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步山[扬州大学广陵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秦观,“苏门四学士”之一,诗、词、文俱工,以词闻名于世。作为婉约词派的经典作家,秦观词的艺术成就受到历代词评家的高度赞誉,苏门弟子晁补之认为:“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吴曾:《能改斋漫录》)同为苏门弟子的陈师道也提出:“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陈师道:《后山诗话》)秦观词的主题不外乎恋情、离别、怀旧、贬谪等内容,然其词之艺术成就之所以得到历代词评家的高度赞誉,除了具备音律皆美、情韵兼胜的艺术特色之外,将身世之感融入词中,是其词在艺术上的又一高明之处。正如清代学者周济所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周济:《宋四家词选》)秦观早年科举连试不第,中年入仕后又饱受官场的倾轧和党争的迫害,其丰富而坎坷的人生经历与饱经沧桑的身世之感对其词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
秦观的一生以元丰八年(1085)为界,大体上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基本上在家耕读,偶尔外出漫游。后期中举后出仕,饱经宦海浮沉,直到最后客死藤州(今广西藤县)。因人生境遇的差别,其前后期词作中的身世之感的主要内涵亦有所不同。
1.秦观前期词身世之感的主要内涵
秦观出生于高邮(今属江苏)的一个中小地主家庭,其祖父、父亲仅做过州县小官。秦观幼年时,其父早逝,家道中落,成年后的秦观立志于走科举应试之路,以求实现报效国家、光耀门庭的人生理想。秦观曾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前两次皆落第而归,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秦观第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在苏轼、王安石等人的鼓励与推荐之下,37岁的秦观终于考取了进士。少年时代的秦观聪慧上进、勤奋好学,对自己的才华也颇为自信,他曾经在24岁的时候就写下了一篇《郭子仪单骑见虏赋》,表达了自己仰慕前辈英雄、决心报效国家的远大政治抱负,并且认为以自己的才学与智慧,取得功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了秦观的这份自信,他在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和元丰五年(1082)的两次科举考试中皆落第而归,这对于年轻气盛且自视甚高的秦观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其早期词作中有多首作品皆蕴含着对科举遇挫的失落与惆怅,对人生前途的迷茫与困惑,此亦为秦观前期词身世之感的主要内涵。2.秦观后期词身世之感的主要内涵
宋神宗元丰八年,秦观考取进士,随后开启了其人生的仕途之路。在宋神宗年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的八年里(元祐年间),因高太后倾向于旧党,苏轼被委以重任,苏门弟子亦多有升迁。秦观先后任蔡州教授、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等职,这是秦观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八年。尤其是在京城任职期间,他得以和其师苏轼及其他同门师兄弟时相过从、交往甚密。然而,即便是在旧党得势的八年里,秦观也时常感受到来自官场的倾轧与斗争。当时旧党阵营内部也有诸多派系,各派系之间亦有矛盾与纷争。例如,当时的“洛党”官员贾易等人就曾以秦观的私生活不检点为由,对其进行政治打压,使秦观倍感郁闷,且有归隐之意。秦观在元祐年间所创作的词作中对这份郁闷之感时有体现。宋哲宗绍圣元年,宋哲宗亲政后重新启用新党执政,以苏轼为代表的旧党人士多遭罢黜,秦观亦难逃被贬谪的命运,先后被贬到处州、郴州、横州、雷州等地,最后客死藤州,结束了其七年悲怆的贬谪之旅。在秦观晚年的贬谪岁月里,他深感仕途无望,人生灰暗,亦经常思念苏门师友及家中亲人,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因而他的心境极其悲苦与凄凉,词风较前期亦有明显变化,后期的这些人生境遇在其词作中多有体现,也构成秦观后期词中身世之感的主要内涵。1.通过恋情词表现身世之感
宋代歌妓制度的盛行使得士子与歌女的交往行为变得非常普遍,而这种社会现象在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恋情词的大量出现。在秦观前期的词作中,恋情是秦观词的主要题材之一。在入仕之前,秦观曾出游过汴京、扬州、越州等地,与当地的歌女有所交往,并从她们身上得到了一些情感的慰藉,因而创作了多首恋情词。其早期著名的词作《八六子·倚危亭》《满庭芳·山抹微云》都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清·周济语)的代表作,这两首词明写词人与歌女的恋情与离别,实抒词人科举落第后的失落、惆怅与迷茫。试举其《八六子·倚危亭》如下: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此词创作于元丰三年(1080),其时秦观已32岁,尚未科举及第(元丰元年秦观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但落第而归),更未能谋得一官半职。关于此词的具体创作背景,据宋人“皇都风月主人”的笔记《绿窗新话》记载,秦观在扬州刘太尉家邂逅了一位歌女,并产生了一段美好而短暂的感情:“秦少游在扬州刘太尉家,出姬侑觞,中有一姝,善擘箜篌,此乐既古,近时罕有其传,以为绝艺。姝又倾慕少游之才名,偏属意少游,借箜篌观之。即而主人入室更衣,适应狂风灭烛,姝来且亲,有仓猝之欢。”秦观在返回高邮老家途中于邵伯镇的斗野亭上因思念此歌女而创作了此首《八六子》。
