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一凡 (江南大学 214122)
哈姆雷特疯与不疯的问题自这部悲剧诞生以来便一直在学术界中争论不断,然而却鲜少有人能对此做出一个明确的论述。莎士比亚究竟是否有意将哈姆雷特的形象塑造成病态人物早已无从考证,而在这部伟大的悲剧作品完成的三百多年后,弗洛伊德和他的精神分析理论却为文学作品的研究视角开创出一种明确的新思路。他将心理分析学方法引入文学研究,以图更深入地理解作家的创作动因、作品的编码形式和文本的内在含义等问题,从而开创了心理分析文论的理论流派与批判批评方法。1
弗洛伊德的自我意识理论并不仅指他所提出的“自我”概念,而是个体心灵中所包含的“本我”、“超我”与“自我”这三个层次。人的“本我”即指人的本能,它由各种原始的欲望组成,弗洛伊德在对此做了重点研究之后,认为“本我”是遵循“快乐原则”来活动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性的冲动”和“侵犯冲动”。“超我”则相当于是人格中的管制者,代表了道德的限制,作用是指导“自我”去限制“本我”的冲动。而“自我”既要满足“本我”的要求,同时又遵循着“现实原则”的理性束缚。2
当我们把弗洛伊德自我意识理论代入《哈姆雷特》的文本之中,可以发现这三个层次的人格皆可以从不同的人物形象之中有所体现。从创作的角度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设定人物、充实情节的高超技巧,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我们则可以认为这些人物形象皆为哈姆雷特的人格具象化体现,从而发现其罹患人格分裂等精神疾病的蛛丝马迹。
弗洛伊德认为,在三个层次的人格之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本我”,而哈姆雷特本人则自然是其“本我”人格最合适的代言。“本我”由源于机体内部的本能构成,是人类个体发展中与生俱来的人格部分,因此蕴含着人类个体发展中原始的欲望。我们不妨从“本我”中最原始的本能——“俄狄浦斯情结”(即恋母情结)谈起。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母亲与孩子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在男孩的人格发展过程中母亲会产生巨大的作用。对于母亲,男孩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依恋与独占的欲望。因此,作为与儿子争夺母亲的竞争对手——父亲,常常是一个敌对的存在。但因为儿子同时也能感受到父亲的爱,于是便会陷入一种敌视与罪恶感并存的纠葛当中,这种心理状态便被称为俄狄浦斯期。当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越亲密时,孩子的内心便会对父亲持有越多的潜在敌意。3《哈姆雷特》中的王后虽然在老国王死后改嫁了哈姆雷特的叔父,但她本质上仍是一个温柔贤淑,优雅端庄的女人。我们可以从大量的情节中明显地感受到王后对于哈姆雷特的爱意:她不仅一次次地纵容哈姆雷特的无理,故事的最后更是替哈姆雷特喝下了毒酒。不难想象,在哈姆雷特的幼年时期,一方面他从母亲那里获得了充盈的母爱,另一方面也自然会存在着对父亲的潜在敌意。
问题在于对于哈姆雷特而言,他的父亲实在是太过于优秀了,不仅在家庭之中占有核心的主导地位,身为骁勇善战、受人爱戴的国王更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哈姆雷特在俄狄浦斯时期产生的负面情绪与压力显然是高于常人的,面对这个完美的父亲,他不仅会尊敬崇拜,甚至还会有些许畏惧的感觉。由此,他便难以在俄狄浦斯期完成心理上的“弑父”过程,在父亲的面前也绝不敢表露出对母亲的独占欲。哈姆雷特的这一心理看似维护了家庭的和谐,但实际上却会与他天然的恋母情结产生巨大的矛盾。并且这个矛盾并不会自然消解,而是长年累月地积压在哈姆雷特的心底。能够制约这个矛盾的只有老国王的父爱、威严与家庭责任感,而老国王也确实凭此感化了哈姆雷特对于父亲天然敌意而转为无限的尊崇,使得哈姆雷特的“本我”人格能够相对健康的成长。
