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鲁迅小说《离婚》的语境设置

2019-07-13 13:59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122
大众文艺 2019年24期
关键词:畜生离婚父女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214122)

鲁迅小说《离婚》中塑造了爱姑这样一个大胆、泼辣、敢于反抗的少妇形象。她在新正的一天由父亲陪同,趁着慰老爷家新年会亲,城里的七大人也在的时候,到庞庄慰老爷家里,和她的丈夫去解决闹了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的离婚问题。作者运用白描手法,向读者呈现了“船上”和“客厅”两个场景,把 “离婚”这件事放在两个情景语境里叙述。爱姑的话语在“船上”充满自信与斗争的锋芒,到“客厅”后却渐失锐气直至最后屈服。“在语言使用过程中语言选择必须与语境互相顺应”,话语的使用者和接收者根据情境的变化来选择、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爱姑在两个场景中的话语选择,即体现了话语与语境的相互顺应。交际语境中和语言选择相互顺应的要素在三个维度上运作:物理维度、社交维度和心智维度。鲁迅把故事中的人物对话放入两个场景,分别从三个维度刻画出了爱姑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描述了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

一、与乡民说“理”

1.民间自由交往的空间

开往庞庄的船上聚集了八三、蟹壳脸、胖子汪得贵等一些普通的村民,构成了一个乡村日常交往的空间,庄家父女二人与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展开了亲切寒暄。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场域里,农民可以无需太多顾虑,直言自己的看法。得知庄木三还是为了爱姑的事而去慰老爷家时,八三说道:“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 ”,汪得贵接着说:“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船上人们七嘴八舌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谈的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说的是社会之“公道话”。在这里,爱姑是被弃和被冤屈的,她掌握着“理”,小畜生是没有“理”的,这给了她要去评理的理由,增加了她要去评理的信心。

2.自由交谈

小说在开篇写道庄木三父女刚跨下航船去,“船里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大家称呼庄木三“木叔”或“木公公”,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本来只有庄木三和爱姑两个人,但船上的坐板却空出四个人的座位来。纯朴的乡下人有着自己的生活常识和判断力,他们都知晓庄木三的威望,对之毕恭毕敬。爱姑的娘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去”的,父亲是“三六十八村”无不知晓的出头露面的人物,况且,她还有六个兄弟给她撑腰壮胆,她有恃无恐,与夫家抗衡是必然的。八三委婉劝说爱姑不必再闹下去,她是不能接受这种规劝的,于是愤愤地昂起头,泼悍地骂丈夫“小畜生”,骂公公“老畜生”,她要向七大人说说自己的艰难,让七大人评评“理”。八三被说服了,不得开口。汪得贵的一段话,把七大人想象为救世主,正合了爱姑的期望,她听了很是受用,高兴地说:“你这位阿叔真通气”。胖子的同情与怂恿助长了爱姑的斗志,“要撇掉我,是不行的……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

3.幻想成功未来

爱姑已与夫家斗了三年,还拆了他们的灶,慰老爷劝了四回,也不能有什么结果。八三的不说话,汪胖子的同情和附和更是让爱姑感到理直气壮。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至于七大人么,如汪胖子所说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爱姑似乎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未来,她“瞪着眼看定篷顶,大概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爱姑认定自己是被抛弃被冤屈的,“理”在自己这边,七大人是会主持公道的,夫家是斗不过自己的。

船上是一个讲“理”的民间自由交往空间,在这里大家谈的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从社交维度上说,爱姑父亲在附近乡村中有一定的声望和地位,船上的农民对他是敬畏和尊重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认为爱姑是有理的,她的夫家是理亏的,从而助长了爱姑去评理的气焰。从心理维度上来说,爱姑已与夫家斗了多个回合,慰老爷虽说做过几次调解,但也说服不了她。即将见到的七大人则是专讲公道话的,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因此,爱姑对成功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二、与乡绅说“礼”

