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2019-07-12 02:05周芳
北京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猛兽院长

周芳

1

一,二,三。苏青钗在心底默数。数到十,院长还在看她,目光像只死苍蝇粘在她脸上。苏青钗尴尬地转过头,只见院长背后的窗台上歇着一只麻雀。它歪着脑袋也在看苏青钗。它一边看一边抽动脖子。它肯定在说苏青钗的坏话。要不,它的眼神那么亮干吗?亮得像一把刀。我的左边脸刻着“罪”,还是右边脸刻着“罪”?苏青钗低下头,说,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院长凑过来,小声补上一句,这是政治任务。院长第三次说到政治,他又看了苏青钗两眼。

苏青钗熟悉这样的目光。同事们谈到某某犯事某某落马某某进去时,谈得格外起劲,一见苏青钗走过来,话题马上转移,这个月奖金多少啊,哪一床家属如何。东扯西拉的。他们眼睛却不老实,有意无意地看她,但不从正面看,而从侧面。以苏青钗的鼻翼为中轴线,左边几十度看左脸,右边几十度看右脸。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满怀深意。他们在探究苏青钗脸上到底刻没刻一个“罪”,还是断定她的脸上就刻了一个“罪”?苏青钗陡然觉得自己变成隔夜的饭菜,而那目光像一只苍蝇,被拍死在饭桌上的,裂了尸首,满身的污秽。

院长说,这是组织对我们的信任。这件事,你们科室只有你和主任知道,有关这个病人的任何情况不准对外声张,记住千万不能再出事,切记,切记。

苏青钗涨红脸,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几天,她也被折腾够了。三天前,科室收进一个重度抑郁癥患者。他先割腕,然后又喝掉大半瓶有机磷毒药,送过来时血压都测不到,抢救了十三个小时,才抢回他半条命。没想到他神志刚清醒一点,趁护士们不注意,拼命咬舌头,咬得满嘴的血。抑郁症患者的儿子,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冲进病房,二话不讲,拽住苏青钗,扇了她两耳光,护士小张扯他的胳膊,他反过身扇了小张两耳光。被扇耳光也不止这一次,苏青钗认命忍了。但小张家不认命,小张怀有两个月身孕,虽然目前没有流产,但扇耳光造成的心理伤害太大了,指不定过些日子就流产,甚至导致以后怀孕失败。小张的婆家父母娘家父母,四个老人堵在院长办公室门口,不吃不喝,静坐。院长上不了厕所开不了会,只能[典][见]着脸给四个老人赔笑脸,赔了无数个,脸都笑烂了,小张的婆婆才答应收回静坐。条件是回家休养,工资奖金福利照发,还要赔付精神损失费。如果后期流产,医院承担一切后果。院长被困的五小时,苏青钗和主任也没好果子吃,守在一边,一起赔笑脸。

好不容易平息耳光事件,昨天又不知从哪里转来一个八床。跟八床一起进来的还有六个陌生人。他们三班倒,一班两个人,守在八床边。黑着脸,少言寡语,门神一样戳着。

这算怎么回事?监视我们?苏青钗找院长理论。院长说,救治八床是你们科室目前重大的任务,要力保完成。苏青钗问,什么任务,值得搞成这样?院长说,呃,这个嘛,你别管。你的任务就是不能让他出事,不能让他死。问到六个门神的来历,院长反问一句,你希望再有咬舌事件?苏青钗无话可说,人家不信任她,特派六门神来监管八床性命。八床不能死于医治不力,更不能死于他擅自拔掉呼吸管咬舌头之类。

不是我不信任你,青钗同志,是上面,晓得吧,上面。院长一边说一边手指头往天花板上指。就像上面住在天花板上一样。苏青钗说我再给护士们强调一下。院长笑着说,那就辛苦你了,记住,这是政治任务。院长的目光更像一只死苍蝇了,苏青钗忽地一阵心悸,随即意识到:她整整三天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因为他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苏青钗一般很少给他打电话。猜不准他什么时候开会,什么时候陪领导,什么时候在请示,什么时候在指示,她贸然打电话,就是给他添乱。苏青钗每天晚上老老实实等他打电话回来。

这几天来的突发事件,苏青钗早晚班连轴转,人忙得昏头转向。她忘了电话这件事。

苏青钗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赶紧打电话过去,谁知电话关机,又马上打他秘书电话,秘书说领导没安排我跟随。打他司机电话,司机说领导没用车。这怎么可能呢?除了晚上休息,秘书和司机就是他的影子,从不曾离身。

