的,发别人什么火?年轻的孩子妈不依她,对吵起来。妹的性子急,可一碗碗面也急啊,等着调味儿呢。长长的队伍更急,由不得她再张嘴。我老实巴交的妈手提着酒壶,傻站憨笑着不知所措。蛮女人赶紧上前,岔开两人,推我妈进厨房。她腆着笑,口里对不起不停歇,拿餐巾纸帮女人细心地擦衣服,说大人们莫吓着孩子。还一番夸赞,说人家孩子长得好啊,白白净净像妈妈,聪明又漂亮。女人火气渐消。她的确会来事,这点确实比我妈强。
自那以后,她隔三差五总来,总抢着干一上午活儿,总在中饭前执意要走。我照旧黑脸,我妈照旧客气。她一来就干活儿,店里人来人往,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和气,我再不满,总不能当顾客面撕她。
真正让我态度稍稍转变的,是在一个月后。我妈摔坏了腿。快进秋时,雨水特别多,地板返潮又油腻。忙活的时候,我妈不慎滑摔了跤,胫骨骨裂,在家养伤。这样一来,店里就缺人手。她很积极,自告奋勇地要顶起那一角。我没制止,顶就顶吧,不白给她钱,不代表不让她挣钱。反正也不亏待她,一个月照2000元开,我当然不会傻到给她也开3000元。2000元也不少,够她做透析的费用了吧?
她开始正儿八经按点上班,每天早上搭早班车来。隔三差五,手里还拎捆白菜,芹菜,芫荽,玉米棒子。说园子里自己种的。切,你也会种菜了,早些年不是全靠我偷嘛?有一回,甚至还擒了两只老母鸡,说自己喂的,拿给我妈补营养,好长骨头。弄得我错愕了半晌,她还养鸡了?
就在那一个月里,我妹开始跟她搭话。由于要帮忙准备隔天的辅料,她中午不回,特别勤勉、任劳任怨。吃中饭时,我妹竟招呼她搛菜;剥葱捣蒜备佐料时,也开始和她谈笑风生。妹也不让她干重活儿,慢慢的,在她走后,话题也开始绕上她。和大家讲,她都说了啥。比如,她的大儿子(和巴东前夫生的)结婚,打电话邀她和我弟一家去做客,她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程,便给我弟和弟媳妇儿6000元,由他俩做代表去贺喜。谁知,这两个指望不上的浪荡神,从襄阳经宜昌再晃到巴东,一路游山逛水,把钱花了个差不多。赶到时,只剩下1800块,勉强上了个礼,回来还让人倒贴了路费。大儿子那边,对她自然满腹怨言。打小狠心扔下不管,就是天大的不该,好不容易大了,儿子找着认你,你倒好,那么远,就捎这么点儿来,不是热脸把给你扇凉风嘛。她大儿子说好的婚后来看她,也没了影儿。我妹讲得多少带些同情,她甚至不愿意相信“亲弟弟”那么坏。我笑笑,哼,命里该,怨不得别人。自己教不出个好东西,有什么办法?
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但没想到会那般凄惶。后来,还是我小姑讲给我的。她从我身上赚的昧心钱,全贴给她儿子盖房买车子了。可房一盖好,车一到手,弟媳妇就跟她划清界限,绝不允许她跨进新房半步,不让她屁股挨车,嫌她晦气,克死两个男人。至于城里的房子,就更与她素未谋面。她栖身在从前的柴房里,四五个平方,不到两米高,连口灶也没有,用个废油桶去掉顶,挖个口子,一口锅垛上,生火做饭炒菜就全是它了。从前她再不中意我,也没赶进柴房里住啊,难道弟媳妇比她更狠?这一定是老天派来治她的。
小姑可真是她的死对头。平时赶集,喜欢上我这儿来坐坐,不想竟撞见她。那天,生意清淡,人也不忙。小姑来了,一看她在,差点转身就走,觉得在这里碰到她,特不可思议。两人互不理睬。其实,主要是我小姑态度恶劣,她当着人面,质问我,咋圈了头狼,记性叫狗吃了。我小姑是家里唯一敢训我,又不怕得罪我的人。小时候,蛮婆娘打骂我,小姑每次回娘家,都敢指桑骂槐地撅她一顿。在我的孩子们被老男人得手带走后,小姑专门上门跟蛮婆娘和我爹一番理论,一顿对骂,骂他们缺良心,拿我的孩子卖钱花,要遭报应得绝症死的。我爹和蛮女人的绝症,我怀疑正是小姑咒来的。
小姑从不怕蛮女人,是因为手里有把柄捏着她,她俩矛盾源远流长。蛮女人偷过我小姑爹,被当场捉住,小姑走着喊着,穿花摆阵般骂了她半条村。我小姑是敢爱敢恨的主,飒辣泼皮。这一点,从她当初敢私奔嫁给小姑爹,就可见一斑。为了爱,她从不惧“丑”,从不给自己惜一点“名声”。
小姑在店里夹枪带棒地骂她,我听得很明白,我妹却一头雾水。算了,反正她已改姓王,连小姑来,也不叫一声。我们家早当她是外姓人了。我小姑骂得再凶,蛮女人也不还嘴,照样捡碗筷抹桌子倒黄酒。真难为她的忍劲儿。难道生活真这么邪门儿,几年光景愣把一个獠牙利嘴,刁蛮张狂的恶妇生吞活剥了?重新造化出个脾性绵软,心无邪思的“良妇”?
