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木心研究
——〈温莎墓园日记〉 解析》

2019-07-14 09:12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温莎墓园木心

⊙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 310018]

真正的艺术家和诗人,是世上稀有生命物种。木心亦如是。

木心曾经寂寞了几十年,虽然20 世纪80 年代在台湾出现过昙花一现的“木心现象”,但旋即静默下来。直到21 世纪初年,才逐渐出现了读者“木心热”,但并未在学术界激起“一池春水”,甚至潋滟的涟漪也不多见。而到了最近一段时间,由于种种原因,木心的阅读与研究又复沉寂。木心在中国内地的境遇,颇是耐人寻味。

在很大程度上,木心的文本具有极大的阻拒性,因为木心的视野太渊深,古今中外融通,艺文史哲兼备,他的诗性之跳跃与哲思之幽默,往往令人可意会不可言传。对木心的阅读是难的,而评价木心则更困难。正如杨大忠在《木心研究——〈温莎墓园日记〉解析》自序里所引赵国君之言:“在这样一个时代,木心不能够真正被解读。我们做多少的正面解读、评价,常常会背离他的本意,违背他在文字中表现的贵族气概的优雅。”杨大忠本来治古典文献学与古典文学,现在转向木心小说研究,一方面能够得益于文献学方法的熟稔,但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艰苦卓绝的学术探索勇气。

杨大忠遍读木心著作以及关于木心的纪念、访谈、研究文字,单是木心的《文学回忆录》 就读了不下三遍。他打开文献研究方法的诸多触角,披文入情,精心研读,在木心各种文本之间的比较与互文解读中,发现并佐证自己的观点。杨大忠就像一个绝佳的导游,带领我们走进木心的灵魂花园,最大限度地还原了木心的文学世界和精神世界。

木心的笔下是一个充满人性温度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了人性异变的世界。杨大忠一一为我们剖析呈现出来。如《SOS》 中于洪水滔天的危难之际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主动完成助产的医生,他的责任与悲悯、同情与道德、良心与尊严,震撼人心;《第一个美国朋友》 里“福音医院”院长孟医生,充满人文情怀,尽职尽责,关爱儿童,滋润着读者心田;《寿衣》 中陈妈的善良忠诚以及底层人之间相濡以沫之情,令人感动;《西邻子》 中童真逝去不返的沧桑,令人慨叹;《七日之粮》 中子反与华元的身上的坦诚相待、悲天悯人、一诺千金、心怀天下的君子品行,令人动容;《夏明珠》 中现代女性的热情开朗大方与传统女性的保守温良谦恭,启人深思;《芳芳NO.4》 写芳芳人生的四个截面:从清纯少女的思想单纯,到下放农村时的健康、阳光、成熟、老练,从中年时代的现实认同,到衰老时的世俗虚荣,谱写了一曲人性异变的悲歌;《温莎墓园日记》 书中关于人性的极致描写,无疑是同题写实性小说《温莎墓园日记》。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恋与钟情,几乎可与《圣经》 媲美。这是一种极致,而那些象征纯洁爱情的珠宝最终的命运竟然是被拍卖:“一九八七年四月,日内瓦的苏士比,将逐件拍卖温莎公爵赠温莎公爵夫人的两百一十六件爱的珍物信物。”现实中的“无情滥情”,却是另一种极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反讽。木心对于现实中的爱情是不信任的,所以,才无限凭吊温莎墓园,并将其视为爱情的园地。而那枚神秘的生丁硬币,则被赋予了轮回延续不已的真爱象征意义。发展到最后,“我”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不再去墓园,如果去墓园而不近第五座石碑,如果行过石碑前而不伸手翻转生丁,这种三种行为,都是背德的,等于罪孽。”杨大忠抽丝剥茧,逐步层递,爱情真谛尽显。

杨大忠对于木心文本中的人性观照,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维度、多层面的。他的分析是丰富的、厚重的。具体而言有四个特点。