苏青钗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只猛兽死死地抵住她的心脏。苏青钗深吸口气,站在镜子面前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直到她觉得目光重新变得自信、坚定,才坚定地走出办公室。

2

快步走出外科大楼,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苏青钗急急忙忙奔向医学院的那条林阴小道。在那里,春有新枝,夏有浓阴,秋有落叶,冬有薄雪。它与脑死亡,与肾上腺素,与呼吸衰竭相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苏青钗默默地念着这首《一棵开花的树》,觉得荒诞极了,这个时候,一百棵开花的树又怎么样,也许他早就不在这路上经过。他们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二十年前的席慕蓉。

《无怨的青春》《七里香》《三弦》《一个春日的下午》,每一首他们都背得滚瓜烂熟。学校附近旅社的小床上,苏青钗和他抱着睡,摞着睡,席慕蓉夹在他们中间,热乎乎的。没有席慕蓉,就没有他们的爱情。

他什么时候将席慕蓉剔出来的呢?

有一次,苏青钗暗地里将两根头发夹在那本有点泛黄的《七里香》中,装作很随意地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她就去洗澡。二十分钟后,苏青钗一袭黑色镂空内衣,风情袅袅飘过来,他仍在看“笑傲江湖”。苏青钗拿起书,翻了翻,头发仍旧夹在《七里香》里,他根本没翻动当年的定情书。苏青钗不死心,又小鸟依人靠在他怀里,深情款款地朗诵起,“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还是说今夜的我。”一见苏青钗这架势,他被一个俄罗斯美女逗乐的嘴巴来不及合拢,张得大大的,他两眼发直,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看了差不多十秒钟,他说青钗你饶了我吧。

苏青钗不得不接受这个沮丧的事实,他不爱席慕蓉了。从乡镇通讯员到副乡长到乡长到书记到副局长到局长,每上升一步,他就离席慕蓉疏远一步。前两年,在苏青钗的死缠烂打下,他还勉强配合,断断续续背完一首《莲的心事》。现在,苏青钗和席慕蓉都是白痴。他会爱两个白痴?

林阴道上一对情侣玩自拍。女孩子仰着脸,努起嘴唇,扮萌妹子状。他大概还是爱我的吧。落叶纷飞,像情人的手撩拨着苏青钗的心绪。

除了不再陪苏青钗诵读诗歌这个缺陷外,他的表现足够称职,到目前为止,没有陌生女人找上门来驱逐苏青钗这个正室,苏青钗的存折上也没有不明财产。每晚临睡前,他再累,都会雷打不动地打电话回家。女兒的新动态占据他们通话的大部分时间。女儿的论文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心仪的男孩子,下晚自习后从学校回公寓那段路上安不安全,慢性鼻窦炎有没有改善。他们自己给自己设问,自己给自己回答。夜半絮语里,远在英国留学的女儿,让苏青钗和他提前步入老年,孤独深深地嵌进他们的皮肉。他们像两个孤儿,必须相依为命。夜半电话有时说三十分钟,有时说三分钟。有时,他太累了,只说一句,我睡了啊。苏青钗不在乎时间长短,她在乎的是报平安。

他能打电话回家,就表示这一天平安无事。比如说他没有因为下属的执行力不够而气得高血压发作,没有因为受到上头的训斥,抑郁得咬舌头跳楼。那个咬舌自尽的患者就是某局办公室副主任,做了十五年副主任,服侍了三任领导。领导们一个个升迁,他原地踏步。终年怨气累积,抑郁成病。他能打电话回家,说我睡了,就表示他当干部当得还算平稳,没犯事没进去。

如此说来,好像苏青钗对他的工作了如指掌。事实上,她一无所知。这都是苏青钗的猜测。电话里他从不说他的工作,不仅电话里不说,枕头边上也不说。他说,你越不懂我的事,我就越没事。

可是,有没有这种可能呢,苏青钗不懂他的事,他却藏有深海?他的外来女人外来财产隐匿得足够深,大海一样,而且按惯例,做妻子的总是最后一个知晓者。到底该不该懂,要懂几分。一想到一个蹲在不远处的等着她的身份,一只猛兽就在苏青钗体内阴郁地蹿行。这只猛兽让苏青钗很多晚上都睡不好觉,它铁蹄乱窜,扬起一路灰尘,灰尘又变成火,开始是一点点火星,紧接着火星燎燃,转眼间熊熊大火,苏青钗的夜晚被烧得面目全非。苏青钗一次次被噩梦惊醒。

