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无声,山水不语,它们的语言我不懂,只能从它们的天成之美中感受点滴。许多花就开在身边,许多树就长在眼前,我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处和去处,我对它们的爱终是肤浅。
——题记
合 欢
花木无言,它们的名字便是所有的陈述了。
有一棵叫作“合欢”的树,幸福美满地长在我心里多年。我想象着它应该是枝缠叶绕,根结连理,婆娑如影的,每一阵风过摇响的都是欢声和笑语。
第一次见到合欢树是在大理的南诏风情岛上。沿着被树木浓荫掩蔽的石阶而上,一棵枝叶清朗,亭亭如盖的树和我不期而遇。它的枝桠错落有致地向四面舒展开,叶片细碎,状如镰刀,两两对生在细长的叶柄上,碧绿如一根根孔雀尾羽。这些细碎的小叶儿不像大青树的叶片那样绿得阔绰厚实,它们是菲薄菲薄的。那颜色也绿得浅浅淡淡,仿佛一阵轻烟笼在枝头,随时会散了去似的;又像一朵飘累了的云在那歇脚,只待一阵风来又将开启行程……菲薄浅淡的绿叶让整棵树有了空灵曼妙的味道。
南诏风情岛上一些树的树干上会系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树木的名字。我便急忙去寻找这棵空灵曼妙的树的名字。我看到小铁牌上用正楷写着“合欢”两个字。原来这就是合欢树了,我对它多年的思念不期然间有了着落,我知道那缀在枝头两两对生的小叶儿,一到夜晚就会慢慢贴近合拢,如一对对交颈鸳鸯,依偎着甜蜜入梦,合欢树因此得名,又被称作“夜合欢”。杜甫有诗云:“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写的就是合欢树叶夜间成对相合,如夫妻缠绵的情形。
合欢是含羞草科,合欢属,它的敏感一如含羞草,但它树叶昼开夜合的现象却不是因为触碰,而是对光、热的敏感,周围光线和温度一降,它的羽状复叶就会慢慢靠近贴拢,到第二天天亮后才渐渐分开。据说它的根系也十分敏感,可以感知地下发生的一些物理变化,人们正探索着用它来预知地震。
原来树木的枝叶,还有它们在黑暗泥土中盘结的根系都有着灵敏的感觉。谁说草木无情?只是我们听不懂,它们与风应和的歌声,与泥相握的倾诉罢了。
我站在合欢树下抬头仰望,我看见一树恩爱缠绵的叶子。风来了,左边的叶儿翻卷起来,为右边的叶儿挡住寒冷;雨来了,右边的叶儿会紧紧抓住左边的叶儿,生怕它被雨点打落了去;然后黑夜来了,两片小叶儿慢慢靠拢,将对方轻拥入怀,它们低语:亲爱的,别怕,我在这儿呢。
合欢树在千万个黑夜里重复着千万次亲密无间。
我羡慕着这一树相依相靠的叶子,他们一起在朝阳下舒展,一起在黑夜里依偎,即便秋天来了,委地成泥也可以如蝶相随,永远不尝离散的凄苦。
可惜我不能站到暮色四起时,那样我就可以听见合欢树上成千上万双眼睛闭上的声音,成千上万只手臂相拥的响动。
合欢树是会开花的,我去南诏风情岛的时候花期已过。我又向往着一棵开满花的合欢树。
我居住的小镇合欢树并不多见,我一直留意着寻找,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叫作文殊院的寺庙附近发现了两棵合欢树,恰是薄暮黄昏,树上的叶片悄然合拢,两棵树显得枝瘦叶薄,清丽无比。
在六月的一天,我掐算着合欢的花期刻意去寻。文殊院旁的两棵合欢树果然如我所期都开满了白色的花儿。我看到一千根,一万根,一亿根洁白的细丝簇生成无数扇形小花缀在枝头,轻飘飘,毛茸茸的,因此它又被形象地称为“绒花”。一小团一小团的白绒花缀在枝头,似未融的雪,又像将散的雾。两棵合欢树被这般轻柔的花朵罩住,挺拔便沦陷在一片阴柔里。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许多地方遇到了合欢树,它们开着白色、红色或是粉色的花,长在山脚、路边、公园、庭院……每一次相遇都让我赞叹不已,灿若云霞,美如锦绣都不足以形容它们。
