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雷
作为中国的凄美爱情经典,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曾多次被搬上各种银幕和舞台。著名导演林奕华的首部音乐剧作品《梁祝的继承者们》将这个故事搬到了现代的艺术学院,并探讨了自我认知和艺术追求等一系列主题。3月23日至24日,《梁祝的继承者们》再次降临上汽·上海文化广场,并由此踏上全国巡演之旅。
演员的镜像效应
一般来说,音乐剧只有一对男女主角,或者是几个代表人物,即使是采用双重人格叙事的音乐剧,也会让观众一目了然。譬如《变身怪医》和德语版音乐剧《莫扎特》,前者包含明显善恶对立的两个人格,后者则由成年的莫扎特主唱,而台上的小莫扎特没有一句台词,仅代表莫扎特的艺术才华和“神童”形象。但在《梁祝的继承者们》中,导演林奕华采取了非常大胆的做法,让舞台上出现了好几对“梁祝”。根据他的解释,这种设计是为了体现年轻人在爱情中捉迷藏般的各种写照,而这些演员就如同互相反射的棱镜,可以通过自己投射出对方的性格。每一对“梁祝”都有其音色和唱腔特点,他们的共同点是通过对方来寻找自己,而不同点是展现了各自在人生不同阶段和不同层面的性格。有时“祝英台”从“梁山伯”身上看到自己的性别,有时“梁山伯”从“祝英台”身上看见自己的软弱和想要成为的模样。并且导演并没有严格按照演员性别来安排角色,所以上一幕的“梁山伯”,到了下一幕也可以变成“祝英台”。甚至到了下半场,连老师这个角色也唱了一首梁山伯的歌(《自画像2》),由此营造出一种“每个人都可能是梁山伯或祝英台”的观感。这对于第一次观看林奕华的戏并且习惯于一对男女主角的观众,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林奕华曾在节目中说过,他认为年轻人恋爱时最浪漫的事就是从对方身上发现自己未知的价值和特点。而剧中的梁祝就是通过彼此来进一步认识自我,只是祝英台显得更加勇敢,而梁山伯起初则较为迷茫。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会在入学考试时交了白卷。这是一种逃避,也暴露出他对自己认知的不足。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却因此受到一位老师的褒奖,被赞为“极简主义”和“留白”。其实梁山伯差一点成了马文才,他拥有才华也渴望获得世俗成功,但是却无法获得主流的认同,所以他一直在自我价值与普世价值之间苦苦挣扎。马文才也并不是第三者,而代表着梁山伯不敢承认的欲望:祝英台则代表了梁山伯想要成为而没有勇气成为的自我。因此陷于矛盾中的梁山伯无法彻底反叛世俗价值,他和祝英台发生了争吵(《梁山伯呛声祝英台》)。表面上是他在拒绝祝英台的劝告,其实是他透过祝英台看到了隐藏的自我,却不肯承认这一点。幸运的是,祝英台用勇气和真情逐渐打动了梁山伯。多年以后,在“访师”那一幕中,梁山伯与祝英台隔空对话,互相理解了彼此。最后梁山伯在美术馆里“哭坟”,直面祝英台的灵魂,其实也是正视自己的内心。而梁山伯对祝英台的启发,在于祝英台为他创作的那幅肖像画。那张画使她实现了自己的艺术价值,也成为剧中二人故事的见证。这幅画将梁祝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一起,使他们的爱情在艺术中永生。
意识流叙事
一般音乐剧按时间顺序呈现故事情节,或正叙或倒叙,即使偶尔插入回忆的段落,也不会破坏整体的叙事线索。但是《梁祝的继承者们》采取的并不是线性叙事手法,而是刻意打乱了时间线,在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现实,甚至多个角色之间进行交替变换。剧中常常出现时间点的跳跃,比如祝英台曾经说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在许多年后,我会怀念这个时候的我跟你?”此刻她的意识跳跃到未来,以未来的视角反观现在。结果她居然一语成谶,最后由梁山伯在美术馆里缅怀他们的记忆。又如,在“访师”那一幕中,梁山伯去找老师,台上也出现祝英台生前去找老师的场景。两个人通过老师的意识在记忆和现实中重合,却又无法真正“相遇”。
在观剧过程中,观众还需要去判断台上的剧情是真是假。比如开篇借助明灭不定的灯光呈现了祝英台的颠倒梦境。有意思的是,原本剧中祝英台的父母希望她能够研读商业相关专业,反对她去读艺术学校:而在祝英台的噩梦中却变成了她原本要读MBA,却被迫进了艺术学校。有一种解读是这个梦境表明祝英台潜意识里还是认同普世价值观的。另外,在“面对现实”那一幕中,台上先后出现了英台父母写信骗她回去继承家业和校方将英台死讯告诉她父母的场景,演员的念白循环了好几遍。第一遍也许是正常顺序,但是后面的循环似乎是在英台的意识和其他同学对她的回忆之间切换。台上的祝英台似乎死在了父母的谎言之后,但是多年以后,梁山伯前去美术馆“哭坟”祭奠的,到底是已经死去的祝英台,还是他想要成为的艺术家的自我?
