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水

2019-07-08 02:13陈洪金
大理文化 2019年6期
关键词:澜沧江

陈洪金

每一条河流淌过的地方,都是人类生活的家园。最纯洁的水,滋润了草根生长的土地,滋润了树叶摇动的山坡,滋润了鲜花绽放的圃园,滋润了粮食在田野里成熟的色泽。澜沧江流过的地方,同样也具备了这样的品质,成为生活在一片非常广阔土地上的人们慈祥的母亲河,在漫长的历史里,滋养了一张又一张穿梭的面孔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从来没有中断过的感恩之情。

澜沧江刚刚从青藏高原出发的时候,仿佛对那段行程充满了留念。它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海拔5200米高的吉富山开始了最初的行程,一路弯弯曲曲,百转千回,无数次回望那些深情凝望着它的雪山、雪原、雪峰,仿佛一个贪玩的孩子,在青藏高原上每一个可以留连的地方,尽情地玩耍。高原上的藏族人,对它的每一条支流,每一个回湾,都取了一个充满了诗意的藏族名字。这些名字,就像一根根满含着祝福的哈达,凝聚着人们对这些河流的深情厚意。然而,作为一条河流,就像一个女儿要离开母亲出嫁远方一样,命运里注定了要离开的,无论它怎么舍不得,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扎曲河在西藏自治区的昌都与昂曲汇合后,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澜沧江。带着这个全新的名字,它一路前行,流经昌都、察雅、左贡和芒康县,干流总长度为465公里,在这一段行程上,依然有一路为它送行的藏族人,摇动转经筒,扎起经幡,为它祈祷。送了再送,藏族人一直把澜沧江送入云南,在德钦县下盐井,这是一个古老的驿站,澜沧江流入云南,踏上了一片被白云覆盖,被红土衬托,被鲜花点缀,被密林遮掩的土地。

澜沧江刚刚进入云南的时候,依旧沉浸在一种氛围里。这种氛围就是藏传佛教。佛,诞生于印度,佛教却兴盛于中国。有关佛的各种教义从印度出发,翻过喜玛拉雅山,在雪山高原之間生根发芽,形成了佛教当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流派——藏传佛教。居住在高原之上的藏族人,给它注入了太多新概念。随着藏族人的脚步在高原上越走越远,藏传佛教也便传播得越来越广泛。在迪庆高原,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最主要的就是藏族。澜沧江从德钦县盐井进入云南,似乎没有发现它所流经的地方有太多的改变。在这里,依然是高耸入云的雪山,满天飘飞的雪花,宁静而神圣的喇嘛庙,在阳光下翻飞着的经幡,赶着牦牛在草甸上走着的藏民以及他们手里转动着的转经筒。在这里,每一座山上都居住着神灵。澜沧江从这里流过,雪山注视着脚下的江水,那些神灵的目光,比雪花还要洁白,比江水还要清澈。著名的梅里雪山,就是众多雪山当中的一座。在德钦,它作为一座神山,被澜沧江水的涛声洗涤着,被喇嘛们诵读着,被藏民们叩拜着。居住着神灵的地方,水是圣洁的,人是幸福的,鸟是自由的,山是沉静的,空气是干净的,鲜花和青草是甜美的,赞歌与颂词是永恒的。

澜沧江在云南西北部进入横断山脉,在山谷里奔腾,与山峰擦肩而过,把山岸冲击得浪花四溅。这时候,江水与群山之间似乎在展开一场性命攸关的搏斗。在这场大自然的战争中,澜沧江不是在孤军奋战。它是有同伴的,与它一起并肩战斗的,还有两位战友——怒江和金沙江。三条江都发源于青藏高原,它们不约而同地向着横断山脉冲锋过来,仿佛毫不畏惧的勇士,拼了全部力量,向着严阵以待的群山发起了攻击。于是,在云南西北部狭窄的山峦之间,三条名震四方的大江,并肩战斗在一起,东面是金沙江、西面是怒江,中间是澜沧江,它们用天下最柔软的浪花,劈开了天下最坚硬的岩石,开拓出最曲折的航道,形成了“三江并流”的天下奇观。

