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杨译本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

2019-07-13 06:39
关键词:杨宪益外文译本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一、引言

“国民作家”鲁迅的小说已经成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鲁迅小说众多的译本中,杨宪益和戴乃迭(以下简称“杨译”)合译的诸版本译本在鲁迅作品译介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截至目前,中国知网文献输入主题词“杨宪益+鲁迅小说”检索到论文共62篇,尽管远不及他们《红楼梦》译本(469篇)的关注度,但是杨译鲁迅小说的价值日益受到重视,现有的成果主要是杨译文本的翻译策略研究,如语言[1]、文体[2]、叙事[3]和文化[4-5],也有译介研究,如戈宝权梳理了世界各国对鲁迅作品的译介[6],杨坚定、孙鸿仁对鲁迅小说的各英译本作了归纳[7],蔡瑞珍分析了杨译鲁迅小说在美国的译介[8],李清柳、刘国芝考察和分析了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杨译鲁迅作品在美国的接受情况[9];此外,还有涉及鲁迅译本的传播研究,如卢志宏、王琦探讨了杨译鲁迅小说的翻译策略同域外传播的关系[10],胡密密分析了意识形态对鲁迅小说译介传播的影响[11],张奂瑶比较了鲁迅小说三个英译本在美国的接受[12]。这些研究对鲁迅小说的杨译本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但还不充分,对译本的传播和接受的轨迹把握不全面,对形成这种接受现状的原因分析不足。本文从国家机构翻译的视角考察杨译鲁迅小说在美国的传播和接受轨迹及其原因,这对总结国家机构翻译的经验教训,为当下中国文学外译和传播,加快中国文学成为世界文学的步伐,具有重要意义。

二、鲁迅小说杨译本的国内外出版轨迹梳理

鲁迅为后人留下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三部小说集,共计短篇小说34篇(包括文言小说《怀旧》),杨宪益夫妇虽然没有出版鲁迅短篇小说的全译本,但前后加起来翻译了鲁迅33篇小说。杨译本包括中篇小说《阿Q正传》的单行本和选集,几十年来先在国内出版,通过国际书店在国外发行,后来有的版本只面向国内发行,因为当时国外发行不景气,“从文化政治转变为文化生意”[13],呈现不同的特点,同国家机构的发起、审查和赞助密不可分,并受到当时的翻译政策、意识形态、政治气候和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制约、推动和影响。

杨宪益英译鲁迅小说肇始于抗战时期在重庆教书期间尝试翻译《阿Q正传》,解放后陆续出版四卷本的《鲁迅选集》译本,是其“译作中最有分量的一部”[14]178,鲁迅是杨宪益最喜爱的中国作家,尤其喜欢其小说。从1953年至1981年,杨宪益夫妇陆续翻译出版了鲁迅三个小说集的33篇小说,并多次再版和出版单行本。杨宪益同鲁迅的亲密朋友、老革命家冯雪峰共同选编鲁迅的作品,又由杨氏夫妇合译。马悦然高度评价杨译鲁迅小说,并为杨氏夫妇翻译得太迟而使鲁迅未获诺贝尔文学奖而感到惋惜[15]。

(一)“外文版”的翻译选材与机构翻译的功能

1.杨译鲁迅小说的版本

杨译鲁迅《阿Q正传》由外文出版社(以下简称“外文社版”)出版发行,之后杨译《故事新编》《彷徨》《呐喊》《祝福》《鲁迅小说选》《鲁迅选集》和《鲁迅小说全集》等先后出版发行。可详见表1:

表1 杨译鲁迅小说外文社版和香港版一览表

以上各种版本,除《阿Q正传》是由香港C&W出版公司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祝福》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之外,其余均为大陆出版社出版发行,且主要是外文出版社。从版次来看,《阿Q正传》的版本最多,其次是《鲁迅小说选》,1954年版译本只收录13篇,从1960年版开始成了18篇;从时间跨度来看,上世纪50和60年代出版的译本较多,80年代之后也较多,但文革期间的译本最少。