林奕华的音乐剧还有一个常用的表达方式,即“多人分饰一角”和“一人分飾多角”。舞台上每个演员都是“梁山伯”,又可能在下一秒切换成“祝英台”,众多演员在台上变换出无数种组合,模糊了身份和性别。于是每个演员都可以对“梁祝”有不同的解读——这也是一种后现代式的解构。由于每个演员的念白和唱词都没有固定的叙事视角,第一次观看这部剧的观众就必须借助大屏幕上的角色提示,不然也可能会对剧情感到困惑。此外,剧中还将一些角色虚化。比如原来的大反派马文才在剧中化身成为普世价值观(《马文才三部曲》),意为如果接受了这种功利主义思想,那么人人都可能成为“马文才”。
特色歌曲创作
一般的音乐剧在制作前,会充分考虑观众对音乐和演员的熟悉度。比如法语音乐剧会提前发行概念碟,为正式演出做宣传。还有一些音乐剧中的曲目源于一些流行歌曲,如德语音乐剧《吸血鬼之舞》中的《心之全蚀》(Totale Finsternis)就翻唱自一首英文歌。另外,很多音乐剧演员原本就是流行歌手,比如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中艾斯美拉达的饰演者依莲娜·西嘉贺(Helene segara),和因《摇滚莫扎特》中的“萨列里”一角为中国观众熟知的弗洛朗·莫特(Florent Mothe)。
而《梁祝的继承者们》这部剧在歌曲创作和演员挑选方面都采用了非传统做法。首先,剧中的18首歌都是新歌。林奕华曾经提到过,为了让观众能够听得下去,他最初的计划是让每一首歌都有自己的特色,需要观众细心品味。有时歌曲在流行音乐和戏曲之间切换,比如在《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这首歌中,一边奏响了优美舒缓的主题旋律,一边又插入了比如“梁兄”“贤妹”和“日日夜夜不分开”这样的戏曲念白,借跨界唱词唤起观众对原著的记忆,同时也在古代的爱情悲剧和现代阐释之间切换。还有一些歌曲在吟唱和说白之间切换,比如《梁山伯呛声祝英台》这一曲,一开始二人还是缓慢咬字,仿佛带着冷静的愤怒对质。但是梁山伯越唱越激动,两人吵架当中插入了群演说白,“画不过Goya,画不过vermeer……”,俨然在表达世俗观点,站在负气的梁山伯一方与祝英台针锋相对。而其他段落仍由梁祝两人演唱对抗,充满舞台张力。还有的歌曲在说唱风格中融入了咏叹调。比如《跟自己谈恋爱》这一曲。一开始由群演进行简短有力的唱答,旋律和节奏都比较快,但之后有两处插入了梁山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除了我是谁”缓慢而抒情的语调,表现了年轻人各种心绪的碰撞。就歌词风格而言,有些比较口语化,有些则抒情意味较浓。比如第一首《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父母谈生命的意义》好像日常生活对话,提到了现代人面对的房贷和小孩上学等现实问题,用演员的歌声代替乐器作为和声。还有一些歌词充满了讽刺和自嘲。比如《我是一颗艺术屎》这首歌,尽管用了很多看似粗俗的字眼,其实表达了一种率性的自嘲:同时借助台上纷乱的灯光,演员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钢琴、吉他和小提琴的合奏,狠狠地讽刺了艺术行业的弊病。另外,传统音乐剧一般用歌曲来推动剧情,而这部剧的音乐更像是对剧情的总结和阐释。导演希望观众走进剧场后能够有所发现和想象,这样他们在听每一首歌的时候,可以有一些新视角来思考人生的一些问题。
另外,这部剧在挑选演员时进行了公开征选。一开始有很多专业音乐剧的演员前来试镜,但是后来林奕华发现,真正能打动他的声音,其实是那些可以听到性格的声音。因此他最后选定的演员,很多都保存了自己的声音特质。也许他们不像专业音乐剧演员那样注重歌唱技巧,却具有一种天然本质,而不同演员的声线可以更好地烘托情绪。比如《自画像》和《自画像2》虽然都属于梁山伯的歌,也有主题歌词的重复——“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除了我是谁”,但是感觉完全不同。前者表现的是刚刚进入艺术学院的梁山伯,迷茫而未经雕琢:而后者的主题旋律是前一首的变奏,节奏更为舒缓,借老师之口唱出来,透露出一种仿佛已历尽沧桑更加淡然的情绪。另外,除了少许炫目的曲调,整部剧的音乐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比较质朴的,也没有一般音乐剧的华丽,大部分伴奏都是由人声和钢琴完成的。这种风格也同演员的歌声相得益彰。
极简主义舞台
林奕华曾经提及,他不想模仿百老汇音乐剧的华丽台风,过度渲染五光十色的舞台,而是希望创作一部反抗传统音乐剧的音乐剧。这种“节俭办戏”的思想和英国TNT剧团的表演不谋而合。《梁祝的继承者们》的舞台风格非常质朴,由一块大型白色幕布和18个白色立方体组成。而这些石膏般的立方体,既可以代表艺术学院临摹的静物,又可以通过不同的堆砌方式化身为各种道具,如座椅、行李、火车座位和雕像底座等。结合光影的运用。演员们时而转动着立方体,时而将它们负在肩上,表现自己轻快、忧伤或沉重的情绪。剧中有一幕台上的灯光转为淡绿色,映着一排排白色的方块,仿佛呈现了绿草上的墓碑,预示着祝英台的死亡。