小姑的挠短,我简直听不下去,但又不想在蛮女人跟前做和事佬。毕竟,以我对她的仇恨,在这种境况下绝无立场维护她。我曾发誓这辈子绝不原谅她,愤恨的深度和力道,绝不亚于杀人放火之仇。我发的那些誓,保证书样,背熟在我妈和妹的心里。我只好佯装给我妈买猪腿骨,谎称不会挑,拉小姑陪我同去。
小姑走一路败坏她一路。谈古说今,一个丁一个卯地详尽倾诉。总之,这个女人身上的每一个汗毛眼儿,都浸着毒液,蘸一下就要死人,有多远撇她多远。我明白她的心,她怕我再头脑发昏,把钱再给剥皮剜心的人用了。直到我说,放心吧,我是不会给她一个子的。她使唤我那么多年,这辈子不叫她偿还,怕下辈子没机会了呀。白捡个干活的人咋不行?小姑终于止住苦水外流的架势,信任且欣慰地看着我,用力在我腕子上捏捏,“孺子可教也”。她如释重负。
五
丢雨了,窸窸窣窣,落在脸上冰冷凉沁。穿得少,我打起冷噤。雨很快大起来,我加快步子。拐弯就是站台,先避避。这时,我看见了她,她没看见我,正撵车,奔命似地加速度,可那副病躯像焊住了脚,怎么也拔不快。车已启动,是到县里的破旧中巴。已11:30,她必须赶上上午这趟末班车。错过,就要等到下午2:00的头班,那样的话,时间肯定来不及。路上的时间,加上在医院等候、透析的工夫,她就赶不上返回的末班车了。她赶得仓皇,力不从心地跑,脸色惊慌失色,双臂慌乱地挥动,像落水的人,张牙舞爪地想要抓住什么。一张白里泛青的脸,像哑光壁纸,神色急咻咻,嘴巴夸张地咧动:等等,等等,停一下车吆……雨不留情面地淋,脚下一个绊儿,她差点摔一跤,花白凌乱的短发,狼狈地簸着。早在干啥子!伴着粗鲁的一声呵斥,车门开了半扇。她那圆桶般的身躯,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每周有一天,上午一忙完,她就慌着要走。这就是去做透析的日子。她也快六十的人了,一个月来连轴转,一副病体,承受得了吗?我不是没想过这问题,若不是她,换做别人,怎么着,也不忍心这样使唤吧。听说透析的针头和圆珠笔芯一样粗,血液从身体里泵出再泵入,全身过滤一遍,差不多要四个钟头。这不是人遭的罪。突然间有点恼自己,是不是太罪恶?都病到这般地步,还要生吞活剥了她?一个将死的人,值得这么去恨?算,算算算,打发她走。我是个急性子,想到就要做到,拖拉不来。一回到店里,我就把想法跟妹讲,重新请个人吧,她身体吃不消,用这样的人做工,不叫人戳脊梁骨吗?妹若有所思片刻,点点头。
她照旧来了,7:00,很准时。面色似乎好看了一点,才做完透析,不那么惨白,铁青也淡些,黄还是黄。她的脸上不管呈现什么颜色,看着都暗涩,像一件磨糜的旧布,没一丝亮泽。青青,她喊我,把一袋重重的东西,垛上收银台。我疑惑地扫她一眼。甘蔗,广东甘蔗。说话时指头锥子样戳戳袋子。昨天上县里买的。我看那袋子,鼓鼓囊囊,挤起一尺见方的小堆。是甘蔗,削了皮砍好的甘蔗。她知道我馋这一口,在东莞,成天就爱啃这个。她忙不迭地想解开袋子,偏偏打了死结,越着急越难解。急于求成不得的尴尬,让她的手哆哆嗦嗦抖起来。算,算算,我自己来。搪开她那虚脬的馒头手,我剪开袋子,抽出一根啃起来。嗯,好甜。就这么顺嘴的一句,把她乐得受宠若惊。是吧,肯定甜,广东的。她超激动,来回搓手,这么多天的努力,终于“驱散乌云”得见一丝阳光。我竟然吃她买的甘蔗,还说甜。好像咂了甜汁的是她,一高兴又赶紧掺话:两块五一斤,襄阳本地的,才一块五一斤,根本不甜,一股水泱气,呵呵。她小孩子样地笑。哦,谢谢你。我说“谢”字,就像往乞丐碗里丢下一元硬币,那样轻省,多么廉价。谢啥子,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她脸上酿出小小的亢奋。我继续布施。哑巴娃儿,给谭师傅冒碗面,多放些牛肉。我肯定不会叫她妈,喊一声谭师傅已是给足了情面。看得出她是相当受用,打着激灵,推说不吃。哑巴麻溜地冒好面,我妹堆上高高的牛肉端给她,她吃了,吃得竟然满面红光。看来,好心情就是最好的药引子。许久以来,她脸上没现过一条红血丝儿啊,再瞧她现在的模样,病好了一半。
