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中国的古文明绵延五千年,历经艰难坎坷,至今没有断绝,仍是一活的文化传统,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是必有一贯通古今的精神,从过去透至现在,也必将从现在透至将来。此精神可谓之“民族精神”,可谓之“文化精神”,亦可谓之“历史精神”。当代著名哲学家牟宗三先生对此有深入的研究,在他的学问中,这种精神的实质,就是“道德的理想主义”,这一思想主要集中体现于他的《道德的理想主义》一书。
牟宗三先生在《道德的理想主义》修订版序中写到:
此书与《历史哲学》及《政道与治道》合为一组,大抵皆是自民国三十八年至四十八年十年间所写成者。此十年间乃是吾之文化意识及时代悲感最为昂扬之时。此之蕴蓄由来久矣。溯自抗战军兴即渐有此蕴蓄。……而瞻望国家之艰难,时风之邪僻,怵目惊心,悲感益增,所蕴蓄者固有超出有形工作之外者矣。
依此可知,牟宗三先生对于民族文化精神的反省发轫于抗日战争时期,而集中表达于1949-1959十年之间。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中华大地到处弥漫着硝烟,高校流离迁徙,各种学术文化活动难以为继。知识分子何去何从,中华文化何去何从,是当时学者共同关注的问题。牟宗三先生感到自己很有必要“批抉中国文化之症结,以期荡涤腥秽,开出中国文化健康发展之坦途”,因此从西方哲学研究转向了中国哲学的分疏与重构。
除去动荡的时代和学术生命的推进以外,“儒学三期论”的出现也是牟宗三先生转入中国哲学研究的一个背景。20世纪40年代,儒学有三期发展是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不过并没有人对此进行系统论述。牟宗三先生接受了三期划分并对其进行了完整地界定与表述,其第一次表述在《重振鹅湖书院缘起》一文中,并在《道德的理想主义》第一章《儒家学术之发展及其使命》中专门论述了此说,《政道与治道》的新版序中也有详细解读。
牟宗三先生受着时代感召,担着历史使命,围绕着“怵惕恻隐之仁”这一中心观念,作宏观的概括和发挥,形成了一个总的精神,并名之曰“道德的理想主义”,自此开始了他学术生命的关节,开始了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也开始了通向伟大的进路。
《道德的理想主义》,顾名思义,全书的主题正是牟宗三所认为的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道德的理想主义”。这个精神是中华文明延续数千年不断的内在价值,也是中国文化不断发展的内在动力。所谓“道德”,是言此精神根于道德本体,亦即儒家所言之“仁”、“常道”;所谓“理想主义”,是言此精神不是虚无的空想,亦不是堕落的物欲,而是本于道德的“於穆不已”,生生不息;所谓“理性”,不是指理论理性而是指实践理性,即理想主义必须在实践中实现其价值。
在牟宗三先生看来,道德的理想主义有两个前提:一是“怵惕恻隐之心”是一个普遍而必然的条件,使得一切个人或者社会的实践成为可能;二是“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这也是一个必然而普遍的原则。实际上这两个前提都在说明,“仁”是道德的理想主义的先验根据。
中国文化精神的根本在于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的核心又是孔子所说的“仁”。“仁”的概念纵贯我国数千年的历史,而历代圣哲多有所继承与发挥,牟宗三先生则借用孟子的“怵惕恻隐之心”以申说之。怵惕恻隐之心,即仁心,或叫良知,是人性的根本,其发心动念即是绝对而无条件的纯善。这是人作道德判断的依据,也是理想主义的根源。这个“怵惕恻隐之仁”作为儒家的普遍的理性,牟宗三先生认为亦可以名之曰“绝对理性”。人类历史之理与宇宙之理,皆本于此普遍理性。牟宗三先生认为怵惕恻隐之心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觉”,一是“健”。人的实践,如果没有了纯善的仁心的指导,就仅仅是动物性的发作,而无理想价值,谓此心就是人禽之别的关节。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个几希的差异就是“觉”。此仁心又推动着人去实践,并在实践中彰显自己,实现自己,形成历史的发展进程,这个推动力就是“健”。
按照牟宗三先生的说法,道德的理想主义是理性的,人对怵惕恻隐之心的感知也是理性的而不是感性的。但这仁心并不是通过逻辑理性推导出来的,不是通过归纳的法则演算出来的,不是通过什么定律搭建出来的,而是通过实践呈现出来的,也就是实践理性。也就是说,在儒家的学说中,仁心的“理性”性表现在仁心的客观存在。仁心是先验的,这在儒家看来是当下呈现而不是逻辑起点的假设。牟宗三先生讲此义,常常引用孟子的“孺子入井”的例子:
然则如何能说它不是实际的意志?譬如,见孺子入井,人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匍匐而往救之,不为要誉于乡党,不为讨好于孺子之父母,这不是绝对的善意是什么?