也是在后来才知道,我们看到的合欢花,那如烟似雾的白色、粉色、红色的细丝并非合欢花的花瓣,它们是合欢花的雄蕊。合欢花真正的花瓣极不显眼,它呈绿色管状掩蔽在繁密的雄蕊之下,不知道的自然就把它当作了花萼。难怪合欢花会轻盈到没有分量,那托起的洁白、艳红、粉嫩的千丝万缕原来是它的花丝。合欢花只有一根雌蕊,难怪雄蕊要变出万般娇媚的颜色去讨好了。合欢真是一棵奇怪的树了,满树恩爱的叶子,它的花朵却演绎着一妻多夫的故事。
夜色渐浓,合欢树满树的叶子慢慢靠拢,轻轻紧贴依偎,它们在晚风中轻送一个美好的愿望:愿天下所有相爱的人,在漆黑的夜里都能枕着爱人的臂膀,风雨不惊……
据说合欢花可以入药,有令人欢乐无忧之功效,看它一树安宁合美的叶子,也应如是。
飞翔的蒲公英
蒲公英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草本植物,它长在路边、墙脚、沟畔、地头……石缝间一小撮泥土就足够让它安身立命。它随遇而安、听天由命的卑微像极了草根百姓。
对着蒲公英花谢之后变出的那一个绒球儿“噗”地吹一口气,看长着白色冠毛的种子纷纷四散飘扬,是兒时长在山野的我熟悉的一个游戏,感受飞扬,简单快乐。
后来看了一部叫《巴山夜雨》的电影,影片中有一首插曲《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简洁的歌词,纯净略微伤感的童声,一缕难以言说的忧伤就缠上了心头。再看到蒲公英随风四散的种子时,除了飞扬,还感受到一丝痛楚,关于离别,关于远行,关于成长。
从此,我对长在路边、墙脚的蒲公英便格外留意和敬重。蒲公英的花语是“不能停留的爱”,在我心里,它诠释着一种坚韧不屈的人生,“不能停留”情非所愿,每一粒种子都渴望着一片沃土,每一种人生都期盼着幸运通达。
蒲公英的种子一脱离母体,就开始了漫长无期的异乡之旅,前方是陌生的,终点是不定的,只知道自己在大地之上,在长天之下,飞扬、飞扬……至于落脚处,是瓦砾堆还是肥田沃土?全然由不得自己,任由一阵风吹落在路边,听凭一场雨打湿在墙脚……生根发芽是它唯一能够选择的自由,拼命长出或肥或瘦的锯齿状叶片,开出朵朵黄色小花。
在我常去的一家菜市场的入口处,有一对摆水果摊的小夫妻,听口音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夫妻俩很勤劳,红的苹果、绿的梨、黄的橘子、青的枣儿……被一一擦拭得干净鲜亮,码得整齐有序。不论是早上还是傍晚,我从那里经过都能看到他们夫妻俩面带笑容地招呼着过往客人。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在那里摆摊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他们的小摊前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不允许他们在菜市场入口处摆摊了。显然小夫妇俩不愿意放弃这块风水宝地,他们和穿制服的人发生了争执。后来穿制服的人中有一个发火了,他冲上前去伸手掀翻了水果摊子,那些被擦拭得干净鲜亮的苹果、梨、橘子、还有枣儿……滚了一地。那男人急了,冲出来就和穿制服的人打了起来。他自然不是对手,很快被反扭着双手带走了。那女人踉跄着追了几步,但她很快停下来,显然她明白自己追去也无济于事,这样的事情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遇上了。她愣了片刻,一脸凄然地弯腰去收捡那滚了一地的水果。
几天后,我在另一条街口又见到了这对外地小夫妻,他们依然在卖水果,依然把红的苹果、绿的梨、黄的桔子、青的枣儿……擦拭干净,码得整齐有序,依然带着一脸笑容招呼着过往的客人。