2.杨译鲁迅小说选材与意识形态

在新中国成立后,杨宪益夫妇于1952年受外文出版社刘尊棋社长的邀请,进入外文出版社。后来杨宪益又调到《中国文学》杂志社工作,先后担任副主编和主编,直到退休。如今隶属于中国外文局的外文出版社是国家官方出版机构,其前身是国际新闻局,受国家出版总署和中宣部双重领导,计划把中国文学所有主要作品翻译成外语,服务于外宣的需要。

鲁迅的现代白话小说不仅因其具有超越时代和民族的普遍人性和价值,而且还因毛泽东用九个“最”(“最伟大”“最英勇”“最硬”“最可宝贵”“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16]698来评价鲁迅的人格,以及三个“伟大”(“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16]698来评价鲁迅的身份,为鲁迅的光辉形象和小说的政治内涵定了基调。鲁迅受到党和政府极高推崇,顺应了发扬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革命文学的主流意识形态。“政治优先”成为外文出版社翻译选题的最高准则,也是新中国外宣翻译的主旋律。因此,翻译鲁迅小说是当时的重要政治任务。

杨宪益夫妇受命翻译的最大特点是由出版社确定选题,尤其在翻译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时,采取当时普遍实行的“编译合作”的体制。翻译发起方式采取“选材+翻译”模式: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选材,外文出版社负责翻译。“既照顾到政治因素、国情因素,又适当兼顾了中外两种语言的差异性。”[14]56这种原则以“政治正确”为优先考虑的因素,强调政治挂帅,编辑对意识形态进行把关,并掌握“翻译什么”的决定权,译者很少有话语权,至多可以作一定程度的协商,以求得妥协,但编辑有最终的删稿权和定稿权。不过,1954年杨宪益同冯雪峰(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共同选编鲁迅的作品,再由杨氏夫妇合译,这表明当时杨宪益有一定的话语权,鲁迅小说翻译是国家机构主导下的职业翻译家的翻译产物。

这种由国家翻译机构外文出版社主导的外宣翻译,首先必须符合当时政治气氛的需要。1950年代,新的红色政权刚刚成立,国家还是一穷二白,需要从各个方面巩固共产党领导的政权,在国际关系中,虽然英国同中国建交,但美国等西方大国对中国实行政治和经济的包围和封锁,中国同西方的文化交流受到极大限制。当时外宣翻译的重点是突出政治,反对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反对帝国主义腐朽文艺的影响,向全世界翻译传播中国的进步文学是当务之急。不可否认,这种国家机构主导的翻译在当时历史语境中是必然的选择,并且有其积极作用。

3.杨译鲁迅小说与国家赞助

外文出版社是当时计划经济的产物,外宣翻译出版也被纳入计划经济之中。由于外文出版社受双重领导,对外翻译传播是国家资助的翻译行为、文化交流行为和政治行为,国家新闻出版机构和党中央宣传部是杨宪益夫妇英译鲁迅小说的国家赞助人,外文出版社是次级的单位赞助人,经费来源于国家财政拨款,从财力和物力上确保翻译的顺利进行,把鲁迅小说的文学资本转变为中国形象的文化资本和政治资本,“体现了中国政府力图在国际上塑造文化大国形象的自觉意识,以纠正西方社会对其的偏见”[17],实现对外宣传新中国文化精神的目的。国家赞助人从政治、政策方针和经费上指导、组织和资助杨宪益夫妇的翻译活动,单位赞助人则从具体的工作计划和安排等方面来主导翻译的正常进行,并通过提供工资、给予荣誉和提高政治地位来调动他们的翻译积极性。