其一,杨大忠善于挖掘人性描写背后的文化背景,而这种文化背景又是植根于木心的“性格即命运”说。

木心自己曾说他是“绍兴的希腊人”,这一方面意味着他是绍兴越文化传人,他崇尚越地“有骨的文化人格”,另一方面意味着他灵魂里流淌着古希腊文化的人文色彩。杨大忠深知《第一个美国朋友》里的孟医生是木心虚构的人物形象,在他身上看到了迥异于中国文化庄重严肃、中庸自持的特征的欧罗巴精神,将之视为木心心中的“耶稣”。这种精神正切合了木心所言:“欧罗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只在我心中。”(《鱼丽之宴·仲夏开轩》)木心在《SOS》里有力地痛斥了伊壁鸠鲁派哲学家“全无心肝的旁观者”心灵状态,以此唤醒现代人缺失的历史感与理想主义情怀,抵抗现代社会精神失落,构筑他心目中的理想精神世界。相对于20 世纪的日益庸俗化,木心越来越乐意在一种“保守”的立场上回首18 世纪和19 世纪。《月亮出来了》写的是20 世纪夜晚一对互称“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男女,在幽默机智的对话中,传达出对20 世纪的绝望与对19 世纪的深情回望,完成了一场重返19世纪之旅,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对19 世纪的深沉缅怀。木心的这种态度体现了他个人的“性格即命运”说。杨大忠引用木心的,“我生活在19 世纪”,以及《文学回忆录》和《鱼丽之宴》里的多处文字,加以佐证。木心在乌镇的“晚晴小筑”客厅的设计就带有19 世纪的壁炉。木心认为十八九世纪的艺术家既有人格又有风格,民众真诚良善。杨大忠对木心的保守主义做了“辩护”,或者曰“同情之理解”:“木心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与教育,晚年也去了西方世界,学贯中西,按照常理,他是应当能够客观看待飞速发展的20 世纪的;但他在以一种客观冷峻的态度来看待时代发展与变迁的同时,也尖锐地指出商业社会对艺术的毁灭与破坏,并为此痛心不已。这似乎保守的心态正反映出木心对艺术要求的苛刻,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又如《此岸的克利斯朵夫》。这是1986 年木心因台湾画家席德进逝世五周年而做。木心借二者之间的命运交集,反思了文化史和艺术史对于个人的形塑,典型地阐释了木心的“性格即是命运”说。木心写到了席德进一开始就崇尚唯美主义,《邓肯自传》 《王尔德狱中记》 《陶林格芙的画像》 《约翰·克利斯朵夫》 ……席德进奉《约翰·克利斯朵夫》为精神圣经,以约翰·克利斯朵夫作为精神镜像,实乃肤浅的浪漫主义在作祟。席德进的一生,始终恪守“艺术家如蛾扑火地爱美,必须受折磨受苦”以及“压迫,会使文艺更严肃更富活力”的信条,木心认为这种想法“过于罗曼蒂克”,终将“牺牲到没有什么再可牺牲为止”。木心说:“中国没有顺序的‘人的觉醒’‘启蒙运动’,缺少了前提的‘浪漫主义’必然是浮面的骚乱,历时半个世纪的浩大实验,人,还是有待觉醒,蒙,亦不知怎样才启。”杨大忠从木心的《鱼丽之宴》之《战后嘉年华》以及《哥伦比亚的倒影》之《带根的流浪人》,史料互证,说明木心对于浪漫主义的反思之深入之彻底。杨大忠援引《文学回忆录》第五十八讲、《即兴判断》 《嗻语》(见《琼美卡随想录》)、《文学回忆录》 第七十一讲对于罗曼·罗兰的批评,“罗兰的理想主义,是英雄主义。英雄主义自卡莱尔来,但罗兰的英雄主义是迂腐的、无用的”。有了这些扎实的文献资料做支撑,杨大忠得出判断:“这种本末倒置是不可能促使中国的艺术进步的;同样,生活与艺术的本末倒置也体现在席德进本人的生活与他的画作中,这也是木心不待见席德进的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这种结论就水到渠成,富有说服力。木心虽然熟悉五四新文化运动,但是他摒弃了五四新文化浮泛的浪漫主义和无根的人道主义,保持着一种类似于“学衡派”的保守立场,这种保守立场,越来越显示出内在的理性力量。木心的内在文化理性被杨大忠捕捉得很到位。

其二,杨大忠在挖掘木心的人性描写时,注重剖析人性形态蕴含的哲思意味。

杨大忠对这本书中最有意味的四个概念进行了剖析:“红楼梦”式结构、“挖墙洞理论”、“两个小人在打架”模式、“无事的悲剧”。杨大忠对这四种人性困境与悖论的体验是深切而敏感的,他将人性体验、哲学思考、文学表达贯通起来,提取出极富哲理的概念。