词人酒醒之后在斗野亭上回想起在扬州与佳人两情相悦的甜蜜场景,无比留恋与伤感。美好的时光却又往往是短暂易逝的,此时词人一人孤独地面对暮春时节的景物,内心之落寞、凄凉可想而知。词之开篇“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此“恨”可理解为思念恋人而不得见之恨,更蕴含着词人满腹才华却科举落第、报国无门之恨。展望着今后的人生之旅,已过而立之年的词人看不到方向和希望,因而倍加感慨、执着于眼前的情场之恨。词中“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等句,在表达与恋人离愁别恨的表层之下,亦蕴藏着词人科举落第后的那份挥之不去的苦闷、感伤之心绪。如果把此词简单地理解为一首恋情词,其实是不全面的,此词在恋情主题的面纱之下,其实隐藏着词人非常浓郁的身世之感。
在秦观后期的一首恋情词《风流子·东风吹碧草》中,词人看似在怀念与昔日青楼旧爱的美好爱情,实际上是在抒发遭遇新旧党争打击之后悲苦、落寞的心情。词中“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看似在追忆与恋人在一起的幸福甜蜜,其实是对其在京城任职期间与同门师友欢聚岁月的无限留恋,此词于恋情之中充满了浓郁的身世之感。类似的作品还有其在蔡州期间所写的《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在长沙所写的《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等。摘录《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如下: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翦。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关于此词的创作背景可以参考宋人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的《义娼传》。《义娼传》记载,秦观在被贬郴州途中路过长沙,在长沙邂逅一位仰慕自己已久的歌妓,此歌妓于长沙芙蓉院热情款待了秦观。秦观在落魄的贬途之中面对自己的红粉知己,有感而发,创作了此首《木兰花》。词之尾句“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似乎在暗示这位歌妓已青春不再,年华老去,给人以美人迟暮的感慨唏嘘。但细品此词,我们也能分明感受到词人自伤身世的感慨之意。这位风华不再的歌妓不正像是曾经供职京师而今仕途落魄的词人的写照吗!因此可以说,此词中的身世之感是非常浓郁而深沉的。
2.通过怀旧词来表达身世之感
秦观个性较为多愁善感,且非常珍视与苏轼以及苏门师兄弟之间的那份情谊。秦观自从熙宁十年(1077)拜见苏轼之后,就一生在政治和人格上追随苏轼,无论时局如何变幻,无论自己遭遇怎样的打击,都不改初衷。绍圣元年(1094)秦观被贬出京之后,其最后几载的人生之旅充满了浓浓的怀旧之情。词人通过怀旧词追忆在京师供职期间与同门师友的欢洽时光,亦蕴含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南唐·李煜语)的那种今非昔比、沧桑变幻的身世之慨。例如其在离开汴京踏上贬途的前夕所写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一词: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词人在收到贬讯即将离京之际,来到苏门师友经常聚会于此的汴京城西,面对似曾相识的依依杨柳和满眼的春色,他无限感慨地回忆起曾经和同门师友在此欢聚的点点滴滴。往事是美好而值得留恋的,但世事沧桑,而今,自己和同门师友一同遭贬出京,面对即将开始的凄苦的贬谪之旅,词人的内心感受可想而知。因而才有了“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的深情追忆和深沉感慨,才有了“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无限凄凉与绵绵哀伤。正如其同时代的词人晏几道所云:“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小山词自序》)秦观的这首怀旧词同样充满了世事变迁的身世之感,于怀旧之中更显丰厚的人生内涵。
类似的作品还有词人在处州期间所写的《千秋岁·水边沙外》,词中“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之句,深情回顾当年在京城的西池之畔,苏门同仁们在一起相聚欢洽的场景。如今一人独在处州,面对处州城郊秀美的暮春之景,词人没有半点赏景的雅致,反而发出了“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感慨。在回忆与现实的对比交织之中,身世变迁之意跃然纸上,身世之感极其深沉。