国家赞助人和单位赞助人是机构翻译的组成部分,译者的主体性会因此受到限制。一般而言,翻译的忠实原则无疑是译者必须遵守的强制性规范,必须符合国家战略的需要和出版赞助人的要求,符合翻译出版的审查制度。不过,国家机构作为赞助人并没有对杨宪益夫妇的翻译过程作过多的干预,他们在翻译鲁迅小说的过程中有一定的自由处理权。杨宪益夫妇在合译鲁迅小说时,既强调忠实原则,又不机械直译,比较注重读者意识。

(二)国外出版及其特点

直到20世纪70年代,杨译鲁迅小说选集先后有5个版本在美国和英国发行,其他为单行本。杨宪益《中国解放的文学导师:鲁迅选集》(Chosen Pages from Lu Hsun:the Literary Mentor of the Chinese Liberation)在1940年被美国纽约卡梅伦联合出版公司(Cameron Associates Inc)出版社盗印出版,后来多次重印,最新版是1988年版,1964年版有冯雪峰撰写的《鲁迅:生平与著作》,选自他在《鲁迅选集》(卷一)中的简介,收录杨译鲁迅小说12篇,但杨宪益夫妇没有署名。需要特别指出,《鲁迅小说选》(Selected Stories of Lu Hsun)一书不仅在国内由外文出版社多次再版和重印,而且从1972年至2016年先后有五家美国出版社出版,分别为哨兵出版社(Sentry Press,1972)、美国旧金山中国书刊社(China Books& Periodicals Inc.,1972)、诺顿出版公司(W.W.Norton&Co.,1977)、创新空间独立出版平台(Create 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2014)、野边出版社(Wildside Press LLC,2016)。此外,诺顿出版公司还于2003年再版了该书,著名华裔作家哈金撰写了序言,他认为“只要中文不消亡,这部选集中的小说就会有读者永远阅读下去”。该书英文书名(Lu Hsun:Selected Stories)略有改动。《阿Q正传》也有三家出版社出版,另有《鲁迅小说全集》)(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与外文社,1981)出版以及戴乃迭署名的《无声的中国:鲁迅作品选》(牛津大学出版社,1973)出版,还有多种单行本在国外出版。近年来,Kevin John Nadolny主编了一套英汉双语注释的中国文学教材(英汉对照),包括鲁迅的《呐喊》《阿Q正传》《祝福》,其中《祝福》译本选择了杨氏夫妇1960年的外文社版,由捕捉中文出版社(Capturing Chinese Publications)出版(详见表2):

表2 杨译鲁迅小说国外版一览表

以上可以看出,除牛津大学出版社之外都是美国的出版社,除两家大学出版社(牛津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外,其余都是商业出版社。鲁迅小说译本在英美国家的出版,离不开外文出版社及其上级主管国家机构同国外出版社和代理商之间的合作,例如美国的旧金山中国书刊社代理外文社图书向海外发行,而创新空间独立出版平台肩负着在美国出版和代理的双重角色,对鲁迅小说走向国外出版行业起到了关键作用,即使在中美两国处于敌对状态阶段,国家机构的运作也一直在进行。不过,近年来出现了国外出版社主动再版或重印鲁迅小说的趋势。杨译鲁迅小说几乎都是先在国内出版,然后再在国外出版发行,或完全照搬国内版,或作某些调整。20世纪50和60年代国外出版版本只有一种,直到70年代开始才大规模出版,这同中美关系和文化交流的历史发展态势相吻合。

三、杨译鲁迅小说的传播与接受轨迹

(一)美国的图书馆藏

杨译鲁迅小说的各种版本在美国的传播,不同历史时期的版本有不同的命运。通过OCLC WorldCat联机检索,美国馆藏量(见表3)排名第一的是《鲁迅小说选》英译本,其中外文社版在美国的收藏图书馆有126家,美国版97家,共计223家。排名第二的是牛津版《无声的中国》,有107家。外文版《鲁迅作品选》(第一卷)排名第三,现有106家,其中1956年版收藏量最大,计66家。外文出版社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联合出版的《鲁迅小说全集》,共计80家。单行本《阿Q正传》馆藏117家,其中外文社版63家。