这一上午,她分外乐呵,脚下踩了一阵小风。对店里每一位食客贴心窝地招呼。我却在想要不要收工时就跟她讲,让她明天就不用再来?我把手掖在桌下,2000元又窸窣地点一遍。她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变数,依然毫无戒心地捞活,慷慨曝晒心里的晴朗,还哼起老家的民歌小调,什么“妹娃儿”“哥”的。她在东莞帮我拉扯孩子时,就常唱山调子。她也讲山区的窘况:山大地薄,脚踩到的地儿几乎都是石头;石缝岩头攒出一捧土,就是田;点粒苞谷,埋颗土豆,收一个棒子挖一窝洋芋,存起来就是口粮。那时,我只当她卖惨,博人同情,想多索工资,很不以为然。是啊,身在汉水流域的人,不缺地不缺粮,哪见过那么大的山,听过那么穷的活法儿。
看她现在,我的决心左右摇摆。到底要不要张口呢?好纠结。她会不会失望?毕竟现在这当儿治疗是需要钱的。我竟然体谅起她的难处来。算,她干25天,我给一个月工钱,有什么狠不狠心的,不给又怎样,她拿我的还少了?狠就狠一下,万一吃不消,倒在我店里或者横在路上,这麻烦谁担得起?她是没什么危害,可我弟她亲儿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算,算算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惹狐臊!犹豫半天,还是不忍心跟她公事公办,我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地跟她讲话?我和她的恩怨,还没化解到语气柔和的那一步。可是,今天面对她,让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辞退她,直剌剌地把难堪丢给她,又下不去口啊。人真是感情动物。算,还是托我妹转话给她,钱也由她塞给她。她把一切收拾停当,我妹悄悄拉她进厨房。一根烟的工夫,两人出来了。她的笑蔫了半吊,眼里重回对我的距离感,眸子里的星火熄了大半。
头埋低,假装分理钱款。我能探到她走近的节奏。
青青,你找好了人,我就走的。
我没吭声,也不抬头,死倔着一个态度。
这个,就不用了。她把钱一卷,搁在台上。我就是想来给你干干活儿,白干的。钱,我有,退休金。
她指国家给的养老金,每月近2000元。镇里原是国营农场,前些年给的政策,女满55男满60,都按企业退休职工算。她有幸拿到钱,我爹却没那个福气,没活到领工资的这一天。
她迈出门去。
我捡起钱起身撵她,硬梆梆地往她裤口袋里强塞。边塞边嚷嚷,我不欠你的人情,我的良心不欠你一分一厘。
拉扯了一会儿,她拗不过我的蛮力,只好揣住。
那我就拿着吧,只是——只是——,她竟然声音哽咽,眼里噙着泪。这样子,我,我就又多欠你一些,还不起你了。你看我的身体,唉——
在我一口气的松懈里,她扬手把钱奋力朝我背后一扔,我本能一回头,她拔脚就跑……
六