此处就转回到了道德的理想主义的第二个前提:“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是一个普遍而必然的原则。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所谓“好人”,就是给予肯定的价值判断,“恶人”就是给予否定的价值判断,所以这就是说只有普照了怵惕恻隐之心的人,才能做出相应的价值或道德判断,或者说此种判断,就是“仁”的原则做出的。这也是“无条件命令”的表现,因为我们如何能知道此人是仁者,彼人则不是呢?我们怎么能简别何者的道德判断是正确的呢?就因为良知或者仁是个当下呈现的实有,所以在道德的实践中,我们都会接收到“无条件的命令”,实践理性决定了我们的选择。牟宗三先生认为“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是儒家全副精神的所在,就是因为这句话揭示了道德的先验性。
在牟宗三先生这里,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还是王阳明的良知,还是康德的“善意”以及所谓“自由意志”,实则都是一回事,都是“仁”,都是“怵惕恻隐之心”。此处见牟宗三先生与康德的不同:康德认为,自由意志是设准,是无法得证的,在于“智的直觉”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人,人不能成为上帝;而牟宗三则认为,中国哲学中早已证成了“智的直觉”,人可以实现内在超越,通过“智的直觉”体悟“怵惕恻隐之心”,实现了的人就是“圣人”,所以孔子“通体是仁心德慧,满腔是文化生命、文化理想,所以能尽人道之极致,立人伦之型范”。也正是因此,牟宗三先生时常提到熊十力先生的“良知是呈现而不是假设”的典故。
牟宗三先生一生坚定地站在儒学的立场,缔造了宏大的哲学体系,同时也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以至于对儒学和其他学说的评断有时不够客观而失之情绪化。他对孔子“完人化”的塑造一如孔子对尧舜理想化的寄托,对儒学背景之外的学人来说,难以信服。对其他学说的评断以马克思主义为例,他认为马克思的唯物论主张人性不是独立的概念,而是决定于物质基础和阶级,等于否定了人性,这样人类的道德价值就丧失了,即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亦不能有道德,而只是沦陷于物欲。在这里牟宗三先生对马克思的批评是情感上的拒斥胜过了理性的分析。实际上马克思并不是主张人的性完全决定于物质环境,或者彻底囿于阶级的局限;即使不管物质和意识何者第一性的问题,唯物论也未必导致丧失实践理性的道德。颜炳罡教授在《整合与重铸》中对此也有论述:
在他看来,中国文化是决定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根据,而儒家学说,孔子学说又是中国文化的主流、主体或主位,所以他对大陆以马克思主义取代儒家文化的地位甚为不满,甚至认为这种取代会使中国文化全部沦丧,这就决定了他终生无法理解马克思主义,极力反对马克思主义。
牟宗三先生著书历程超过六十年,其哲学思想气象磅礴,对中国哲学的整合与重铸可谓极尽精微。如此宏大的学术生命,些许疏漏不可避免,我们也应尽敬意与理解观之。牟宗三先生一直强调中国哲学的实践性,尤其是儒家的实践性,其背后的深意,就是“道德的理想主义”。而他一生的著书与讲学,也正体现了他无时无刻不在践行着这个观念。其发心动念,也源自心中的道德的理想主义。这个精神,宏观来看是纵贯民族历史,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微观来看,实植根于每个人的心中,怵惕恻隐,微明普照。牟宗三先生对道德的理想主义的发现与发挥,其意义不仅在于重振中国的历史精神与文化意识,提起中华民族的文化筋脉;而且在于使得世界上所有文明的人都能从中国文化中汲取精华,满足当代的哲学需求,以期促进文明的融合,乃至迈向世界的大同。这样宏大悲愿的背后,仍旧是“道德的理想主义”本身,牟宗三先生可以说是真正地达到了“知行合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