有人把大粪泼在她的白大褂上,有人在她女儿脸上划了个大大的“×”,有人在她家的大门口竖起一块大牌子。牌子上,苏青钗和他被画成乌龟王八蛋。两个王八蛋一麻袋一麻袋地数钱,手指头都数软了。两个王八蛋旁边,他家做了一辈子老支书的父亲羞辱地上吊而死。惊醒过来,苏青钗脚板心手指缝都是冷汗。

做一次噩梦,苏青钗体内的猛兽就长一分。猛兽长一分,噩梦就做一次。你们读到这篇小说尾声,就会发现,猛兽和噩梦狼狈为奸,联手绞杀,把苏青钗往绝路上逼。苏青钗羡慕那些病死者,他们死于肝硬化死于呼吸衰竭死于糖尿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不死。他们不会被泼大粪,划大大的“×”。他们可以体面地入土为安。

当苏青钗意识到猛兽又在狂长,她迫不及待地奔向林阴小路,默默诵读“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可是,今天,不,前一天,或者前两天,你到哪里去了?

3

落叶还在纷飞,苏青钗不停地拨打电话,仍旧不通。她颓废地转身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上,突然发现了那个女人。女人肯定不是一个过路人,她直直地盯着苏青钗,满脸的失魂落魄。苏青钗转身转得太快,女人的目光直挺挺地和苏青钗撞了个满怀。她赶紧低头看地上落叶,但一脸的惊慌暴露了她。

她是谁?她的目的?这就是跟踪事件?苏青钗又紧张又莫名的兴奋,不由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她站起身,故作镇静向前走,那女人向小路的另一边走去。那边种着桂花树,桂花的香游荡在她们之间。

桂花太香了,香得苏青钗受不了,她的脑袋她的鼻孔糊满桂花香。她从没发现桂花会这样香。苏青钗偷偷向那边看,女人和她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苏青钗走快,她走快;苏青钗走慢,她走慢。

突然,有人拍了下苏青钗的肩膀。她尖叫一声往后一闪,她这一叫把拍她的刘朵朵也吓了一跳。刘朵朵和苏青钗是高中同学,现在是护理部主任,又住在同一个小区,照理说应该特别亲热,苏青钗却尽量避开她。她受不了刘朵朵的热情。刘朵朵一碰到苏青钗,总免不了问候她全家,包括苏青钗种的一株栀子花树、一株玉兰,收养的两只流浪猫,苏青钗的子宫肌瘤,当然,也问候苏青钗家的部长。大概她那些问候都只是一个铺垫,其最终指向是部长。部长才是问候的终极目标。这不能怪刘朵朵。作为全市最有发展前途的王部长是个政治明星,光芒四射。他再低调,人们也会主动靠上来。刘朵朵以苏青钗同学的身份,问候部长,也无可厚非。在医院里,她却摆出一副和苏青钗公事公办的样子。全院护理技术竞赛,苏青钗所带团队表现再优秀,刘朵朵也能挑出毛病。她半开玩笑地说,老同学,我不能让别人以为我攀你们家部长大人的裙带哈。不知怎么的,刘朵朵愈是这样要撇清,苏青钗愈是烦她。苏青钗也不是单单烦她,凡是有意无意提到部长这个词的人,她都烦。

刘朵朵看到苏青钗惊骇的脸,问道,你怎么啦,怪怪的?哦,没事。苏青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嗨,上次给你说的事呢。

啥?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同学会呀。刘朵朵不满地说,你们家部长能出席不?

他呀,到时再说。

他不去,我们的门面撑不起来,你要负全责。

呵呵,你就忽悠吧。

放心,我们不会把他吃了的。

刘朵朵说起前几天被扇耳光的事,她说,青钗你凭什么受这样的冤枉气,给人家赔罪,你屁股一拍,担子一撂,不管了,看谁敢把你怎么样。刘朵朵谈到近期医院换届的事。她说很多人都在抢院长助理和工会主席的位置。青钗,你没考虑过?我?我不行,我只能做点专业。苏青钗说。

你怎么不行,你的业务水平管理能力,都摆在那儿,你们家部长打个招呼,他们敢不安排?财务科那个李桂兰,比我还晚三年进医院,听说这次也在抢工会主席位置。她家男人不过是个副局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刘朵朵愤愤不平。

苏青钗向后望了一眼,女人还跟在后面,但距离拉开了几米。这时,刘朵朵撞了撞苏青钗胳膊,小声说道,你知道吧,你们科室里那八床。

八床?怎么啦?