直到我妈腿好,日子又过去一个多月,期间一直再没她的消息。有一天,妹突然问起她。我呛道,我哪知道,要真上心,你就上李家台看看呗,顺带也认祖归宗,把李姓改回来。我的话,泼她一兜凉水,气得她把大汤勺在盆壁上“嘣嘣”直磕,我明白这是点了她的死穴。她这个人,你不能跟她提“改姓”的事,其他话题就算过分一点,她也不恼。每个人都有归属感,她笃信自己姓王,出处就是王家。唯一能跟“李”字扯上关系的,就是我这“李青”的“李”。“青红,青红”,她那“红”字打我这“青”里出的。我一直觉得“李红”比“王红”洋气好听。平心而论,继父对她不错,视如己出。她和王姓的两个妹妹亲,这点可以理解,毕竟一母同胞嘛;但连王家的儿子也视为亲哥,就让我很不爽了。毕竟,对我这货真价实的亲姐,她都不咸不淡呢。她抱定不婚主义,谁劝也没用,我这亲姐说她,被反唇相讥:“自己的事都稠成粥,还来管我。”
其实,后妈走后,我回李家台看过我爷一次,给他送治齁的中药。我从爷的窗口探出去,冷眼扫过那新楼墙边的柴屋。一瞬间,闪过想去看她一眼的念头,有一些不安,但更多还是看她坏下场的幸灾乐祸。但我没去,我怕自己被她的可怜动摇。再说我要去看了她,头一个惊诧的肯定是我爷。他是我小时候那段磨难的见证者,他一定也替我恨了她多年,毕竟她离我爷爷眼里的“人”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爷躺在床上,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喘得让人提心吊胆,时刻担心下一口气接不上来。床头地上一摊黄绿浓痰,腥臭冲鼻,被一堆灶灰掩着。他活不过冬了,我奶说的。整宿整宿的齁声,像拉风箱,弹棉花;他的饭量锐减,自入冬就没再下床,大小便需要人服侍。我小姑辛苦,每天回来替我奶换半天手,我奶这下可不再怪小姑嫁得近了吧。
我没去看她,谁知道,没过两天,她倒来看我了。她来得晚,快中午时分,店里已没有食客,就我们几个自家人。她更浮肿,更面如死灰,头发长了一大截,灰白杂糅地板结成絮,像一蓬衰草,油腻地贴着脑袋。脚肿得只能趿棉拖鞋,进屋一口水也不喝,说是医生让滴水不沾。我不解其来意。妹和哑巴心疼地围着她,问长问短。坐了好一会儿,她才歇过来,喘息的声音和我爷差不多了,这是不祥之兆。这天,她的话出奇地少,似乎仅余的一点气力,全耗在了路上。她怕是……临走时,她小心翼翼,抖抖嗦嗦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托我帮她保管,等她死的时候给她戴上。本想推辞,但面对那张回光返照般的脸,已不容我拒绝。我欲打开看看是什么,被她双手压住,虚弱地吐出:戒指,我手指肿得戴不下,还有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你先帮我保管,我没人可嘱托。她顿了顿,吐出一句犹豫半天的话:戒指你也瞧不上,我死了,哪根指头套得就套上;钱,放你这儿,我也带不去阴曹地府。她的话“哧哧啦啦”锯着我,我妹和哑巴左右搀扶她,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帮她讨情。这情形下,我好像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只得点点头,默默收起。她达成心愿,说不坐了,顽固地要走,我只好示意妹和哑巴送她去车站。
我就是眼皮子浅,嘴狠心软,遗传我憨妈的没骨气。我该恨她到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可现在,心里却五味杂陈。我多么愿意相信她还是从前的她,她的可怜也只是装装样子 ,博人同情,是为了骗我的钱。我反复问自己,假如她没在我孩子的问题上做文章,只是单纯地小时候虐待我,以她现在的悔悟,我是否应该原谅她?
