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倩[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菉竹山房》以“我”与阿圆这对新婚夫妻回乡探亲为主线,着意刻画了年轻时与姑爹的灵牌结婚的二姑姑在寡居多年之后的一些生活片段。二姑姑在与“我们”相处的过程中,频频向“我们”提起死去的姑爹,俨然一个“痴女”的典范。可是二姑姑的一言一行不但没有满足阿圆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幻想,反而让她不时惊异地对“我”瞪了眼,深感惶惶不安。
其实,阿圆的惊异未尝没有道理:在“我”看来,二姑姑与姑爹之间的故事只是一对“顽皮孩子”闹出的一场“喜剧”,对于年仅十余岁未经世事的二人而言,他们的感情很有可能只是不成熟的青春萌动,即便可以用“爱情”来定义,但当二姑姑被活活送进菉竹山房这座死寂的“古墓”后,只能度过余生无爱也无性的生活,加之几十年过去,二姑姑对姑爹应该早就不再怀有单纯的爱恋之情了。更何况当年东窗事发之后,祖母毫不姑息的态度导致丫鬟(即群众)都要对二姑姑加以鄙夷,叔祖虽然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也未能成功,这自然暗示着少年家庭对二姑姑的否定态度。众生相一目了然,唯独少年的反应成为故事的空白,直到“若干年后”他才因“沉船而死”重新“出场”。此处极具召唤性的文本结构似乎就是为了暗示事发之后少年的“身”与“心”皆不在场,他既没有为“爱情”力挽狂澜,也没有阻止残酷的体制肆意地践踏自己的“情人”。在二姑姑蒙垢含羞地接受着封建礼教的“凌迟”时,少年依然被族人寄托着科考中举的厚望,一派前程似锦。面对如此不加掩饰的男权中心主义,二姑姑竟然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深情不改,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实在经不起推敲。
笔者认为,二姑姑口中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姑爹早已不再是一个承载着她的爱欲的个体,爱(情)与(性)欲被剥离开来,仅仅留存下了难填的欲望,而前者则被仇恨消解、替代——避月庐中那幅《钟馗捉鬼图》就是她复仇情结的最佳隐喻。几十年前,二姑姑凭借自缢一举完成了从“荡妇”到“贞女”的转变,得到了少年家庭的追认,更有“冥婚”这一对她节烈行为的最高褒奖。面对这来之不易的名节,二姑姑必然要为生存之本能迎合封建礼教,逼迫自己将余生都交付给一个死人。于是她向外界演了一出感人至深的“人鬼恋”,以至于日长月远,她或许也在自己的“蝴蝶梦”中相信了这一切。
二姑姑在少年身亡后先后做出了自缢和冥婚的举动,虽然这让她重新被追认为“女德可风”,但是她的余生注定与那个三春午后的“喜剧”紧紧相连,自缢和冥婚不过是这出喜剧两个小小的注脚。外界对二姑姑的情感态度也是十分复杂暧昧的:怜悯、嘲弄、好奇、疏远……却鲜有“理解”。在性欲已经受到极端压抑的状况下,心灵也难以找到出路,不难想象,二姑姑内心的啜泣会怎样冲塌心的堤防——久而久之,她对情感的诉求、不被理解的怨恨终于以一种变异了的方式发泄在了更为弱小的丫鬟兰花身上。
兰花原是“我”家的丫头,她被叔祖拨去服侍二姑姑时仅有十余岁,但是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丫鬟,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她所依附的这户人家。她没有自主择偶的权利,于是干脆一开始就不对爱情抱有幻想。二姑姑是从一个兰心蕙质的大家闺秀成长而来的,其间又经历了沉痛的爱情悲剧,自然更善于洞察女人的内心。她清楚虽然兰花是自己不要成家,却并没能断绝尘欲,相反,她那被压抑的、无可排遣的欲念正长久地折磨着她,正如自己一样。这样一来,兰花自然就成了二姑姑最合适的也是唯一的倾诉对象,甚至是救命的稻草。至于倾诉的内容,仅从兰花说的一番怪话中便可见一斑。二姑姑除了会反复向兰花讲述自己年轻时的遭际,还给她灌输了大量有关“托梦”的心理暗示。如果说二姑姑浅层次的目的是博取同情和理解,那么深层次的动机便是让兰花体验自己的情感躁动,进而转嫁痛苦。