你不知道,不可能吧?刘朵朵一脸诡异地望着苏青钗。

知道哇,他胃穿孔大出血。

问题大不大?

已经脱离危险。

你知道他从哪里来的?

哪里?

基地。

基地?

反腐倡廉基地,听说“双规”时突然发病。说到这里,刘朵朵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周围。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个女人站在远处的一棵桂树下,望着湖面出神。

苏青钗的牙齿不经意地抖了一下,还好,只是抖了一下,她及时地挂上淡定的笑容,说,哦,这回事,怪不得院长大人如临大敌,反复强调不能出事。这时苏青钗表情非常到位。有笑,还很淡定,一个从容的旁观者。不能不淡定,刘朵朵的目光死苍蝇一样粘在她脸上。

听说这个人是拴在一根绳上的某只大蚂蚱,上面很谨慎。

呃,我们只管治他的病,救他的命。苏青钗仍是淡定笑着。

进了小区,刘朵朵向她家走去,苏青钗吁了口气。谁知,她没走两步,又折转来,对苏青钗说,八床的事,我没对你说过。

八床?我从没听你说过呀,什么八床九床的?苏青钗回她一句。刘朵朵对她竖起大拇指笑了。

刘朵朵走远后,苏青钗赶紧向后转,跟踪者呢?她是谁?她的目的?被刘朵朵冲散的问号重新聚拢来。小区转了两圈,没见到那个女人。她蒸发了一样。

走到家门口,苏青钗掏出钥匙,插到锁眼里一半时,她猛一转身。楼道里空空的。昏暗的灯光下,只有楼体的墙壁像一张死人的脸,寡白,微微泛着黄。

4

饭厅里,苏青钗来不及收拾的饭桌保持着原样。她又跑进卧室,床单枕头老样子摆着。打开衣柜,他的西服衬衫领带一件不少。他没回来过。

苏青钗打开保险柜,找出几张存单。仔细核对存款额,核对了三次,每一笔都清清白白。

有深海吗?有多深?猛兽又在苏青钗体内阴郁地蹿行。它的铁蹄踏过,山河动荡,日月失辉。刘朵朵为什么告诉她八床来自基地,刘朵朵到底想给她什么暗示?据说刘朵朵是院长的第三任相好,她也许只是想显示一下她的信息灵通。然而,整整三天没接到电话是事实。苏青钗再次拨他的电话。她拨了三十八次。拨到手机发烫,仍是关机。苏青钗不知道她还能拨谁的电话。他平时来往最密切的上司是谁,他最信任的下级是谁?苏青钗都不知道。她不懂得越多,他就越没事。他说过的。苏青钗愿意听他的话。这些年来,他由着她的性子,厚着脸皮做文学女中年,继续爱着席慕蓉。如果世事平安,再一晃,就顺利晃到文学女老年,晃完一生。

兩星期前,他周末回家很早就躺在床上。上床前,他站在阳台那儿吸了两支烟。他平时不吸烟。那晚,昏暗的夜色里烟的光影袅袅上升,像断肠的女人十里长亭处,一步三回首,那么忧郁。他吸着烟,沉默着,也那么忧郁。这让苏青钗回想起他们的学生时代。才子佳人上楼台,道不尽许多愁。不知为什么,每看到他忧郁的样子,苏青钗就特别想和他做爱,又悲哀又狂热,仿佛世纪末日到来。苏青钗将他的手拉到她下面。他象征性地摸了摸,她也摸他那里,软塌塌的,他叹了口气,说,老李出事了。

老李?

原来和我一个班子的。

苏青钗在脑海里快速搜寻老李,搜寻不到。她的脑盘里存有他的人少得可怜。

哪个老李?

安城的书记。

苏青钗记起来了,他在安城工作时,他的上司姓李,和他是老乡。与你有关系?反应过来后,苏青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关系?苏青钗反问,声音铁锤一样砸过来,又恐慌,又凶悍。

你有病啦。他皱起眉头,从她的两腿间拿开他的手。

那你担心什么?