弟婚后就瞧不上打工挣的两个辛苦钱了,在我这姐姐身上,他看到了暴富的快感,觉得靠打工一辈子也实现不了致富的梦想,便和他新婚老婆一起闲在家,啥事不做,只啃老。我那被城市化的弟媳妇儿,幻想变成真正的“城里人”,嫌住在乡下掉底子。村里年轻人谁没在县里买套房?两人一拍即合,也要在城里置房。从心里来讲,她和我爹,应该很不服气儿子和女儿命运上的偏差吧?觉得女儿也太好命,儿子混得也太不如意,难道不该帮儿子翻个身吗?我爹找我借钱,开口就是30万,我拒绝了。前面盖房买车已花了我那么多,眨眼又打我主意,连我自己都没舍得置办个“窝”呢。我做梦也没想到,借钱不成,我爹竟和她联手算计我。天底下哪有为了钱,坑女卖外孙的?狠到那一步,还叫人吗?那主意肯定是从她烂心眼里长出来的,但若不是借我爹口说出,借我爹的手运作,我又怎么会傻子样毫无防备之心,让他们那么容易得逞呢?
青青,人家也不离婚,这婚你怕是没法结。
我爹贴心巴肝地讲给我听。
孩子都这么大了,一直黑户,连学都上不了,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段日子,我被她和爹的“好”糊了心。为了孩子的户口和上学的事情,他们陪我一起四处求人,找村支书,找镇里领导,找派出所,央人家给解决一下。到处求爷爷拜奶奶,花钱打点,低头说好话。我被感动坏了,觉得他们那么好,那么亲,是世上最最亲,比我亲妈还亲还爱护我的人。呵,我也是有娘家的人啊。我的娘家,就是我的避风港。所以,我听我爹的,他说他要跟我男人谈判:要么娶我,给孩子上正经户口;要么200万青春损失费打到我卡上,孩子他带走,我和他再无瓜葛。我男人当然两条都做不到。真闹心,那段时间我憔悴得不像样子,人瘦得脱了形。想不开,一个女人,七八年的青春全给了你,孩子给你生了一双,到头来什么靠谱的安排也没有,还是个人吗?我恨透了那老男人。他三番五次从东莞赶来接我们回,我偏偏不见他,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我后妈也一反之前的恭敬,声称不拿出钱,大的小的都休想见。他一次次来,一次次空手而归。每一回少不了万儿八千的孝敬,可这些小钱塞塞牙缝可以,离买房大计实在相去甚远,他们的胃口大着呢。我弟那段时间异常热忱,开车载着我和孩子们,满世界躲。见填不满这无底洞,反复几回,老男人也就再不登门。大概有小半年时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孩子的情况不闻不问,压根儿就像没我们娘仨。他的态度让人揣摩不清,我每天沉浸在被遗弃的担惊受怕中。
青青,你出门散散心吧。孩子,我和你妈给你看,不要牵挂,尽兴玩一圈就是。
多么暖心,果然世上父亲才是最疼你的人。我出门逍遥,反正手里有些钱,玩伴从来不缺,有男人有女人,有熟人有不熟的,一时间仿佛回到十几岁时,那段混太妹的时光。哈,这就是我的底子。
疯玩一个多月回家,生活全然走样变形。孩子没啦,后妈、亲弟和他老婆,看垃圾样看我,唯有亲爹躲了起来,不敢见我。这情形,一看就没好事,不祥的预感,攫着我。从脚心一直麻痹到头皮,头盖快被上蹿的血压顶破天,愤怒在身体里沸腾咆哮。
我的孩子呢?
我疯了样扑向蛮女人,要跟她拼命。她一定把我孩子怎么样了。
我弟,那个小时候我天天哄的,现在成天到晚找我要钱花,一口一声“姐”的亲弟,一步横跨在他妈面前,罩着她,不容我近身。蛮女人躲在他儿子身后,有了依仗,大声叫嚣:孩子叫人家富豪爹领走了,跟着你有啥好?你个书都没念两天的人,要他们干嘛,难道让他们跟你一个样?