根据OCLC WorldCat联机检索,美国馆藏杨译鲁迅小说外文社版至少有295家,而美国版和英国版在美国的馆藏共计765家,因此,外文社版的传播范围明显不如国外版。外文社版美国收藏图书馆数量在1972年达到高峰,共计105家,之后除《鲁迅作品选》在1980年有34家图书馆收藏外,其他版本便不再有收藏。国外出版社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杨译鲁迅小说从1972年开始在美国有收藏,之后陆续增加。总体而言,收藏这些图书的主要是美国的大学图书馆,表明鲁迅小说研究及使用主体是美国各家大学。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重新开启了中美文化交流的新局面,鲁迅作品研究受到新的关注。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鲁迅小说在美国的传播也没有完全停止,国家机构对外发行还在艰难运转。

表3 杨译鲁迅小说被美国图书馆收录情况一览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国外有的研究者认为,外文社版鲁迅小说杨译本“无一引起轰动而至今默默无闻”[18]185,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表3中的收藏量便是明证。即使是1956年外文社版《鲁迅作品选》(卷一),美国图书馆收藏也有66家之多,图书馆的收藏量应该成为译本的影响力衡量指标之一。上世纪90年代,无论是外文社版还是美国版和英国版,杨译鲁迅小说在美国的收藏基本停滞,这同当时中国外文局的体制变更有关。外文出版社从事业单位改制为企业单位,自负盈亏,国家不再补贴,国家赞助人不再发挥作用,势必会影响鲁迅小说在美国的发行。但到了21世纪,杨译鲁迅小说的美国版和香港版的收藏量又开始小幅回升。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无疑促进了中美文学和文化交流的步伐,美国的商业出版社看到了出版杨译本的盈利空间。2003年,以出版经典著作而闻名的美国诺顿出版社出版了华裔著名作家哈金作序的《鲁迅小说选》,美国图书馆有一定的收藏量,这加快了杨译经典化的过程。此外,美国一些小型商业出版社的版本也有收藏,这表明美国的鲁迅小说杨译本的传播出现新特点,折射出读者对杨译版本需求的多元化趋势。

(二)文学选集收录情况

鲁迅小说杨译本不仅在国内外出版和再版了多种选集和单行本,而且受到美国汉学界的高度关注,先后被多种中国现当代文学选集收录。刘绍铭(Joseph S.M.Lau)、夏志清(C.T.Hsia)、李欧梵(Leo Ou-fan Lee)(1981)合编的《中国现代中短篇小说选》(Modern Chinese Stories and Novellas,1919—1949),作为现代亚洲文学系列丛书之一,收录杨译鲁迅小说六篇:《孔乙己》《药》《故乡》《祝福》《在酒楼上》《肥皂》。白之(Cyril Birch)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第二集):14世纪到当代》(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Volume II:From the Four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Day),选入了杨译《祝福》。刘绍铭和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合编的《哥伦比亚中国现代文学选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1995/2007),站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高度,更凸显鲁迅小说的价值,选录鲁迅的《呐喊自序》之外,还包括小说《狂人日记》和《孔乙己》,均由杨氏夫妇翻译。

鲁迅小说同时受到青睐,收入三大英文版的世界文学选集《诺顿世界文学作品选》《朗文世界文学作品选》《贝德福德世界文学作品选》。杨译本被收入世界文学读本,强化了传播效果。Damrosch等(2008)主编的《朗文世界文学选集(第6卷):20世纪》(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Vol.F:20th Century),收录的杨译本除《呐喊》前言外,还有《狂人日记》和《一件小事》。

