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营造与哲理的浸润
——读沈从文短篇小说《月下小景》

2019-07-12 10:46福建郑润良
名作欣赏 2019年34期
关键词:小景沈从文诗意

福建 郑润良

沈从文《月下小景》完成于1932 年9 月12 日,当时作者在青岛大学任教。此后,作者又创作了《扇陀》《猎人故事》等八篇小说,以《月下小景》为序曲,编成一部小说集,1933 年11 月交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这部小说集的名称还是《月下小景》,可见沈从文对这篇小说是非常看重的。

张新颖在谈到沈从文的小说人物时有一段很精辟的概括:“在成熟期他写了这样几种人生形态:以萧萧为代表的自在人生形态,他们保留了人性的原初状态,在自己的感性里生活,具有善良、蛮强的人性光辉,然而他们是脆弱的,历史安排下来的一些错误往往会毁去他们的生命,他们对于自己的悲凉处境却浑不自知,沈从文欣赏他们的可爱处,却悲悯他们的处境,他觉得这样的人生应该重来一次安排;另一种是被城市文明暗影所扭曲的人生形态,这可以《或人的太太》为代表,他们不能自如地释放自己的生命活力,在各种无形的网中扭曲自己的性灵,最终坠入地狱的深渊,沈从文始终拒斥、批评这种人生形态;第三种为自为的人生形态,这可以傩送、翠翠等为代表,他们身上不但有原初的人性光辉,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很显然,沈从文最欣赏的是第三种人,是那种保留了“原初的人性光辉,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傩送和翠翠都是沈从文心目中理想人性的代表,和他们美丽、英俊外表相应的是他们内心的淳朴与美好。但在《边城》之前,沈从文事实上已经在《月下小景》中通过傩佑、女孩这两个人物预演了傩送与翠翠的角色,塑造了“不但有原初的人性光辉,而且敢于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命运”的人物形象。并且,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沈从文将人物对自己命运的自主把握与抉择的过程推演得非常细腻、深入,将人物的行为升华到一种生命哲学的高度。

单纯从情节来看,《月下小景》书写的是一个爱情悲剧,一对青年男女因为无法结婚而选择了殉情。但是,从题目到小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小说的悲剧结尾,作者始终在营造一种诗意与唯美的境界。这种诗意氛围的营造冲淡了小说的悲剧性意味。

“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为了转移读者对作品所涉及现实矛盾的注意力,小说一开始对场景的介绍就是一种虚拟化的设置。可以说,这篇作品中的人物与题材都是经过作者高度抽象化的,这就使得读者能够将阅读的重心放在人物行为的哲理内涵上。小说场景的虚拟化也使得不同时代的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填充场景的具体内容。同时,这样一个被作者消除了具体时代特征的环境又是充满浪漫情调的地方,“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也就是说,作者的真正目的就在于营造一个想象中的乌托邦之境,一个类似于伊甸园的地方。

伊甸园里有亚当和夏娃,这个山寨里有傩送和女孩这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在作者笔下,他们是完美人性的象征。傩送是寨主的儿子,“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既然是寨主的独生儿子,也就意味着他在物质上是富足的,不存在衣食之忧;并且,他喜欢“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可见,他在精神上也是富足的。这个人物实际上是高度理想化和抽象化的,和小说的场景一样。包括他的名字,沈从文也刻意消除了个性化特征。小说的女主人公,则干脆用“女孩”称呼,没有具体的名字。这个“女孩”当然从表到里都是美的、理想的,“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踞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在作者看来,既然作为理想人性的代表,有没有名字,是没有关系的。在这样一个笼罩着月光的诗意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富于美感,一切都是诗。包括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对话,也是以对歌的形式出现。

但是,在这样一个诗意的世界中,如果只要和谐,只有美,那无疑也容易引起读者的审美疲劳。没有张力的美是无力的。沈从文深谙此中道理,他明白“美丽总让人忧愁”,让人忧愁的美丽更加耐人寻味。于是,悲剧性的因子出现了,“本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也因此注定了,这对天造地设的恋人无法生活在一起。

如果是一般的作家,写到这里,接下来应该转为悲剧性氛围的营造,书写殉情的悲剧,控诉封建遗俗对青年男女幸福的扼杀,但是,沈从文不这样处理。对于沈从文来说,他并不希望读者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现实的矛盾与痛苦之上,放在对恶劣民族旧俗的厌恶之上。沈从文既然把小说的场景抽象化,把人物理想化,就是要让读者面对这样的哲学问题:当一个人面对无法跨越的现实难题时,他是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还是放弃自己的现实利益?对于傩送而言,放弃这段感情,他未来还可以当寨主,享受荣华富贵;对于女孩来说,她也可以放弃这段感情,另外结婚生子。但是,作者既然选择两个人作为理想人性的代表,他们就不可能接受苟且的生活,“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爱情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代表了一种理想的生活与生命境界。

沈从文在他的创作中一直倡扬“追求爱与美”的生命哲学。在他看来,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活”的人,只为功利而存在;另外一种人是“生命”的人,以追寻“爱与美”为人生目标。《月下小景》中的傩送和女孩很好地诠释了沈从文理解的“生命”的人的内涵。如果屈从现实,那么他们无疑将成为“生活”的人。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通过自主行动选择了反抗,从而将自己对“爱与美”的追求贯彻到底,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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