我忽然就想到了蒲公英,那长在路边墙脚的蒲公英,它们无力阻拦来来往往的脚步,它们的叶片被践踏得灰暗发黄,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绿挣扎着吐出……这对外地小夫妻不就像两株蒲公英吗?他们背井离乡,在未知的命运中沉浮,孱弱的生命在一次次打击之后,依然勃发出一片诱人的青绿。
蒲公英是坚强的,异乡游子同样是不屈的,前方山长水远,他们依然一路走来,不能停留的是对生活的热爱。
扶 桑
喜欢上扶桑,仅仅是因为它叫“扶桑”,这两个音韵婉转的字让我想起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迎风扶柳的样子。
“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传说扶桑是一棵供太阳栖息的神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传说给了扶桑灵性,它款款走进诗词中来,“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屈原《九歌 .东君》),“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李白《拟古其九》),“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阮籍《咏怀》),“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刘叉《偶书》)……扶桑在古诗词泛黄的纸页上熠熠生辉。
古藉又记载:扶桑因其叶如桑,树又会两两同根偶生,互相依附,因此名为扶桑。这个解释很容易让人想到爱情,一种相濡以沫的爱情。
此后,再看扶桑花,在院墙篱下,道旁路边开出的一片片妩媚,便觉不同寻常,这花原是入过诗人眼的,它艳丽的花瓣里藏着诗意,裹着情愁,有着耐人寻味的意味。
校园的花圃里种着两株扶桑,一株红色,一株黄色。花枝葱茏,满树繁花不断,从春天一直开到深冬去。这长久的络绎不绝的花期,让人搞不清楚扶桑是什么时候开的花,印象中一年四季这两棵树总是缀满了花蕾,即便地上有了无数落红,那翠枝绿叶间一个接一个的花骨朵又争先恐后地饱胀欲放,感觉那花开得永无穷尽之时了。
偶然看到清代吴震方《岭南杂记》中关于扶桑的记载:“扶桑花,粤中处处有之,叶似桑而略小,有大红、浅红、黄三色,大者开泛如芍药,朝开暮落,落已复开,自三月至十月不绝。”大为诧异,朝开暮落?原来扶桑漫长的花期不过是无数朵花前赴后继的绽放,这朵落了那朵开的接力让它成了一种四季常开的花。顿时心生愧意,我竟从未留心过一朵扶桑花从盛开到凋谢只在朝暮之间,短暂得令人悲伤。
校园花圃里的两株扶桑花都是单瓣的。五个花瓣围着花蕊呈漏斗状,红的娇艳欲滴,黄的明媚夺目。花朵硕大,柔美的花瓣精巧地向外翻卷。花蕊呈柱状,顶着金黄的花药,长长地从花冠中伸出。每一朵花都是那么美丽,像一个端庄大方、仪态秀美的女子在从容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扶桑花还有重瓣的。重瓣扶桑花与木槿花十分相似,古籍记载曰:“其花如木槿而颜色深红,称之为朱槿”。朱槿与木槿被称为“姐妹花”。
朱槿花瓣层叠,多褶皱,比单瓣扶桑花多了几分妩媚雍容,形似牡丹,又被称为“朱槿牡丹”。
校园里老师和学生来来往往,他们从这两株扶桑花旁走过,或匆匆一瞥,或淡漠而过,极少见有人驻足欣赏,也许是因为扶桑满树的花蕾,常开不败,大家对它习以为常,渐渐视若无睹了。梅花在无花的隆冬开放,自然引人注目,寻芳者便不畏严寒;昙花只在半夜惊艳,仰慕者愿挑灯守候,只嫌夜短。而扶桑花长久地开在那里,凋落一地残红,也换不到一声惋惜。看,不是还有满满一树花儿吗?这世间总是以少为精,以稀为贵的。可惜扶桑不长耳朵,它们依然盛开如故,噼里啪啦把校园的一角开得灿如织锦。
