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城堡》中的存在主义美学思想探析

2019-07-14 09:12普洱学院云南普洱665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犀牛卡夫卡老板娘

⊙汪 红[普洱学院,云南 普洱 665000]

弗朗茨·卡夫卡的作品风格和体裁通常平淡,但却谜一般的复杂,揭示了现实的荒诞、非理性和自我存在的徒然、痛苦、孤独,被视为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体系在艺术创作中的体现。

《城堡》 是最富有卡夫卡特色的一部作品,讲一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K 执意要进入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但在森严的等级、严密的官僚机构、显贵的权势重围中,他的斗争注定是徒劳的。小说的细节琐碎,人物的对话显得冗长,但小说的寓意成了“阿里阿德涅线团”,引领历代读者进入卡夫卡那神秘、梦魇的城堡世界。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可谓“人言言殊”,如勃罗德从神学立场出发认为“这座 K 未能进入的令人不解的连接近都未能接近的《城堡》正是神学家们称之为‘仁慈’ 的那种东西”,缪尔也称“《城堡》一书乃是一幅关于寻求得救之途的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关系的图画”。也有研究者反对以神学模式来阐释作品的宗教意义,如海勒认为“把《城堡》 视为宗教寓言之荒谬犹如把一张魔鬼的照片当作恶的寓言一样”。人们从不同文化立场对这部作品进行了多侧面的解读。本论文就试图从存在主义美学中的“存在”与“荒谬”两个视角来解读《城堡》 的后十七章,以寻求这块阳光下的蛋白石在转动中的一束光彩,理解和感受卡夫卡用生命在作品中表达的精神意蕴。

一、人存在的可能性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 中认为:“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卡夫卡的世界与任何人所经历的世界都不像,它是人的世界的一个极端的未实现的可能……即便他的小说没有任何预言性的东西,它们也并不失去自己的价值,因此那些小说抓住了存在的一种可能性(人与世界的可能),并因此让我们看见了我们是什么,我们能够干什么。”昆德拉以“可能性”的角度为进入卡夫卡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大门。如卡夫卡的《城堡》 让我们无法寻求传统小说中故事情节的传奇性、戏剧性、典型性,却引领我们从“存在”出发,通过K 要进入城堡的基本情境和与之相关的种种情境的组合融进读者对哲学的体悟,从而追问人在世界中存在的可能性,揭示存在的奥秘。

关于存在,有人认为“已经实现了的可能性叫现实,没有实现的可能叫‘存在’。存在中蕴含着无数的可能性,而只有一种‘可能’ 转化为现实。人们能看见的是现实,而现实背后掩盖着无限的可能即存在”。《城堡》展示了存在,从第四章起,K 在村子里有了自己的队伍——未婚妻弗丽达和两个助手,可是 K 仍是个外乡人,正如老板娘道出实情:“就因为他的粗心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经累得要死了,——你才能在这村子了待下来,才能安闲舒适地坐在这张床上呢。”老板娘让读者看到不速之客 K 在村子里的两种可能性:即被迫离开和逐步融入。尽管老板娘一再强调 K 离开的可能性,一再质疑 K 的身份,然而由于老板娘的不在场、老板的粗心大意、弗丽达是克拉姆的情妇等外在因素,K 具有了在村子里待下来的可能。当这一现实的“可能”不是 K 自己做出的选择时,其身上的荒诞和悲凉之情便跃然纸上。可 K 最初在消解这种悲凉,在别人对他的否定中一再寻找着对自我的肯定。老板娘说他是村子里最无知的人,而 K 坚定地回答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准备忍受未来的一切恶果。村长说他对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他的那些接触都是虚幻的,而 K 表明自己不想向城堡要求任何恩赐的照顾,只要求权利。老板娘再次说他把这儿的事情全都看错了,而 K 依旧表达其坚定不移的愿望,表明自己主意已经打定,要想法子使它实现,哪怕将来得到的是一个对他不利的答复。这是一个进取的 K,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尽管受着重重阻碍总怀着“渺茫的希望胜过于绝望”的意志。但读者却无法将卡夫卡当作膜拜对象,读者能理解堂吉诃德的英雄主义色彩,赞颂浮士德的不懈追求,为普罗米修斯盗火、耶稣拯救人类苦难涂上一层理想的光辉,但对于 K,无法将他作为一个追求理想的形象。K 打着受聘为“土地测量员”的旗号,可他从村长的漫谈中明白自己荒唐可笑的纰漏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他从遥远的地方而来,并非要开辟一项伟大的事业,而仅仅是做一个土地测量员,谋求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获得在村子里居住的可能,可就是如此平凡的事件却遭受着被否定的命运。卡夫卡就此展示了人降临于世却被抛弃的生存状态,人不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再是哈姆莱特王子赞颂的高贵的理性、优美的仪表,而变成一个符号,没有具体的名字,没有身世和生活背景的介绍,不知道为何而活、怎样去活,人变成了命运的玩物。