(三)杨译在美国汉学研究中的被引情况

美国汉学界对杨译本的接受还表现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中不断引用杨译文,从中可以看出杨译对汉学研究的影响。夏志清在《现代中国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99)中,有关鲁迅小说创作的评论中引用了杨译本外文版《鲁迅选集》(Selected Works of Lu Hsun,1956—1957)的相关译文。作为文学史叙事和批评的素材,杨译为夏氏提供了可资借用的文本资本,无疑具有重要意义。美国汉学家罗鹏(Carlos Rojas)和白安卓(Andrea Bachner)在《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手册》(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中直接引用了杨译本外文版《呐喊》之《阿Q正传》的部分译文,还改译了其中的某些译文。

韩南(Patrick Hanan)在《鲁迅小说技巧》(Techniques of Lu Hsun’s Fiction)一文中引用了杨译外文版《鲁迅选集》和《中国文学》(1963年第1期)杂志上发表的杨译鲁迅短篇小说《长明灯》和《白光》,为分析和阐释鲁迅小说的技巧发挥了积极作用。寇志明(Jon von Kowallis)在《论鲁迅小说的翻译》(On Translating Lu Xun’s Fiction)一文中引用了杨译《呐喊》2002年外文版中的部分译文。齐邦媛、王德威合编的《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文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Half of a Modern Century:A Critical Survey)中引用了1980年外文版《鲁迅选集》中的部分译文。由此可见,杨译鲁迅小说受到海外鲁迅研究者的高度重视,杨译走进了专业人士的研究视野。

(四)杨译本的国际评论

1.专业人士的评论

杨译鲁迅小说甫一出版就受到美国评论界的关注,最早由毕晓普(Bishop)在《鲁迅作品选》(Selected Works of Lu Hsun.III.)的书评中介绍杨译鲁迅小说,他指出鲁迅是“中国现代最重要的作家”[19]92。莱弗利(Lavery)在《中国季刊》中介评了戴乃迭英译的《无声的中国》(包括鲁迅的部分小说),充分肯定了鲁迅“大声呐喊、勇往直前、不计个人得失、抛开旧观念和表达真思想”[20]182的先锋精神,“其独特价值有助于英语世界理解中国现代文学”[20]182,并高度评价了外文版杨译《鲁迅作品选》四卷本是向西方汉学专业学生和普通读者译介的“不朽成就”[20]183。作者具有很强的译本读者意识,对杨译的评价之高,在西方评论界甚为罕见,对西方读者有很明确的引领作用。

何谷理(Hegel)在《今日世界文学》(1983年冬之卷)书评中主要分析了鲁迅小说的各种创作才能——“辛辣地讽刺旧中国的虚伪和非人性”“绝望和孤独的反抗精神”和“对阴暗和分裂的社会劣根形象的揭露”,称赞鲁迅是“超越时代的作家,剖析中国文化,揭露了人类的残忍和无知的本性”。[21]171这种主要探讨鲁迅小说的批判精神,是文学价值层面,表明评论家对鲁迅小说的内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何谷理还对杨译的翻译质量做了评价,认为译注对外国读者有帮助,译本使鲁迅的创作性“忠实而完全在英语里表现出来”[21]171,可作为中国文学或世界文学的教材。

汉学家对杨译鲁迅小说的单行本也很感兴趣,2002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的鲁迅《阿Q正传》中英对照版,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中英对照系列”之一,丛书的编委会有郑树森、葛浩文、金介甫(Jeffrey Kinkley)和谭国根,该书由卜立德(David Pollard)撰写学术性很强的导读,同年在美国的《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期刊上发表了何谷理撰写的短篇书评,指出该书是“丛书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典范”,称赞杨宪益和戴乃迭组合的“北京团队”的译文很“标准”,是“经典”(venerable)的译本,肯定了汉英对照版(包括卜立德的简洁、明晰和学术性的导读)对学生和其他读者的“指导”和“帮助”作用。[22]220

2002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杨译《祝福及其他》,收录鲁迅短篇小说13篇,何谷理认为这本教材是把鲁迅介绍到中国文学课堂中“最合适不过了”,对那些没有掌握鲁迅措辞细微之处的学生来说,杨译是“可信度很强的翻译”(solid translation),极有“帮助”,而且也高度评价了卜立德的导言。[23]217这两篇译评都是由专业学者发表在美国的《中国文学》期刊上,显示出对鲁迅作品杨译本的关注,杨译的出版发行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