但是,这个微妙的平衡在老国王死后被打破了。母亲改嫁他的叔父更是激起了哈姆雷特恋母情结的爆发,内心封存已久的弑父心理也浮出了水面。现在哈姆雷特有了一个真正可以发泄情绪的对象,虽然叔父并非他真正的父亲,但是对于王后的占有同样可以使其成为哈姆雷特“弑父”的替代品,更何况哈姆雷特对于叔父的情感只有恨意,并无尊崇。此时的哈姆雷特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他在俄狄浦斯期未完成的任务终要完成,只不过现在的他有能力使这个弑父的过程不仅发生在心理上,并且发生在实际中。这个时候,哈姆雷特“本我”人格中的破坏性本能被激发了,并表现为指向外界的攻击性,剑锋所指,首先便是他的母亲。或许是在潜意识中认知到自己并不会杀死母亲,哈姆雷特对于王后的指责是疯狂而严酷的。他对母亲的身体的纯洁始终纠缠不休,而且过分在意,不仅在言语上对母亲进行百般折磨和侮辱,最后竟然充满暴力地将母亲狠狠地扔倒在床上,然后拔出利剑对准了王后的咽喉:“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面前,让你看一看自己的灵魂。”4接下来,随着“性的冲动”与“侵犯冲动”不断爆发,哈姆雷特的“本我”人格凭靠他的攻击性本能驱使,逐渐失去了理性的控制,以至于令爱人奥菲莉亚也不幸成为了他攻击的目标。有趣的是,在攻击性转嫁的同时,哈姆雷特的恋母情结也一并被投射到他的爱人身上。在奥菲莉亚的面前,哈姆雷特的言行举止未免滑稽可笑,内心退化成了不谙世事的幼童,例如哈姆雷特再三提出了枕在她膝上的要求。这也恰恰符合了弗洛伊德人格分析理论中关于爱情实际上是恋父或者恋母情结投射的观点。此外,我们不难看出哈姆雷特对于奥菲莉亚同样有着强烈的独占欲,于是他杀死奥菲莉亚的父兄的情节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哈姆雷特的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可以解读成这恰是顺应了哈姆雷特潜意识中独占奥菲莉亚的欲望,将他的攻击性投射到奥菲利亚的父兄身上,从而“无意”地杀死了二人。
3.“超我”人格——家长式的道德限制
弗洛依德认为人的“心灵”中第二重要的一层叫作“超我”。在他看来,超我就是一个人内化的父亲形象,也包括类似父亲形象的社会文化规范。在俄狄浦斯期,男孩将情欲指向母亲,并想与父亲竞争,但因为担心被父亲惩罚,会转而认同父亲的形象,将父亲内化到自己的人格中。于是父亲的形象会内化为“超我”人格,并学会了遵守由父亲制定的道德规范。在文本之中,我们恰可以认为“父亲的鬼魂”这一形象是哈姆雷特超我人格的具象体现。
“超我”人格处于人内心的潜意识层面,奉行检查批判,起到抑制的作用。老国王的鬼魂第一次出现在哈姆雷特面前的时候,告诉哈姆雷特叔父才是真正杀害自己的凶手,这便很有可能是哈姆雷特通过自己潜意识中的推断得出的结果,再通过特定的时间地点以外部的方式进入到有意识的认知里。而老国王此后的出现又阻止了哈姆雷特对王后无力的举动以及杀死自己的叔父,亦可以看作是哈姆雷特理性磊落的“超我”人格不容许他越轨的冲动。但是这不合时宜的美德却在客观上造成了哈姆雷特的一再延宕,在本能与理性的冲突之下犹豫不决。这样的冲突是造成哈姆雷特内心痛苦几近癫狂的根本原因,并最终造成了结局悲剧的发生。
人在心理上,会将父亲的原型视为“Wise Old Man”的形象,不同于母亲原型的“Great Mother”,他并不会提供无条件的慈爱与庇护,而是以公正、严格的态度待人。与实际的父亲相比,Wise Old Man是更加了不起的象征性的存在。而对于这种形象的向往和渴求,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而且人们经常把心中的这个形象和理想父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例如,同为著名精神分析学家的荣格曾为开导他走出困境的老贤士取了一个名字,就是《圣经•新约》中《保罗书信》中出现的保罗的协助者——腓力门。事实上,腓力门并没有在现实中出现在荣格面前,而是荣格心中老贤士的原型在发挥很强的作用,让荣格觉得这个人仿佛就在眼前。5同理,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在现实中也未必真的存在,每一次老国王鬼魂的出现都有可能是他内心“超我”人格对自己做出的理性规劝。这样的心理过程本是正常的,但是当哈姆雷特进行矛盾的心理活动时,却将“超我”人格具象为老国王的鬼魂并进行了交流。在场的其他角色自然无法确切看见哈姆雷特的“超我”人格,便只当哈姆雷特发了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便说明哈姆雷特很有可能在精神疾病下出现了幻觉,产生了人格分裂的征兆。