3.通过贬谪词表现身世之感
贬谪文学是唐宋时期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许多作家在遭遇贬谪期间,创作上反而掀起了一个高峰,艺术上也多有精品诞生。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清·赵翼语),秦观在绍圣元年遭遇贬谪之后,在处州、郴州、横州、雷州等一路贬途之上,创作了不少艺术上上佳的词作。这些词作在意象的选取、意境的营造方面可谓匠心独具,非常契合词人被贬之后特有的悲苦、落寞之心境,同时,也折射出词人的身世之感,受到历代词评家们的高度赞誉。如其在前往郴州的贬途之中所写的《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此词记录了词人在贬途之中的某一个晚上暂寓某驿站的所见、所闻、所感。通过遥夜、水、驿亭、梦破、鼠窥灯、霜、晓寒、马嘶等一系列意象的组合,生动地营造出一种凄苦、孤寂的意境,彰显了词人由京中官员到落寞贬客的人生嬗变,具有不言而喻的身世之慨。
秦观在郴州贬所所写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是其后期的一首著名的贬谪词,艺术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词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词的上阕描写了贬所凄清、孤寂的环境,其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极具感染力,烘托出词人一人独居异地他乡的那份无限落寞、感伤之情,被王国维先生盛赞为“有我之境”的典范(王国维《人间词话》)。词的下阕先用“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典故抒发了对远方友人的深切思念之情,但“砌成此恨无重数”中的一个“恨”字却分明表达了词人内心之悲苦。继而回到现实之中,面对默默流淌的郴江、巍峨伫立的郴山,词人无限怅惘、孤独与凄苦,并发出了貌似不合逻辑的诘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原本围绕着郴山流淌的郴江转而改变流向而流往潇湘,这本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但秦观以此发出诘问,其实是表达了自己的身世之慨:自己无缘无故怎么会从繁华的京城来到了偏远的郴州?此词通篇暗含了秦观对仕途无望的一种悲凉之情,表达了词人遭遇人生巨大落差的凄苦心境,充分彰显出秦观词擅长表现身世之感的艺术特色,因而感染力极强。以至于在秦观去世之后,苏轼将此词中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书于扇上,并对人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伤心感慨之情令人动容!
1.拓宽了词的语境,丰富了词的内涵
北宋前期词基本上延续了花间词派的传统,所表现的题材基本上不外乎男女恋情、离愁别恨的主题,词的语境相对狭小,内涵相对单薄。秦观词将身世之感融入恋情、怀旧、贬谪等题材之中,无疑拓宽了北宋词的语境,丰富了北宋词的内涵,使得秦观词平添了许多厚重感,甚至具备了诗的抒怀言志功能,大大增加了秦观词的张力。秦观的老师苏轼提出“以诗为词”的词学理念,笔者以为,其实质之一就是要求词必须具备像诗一样的广阔内涵,正所谓“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清·刘熙载语)。秦观将身世之感巧妙地融入词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以诗为词”理念的一种可贵尝试,是值得肯定的,对词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探索意义。2.具有一定的史料参考价值
秦观词中的身世之感,尽管是从主观的角度,抒发对自己人生历程、仕宦经历的感慨,但客观上也使得后人从中得以了解北宋中期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政治生态以及文人的交游情况。例如,秦观的怀旧词中,多次怀念起苏门师友在一起交游聚会的场景,这对我们了解苏轼和“苏门四学士”之间的交往经历、交往方式颇有裨益。苏轼的贬谪词所表达的身世之感,也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北宋中期新旧党争的激烈状况以及由此对文人的仕途与命运产生影响的程度。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秦观词中的身世之感也具有一定的史料参考价值。作为一代婉约词宗的秦观,其卓越的才识与锐感的心灵结合在一起,共同催生了秦观词令人赞叹的艺术成就,而将身世之感融入词中,更让其词增加了丰厚的人生与社会内蕴,突破了一般婉约词花前月下的藩篱,具有某种创新的意识,这也是秦观词独特艺术魅力的标识之一。
①〔宋〕杨湜:《古今词话》引,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33 页。
②〔清〕王士禛:《花草蒙拾》,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 1986年版,第 67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