臭婆娘,你算计我还嫌不够,连我的孩子也下手,你这个老贱货,我要你的命。我骂她,拼命要去抓她脸,撕她嘴,打她,踢她。失去理智,只要能弄死她的手段,我都想使上,搭上命也行。
那间我的专属卧室,早换了门锁,我休想再踏进半步。我的东西呢?我歇斯底里地喊。名牌包包,衣物,化妆品,首饰?弟媳妇儿指指墙角,尼龙手提袋里装着呢。一个瘪着肚子的尼龙袋,歪靠在墙角。绝望撞得我天昏地暗。不用想,啥好的也不会幸存,早拣了去。那些我用的“高级货”,弟媳妇儿这个打工妹早觊觎已久,她那么心心念念,怎会手下留情呢?回来时,可是四五个袋子鼓鼓囊囊提着,现在半袋子一裹就是全部。失去利用价值的我,再次沦为笑话,十几年前的下场,再次重演。
我什么也没拿,昂起头转身就走,一副生死不念的决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走,走哪里也不会路绝,也比你们强。没事,银行卡还在,钱还没被你们吞完。我还有钱,买房子买辆车还不成问题。
风吹着,我哭着,爷在村口蹲着。他这是等我,他早知道有这一天吧。从爷嘴里,我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孩子被作价30万“卖”给了他们的亲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蛮女人给我男人写了字据“永不相认”。我就是贱,风光时不认亲妈;无路可走了,才又想起谁是亲妈。妈和继父又一次接纳我这无家可归的女儿。我又回到镇上,像十几年前一样,重赴新生。
她走后,没隔几天,我再次去看我爷。这一趟回李家台,明着是看我爷,暗里其实也有不放心她的成分。谁叫我受个半死人的嘱托,拿着个破戒指和卡,没事找个虱子咬?我爷好歹有人照顾,她呢?除了那巴心巴肝娇生惯养大的儿子,和待她牛马不如的儿媳,在李家台,她再没一个亲的,也没一个能得着待见的人。我从爷房里出来,拐上弟家的台子,她的柴屋靠新屋的一角。推门进去,她躺在床上,被子卷着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只肥硕巨大的蛹,只留脑袋在外,顶着一圈白发。
门“吱呀”一响,肥蛹蠕动两下,“强……是强吧?”
还巴望是她儿子哩。
我定了片刻,顶住鼻头窜来的污秽气:是我,青青。
蛹突然挣扎扭摆起来,她试图坐起,可惜有心无力。
你躺着吧,我来看爷,顺便看看你。
她的努力只是白费,她再支撑不起那笨重的身子。
床头一个盛饭的碗,里面一点稀饭,没有菜,稀饭已凉得凝固。这屋子四面透风,几乎要塌,仅有的一扇小窗,玻璃糊成酱色,可怜巴巴地透进点光。她的眼圈乌黑深陷,眼睑水肿对挤着,睁眼也像闭眼。嘴唇肿胀得无限膨大,如两节风干的腊肠。她筛糠样地伸手要捉我的手,我嫌弃却又无法狠起心,就递给她。她握住,“呜呜”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把我的手移向耳垂,要我摸摸。我一摸,血痂堵着耳洞。俯身去看,她的金耳环已没了,耳洞有伤。她又把我的手朝脖子送。我瞬间明白什么,扒开她的衣领子,脖子里一道醒目的勒痕,紫乌乌,是用力扯拽所致,划破口的地方还挂着皮肉,金项链也没了。谁扯了你耳环和项链?我攥紧她的手,难以置信又心寒。她嘴唇搐动,喉咙憋堵着股令人难受的“嗡嗡嘤嘤”,一种想放声痛哭又极力抑制的悲戚,裹挟着她,无边无际。还能有谁,肯定是她的恶儿媳。我一直在抖……她怎么过成这样,老天叫人绝望。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下场。我盯着她,像看一团馊了的腐肉。哼,不用谁出手,你自己臭了自己。一个我,快意地安享大仇得报的畅快;另一个我犹豫半天,打来一盆水,蘸湿毛巾,替她揩拭脸和手,再拢一拢糟乱的头发。她大概还能活三两天,给她喂点吃的吧,凑合着做个饱死鬼。米缸空空,揭开锅盖,里面还剩些冷粥,就添了两把柴,热好,盛一碗喂她。她勉强咽下半碗,就嘴巴闭合,牙关紧咬,难受地躺下。