演员们除了依靠肢体语言和声音之外,还充分运用了手中或身上的围裙。比如第一首歌中,围裙在演员手中化为婴儿的襁褓。起初每个演员的围裙是素雅的纯色,符合艺术学院新生纯真而又有涂抹可能性的气质。后来在《马文才三部曲》中,演员身上的围裙从原先的白色换成了花哨的五颜六色,似乎在暗喻社会这个大染缸让青年们原本的性情都变了样。而在最后一首歌《为艺术牺牲》中,艺术系学生身上的围裙又变成了调色板,不再崭新如初,体现了他们的成长和变化。并且,在现代社会中无论男女都可以穿“围裙”,因此也模糊了演员的性别。
多角度阐释
原本的梁祝是一幕爱情悲剧,而林奕华将其改编成音乐剧后,加入了很多对于现代生活的理解。因此《梁祝的继承者们》包含了对现代人感情交流、性别认同、自我认知和艺术追求的多重思考。林导认为随着科技进步,现代人反而变得越来越不会交流感情,只顧沉浸在手机构建的虚幻世界中。比如“日常生活景象”一幕,艺术学院的同学们纷纷上阵,生动诠释了“如何把夭聊死”。原著中的祝英台不敢向梁山伯透露自己的女儿身,而音乐剧中的青年男女是不敢过早吐露真情。林奕华也提到过,现代人特别害怕失败,不愿意做主动的那一个。所以总是等待对方先吐露心声。而时下的流行文化也一直在鼓吹“先说出口的人就输了”。剧中“放大”这一幕,祝英台仅仅因为想要吐露真情,便遭到父母痛骂,也是对现代家庭教育的一种折射。
同时,这部剧模糊了性别,也是对社会传统的一种挑战。“看不见的是性格,看得见的是性别。”《围裙》这首歌利用法语词汇的阴阳性之分,故意和观众玩起了文字游戏。台上的男男女女,谁是祝英台,谁是梁山伯?恋爱的对象是男还是女,真的那么重要吗?由于演员之间可以有多种组合方式,台下的观众也逐渐忘记他们的原始性别。传统的爱情观念中,女性往往是被动的那一个,而祝英台却拥有一种主动的勇气,正是这份勇气让她比梁山伯更为耀眼。根据导演本人的理解,他认为人的生命力源于女性的一面,所以“梁祝的浪漫不在梁祝的年轻而在祝英台的勇敢”。现代社会中也有很多女性将自己对男性的期待投射到了自己身上,表现出一些男性的性格特征如坚强和理性。因此关于性别的传统定义,无论是在爱情中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已受到了极大冲击。
原著的核心是追求爱情自由,而这部剧凸显了自我认识,并将其与梁祝的爱情发展相结合。“我是谁?”这是一个哲学话题。很多人会在喜欢的人身上找寻自己的影子,因此喜欢对方就是认同自己。而在当下,很多人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林奕华指出,原著中的祝英台女扮男装,而舞台上的梁山伯其实在“男扮男装”,隐藏了真正的自我,以迎合社会对他的期望。其实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是分割的两个人,而是一个艺术学生的人生发展阶段。只是最后梁山伯才意识到,他在美术馆看到的祝英台,其实是他渴望成为的自己。
艺术是一剂良方还是毒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下的时代推崇快速成功的法则,于是很多人追求社会认可的成就,而不是真正的艺术人文精神。剧中艺术学院的一节课上。一位老师想要让学生享受提问探索的过程,立刻招来同僚的厉声批评——这样怎么对得起学生的父母?他们花大价钱送学生来读艺术,是为了学到一个结果,而不是抽象的提问和思考。剧中设置了艺术学院这个环境,让提出批评意见的老师在最应该富有想象力的地方鼓吹功利主义,无疑是最大的讽刺。而一味追求成果的模式教学。很可能培养出没有个性的标准化产品。学校应当鼓励学生去追逐梦想还是去寻求世人眼中的成功?艺术能代替面包吗?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故事最后,追求艺术的祝英台死了,留下的只有曾经美好的记忆。不过,如果注定结局悲剧,那么追梦的过程是否还有意义?在这个加速时代,我们是否还能拥有自由?能否用艺术追求来抵御人世无常?这部剧没有给出标准答案。导演和演员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演绎,邀请观众去思考,亦是一种互动。每个观众对这部剧可能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一些观众则表示,台上的梁山伯在美术馆里“哭坟”,他们则是来到剧场“哭自己的青春”。对我而言,看完这部剧最大的感受是,即使物是人非,只能去艺术馆里“哭坟”,至少也曾经拥有过梦想。只要世上还有愿意追逐艺术和梦想的心灵,“梁祝的继承者们”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