卡夫卡将人浓缩成 K,正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库切在《等待野蛮人》 中展示的“王国”、韩少功在《爸爸爸》 中塑造的鸡头寨,一切没法考据其真实,却又真实地映衬着现实。从 K 身上我们看到官僚的冷漠,世界仿佛是一个强大的既定性存在,而 K在这个“世界”前充斥着命运的荒诞感,这无疑是渺小的人无力支配自己命运而产生沮丧、无奈、荒诞乃至绝望的现代性人生体验。K 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人,K 的追寻也不是个现存的故事,所以我们不能从现实立场进入《城堡》,但卡夫卡通过这种不真实展示了现代人在世界上一个未实现的可能,如《秃头歌女》中夫妻的陌生,如《变形记》 中人的异化,《判决》 中的非理性,卡夫卡通过 K 在寻求自我的努力与艰难中写出现代人的矛盾性生存困境,这一切如昆德拉所说“好像预兆着我们的未来”。

二、人被现实征服的荒谬性

从第四章起,K 在行动上和语言上宣扬要进入城堡,可叙述者却没有通过 K 的眼光描绘城堡的形象,有的只是通过他者的语言间接展现城堡内的状况。

在第一章中 K 看到城堡不过是一座形状寒碜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这与我们通常所想象的城堡那巍峨壮观的形象大相径庭。从第五章起,通过与村长、老板娘、克拉姆的乡村秘书摩麦斯、奥尔加、秘书比尔格尔的谈话,K 了解到克拉姆这样的城堡官员所享有的无上权威,了解到城堡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和不容侵犯的尊严。对于 K 而言,亲眼所见的城堡外形和所听到的城堡威严形成一种张力,读者从第四章起越来越多的对话中可以看到 K 在这种张力中挣扎。一方面他在鄙视城堡,想方设法要进入城堡,以至于老板娘要惊呼“你是谁,胆敢说出这样的话”,而另一方面 K 在村民的影响中、在与城堡的距离中逐步敬畏城堡。村民的一个个追述故事表明一切努力的现在终将变成徒劳无益的往昔,如果 K 还抱有希望努力于未来,那么老板娘真诚劝告把那份无知永远藏在心里,还是能学到好多东西的。K 所能学到的就是放弃自己的努力看到虚幻的未来。当 K 结束历史性的会见落到比弗丽达地位还低的佩披身边时,有一天春天也会来到,还有夏天呢,向来总也有个夏天吧,K 和同样被抛弃的佩披还试图在熟悉的氛围里恢复元气,继续向那陌生的虚幻目标突进。然而卡夫卡说 K 临死前终将获得在村子里的居住权,这并不是卡夫卡给人的安慰,反而是 K 彻底放弃一切努力同村民一样将过去、现在、未来都视为空幻的悲哀结局,是 K 在非理性的世界里磨灭一切个人意志的身份证明。如果 K 依然是K,哪怕行动越来越少,但他至少不是村里的人不是城堡里的人,读者依然能看到以理性战胜非理性的渺茫希望。然而聪明而敏感的卡夫卡却让 K 淹没在长篇对话中,从最初的豪言壮语逐步走向了竖耳倾听,从想方设法取得与城堡的联系到陷入个人情感的旋涡,K 已不知不觉从挑战城堡到被城堡意志控制,如叔本华所说的一个人绕着城堡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入口,所触及的不过是印象和名词而已。K 失去主人公的优越性,而村子里的人占据小说的主体地位,这正是卡夫卡的绝妙的手法,再现了人被世界征服的荒谬现实。