扶桑或许是对的,尽情绽放是每一株花的愿望吧?无人欣赏,是因为这世上许多人活得忙碌又麻木,你若告诉他扶桑之美,告诉他扶桑与木槿之别,他定会诧异,这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是啊,多一株扶桑,少一株扶桑,生活依然如故。
“急呼南海神,采采扶桑花”,我还是要命地喜欢着这样音韵朗朗的句子。
扶桑花尽情绽放着,在每一个可以盛开的日子里。
扶桑花的绽放与风有关,与雨有关,却与人们的眼睛无关,它兀自开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
荞花儿开
那一天乘坐一辆略显破旧的客车,沿一条简易公路向漾濞玉皇阁蜿蜒行去。晚秋时节,窗外的景色已有几分瑟缩的味道。收割干净的稻田,只剩矮矮的稻茬齐刷刷站立成一块接一块的焦黄;农家院落里的果树上只有几片零星的叶儿挂着,瑟瑟哆嗦,将落未落。
過了一个叫作山甸坊的小村庄,再往前行又是一个村庄,它有着一个灿烂的名字,叫作光明。光明最有名的是核桃。光明最值得一看的是核桃林,那里有古老的核桃树,树身布满苍苔,有的根部已然空洞,像一个老者缺牙的嘴。现在核桃早已采摘了,核桃树像一个分娩后的母亲,疲惫憔悴,失去稠密叶子的遮掩,褐色的枝干树丫四面张开像一朵朵正在绽放的素色烟花。一朵朵可以持久到来年春天的烟花寂寞绽放在光明的山坳坡脚。
客车抛下这两个小村庄继续前行。
那一片荞花完全是一个意外的撞入。它伏在路边的一块坡地里静静地开放,花色是淡淡的粉红,透着明媚的娇艳,带一份置身世外的神韵,全然不在乎人们投向它的目光是漠视还是欣喜,自开自落的随意里有着孤芳自赏的清高。显然是因为山高春晚,它才花期延迟,气候渐凉,我不知道它能否赶得上成熟?
荞花曾在我儿时的世界里开得铺天盖地。习惯宅居的我掐指一算竟是十多年不见荞花了。十数载春夏弹指间流过,一片荞花还站在记忆的尽头等我回首。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小林场,附近有一个白族村落,他们的土地散落山坳间,栽种着麦子和玉米。距离林场六、七里外有一个彝族村落,他们的土地也散落在山坳间,栽种着荞子和青稞。我不明白这两个相距不远的村庄,为什么栽种的农作物却迥然不同?
每年入夏,彝族村落周围的荞子渐次开花,花朵细碎,颜色淡粉,宛若云霞,大片大片弥漫开去,满山坡红浪翻滚。我时常坐在荞地边,嗅着荞花的清香,看蜜蜂和蝴蝶在荞花丛中飞舞。荞地里格外宁静,我听得到蜜蜂扇动翅膀的嘤嗡声。远处泛绿的群山,一圈圈一层层地围拢过来,十来栋被烟火熏黑的木板房悄然立在山脚。房屋里不时会走出一个彝家女子来,她顶着五彩的头帕,穿着五色的长裙,那长而宽的裙摆随着她或疾或缓的脚步摇来摆去,煞是好看。那时候大人们的衣服不外乎蓝、灰、黑,孩子们的服饰色彩也很单调,彝家女子的长裙便成了我眼里最美的时装,心里怀着一份羡慕。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坐在宁静的荞麦地边,欣赏盛开的荞花和彝家女子的长裙。印象中那个山寨的女子个个身量苗条、硕长,与长裙十分相宜。这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生活寡苦,她们又长年劳作的缘故。
如今再见荞花,明知道这一片荞花不是记忆中那一片荞花,心里依然有一份故人相见的喜悦。我对荞花也多了一份了解,因为它能耐寒瘠和干旱,是高寒山区常见的农作物。也许彝家人就爱着它顽强的生命力吧。有一首来自凉山的歌曲《荞花》:“山谷深处的荞花还开着吗?山风吹不散思念,在夜里,在梦里,在心里永恒的眷恋……”荞子是彝家人喜爱的作物,荞花是彝家人心头不散的乡愁。