都这时候了,你的儿子儿媳还不管你?给她掖好被子,平了平心气:算,看在你就要死了的份上,帮你去跟他们说说理吧。
敲开门,弟媳妇儿在家看电视,弟还在睡,说昨晚摸了一通宵的麻将。这时候还有心摸麻将。哼,果然啥妈教啥儿,啥人配啥妻。我无视她的冷嘴脸,直闯卧室,掀开被子,晃醒他:哎,你妈都快死了,你还睡得着,还能打一整晚麻将,你可是她巴心巴肝疼大的啊!他睡眼惺忪,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弟媳妇不干了,觉得我贸然闯入,骂人耍狠,欺负着主人了。哟,当自个还傍着大款呢,财大气粗哈,还轮着你教训了?你孝顺?她上来推我一把,气势汹汹。你自己亲爹死,都懒得来看一眼,倒心疼起后妈来,哼,我看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是想着她的钱吧。你……我指着她鼻子吼:穷得屎臭,也值得我骗她俩钱,我就是来看看她用心肝儿喂养的不肖子长啥样。她打掉我伸着的手指。我们怎么不孝顺,啊?不孝顺会不打工,专门请假回来?不孝顺,会放着好好的城里房子不住,跑到乡下来受罪?她交臂斜着肩嗤笑我,一副奈我何的张狂样。真想两耳刮子扇上去,这就是从前花我钱时,那个说话比唱歌还好听,满嘴阿谀巴结的弟媳妇儿?小娼妇,你不得好报的。我在心里骂。你们要遭报应的,为一点金货,把她的耳朵脖子扯成那样,那可是亲妈,你们还叫人吗?哎哟哟,李青,你把话说清楚,儿媳妇得婆婆的首饰不是天经地义吗?不拿,等她死前一把交给你?她的眼瞪得比我还气足。你,你不要脸,以为谁都像你样不要脸?谁不要脸了?她上步过来,双手抈住我胳膊,像抈一根柴杆子。我问你,她的戒指呢,银行卡身份证呢,你敢说不在你李青手里捏着?我可是打听了,最后她就只跟你走动过。我想她的钱?呸,不要脸,一家子不要脸,还轮到你跟我提钱,不说拉倒,要说今儿就好好说一说,这楼这车,还有城里那套房,哪个不是姑奶奶我出的钱?啊,还要点逼脸吧,你们?我没这样吵过糊涂架,我不会像她那样,越吵越轻快,越吵越冷笑、嘲笑加嗤笑轮换着挂。我被气得要背过命了。妈的,为了一个仇人来受这口窝囊气。哼,爱管不管,又不是我妈,关我屁事。骂完,噎着喉咙里的一口热,用力甩上门,掉头就走。
瞧,这就是用我的钱喂养出的狼,就是谭仙芝拿卖我孩子的几十万供养出的亲儿子?如今,这俩白眼狼轻贱我,让我从这屋子里滚。畜生。谭仙芝,你这个要死的人,你看看自己养的好种。你搜刮我,骗我男人的钱,给他们花,怎么不落着好呢?你就要死了,他们都懒得看你一眼啊。谭仙芝,你害我,我却为你去讨理,被你的亲生儿子往外赶呢。我为什么要管你,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蛮女人。
我抖得像筛糠,开车回镇上。十几分钟的路程开了半小时。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连我爹死我都没来看一眼,那个不肖子为刺激我,对着我爹僵死的脸拍了一段小视频,刻意发给我。我恨我怕,但还是对着那视频反复看了不下十遍。他脸上的每一块青乌,每一块尸瘢,眼神里的狰狞,断气时突鼓的喉结,全都历历在目。那是我亲爹啊,你算什么东西,谭仙芝?凭什么我来管你?你可是我心心念念盼着死的人。为什么,我没有痛快的感觉,为什么会对你的儿子气愤?贱,一定是我身体里的贱气作祟。
打开她托付我的纸包,里面一个戒指,一张银行卡和身份证,一张纸片写着密码。我拿起戒指,想起她最后一次来店里的情形。那时她估计已有预感,自知离死期不远。从她自己放弃透析来看,是一心求死。