2.普通读者的评论

美国亚马逊网站不断有杨译鲁迅小说各种版本旧书在流通,截止到2019年4月20日,杨译《鲁迅小说选》诺顿版(2003)、野边版和创造空间独立版有相同的11名顾客点评,其中有6位点评五星级,占55%,有1人点评四星级。评论中的关键词主要有“中国历史”“现代汉语”“中国文化”“政治”“革命”和“文学”等,涉及鲁迅小说中的创作主题和内容。此外,香港中文大学版《阿Q正传》和美国捕捉中文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对照教材《鲁迅的祝福》也受到客户的点赞和评论(见表4)。总体而言,这些译本所受的关注度较高,且没有直接对翻译本身发表看法,但也有一定的认可度。与此相反,杨译的外文社版却几乎无人问津,无人点评和留言。

表4 杨译鲁迅小说被美国亚马逊网站顾客评价一览表

但是,美国著名的读书网站Goodreads中的读 者更喜欢发表评论,目的性更强,读书心得更有说服力,诺顿版译本《鲁迅小说选》最受该网站关注。截止到2019年4月20日,网站对杨译2003年的诺顿版译本《鲁迅小说选》点评星级的有425人,其中五星级的评价占28%(122人),四星级的占38%(162人),两者相加共计66%(284人),三星级26%(112人)。这表明大部分点评者对诺顿版译本表示满意。此外,网站有42条读者评论留言,这些留言主要涉及译本中有关故事情节的认识及其对鲁迅的评价,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译者的翻译是受到欢迎的。其他版本的点评和评论很少,外文社版几乎没有引起任何读者的反响。

也有几位读者对杨译本的翻译作了一些点评。例如,Arturo写道:“翻译中某些东西失去了,但这不一定是坏事,而正好是另一种写作风格。”看来这位读者看待翻译不完全以原文为出发点,而肯定了一定程度创作的合理性。Patrick认为:“原文之美在译文中有些没有抓住,在风格朴实的英文翻译中,鲁迅小说中的传统背景丢失了。阅读中文原著可以通过鲁迅的措辞和选题了解他的教育背景。”这位读者显然还懂中文,对鲁迅原著的语言风格比较了解,对杨译本不太满意。Sam Gammons也对杨译本作了批评,他指出,杨译本的“技术性翻译”失去了鲁迅原著中的许多白话的味道。这些意见反映了部分读者的译评观点,他们对翻译的“忠实性”要求较高。

以上对比表明,诺顿出版社出版的杨译《鲁迅小说选》显然比小型出版社更受关注,特别是更受美国读书网站的欢迎,这意味着杨译本通过权威出版社成为美国经典翻译文学,走进了美国读者的心中。

四、杨译鲁迅小说的传播与接受效果分析

杨译鲁迅小说在美国的传播历经了从几乎无人问津到经典化,再到普及的曲折过程。最初杨氏夫妇受命翻译受到国家机构的强制性引导和资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小说的外宣翻译,集中了国家出版机构的人力、物力和出版发行的优势,发挥了计划经济的优势,利用外文出版社在国外的代理和销售渠道,在一定范围内开展了鲁迅作品在美国等国家的传播。国家的翻译垄断便于高效翻译、管理和监控,最大限度地落实国家的意识形态。杨宪益的鲁迅小说翻译是由国家主导的“送出去”翻译传播方式,读者对象也不太明确,忽视读者的需要和接受心理,有时可能成为政治宣传的代言,传播效果往往不佳。对外出版发行的渠道也不太畅通,影响力受到限制,这种外宣翻译远远没有满足国家翻译的期待视域,加之缺乏国外有影响力的专业评论家的评介和大力推介,以及美国的鲁迅研究人数过少,很长时间内传播效果大打折扣。这表明:“用对外宣传的政策来指导文学译介并不合理。”[24]143