澜沧江离开了藏区,告别了雪山,来到了地势相对低矮的群山里,与两条江相遇,并且融汇在一起。它们分别是黑潓江和沘江。漾濞江来源于大理苍山的西侧,孕育了大理古国苍山洱海,同时也孕育了两条河流——西洱河和黑潓江。在那片莽莽苍苍的山脉中,河流一路流淌,沿途河湾随处可见,村落便如同夜空里闪烁的星群,点缀着人们注视的目光。在这样的群山里,河岸把滩涂、沙洲、缓坡、平地一次次分隔开来,两岸散布着的是村庄、野花、古树,它们与炊烟、牛羊、农舍、村道一起,构成了铺展在大地上的风景画。生活在画境里的,同样也是热爱生活的人们,白族、傈僳族、彝族、回族等各个民族,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些安静、恬淡、朴素的村庄里,守着一江温暖的江水,守着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目睹了桃花的灿烂,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沐浴在荷花浓郁的香气里,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收获了两岸弥望的金黄,初冬到来的时候,他们把薄雾里的田野守望成了一个正在沉睡的梦。黑潓江就这样在大理境内留连,它知道,在不远处,澜沧江始终在等候着这个小伙伴,想要与它一同远去。但是,黑潓江最后一次对这片土地的回首,便是让这里的人们种植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树,收获了满枝的核桃,收获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核桃之乡的美名。与黑潓江同样对大理的土地一往情深的是沘江。它从怒江州兰坪县境内一个叫盐路山的地方出发,一路上走得悄无声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而在兰坪县,世界贮藏最大的铅锌矿就在那里,因为财富,群山因为一种矿藏资源而无限扩大的名声,让一条有着陌生名字的河流,显得更加默默无闻。然而,正是这种内向与缄默,沘江一路的行程,让植物拥有了冷杉、苦竹、云南松、山杜鹃、麻栗、水冬瓜、野核桃等纷繁复杂的名字,让动物拥有了滇金丝猴、水鹿、野猪、岩羊、麂子、狗熊、白鹇、山鸡以及飞鼠、翠蛇、挂蜂、蓝蚂蚁等生动而新鲜的称呼。沘江流过的地方,人们就这样生活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之间,这,就是真正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

有时候,澜沧江在云南西部的流淌,经常会被人们当作一个地理标志,为一些人做出某种区别与划分。是的,澜沧江一直向着南方流淌,它的两岸,一边是大理,一边是保山。连接着两个地方的,是澜沧江上的一座古桥——霁虹桥。在永平县境内,有一条博南古道。沿着这条古道,千百年来,人们从汉朝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人们在这里的行走,却是别有一番心情的。曾经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澜沧江在这里形成了一道关隘,再往西走,便是天边了,中原汉地的王朝把这里视为最为边远的边疆。这里有一首古老的民谣说:“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澜沧,为他人。” 在这里,有一座古老的桥,当年被人们唤作兰津桥,现在的人们,更习惯于叫它霁虹桥。在这里,人们从澜沧江上的霁虹桥上往西走,进入保山,也就是古时候被称之为永昌郡的地方,便进入了异国他乡,成一个个远离故土的游魂。相反,当一个人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不定期到澜沧江西岸,踏上这座古桥,进入永平地界,也便是进入了汉语、汉字、汉服的疆域,算是回到家了。澜沧江,在这座古桥下面滔滔不息,千百年来,收藏了多少人的忧伤与欣喜,驻足与回望,拥抱与挥别,只有这座桥上斑驳的铁链知道,只有两岸凝立的石壁知道,只有路边生生灭灭的野草知道。

澜沧江越是往南流,气候就变得越是温暖,甚至炎热起来。一片靠近澜沧江的土地,以群山的名义,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临沧。在这里,群山不再是被茫雪覆盖,而是满眼苍翠的原始森林。粗大的树干、宽大的叶片、缠绕的藤萝、弥漫的花香,构成了临沧每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最基本的格调。当我们的脚步匆匆忙忙地行走在山路上,远望着群山一片连着一片,不断地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许不会对它们作一番深入的了解。但是,当我们翻阅一些或厚或薄的书籍,便会惊异地发现,那些森林里、山冈上、小溪边、农舍背后,竟然隐藏了许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生命。是的,在临沧,除了最常见的香蕉林、甘蔗地,澜沧江流过的地方,每一寸土壤都是生机盎然的。在那些寻常的云南松和麻栎林背后,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生长着被誉为活化石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桫椤、铁杉、“见血封喉”树等珍稀植物。在那密密麻麻的森林里,隐藏着亚洲象、孟加拉虎、金钱豹、金丝猴、水鹿、长臂猿、大灵猫、绿孔雀等珍稀动物,在那些潮湿的、温暖的、幽暗的滩涂、洞穴、泥沼里,鱼、蟒蛇、蜥蜴,用它们的鳞甲,衬托出这片土地的神奇与隐秘。当然,澜沧江在临沧绝不仅仅留下了这些东西。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这里的茶叶与电站。茶是古老的,古老得让我们的史书都无法把它完全地记载下来。当人类还没有文字书籍的时候,茶树就在这里以原始森林的方式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当人们渐渐地发现,茶叶可以成为生活里的一种味道,支撑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时候,临沧的茶叶,便如同澜沧江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在马背上运往大理、成都、西藏、西安、北京,然后流向世界各地。历史的河流淌到今天,临沧茶叶始终是人们茶杯里上好的饮品,与诗歌、音乐、宗教一起,构成了人类在大地上诗意存在的重要标签。澜沧江流经临沧境内二百多公里,它以数万年的历史,沉积了佤族、傣族、彝族等古老民族留在这片群山起伏的大地上浓郁的原始与苍茫,与此同时,新的历史接踵而至,以一种现代化的方式,让世界清晰地看到这是澜沧江在这里的一个个细节:最近几十年,我国先后在这段流域上建成的三座百万千瓦级大电站:漫湾、大朝山、小湾电站,澜沧江水在这一段又一段的江面上蓄积了足够的能量,通过一台台发电机组,产生了巨大的水电能源,被一路延伸的铁塔,通过翻山越岭的远途,输送到千里万里之外的城市和乡村,让我们的地球,在夜空里闪烁着熠熠夺目的光芒。