树干倒了,它的枝丫受不受损,我给你说过,不要管我的事,你偏要管。说完,他背转身,面对黑漆漆的窗户。房间里一下静寂了,苏青钗听出他在有意识地放低他的呼吸声。他在抑制自己。苏青钗心里有些发虚,或许她真的不应该质问他。老李是老李,他是他,有什么关系呢。苏青钗从床靠上滑下来贴紧他的背,伸手抱他,他一动不动,她又摸他那里,还是软塌塌的。那晚上,他们没做成爱。

现在想起来,苏青钗明白自己错失良机,再一次被他的疆域排斥在外。面对他突然向她撩开的政治面纱,她反应过激,他的许多话就吞进肚子,她弄不清楚他是老李的哪一片枝丫,也弄不清楚他受损到什么程度。她仍是他的局外人。

三年前,一个副市长出事后,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传得沸沸扬扬,养了多少女人,收了多少钱,卖了多少乌纱帽。苏青钗问他详情,他板着脸吼她,你瞎掺和什么,听别人瞎嚼。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还骗我?我骗你干吗,你信我,还是信别人。我信事实。出事的毕竟是少数,你不相信我?他一脸无辜地看着苏青钗。他一无辜,苏青钗就没办法。她别过脸,咬着嘴唇,泪水在眼里打转。他拉过她的手,叹口气说,你总要相信我,是不是?苏青钗的泪水哗地一下涌出来。

苏青钗恨她自己。她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只猛兽折磨自己。她真的愿意相信他说的清平世界,相信能和他平平安安一起到老到死。今天,他却不见了。

刘朵朵的话在苏青钗耳边响,她确确实实告诉苏青钗,八床是个出事者。他不仅是出事者,他还和苏青钗有关系。如果等量代换,苏青钗家的部长也可以叫八床,是不是?苏青钗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脸,刘朵朵的死苍蝇粘在上面。

苏青钗赶紧上网百度“双规”。百度显示的相关结果大约2,130,000个。她埋头狂刷,其中大多是“双规”的种种揭秘。苏青钗刷得越来越快,刷到第五十页,她的手发抖,刷不下去了。

他们家的被请进了基地。按双规程序,苏青钗这个家属一时半刻还没得到正式通知。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他不见了,他将一直不见,直到可耻下场的到来,像那个八床。

苏青钗和主任有时会接到秘密任务,到基地去给双规者做体检。他们当中有心脏病的,有高血压的,有糖尿病的,平时吃什么药,基地里要配备,防止出现意外。这个八床也被检查过,但还是事件突发,胃部大出血,送到科室来已经休克。刘朵朵说八床是只大蚂蚱,绳子上能扯出一大串。所以保命成为重中之重。

谁保我的命呢?不,如果是条遭万人唾弃的命,如果我的命我女儿的命被泼大粪,我宁可死。苏青钗被自己预想的后果弄得绝望透顶。她再次打开保险柜,一遍遍计算存款。

电话打不通,存款额没出入,苏青钗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睡觉吧睡觉,好好睡一觉。无论如何,院长交代的事,八床不能出问题,还有那个神秘女人,都要精力对付。睡觉前,苏青钗在平时服用的药量上,又增加了一颗。三颗药吃下去,猛兽还是带着一团火狂奔。用康复医院张主任的话来说,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团火,在与外界交换冷热空气时保持一定的平衡,可是你们这类人火势过猛,烧过了,无法掌控。苏青钗现在就无法掌控她的睡眠,只能盯着对面墙壁上的钟。时针分针秒针都凝固了。永远不能到天明。

午夜零点五分,苏青钗的手机响了。她一惊,连忙抓过手机,却不是纪检部门的电话。

苏青钗松了口气,然而,短暂的庆幸之后,更大的失落裹住她。她将脖子搁在冰冷的石凳上,搁了好半天,老虎头的铡刀却没有咔的一声过来。它还在磨它锋利的刃。

八床脖子上的铡刀磨好了吧。苏青钗赶到科室,只见他的床边坐着四个人。她刚要推门进去,其中一个男人很严肃地冲她摆摆手。主任和两个主治医生坐在病房外的办公桌前,神情紧张地盯着屏幕上八床的各项生理监护指标。

透过玻璃窗,苏青钗看见四张嘴巴在打车轮战,有的语速急促,有的语速缓慢,有的急促与缓慢交织着,配合不同语速的是不同的表情。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雷电交加。