1.士绅权力空间

爱姑跨进黑油大门,被领进门房,发现“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父女已经没有了船上的特殊待遇,与底层乡民一样被招待在门房。待喝过年糕汤之后,又被领着经过大厅,最后才跨进客厅。跨进慰老爷家的客厅,爱姑不及细看里面的东西,看清的只是“红青缎子马褂发闪”。缎子马褂显然不是普通乡民的着装,而是官宦士绅阶层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这缎子马褂也就成了等级区别的标志。七大人和慰老爷们把爱姑和她父亲晾在一边,大谈“屁塞”“新坑”和“水银浸”等,这些对没读过书的爱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她“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言语的差异进一步彰显了身份地位的差别。慰老爷家的客厅处处传递着权力的威严和等级的森严,这是一个士绅权力的空间。置于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爱姑没有经验去判断他人的行为和事件的变化,她有些害怕,不由局促不安,“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她试图证明自己的婚姻和行为都是合乎“礼”的。

2.孤军奋战

客厅里的排场陈设在庄氏父女眼里既豪华又陌生,他们到了客厅,没有主人来打招呼,使父女感受到一定的压力。正式调解开始的时候,慰老爷特意强调和七大人意见的一致性,“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在这种威压下,庄木三说不出话来。父亲不敢说话,慰老爷又威逼利诱,爱姑只有孤军奋战了,她勇敢了起来,以“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开场,说出了自己预备好的一番话。“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爱姑想让七大人判定自己的婚姻和在夫家的行为是合乎“礼”的,自己是很在“理”的,她把自己交了出去,似乎就只依赖七大人的决断了。“礼”的解释权和使用权掌握在七大人、慰老爷这些乡绅们的手上,他们所说的“礼”是让女人有节操,守妇道,讲德性,是“公婆说走,就得走”,出过洋的少爷们对此也唯唯诺诺。爱姑试图再做一回最后的奋斗,但她一直处在为自己争辩的被动位置,尽管她敢于大吵大闹,骂丈夫和公公“小畜生”和“老畜生”,皆口惠而实不至,反而让丈夫抓住了把柄,为其“休妻”提供了口实。

3.最后的心理防线

慰老爷威胁爱姑,“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爱姑本不把慰老爷放在眼里,她泼辣的性格让其说出拼命的话语。在爱姑眼里,七大人俨然是正义的象征,故而对他在解决婚案事件中的作用寄予了很高希望。待一直没有发言的七大人说出“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的话时,她满眼发出了惊疑和失望的光,乱了阵脚。虽然还是按计划骂了“老畜生”“小畜生”,且指桑骂槐,把慰老爷、七大人也连带在内,但“我们是粗人,什么也不知道……”一句,已经自己勾销了自己再论理的资格。这时,高大摇曳的一声“来——兮”从七大人的嘴里发出,全厅顿时鸦雀无声,本来就威严的气氛再加上七大人装腔作势的大喊,让爱姑彻底崩溃了,她不由自主地说出“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宣告了三年斗争的失败结局。

慰老爷家的客厅是一个“礼”教主导的士绅权力空间,无形的威压,使爱姑由船上的理直气壮转为替自己争辩的被动定位。从交际的维度上说,父女来到客厅,没人招呼,七大人和乡绅们的谈论,让他们倍感陌生。七大人和慰老爷立场一致,父亲不作声,连出过洋的少爷,也支持“公婆说走,就得走”,爱姑孤军奋战,终无法招架。从心理维度上来说,爱姑所寄托希望的七大人让其失望和惊疑,七大人的装腔作势更是让她颇为震惊,甚至认为自己“太放肆、太粗鲁了”,直至彻底崩溃,败下阵来。

三、结语

小说设置了两个情景语境:在船上和在客厅里。两个场景的变换展现了三个维度的转换:由民间交往空间转向士绅权力空间;由讲人之常理转向讲封建礼教;由理直气壮转向自知无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封建主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还相信他的力量。“从来如此,便对么?”,爱姑还无法发出这样的诘问。

注释:

1.文中所引人物对话来自鲁迅小说《离婚》(《鲁迅自选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0-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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