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雅
从华山西峰索道下来,潮润的空气里隐隐充盈着轻灵的暗香。闻着此香,原本混沌拖沓的脚步似乎也不那么笨拙了。时值盛夏,草木葱郁,华山本多松柏,步道两侧皆是丈高数十尺的古树,却鲜少见到花楹。只有依附在藓色地衣上黄白间色的小花,似被遗落在林间的小小精灵。随着人潮往北峰攀爬,过了一个岔口,幽深的香气渐次厚重。
近处崖壁的山石上丛生着几簇植物。星星点点的花朵缀满枝头,似旧时堂屋檐前轻薄的残雪。花朵打开呈伞状,每一个伞状花球里簇拥着几十朵四叶小花,寡寡淡淡的紫,那是林水初生的颜色。每一个花朵那样小,却并不显得孱弱,叶片仅半指宽,透着参差的绿,花茎挑着细细的花朵,从坚硬的石壁探出一枝柔情。
这丛带着古典意象、带着淡淡忧愁的花,肆意地开在秦岭北麓,散发着江南的气味。对这丛突然跳跃至视线里的花,我并没有马上得到分辨,只觉记忆深处似曾相识,进而恍然醒悟,哦,是了,是丁香。
戴望舒的《雨巷》有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那姑娘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这首诗并没有对丁香有过一笔描写,但从诗人营造的氛围里我仿佛对丁香有了自己的定义。一种生性敏感而又坚毅的花。她不像其他花儿,在孟春就赶着趟儿似的早早占住了我们的眼睛。丁香花开在仲春时节,此时,春天已过去一半,万紫千红渐渐被满目苍翠所替代,而她则到了一季里最好的时候,白得耀眼,紫得朦胧,一簇簇一团团,带着盈盈笑意向我们走来。一到春尽花事,丁香易谢,所以人们说到丁香往往感怀伤春。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种忧愁在心中郁结不开,就有了“丁香结”这个词。贾维忠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丁香》一文中有过比较全面的梳理和阐释。他认为:“从现有的文献资料看,丁香是在唐代后才进入诗人的创作视野的。”“竹叶岂能消积恨,丁香空解结同心。”韦庄在《悼亡姬》中就用丁香空结同心来反衬自己失去爱姬的悲悼之情。“苏小西陵踏月回,香车白马引郎来。当年剩绾同心结,此日春风为剪开。”许邦才的《丁香花》于此处化用苏小小的典故,表明了苏小小对爱情的坚贞,丁香花成为当年苏小小与阮郁在西陵松柏下所绾的同心结。
空山新雨后。微雨后的华山似披盖了一层薄薄的面纱,使得雨后的丁香更加莹澈。走近细看,一柄斜逸的枝条上顶着几个纤弱的花苞,花苞顶端呈十字形。宗璞在《丁香结》中说丁香的花苞鼓鼓的、圆圆的,恰如衣襟上的盘花扣。而我却觉得未曾开放的花蕾好似少女紧闭的心门,愁结了一团无法言说的心事。古人在诗词中多以实物比拟情感,如折柳与送别,又如丁香结与愁心,“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草木有心,从古至今,丁香结与微雨,确是绝配。
少时外公家老墙门内也栽植了几株丁香。每到春深,团团簇簇,芳香袭人。记得花开之时,外婆总会折几枝丁香、玉簪插在花瓶里,惹得一室馨香。外婆骨子里向来有股文人的浪漫。她爱读古典小说,爱听留声机,也爱极了花花草草。外公外婆相识于西安,后来随着外公工作调动,先后去了上海、杭州,最后才定居在了宁波,并且这一住就是一辈子。年轻时的他们眉目清澈,前后育有三子三女,是人人称羡的一对。我年幼时经历过的春光几乎都和这几株丁香联系在了一起,一到花季,繁如星辰,一攒叠着一攒,照得窗前莹白如雪。不知外公外婆年轻时是否也在暮春时节同游过华山,并也恰巧碰到了这样一丛茂盛的丁香,所以才会在所有的花中对丁香情有独钟。
但生活总不会事事尽意,晚年外婆病重,长久卧于病榻,外公除了料理生活起居总也不忘折花插瓶,日日摆放在外婆的床头,使愁苦的生活里生出那么一点欢喜。后来为了给外婆看病,外公变卖了大部分家产,包括老墙门里的三进房子,连着那几株丁香也易了主。饶是如此,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外公,虽然清苦,外公的衣服永远洁净,家里所有物件均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那时燃气灶并不十分普及,他就用煤球炉子做红烧肉烤蛋、包鲜虾小馄饨、炸糖糕、煎土豆饼给我们吃。外婆缠绵病榻十余载,身上永远干干净净,发髻整齐利落,丝毫不像一个重病缠身的人。直至外婆过世,外公从来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只是后来院子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株小小的丁香。每到春末,丁香花开,外公照例还是会折两三支丁香细细插好放在外婆以前睡过的房间里。柜子上盖着外婆钩织的纯色纱幔,花瓶虽然没有了旧时的釉泽,却还是亲人的模样。丁香的气味还像记忆中那样历久弥新,就像堂屋檐下那把依然摇晃的躺椅,像那只还在冒着烟火气的煤球炉子,像案几上滴答作響的自鸣钟一样,已和这个略显空荡的院子安静地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