澜沧江在云南的最后一个驿站是西双版纳。这里是水的世界,水的天堂,无处不在的水,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这里来。雨水从天而降,让这片土地上生长着热带雨林,落在雨林里的树丛中,落在参天的树冠上。望天树在山谷里直冲蓝天,大榕树在阳光下浓荫如盖,大青树村寨旁枝繁叶茂,橡胶林在山坡上迎风低语,香蕉林在田野里随风舞动。美丽的孔雀、白鹇、犀鸟在林中飞翔;有时会看到大象在公路上漫步;有时会看到羚羊、野鹿、野兔在奔跑……在这样的环境里,竹子显得更加可亲可近,一丛凤尾竹,摇曳出了一个个傣家女子妙曼的身姿,她们行走在密林里,行走在水边,行走在自己的歌声里。当她们的脚步从林间回返,便走进了竹楼。竹楼,所有的材料都取自于大自然,屋顶、栏杆、窗户、墙篱,都由粗壮的竹子构成,在著名的橄榄坝,在西双版纳许多别的地方,这样的竹楼,成为傣家人邻水而居的最为常见也是最为经典的居住样式。水,在根茎与枝叶之间滴落,在沟渠谷涧里穿行,凡是有土壤的地方,猪笼草、附生兰、王莲、跳舞草等数不清的植物遍地生长,给这片土地穿上了一件厚厚的外衣,太多的植物在这里层出不穷地生长,它们一年四季不斷地向这片土地提供了鲜花,同时也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提供了水果,香蕉、菠萝、芒果、酸梅、酸角、柚子、杨桃、牛心果、菠萝蜜、荔枝、桂圆、椰子、羊奶果、酸多依、木瓜、山竹、甜角、橄榄和西番莲……这些充满了诱惑的名字,每一个笔划,都让人嘴里不由自主地盈溢着贪婪的口水。有水的地方便有人的踪迹如影随形。在西双版纳,澜沧江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南兰章,傣语的意思就是“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是的,这里是大象的故乡,雍容华贵的大象,居住在这美丽而祥和的热带雨林里,与孔雀、野牛、羚羊、懒猴以及数不清的鸟类居住在那些浓密的森林里,水,创造了森林,同时也创造了一切与森林相关的生命。

爱水的人逐水而居,便形成了一个个爱水的民族。澜沧江一路远去,似乎是要跟一群人赴约,践行一个永不分离的承诺。在西方版纳,水成为一个个民族流淌在生命里的血液,歌声、舞蹈、梦想,都与水有关。泼水节,这是一个狂欢的节日,居住在水边林间的傣族群众,把傣历的新年定在夏天的某一天,当人们听到铓锣和象脚鼓被敲响,就仿佛听到了水的召唤,从山林里出来,从竹楼里出来,从寨子里出来,从澜沧江里取水,从溪涧里取水,从田野里取水,来到集镇上、广场上,彼此泼水。洁净的水,带着祝福,飞溅出去,让一个个熟悉的人、陌生的人、亲爱的人接受水的洗礼。神圣的水,带着吉祥,泼洒出去,让一个个傣族人、景颇族人、德昂族人接受水的洗礼。友善的水,带着欢笑泼出去,让一个个中国人、缅甸人、越南人、泰国人、老挝人接受水的洗礼。泼水节的水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滑落,最后还是要流到江里去,澜沧江带着那些水,继续南下,绕过佛寺,沿着僧人们在田野密林里行走的足迹,融汇到更多的水流里去,从此不分彼此。是的,在这样一个水乳交融的地方,水和土地一样,是紧紧相连的,山连成了一个整体,森林长成了一个整体;水和人一样,是紧紧相连的,语言彼此相通,微笑互相传递。当澜沧江在人们亲密相处的时候,它流出了云南,在勐腊县悄悄地进入了缅甸境内,那里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同样美丽的名字:湄公河,一段同样遥远的旅程,用同样的群山、密林、鲜花、稻田、象群和佛塔沿路迎接它,目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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