“红楼梦”式结构,来自木心的《一车十八人》。“红楼梦”式的结构指团体成员相处时的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彼此拆台,甚至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压制与攻击,这正如《红楼梦》中的贾府,表面的风平浪静掩不住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木心认为“红楼梦”式结构在中国的各个团体组织中是普遍存在的,根本无法避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离心离德必然导致团体的分崩离析,使组织如同一盘散沙,人人各自为政围绕自身利益打着小算盘,最终必然导致相互关系的不正常。木心《一车十八人》中的“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小研究所就是典型的“红楼梦”式结构。木心在文中表达了“卑微者的人格尊严”以及“我”对卑微者尊严的尊重。

“挖墙洞理论”来自木心的《美国喜剧》。关于“挖墙洞理论”:削一层,大一层——“自由”提倡得越响亮,范围越广,层面越多,执行起来就会越烦琐,对民众的骚扰其实也越大。这是人性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出现的一种人性悖论。

“两个小人在打架”模式来源于木心的《两个小人在打架》。这种模式既存在于学生作文,僵化机械的思维模式,同时又是一种生活模式,一种生存困境的哲学化象征。杨大忠论述道:“之前学生的作文模式因为教师的误导而固化,积弊难返,即便稍有改变,那也是回光返照,之后仍旧陷入沉寂,死水微澜激不起大的涟漪。新生势力也不能不融入本来极力反对的圈子,成为顽固力量中的一员,甚至会因为自身的失败而更加顽固。这是人生的一大悲剧,也是社会无法进步的重要因素之一。”这种剖析是十分剀切的。

“无事的悲剧”来自木心的《静静下午茶》。“姑妈对姑父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失踪’的三个小时内的不明举动耿耿于怀长达四十多年而且还将继续耿耿于怀下去,都是因为姑父当时想当然地认为那三个小时的举动过于正常因而没有及时向姑妈解释有关;时间久了,想解释了,却又怕对方不相信而永久缄口了,于是,相互间的小误会成了终身难解的结,再也没有涣然冰释的机会了”。杨大忠的概括能力着实了得!一句话不仅概括了全文的基本内容,而且彰显出“无事的悲剧”的实质,“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是无法澄清的一种浆糊状态,不正是人生的真实况味吗?

其三,杨大忠善于从人性背后展开社会反思与社会批判。

杨大忠不止一次地论述到木心的艺术观念:“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木心三次入狱,在1966—1976年间再次惨遭迫害。1971 年,木心已被囚禁十八个月的时候,所有作品均被烧毁,三个手指也惨遭折断。1976 年,木心绝口不提一句自己的遭遇,讳莫如深,在作品中也未曾涉及这段经历。正是在“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这样的生活信条和艺术规约下,木心才得以存活下来。木心是否就是一个犬儒主义者、苟活主义者呢?答案是否定的。我曾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大自由”——解码木心〈洛阳伽蓝赋〉》里分析过,木心经常在作品中暗含着深沉的“历史原境叙事”,泄露了木心“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大自由”的创作观。他的历史叙事只不过更加隐晦而已。杨大忠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在人性背后,深挖潜在的社会批判价值,怀着满腔的社会正义感和责任感进行了解读。比如,《西邻子》在写到威良唤起了“我”的童年记忆以及个人童年逝去的悲剧时,一般人只注意到木心传达出来的“童贞”说。而杨大忠敏锐地发现了木心间接表达了木心对1966—1976 年的态度。面对《芳芳NO.4》中芳芳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人性异变,杨大忠他怀着强烈的社会担当发出深沉的感喟:

特殊时代造就了芳芳由“人”向“鬼”的转变。木心对自己曾遭受惨重迫害的人生经历讳莫如深,但在其作品中,他又以芳芳的人生转变隐晦地揭示出那个特殊时代的残忍。正是那个时代将天真无邪的少女芳芳硬生生地“改造”成了庸俗市侩的中年妇女;即便那个时代已经终结了,但它的后续恶果仍旧存在,我们看不到芳芳最终的出路在哪里——即便重回上海,她还能干什么呢?……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木心在创作《芳芳》的时候,他的心是滴血的,他的笔是沉重的……