八床刚经历生死,又这样被轮番攻击,扛得住?趁着给八床换药的机会,苏青钗仔细看了几眼八床。他微闭着眼,一脸的心灰意冷。既然没死成,他和他绳上的所有蚂蚱都会被一个个揪出来。

苏青钗熟悉这张脸,威严大气,坐镇三军,一呼百应。她也熟悉这张脸的背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中年男人的气虚、肾虚、心虚,他都有。他甚至比任何男人都虚脱。那些忧伤的烟蒂在暗夜里一寸寸化成灰。

车轮战还在继续。那四个人之所以选择在病房工作,也许在打温情牌。让八床看看在死亡面前,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要将功赎罪,努力将自己洗干净,过完余生。

我的部长,你是我的至亲,还是我的仇人?你伴我平安到老,还是将我送上屈辱的受审台?猛兽在苏青钗体内狂奔乱窜。她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主任递给她一杯茶,说,弄完了你早点回去,我在这儿盯着。主任是医院最早的“招硕引博”人才,书生意气重,只知道钻研業务,他是唯一不从七十度八十度来看苏青钗的人。他们一起共事十五年。

“主任,你从侧边七十度看我,我不只是你的护士长,我还有一个可能的身份,我叫贪官污吏家属。”这句话已冲到嗓子眼儿,大粪,“×”,吊在脖子上的麻绳,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猛兽狂奔,带着它们往外冲,冲过胸腔,冲过喉咙,眼看就要冲出来。苏青钗咬紧牙,咬住它们。她不能说。

两个小时过去了,四个人疲惫地走出病房。苏青钗瘫坐在桌边,不敢进去看八床。进去后,她左手抱他,右手捏紧手术刀。她痛哭着将刀刺向他的心脏。她知道心脏的准确位置。她不会偏差一分一毫。

6

林阴道昏暗的路灯下,女人跟随着苏青钗,和八小时前一样。苏青钗走快,她就走快,苏青钗走慢,她就走慢,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苏青钗加快步子向小区走去,她跟上了。苏青钗进门后靠在墙边,等着。

门只敲了一下,苏青钗猛地一拉。女人一个踉跄后退两步,随后她飞快地看了看上下楼道。空无一人。她一步跨进来,顺手关上门。

女人脸上的皮肤显然经过保养,比同龄人要紧致些,但因为整个人憔悴不堪,鱼尾纹法令纹很深,刀刻一样。苏青钗糊涂了,他隐匿在深海的女人会是这个样子?她至少要比苏青钗年轻美貌。眼前这个女人,让苏青钗准备好的台词无法说出来。

你?

我……我……护士长,我是八床的爱人。

苏青钗怔住了。

我是八床的爱人。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既然是患者家属。苏青钗就有责任和义务告知她病情。苏青钗说,你们家的度过了危险期,过两天就可以出去。

出去?他能去哪儿,他不能出去。女人说到这儿,忽然死死地抓住苏青钗的手,她好像发了高烧,手热得要命。

不出去?

不能出去!

苏青钗惊诧地看着她。

他不能出去!女人低声说,他是个罪人,不,我是个罪人。我有罪,一切事都是我做的。工程的回扣款是我收的,三套房子也是我收的,那个公司的运转也是我操作的。她详细地描述深海里那些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女人的每句话每个音节都是一记重锤,砸在苏青钗头上。从前,她只知道猜测一个男人的深海,她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女人还在描述深海,她要把事情都倒出来,深海成为她身体里多余的部分,她必须抛掷它,才能赢得拯救。苏青钗胃里一阵阵恶心,喉咙里涌上一股苦味。

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你出去。苏青钗冷冷地说。

护士长,你,你们家……女人说到一半,停住了。她哀伤地看了一眼苏青钗,扭过头去看着沙发。

你什么?你出去。苏青钗用手指着门。

你们家的,也是一个干部。女人说到这儿,抬起头注视着苏青钗。

你……你,请你出去。苏青钗胸口一阵发紧。女人的声音那么低,却像利刀一样劈下来。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女人说,妹子,你放心,我们家的是异地双规,和你们家的没关系。女人叫苏青钗妹子,她认定苏青钗是她的同类。

多少年来,苏青钗独自豢养着她的猛兽。在人们七十度八十度的眼光里,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虚弱和惶恐。苏青钗嫉妒这女人。她的秘密公开,说出来,她解脱了,而她……苏青钗低垂着头,像一个溺水的人,无处靠岸。女人上前一步,抱住了苏青钗。

妹子,你们家的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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