翻译传播也受到国际关系发展的影响。杨译鲁迅小说在美国的传播效果同国际关系的变化以及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有密切关系。自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开始改善,文学和文化交流逐步增多,杨译在美国的传播范围和途径开始有明显的变化,特别是随着中国于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西方文化界较之以前更重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杨译鲁迅小说在2003年由美国著名的诺顿出版社再版发行,影响日益扩大。随着中国于2008年在北京成功举办举世瞩目的第29届夏季奥运会,中国文学和文化在国际上更加受到重视,普通读者也开始关注杨译鲁迅小说。国外的图书馆藏量、亚马逊网站销售的新版和旧版都明显增加,特别是国外的普通读者网站开始关注杨译本,呈现了传播的新特点。

由于杨译鲁迅小说国外出版发行历史跨越六十多年,汉学界乐意接受外文社版杨译本。尤其近二、三十年来,美国的鲁迅研究队伍不断扩大,对鲁迅小说译本的需求不断增加。近年来,国际上鲁迅小说研究出现了新动态,开始重视鲁迅小说的世界文化比较研究、文本重读、历史文化的史实辨正和阅读接受研究[25],这不仅为鲁迅小说的新译本拓展了市场,而且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的鲁迅小说选译本日益受到国外研究者和普通读者的欢迎,有些西方读者把鲁迅小说杨译本与蓝诗玲(Julia Lovell)译本相互参照阅读和研究。此外,杨译本普及版在美国不断出现,取代了外文社版,为美国培养了不少普通读者,外文社版在美国普通读者群中逐渐式微。

五、结论

杨译鲁迅小说作为现代文学翻译的经典具有世界性的精神价值,在美国的传播和接受历经了从遇冷到经典化再到大众化的过程。无论是外文社版还是美国版或香港版,国家翻译机构对杨译本在美国的传播和接受发挥了作用,推动了鲁迅小说的再经典化进程。杨译的外文社版在美国更受汉学家或鲁迅研究者的关注,而杨译美国再版本更受普通读者的喜爱。这是因为外文社版杨译本跨越的历史时期长,加之是直接来自中国的版本,显得“原汁原味”,且大学及研究机构的图书馆收藏量较多,汉学研究者习惯于参考外文社版;而杨译美国版在美国流通快,均为平装本且装帧设计更适合美国普通年轻读者的欣赏口味和审美期待。外文社版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美国发行量逐步减少,美国普通读者更喜爱阅读美国出版的书籍。

杨译鲁迅小说作为一枚硬币的两面,是中国“送出去”与美国“请进来”的典型形式,为推动鲁迅小说走向世界发挥了积极作用。本研究表明,国家机构翻译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中国现代文学对外传播和接受呈现了不同的特征并发挥了强弱不同的作用。这对当下的中国文化外译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为了让中国学术成果更快地被世界了解,应大力开展中外学术交流,提高我国学术成果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但学术翻译读者群体小,走市场化的道路难以为计,因此,仍然需要国家机构的翻译资助;而通俗性翻译主要面向外国普通读者,应发挥国外图书市场力量的自主引导作用,同时鼓励国内的民间机构同国外出版机构合作出版发行通俗性的文学和文化作品,从而获取相应的利润,以市场赢得读者,毋须过多投入国家资金。

猜你喜欢
杨宪益外文译本
《世界华人消化杂志》外文字符标准
《红楼梦》包腊译本的定量研究
Gender Differences in Expressing Gratitude
王际真与麦克休《红楼梦》英文节译本编译策略比较
《红楼梦》霍克思译本中的古诗词增译策略及启示
杨宪益-戴乃迭《红楼梦》英译本后四十回底本考证
《红楼梦》霍克思译本中习语英译的跨文化阐释
《金丝小巷忘年交》
《五味人生:杨宪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