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杠”自行车 上的时光

路丽莎

2019年上海高考作文以“寻找‘中国味”为题，引导当代人对初心的坚守和对自己本土文化的重视。无独有偶，近期许多国货也成为“网红”产品，登上潮流的舞台—— 老字号“大白兔”推出香水、奶茶、联名服装等周边产品，回力运动鞋是当下国内青年的潮牌首选，英雄牌钢笔也摇身一变成为“国风”的代表……国货正以昂扬的姿态走入大众视野，曾经被视为老土、过时的国产品牌也再次散发出新的光彩。那些国货不仅承包了上一代人的衣食住行，还承载着他们独特的情感记忆。

最能代表集体记忆的国货，最属“二八杠”自行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是结婚必备的“三大件”，而自行车便是“大件之首”，是不折不扣的稀罕物。那个时候凤凰牌、永久牌自行车是异常紧俏的商品，不仅是家家户户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也是青年人洋溢青春、追求爱情的重要媒介。

在许多六十年代导演的电影作品中，主人公身边往往都有“二八杠”自行车的陪伴，那是他们挥洒青春的最好见证。姜文是这批导演中里最不羁随性的一个，在他的摄影机下，诞生了那个不知轻重、莽莽撞撞的马小军，这似乎是姜文的一个侧面，又似乎不是。

相比同龄人，马小军要瘦弱得多，而“二八杠”的身材则“过于高大”，这一大一小的组合充满了玩笑般的戏谑感，但这却是他青春期里最重要的伙伴。他乐于驾驭在其之上，自由地游走于家属院的各个角落，排遣无聊的时光，寻找枯燥生活里的波澜。

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有挥霍不完的精力和过剩的荷尔蒙，他们充满热血，又躁动得莫名其妙，毫无来由的掐架便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二八杠”就是他们最得力的助手。影片中有一段落，马小军一行人为维护所谓的正义，骑着锃光瓦亮的“二八杠”一往无前，那种莽撞的、野蛮的、热血沸腾的生命力，仿佛赋予了自行车一种斗士的形象，也正是这一出没头没脑的打架，酝酿了后来那场盛大的“卢沟桥约架”。以马小军、刘忆苦为首的百余号人，都骑着“二八杠”，扛着“武器”、拿着板砖，声势浩荡、气势汹汹的一场“战斗”即将展开，却在中间人三言两语的调和之下，以双方握手言和而告终，“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蕩荡和为贵”让这场闹剧彻底搁浅。这滑稽的收尾，不就是青春的模样，那些自以为是的勇敢和热血，不过是年少时无知的莽撞，“二八杠”就是这幼稚青春最好的承载者，也是青春年华里疼过、痛过、快乐过、感动过的最好印迹。

爷爷在我眼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是四个儿女的父亲，也是奶奶心里顶天立地的丈夫。每天一大清早爷爷就骑着他的“二八杠”绝尘而去，奔赴他的工作岗位，以最严谨认真的态度，迎接新一天的工作，精气神十足。

但爷爷在家务中的分担，却是可有可无的。每次听到“二八杠”清脆的车铃声，就知道是爷爷下班了，可即便回到家中的他也不曾帮奶奶分担家务，更不会主动承担起照料孩子的责任，在我的印象里，下班以后的爷爷还是沉浸在无尽的批改作业和评阅试卷当中，没有一丝温柔可言。有时甚至会因为奶奶丢掉了他的旧报纸而嘟嘟囔囔，会因为无心翻弄了他整理好的资料而闷闷不乐，实在不是多情之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木讷笨拙、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榆木疙瘩”，却也有自己的一丝浪漫，“二八杠”自行车见证着爷爷的铁汉柔情。

奶奶自嫁给爷爷之后，就做起了专职的家庭主妇，照顾太奶奶的日常起居，拉扯我伯伯、父亲这帮淘气的孩子，还要处理好琐碎的家务事，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一向贤惠稳重，知道家中大小之事都需要她来操持，但是日子久了，难免也想“偷个懒”。经常加班晚归的爷爷不会甜言蜜语，也不曾准备过惊喜，更算不上是细心之人，但是妻子的点滴辛劳和默默付出，他都记在心里。

有一年腊月，家里热热闹闹地忙活了起来，奶奶像往年一样开始嘱咐爷爷要采购的东西，谁知他忽然提议，这次带奶奶一起去赶集。奶奶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以往都是爷爷独自一人骑着“二八杠”去置办年货，这次要带着她一起，实属意料之外。虽然一年到头辛苦照料家事，奶奶也想出去看看，但是一来考虑到自己不会骑自行车，会白白增加负重，二来家中琐事都等着她来，更是抽不开身，因此拒绝了他。但爷爷态度却异常坚定，说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带奶奶出门赶大集。

第二天一大清早，奶奶早早地就起来梳洗，满心欢喜又夹杂着一丝紧张，不停地念念叨叨：“不然我就不去了吧，你带着我太沉了，东西也没地方放，家里糕面还没蒸呢……”只见爷爷推出了他的“二八杠”，拍拍后座：“走，咱也凑个热闹，出门赶集去。”说罢，爷爷就抬腿迈上了车，这个一心想着让妻子放松的男人意气风发地踩上了脚蹬，却没能看到后座上妻子羞红的脸。