人性并不是单纯的一个维度,甚至不是单一的判断,很多时候是“含混状态”,有时善良与愚昧交织,现代与传统叠合。比如《寿衣》,陈妈是善良的,但又是愚昧的。统治阶层利用“寿衣”告诉老百姓,将今生的痛苦寄托于来世的升天享受,其实是对民众最大的愚弄,可悲的是,陈妈就是心甘情愿受其愚弄的人。在这里,木心接通了鲁迅深挖国民劣根性疮疤,以引起疗救的传统。《夏明珠》中夏明珠兼具现代女性的热情开朗大方与传统女性的保守温良谦恭,由十里洋场到浙江古镇,展演出两个文明场景的鲜明对立,以及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教育之间的博弈与较量,亦写出人性与文化的复杂形态。尤其是结尾,夏明珠以自己的死才能获得入土“我”家祖坟的资格,以国家民族大义的感召而被乡镇文化接纳,极富反思精神。

其四,杨大忠对于木心笔下的“自我人格镜像”的人性分析与判断,体现了“同情之理解”。

木心之所以在作品中洋溢着浓郁的人性气息和人文精神,是因为木心总是把自己安置进去,喜欢以第一人称创作,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成为木心自己的精神镜像或人格镜像。如《七日之粮》中子反与华元的身上的坦诚相待、悲天悯人、一诺千金、心怀天下的君子品行,不正是木心心仪的人格镜像吗?《温莎墓园的日记》里,温莎公爵夫妇之间的爱恋与钟情不正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模板吗?当杨大忠发现这些内在的文化通约时,对木心的评价便会顺理成章地采取一种披文入情的“同情之理解”,这是文艺欣赏过程中的最佳共鸣状态。

又如《五更转曲》。杨大忠在欣赏这篇小说时,抛出一个提纲挈领的问题:“像木心这样思想超前温文尔雅的君子,对冲在抗击来犯之敌最前线的民族英雄的历史事迹会发生浓厚的兴趣,为此不惜专门撰文来对英雄事迹进行饱含深情地叙述”?他对此做了“同情”式分析:1966—1976 年间,木心即便深受迫害,但仍旧以自身的清高与对艺术的追求横眉冷对小人所指,这也应当算是一种英雄主义的表现。但是,这种追求艺术的态度无论如何还只是“消极自由”,而不是人性的积极主动的绽放。“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毕竟只是“英雄主义”的被动时态。对于木心来说,“这种身处困境毫不妥协的英雄主义与传统意义上面对强敌入侵奋勇杀敌直至以身殉国的英雄主义又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的定义更加纯正”(杨大忠)。因此,《五更转曲》 中“阎应元”的英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木心的自我精神镜像。阎应元等人因为“薙发令”的颁布而固守江阴,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像较为迂腐固执不知变通,可惜了江阴数万民众的性命,进而认为木心赞美阎应元等人,也是迂腐落后的。在杨大忠看来,“气节”正是英雄品质的重要体现,阎应元等人包括满城被屠戮的江阴民众书写了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的反抗暴力的壮丽诗篇,反映出中华民族面对强敌入侵时的宁折不弯和永不屈服,体现出一种真正的民族气节。这种气节超越了任何功利目的,而彰显出人格魅力,因而,反映了木心思想的进步性。杨大忠对木心的“同情之理解”,既是基于木心本人的理解,也是基于历史的基本判断。

杨大忠在本书中还体现出鲜明的质疑精神,并把这种精神贯穿到细微处。比如《寿衣》 之所以取“寿衣”做题目,深意何在?温莎公墓明明在英国的温莎城堡,木心在《温莎墓园日记》中为何将其放置于美国的曼哈顿?这些问题貌似细节的问题,其实蕴含着全局性的理解,也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答案当然都在书中了,大家不妨去探视一番!

木心的文字有一种稀缺的品质,因此,我们渴望关于木心的研读与欣赏著作。但是太少了!杨大忠的这本《木心研究——〈温莎墓园日记〉 解析》,无疑是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霖!大忠兄嘱我作序,而我对木心没有研究,实不敢当。好在我近水楼台,先行拜读书稿,做此读后感,博君一哂耳!

①本文所引内容,均为杨大忠《木心研究——〈温莎墓园日记〉解析》,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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