4.“自我”人格——连结“本我”与“超我”的桥梁
弗洛伊德所说的人的“心灵”的第二层叫做“自我”,它处于“本我”与“超我”的中间位置,是沟通连结二者的桥梁。秉持理性精神,遵循现实原则的自我亦可以在文本中找到相对应的形象——哈姆雷特的好友,霍拉旭。理解“自我”的功用,我们可以从其如何抑制“本我”的攻击性本能说起。
攻击性一般有三种表现形式:第一,对抗来自外界的不期而至的刺激;第二。表现为“虐待狂”对性欲对象进行占有;第三,反抗挫败自我欲望的个人或情势。攻击性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常人可以通过自我开导的方式调节内心攻击性,而哈姆雷特压抑多年的愤怒与攻击性却超出了自我释怀的阈值,甚至出现了精神方面的问题。可悲的是,哈姆雷特亦无从找人倾诉自己的烦恼,在父亲去世之后,他热爱的母亲却改嫁了叔父。这非但不能缓和哈姆雷特的攻击性,反而恰是他内心愤怒的根源。而他的所谓“朋友”则大多只是趋炎附势之徒,转头便成为了新国王的拥蹙。在这样的境况下,为人正直的霍拉旭便自然成为了哈姆雷特身边的一股清流,他永远忠心地跟随在哈姆雷特的左右。但是,如此明辨是非、刚正不阿的霍拉旭却依然无法成为哈姆雷特心灵的疏导。在解决哈姆雷特的心理问题时,他同哈姆雷特一样的无力。或许是因为这个朋友在文本中充当了“自我”的人格,归根结底还是哈姆雷特内心发出的声音。只有当本我的能量改道注入构成自我潜在的心里过程时,“自我”才真正存在。所以在哈姆雷特真正做到对自己的开解之前,这位“朋友”是不能给出有价值建议的。纵观全剧,除却哈姆雷特之外,霍拉旭是唯一一个可以看见老国王鬼魂的人。如果单用为人正直来解释似乎有些牵强附会,但如果考虑到这是不同人格之间的交流,是人格分裂所导致的心理活动具象化体现,那便顺理成章地说得通了。
埃克哈特•托利认为,自我是由无数个相互矛盾的念头以及围绕着这些念头的种种努力所组成的。它代表着我们所谓的理性和常识的东西,作用是作为本我人格与外部世界建立起联系的通道,并化解与超我人格之间的矛盾——霍拉旭很好地完成了这一任务。正如故事的最后,理想化的哈姆雷特死去了,归于现实的霍拉旭却得以存活。
弗洛伊德借助他的精神分析理论,对于心理疾病症状,日常生活中的失误,甚至人类文化现象等领域都进行了独特的解释。这一概念的引入也给传统文学理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在解读文艺作品主题和艺术家创作心理的方面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当自我意识理论与《哈姆雷特》这部伟大的戏剧作品相碰撞时,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古典与现代、感性与理性的有机结合,同时也为文艺作品的研究方向开创了一条新的思路。这个时候,哈姆雷特是否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已不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当一个本就矛盾复杂的角色在新的研究方法与视角之下,又可以焕发出新的活力与色彩。
注释:
1.《西方文学理论》编写组编.西方文学理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第233页.
2.(奥)弗洛伊德著,石磊编译,《弗洛伊德论自我意识》[M],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2016.2,第1页—第15页.
3.(奥)弗洛伊德著,文思编译,《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5.1,第307页至313页.
4.(英)威廉•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悲剧集》[M].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第133页.
5.(日)山中康裕著,郭勇译,《荣哥双重人格心理学》[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6.1,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