北方的冬天还是威严的，两个人没走一会儿，就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厚重的衣服加上呼啸的西北风，爷爷的体力很快就见底了，大口喘着粗气，奶奶见状就要跳下车来，爷爷一听慌了神，连人带车左摇右摆起来：“不要动，你不要动，我哈着气暖和，一点都不累，你冷不冷？”奶奶看着爷爷逞强的呆样儿不禁笑出声来，轻轻拿手勾住了他的腰。这下爷爷仿佛打了鸡血：“这就更暖和了嘛。”用劲踩着脚蹬，高兴地直傻笑，后座的奶奶心里也是暖洋洋的。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孩子们的父母，也不是长辈们的子女，就是一对去赶集的小夫妻，虽然傻乎乎却自得其乐，想到这，奶奶把爷爷搂得更紧了，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还有一年教师节，爷爷单位上发放福利，每位老师都能分到一只叫花鸡，听闻消息后，爷爷兴奋地像个孩子，高兴地跑到奶奶身边，许诺等领到鸡给她和孩子们改善生活，来犒劳奶奶料理家务的辛苦。资源匮乏的九十年代，把叫花鸡这种稀奇玩意儿摆上餐桌，也实属不易。奶奶本身没有物欲，对叫花鸡也没太大的期待，但是迟钝的丈夫难得的体贴，让她顿时心暖。

终于等到教师节那天，爷爷“二八杠”归来的车铃比以往早了许多，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打住自行车，奶奶兴冲冲地从厨房出来，直奔“二八杠”后座，家中早已支好桌椅，就等着馋人的叫花鸡了。可是看看后座，看看爷爷，竟没有找到一丝叫花鸡的影子，奶奶急着问：“是不是单位准备的鸡不够发，没轮着你啊？”爷爷一脸茫然，不禁也扭头望向他的“二八杠”，只见后座上仅剩几根孤零零的皮绳，叫花鸡却完全不见踪影。爷爷呆立在那，瞬间语塞，下班的时候明明拿皮绳把叫花鸡结结实实地绑到自行车后座上了，怎么回到家就空空如也。奶奶看到爷爷窘迫的样子，瞬间也明白了个大概，怒气冲冲地解下围裙就是一通骂：“工作上的事情那么仔细，一个小错误也不放过，怎么一到咱们家自己的事儿，你就能这么马虎啊，这次把叫花鸡丢了，下次连你也一起丢了吧。”

爷爷紧张地不停拍打着他的座椅，念叨着“不是让你好好运输口粮，咋还给我运丢了呢”，一旁的奶奶看到这番场景早已是哭笑不得，路途颠簸，男人手又粗，全家人心心念念的叫花鸡早就不知道何时被“二八杠”送去给土地公咯！

爷爷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也不算是体贴入微的温柔之人，但是“二八杠”上承载着他虽笨拙却无比真挚的爱，让奶奶每每想起都深受感动，也许这就是那代人爱情的模样。奶奶总是说，爷爷光记着骑着他的“二八杠”上班，都快把这个家都忘了，可爷爷的“二八杠”不正见证着他对家庭的责任和妻子最真切的关怀吗？

我们身边总有一些人，他们无论是低吟还是高歌，都用不同的方式对抗着庸常，以自我的理想信念拒绝妥协。

2013年冬天，我与朋友去看赵雷的演出，演出结束后，迟迟不舍离开，坐在酒吧门口的马路边上，哼唱着赵雷的歌曲。忽然近处传来录音机的声音，赵雷的歌声瞬间涌满了整个街道，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哥，骑着一辆“二八杠”飞驰而过，车大梁上固定着一台中型的录音机。济南的冬天格外寒冷，但这似乎也无法阻挡乐迷大哥的热情，他身穿一件白T恤，高歌着赵雷的《我们的时光》，从喧嚣的人群中以极其夺目的姿态呼啸而过，扬长而去，街上还未散去的乐迷无不被他吸引过去，但他却依然昂首挺胸地歌唱，正如歌词写到的那样：“我们的时光，是无忧的时光，精彩的年月，不会被什么改写。”

不论是过时的“二八杠”、被时代淘汰的录音机，还是乐迷大哥逝去的青春和增長的年龄，这都不会改变他对理想的追求和生活的热爱。这位大哥可能也和大多数中年人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会为工作焦头烂额，也会因为家中琐事而烦扰，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对音乐的热爱，他心中依然有歌唱的梦。即使人到中年，他也依然能够保有热情，骑着“二八杠”来看演出，虽然青春已逝但理想犹存。

“二八杠”于普通市民而言，可能是落伍的代步工具，但是对那些心中有赤诚之心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仗剑走天涯”的武器啊，那些永远热血，永远保持少年心的勇者，那些敢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特立独行者，不正是秉承着他们最纯粹的心和对理想最赤城的热爱在努力生活吗？

我身边还有一位朋友，他的理想是骑着“二八杠”走遍中国，于是从2012年起，他就开始了他的“二八杠”之旅。一人、一车几乎踏遍了中国版图上的所有地方，驻足之处，他都会拍下“二八杠”傲然独立的身影，孤独又坚定，那是他行走天下的“战靴”，也是慰藉他孤独灵魂的最佳伙伴。他不曾想要与快速发展的新时代势不两立，只是秉承着一种对理想的坚守和对自己承诺的执着，所以他活成了每个人心中都梦想成为的洒脱模样。

“二八杠”自行车可能是一个符号，一个怀旧文化的记忆点，但是对于那些曾经经历过并正在经历的那些人来说，他就是最不可取代的“伙伴”，就是承载着最美好记忆的时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