卡夫卡通过荒谬写出了人类生存的现实,在他眼里世界是一座无法走进的迷宫,因此他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上则是:一切障碍在摧毁我。共同的是这‘一切’。”巴尔扎克抱着坚定的信念,把社会作为一个有待批判和征服的对象和客体,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里形形色色的痼疾,而卡夫卡更多地看到人在非理性社会面前的无能为力,他放弃了作为主体的那种骄傲和自信,所以 K 也在别人崇尚城堡的盲目中树立起对城堡的敬畏,并逐步放弃自我的坚持和行动。如评论者所言“ K 的形象离经典追寻模式中的主人公形象越来越远”,使读者看不到他像浮士德一样从“小我”到“大我”的追求,K 终于失去自信,辨不清方向,直到基本失去自我,在荒谬的人和世界里沦为卡夫卡“穴鸟”的一个荒谬的化身。

三、人坚守努力的未来性

通过存在,我们看到人生的多种可能性,而卡夫卡通过作品让我们看到了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种不可能却是人类未来将转化为现实的可能,所以有人说卡夫卡是个预言家。通过荒谬,我们看到在非理性的世界里人主体性的消失,K 终将成为村子里的一员,这与人变成犀牛、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一样属于一种异化。小说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老板娘冲着 K 的背后嚷道:“明天我就要拿到件新衣服,说不定要打发人招你来呢。”尽管是“说不定”,但已表明村民不自觉地离不开 K;可对于 K 而言,人生的意义在此被悬隔起来。加缪说:“在这满目疮痍的世界里,人们已经揭示认识是不可能的,虚无显示为唯一的实在,无可解救的失望成为人的唯一生活态度。”K 抱着希望进入村子,从愿望中的土地测量员到实际中的学校看门人,在一场虚无的游戏中遭到悄无声息的消解。

残雪在《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 中认为城堡“似乎是一种虚无,一个抽象的所在,一个幻影,谁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奇怪的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主宰着村子里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体现出它那个纯粹的、不可逆转的意志”。残雪把城堡当作一种理性之光,然而也可理解为卡夫卡展现出的荒谬——盲目崇信城堡权威的荒谬。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 中说:“荒谬在于人,也同样在于世界。它是目前为止人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城堡的权威是荒谬的,而权威的对象村民同样荒谬。第十五章是全书最长的一个章节,也是最具荒谬感的一节,用六十五页的对话写了奥尔加一家的遭遇。阿玛丽亚没有答应城堡官员索尔蒂尼的无理要求,从此他们一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不需要城堡出面来宣判和惩罚他们,村民们就自动执行了判决和惩罚。阿玛丽亚的拒绝本应合乎情理,然而以村民的与官员接近为荣的心态看来,阿玛丽亚甚至她的家人都应被视为另类。卡夫卡在这里的寓意好似尤奈斯库的《犀牛》,犀牛刚出现时人们认为荒诞、不可思议,更不会想到要变成犀牛。可是一旦有人变成犀牛并有人追随时,各种各样的人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变成犀牛,以变犀牛为荣,人的世界瞬间变成犀牛的世界。卡夫卡的城堡世界就是这一片犀牛的世界,阿玛丽亚成为那唯一没变成犀牛的贝兰吉:“谁坚持保存自己的特征谁就要大祸临头。”贝兰吉别无选择,只能坚持到底:“我是最后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阿玛丽亚也在沉默中为坚持自我做最终的努力,哪怕她是真心爱过索尔蒂尼。

卡夫卡在这个虚拟的故事中将观察的视角从外宇宙转向内宇宙;从外在世界看,人应心怀理想和希望,有所追求,如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纵横驰骋、《红与黑》 中的于连追求现实幸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为金钱不顾一切,如保尔为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而尼采一声“上帝死了”,宣告了人类所有外在精神体系的崩溃,卡夫卡感受到这一切的变化,以他的精神气质和世界观念展示出现代世界的一种存在和荒谬以及人生的虚无,在小说中“丧失了家园的漂泊者在非理性的迷宫中徒劳地四处游荡,这就是卡夫卡为现代人刻画的生存景观”。卡夫卡成了现代人最忠实的、悲剧性的见证者,也以对人类生存未来的可能性想象成为20 世纪最伟大的预言家,以其创作实践做出存在主义美学思想的生动表达。

①②③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页,第66页,第174页。

④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42页。

⑤ 胡山林:《文学艺术与终极关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页。

⑥ 〔奥〕弗朗茨·卡夫卡:《城堡》,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

⑦ 〔奥〕弗朗茨·卡夫卡:《误入世界——卡夫卡悖谬论集》,叶廷芳等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页。

⑧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3页。

⑨⑪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杜小真译,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29页,第25页。

⑩ 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页。

⑫ 苏宏斌:《现代小说的伟大传统》,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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