她就这两天的时间,我说给我妈听。那你明天还开店吗?开,怎么不开,有钱我不赚?那还是没人管她啊?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妈这糊涂态度更让人莫名地火上浇油。她死她活是她儿子儿媳的事,犯不着外人操心。我没好气地顶撞她。说完自己伏头大哭。我妈揽着我头,轻轻抚着。
第二天上午正常营业。中午时,我想回李家台,想带她去县医院再检查检查,看在我“李”字的份上。她若真要死,就该她死,尽人事听天命。我喊了二货,请他帮忙,他二话没说,开车来了。我坚持换我的车,将死之人,万一走得短促,污秽了人家的车。叫上二货我是怕我那弟弟弟媳妇儿闹。他俩要动起手来,我肯定占不了便宜。谭仙芝真要一口气没了,我哪敢靠近?喊二货也是为壮胆。
青青,你没变,钢子在里面还念着你。钢子持刀抢劫,伤人致残,被判了二十几年。大家十几岁时,一起混社会,处过朋友,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二货说,他感谢你这些年一直寄钱给他,啥时候去看看吧,快出来了。好啊,真想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我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不免感叹,时间真他妈过得快,一晃眼,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人真是没意思。就隔这么一晚,等我们到李家台,谭仙芝已陷入弥留之际,吊着一口气,悠悠荡荡苦捱着她最后的时光。二货翻翻她眼皮,摸摸脉搏,说不用费力上医院了,准备后事吧。
她的儿子儿媳不肯掏一个子,坚持要我拿钱,说我吞了她的私房钱,寿衣棺材板的钱,都该我出。二货扬起拳头,要揍这对烂人,我没拦阻。就让他们得点教训吧。二货名声在外,他们怕,认了怂,不敢再吭声叫嚷,但仍坚称手里没钱,没法置办丧事。真是畜生。没办法,我甩给他们5000块说,钱我出,送人走的事你们张罗。他俩这才唯唯诺诺应承下,着手去张罗后事:联系殡葬行,搭灵棚,买寿衣,购棺材。李家哪有人手,我怕碰死人,谁给她洗澡更衣?我奶老眼枯瞎,还要照顾我爷。大姑在城里陪读。只得喊我小姑来。小姑嘴狠心软,跟她一辈子不搁,却耐心地给谭仙芝洗澡换衣服。嘴说嫌弃话,手干热忱事。她说,谭仙芝,你是来克我李家人的啊,我姑侄两个你最对不起的人,临了临了还来送你走,你瞧你多有福气啊。说完,“呸”,照着地上狠啐一口。
谭仙芝咽气是在下午五点多,不到八点,骨灰已烧了回来。按规矩要停灵三天。守灵是她儿子的事,我怕死人怕鬼魂。晚上我没留下。第二天一早,我拿着她的银行卡取出11700元,然后注销。谭仙芝,5000块昨天我先替你出了,这会儿该我扣下。我点好数,5000,放进钱夹。剩下的,让柜台用信封装好。
到金铺,给她挑了耳环和项链,挑了她最爱的梅花图案。老板问买多少克的?我把装钱的信封递给他。6700元,就按金价算,钱尽量花完。项链比她原来的还粗,耳环也有五六克,谭仙芝应该会满意吧,比她原来的两件实沉多了。谭仙芝,我不会占你一分便宜。就要你欠着我,死也欠着,来世接着还。这笔钱花完,还有她那笔工资,我都替她盘算好了:清明时,立碑。那算是她挣的干净钱。
谭仙芝的骨灰,敛在黑色的骨灰盒里。再有几小时天就亮了,黎明前出殡,是李家台的风俗。谭仙芝就要入土为安了。她的儿子儿媳和族人正为她起土,那是紧邻她的丈夫,我亲爹的一块地。地势高,不淹水。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壮起一百个胆,打开她的骨灰盒,掏出耳环项链和她的戒指,放进去。再用黑筷子—不能用红筷。她死了,烧成灰,死人是怕见红的—把东西顶到最下面,骨灰拢严实,遮掩好,谁也不会想到下面会藏着金饰。骨灰如瓷如尘,洁白无瑕,闪着荧光。
跪地磕三个响头:首饰戴上。谭仙芝,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