长期以来,当初聪慧伶俐的兰花在二姑姑有意无意地操控之下俨然成为第二个二姑姑——她阴沉的眼神、低幽的语调,无不与阴暗凄苦的二姑姑形容相仿;本是二姑姑与姑爹之间的局外人,她却对姑爹鬼魂的存在笃定不疑,甚至终于在雨夜里和她一起做了那可怖的窥房“女鬼”。兰花不仅走进了二姑姑编织的梦境,还为她分担痛苦、洗涤罪恶。二姑姑自己已成为封建礼教的殉葬品,而兰花则在二姑姑的压迫之下与她一同为时代陪葬。可以想见,在这古墓一般的菉竹山房中,兰花也将二姑姑的悲剧人生过了一遍,且余生还将重温许多遍。
二姑姑在文本中呈现出的最经典的一个形象莫过于“偷窥者”,她的丑态也是在她不顾尊者颜面,偷窥“我”与阿圆房事的时候被描摹到了极致。在此之前,二姑姑至多是一个略显陈腐的寡居妇女,而当“我”鼓起勇气打开房门看见蹲在地上的她时,她在作者笔下就完全沦为一个面目可憎的“女鬼”。以往的论者通常将二姑姑的这一行为归结于在遇到新婚夫妇时,她长期压抑的性本能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但笔者认为这一解读未免流于浮泛:二姑姑托人传了口信,话里话外都是希望“我”与阿圆能去菉竹山房小住一阵——窥房这一行为绝非一时兴起,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预谋。
隐含在文本背后的作者虽然不动声色,但从始至终都在将笔锋指向以“我”为代表的另一类“偷窥者”,而在一定场域内,一旦看者对被看者有一种“被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就会出现一种精神上的、意念上的消费行为。即便家人、长者都对二姑姑的故事讳莫如深,但“我”仍然能把这故事的碎片拼凑得像一个旧传奇的仿本,足见人们都如“我”和阿圆一样,虽然会为二姑姑的悲剧人生感动得红了眼睛叹长气,但也只是把它当作从线装书上看下来的有趣故事,甚至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再绘声绘色地添上一笔又一笔动人的穿插,当作一部传奇远远地传播开去。尤其是当“我”与阿圆收到邀请前去菉竹山房小住一阵时,母亲的“怂恿”很有些戏谑的意味,揭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尽人情”的背后是母亲略显残忍的消费心理和观望态度——她无非是希望通过“我”与阿圆一“窥”二姑姑孤寂的人生,而“我们”在菉竹山房遭遇的窥房事件不仅令“我”大跌眼镜,更是能够在随后“我”向母亲转述的过程中大大满足她对二姑姑的偷窥欲。
在长期被“偷窥”的过程中,二姑姑难免生发出“偷窥”他人的报复心理。但这一次复仇却仍然以失败告终,或许也就意味着作为一个封建社会下的失语者,二姑姑反抗能力的终极丧失。虽然有论者认为二姑姑在年轻时与少年产生私情一事是对封建礼教的反抗,但这其实不过是人在流露出正常情感时对体制的无意背离,远没有达到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层次,她依然是一个存活在封建礼教之下的悲剧女性,一次又一次在吃人与被吃的双重矛盾中完成了自我定位和自我建构。至为可悲的是,二姑姑的麻木与无力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而且是属于一个时代的集体无意识;而以阿圆为代表的从现代社会走来的女性能否一跃成为另外一个“第一性”,大约还要历经长路漫漫,继续上下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