我还知道了“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这般美丽的诗句也是关于荞花的。
荞花碎小,颜色也浅淡,它们只有成片开放时才显出一层如霞的艳白或粉红来,漫山遍野一波一波地在风中荡漾。
如今在大都市里荞子成了备受欢迎的食物,它除了丰富的营养价值外,还有保健功能。人们用荞面做成各式糕饼,还把荞子烘制成苦荞茶。一块苦荞蛋糕,一杯苦荞茶,荞子特有的清香和苦涩飘浮在唇尖齿上,不由让人想起荞花来。
路边的那一片荞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和记忆中彝家山寨那大片大片的荞花一样,刹那间成了过去,好在人是有记忆的,所有的过去,曾经的幸福,远得无法触及了,我们还可以在心里一遍遍想念,如此甚好。
古巷丁香
一袭青衫,一支笔杆,便是一个诗人的形象,有些许文弱,些许单薄,些许怯懦,诗歌的力量却是神奇的,经诗的笔墨点触过的东西,都会变得不一般起来。诗歌以它独有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比如丁香花,淡紫色桶状的小花,因细长如丁(钉),又花香四溢,被人们称为丁香。在植物学上它属于木犀科丁香属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别名:百结、情客、紫丁香, 既可植于庭院观赏,还可以制成香料,也能做药治病。可是丁香花入了诗人的眼眸它就不再是一株迎着春风招展,随着秋霜萎谢,自然而然循着四季生长的花木了,诗人用诗歌赋予了丁香花灵魂,它的开和谢就不再是一桩自然而然的事了。
在我还没有见过丁香花之前,它早早就在我的心里绾起了一个解不开的愁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丁香花是愁思的意象,在诗句中缠绵悱恻,演绎着一场场思归恨别,令人肝肠寸断。丁香花在我的心里从此没有了笑容。再后来戴望舒笔下那一条寂寥的雨巷,那迷茫如太息般的目光,让丁香花再也摆脱不掉忧愁的笼罩。
见到丁香花时,那纤柔的枝条举起几簇典雅的十字形小花。含苞欲放的花蕾是矜持的深紫,已然盛开着的是神秘的纯紫,而那将谢了的则呈浅淡的粉紫,背着阳光的是暗紫,骄阳直射下的是银紫,满树花儿开得简洁婉约,透出丝丝素净的清凉,直沁双眸。我的心里飘起了蒙蒙细雨,那些和丁香有关的诗句涌上来,莫名的忧伤荡漾开,耳畔仿佛回旋起一支用大提琴演奏出的低沉忧郁的曲子。丁香花带着离恨,丁香花盘着愁结,在清风微雨中摇曳一束无尘的清高,掠过它的风,淋过它的雨,都沾染上浅浅淡淡的香,如蝶在空中盘绕、久久不散。面对丁香花我快乐不起来,那些凄婉艳丽的诗句让人心痛。
丁香花是一种古意盎然的花,它是一首清丽的小令,在我的心里它只适合开在江南烟雾般飘逸的黄梅雨中,只适合开在古老巷道深处、宁静的灰青瓦檐下,不然它凄绝的艳美就会韵味全失,那满树声声的叹息你就听不到。
结满忧怨的丁香花的颜色,其实却是一种最华丽的颜色,紫色铺展着朴素的高贵,静谧的嚣张,逼人眼眸。
丁香花开了又谢,像一场陈年的旧事分分合合,像一段悲喜的人生缓缓开场又悄然落幕……
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李商隐对着丁香花的惆怅,没有李璟对着丁香花的烦忧,也没有戴望舒那长得走不出的雨巷,更没有那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忧郁女郎……面对丁香花我会不会是别样的感受?可惜,我读了李商隐的诗,读了李璟的词,也在戴望舒的雨巷中彷徨迷茫过,它们穿越时空,限定了我的审美思维,丁香花在我的心里凝結成一个苦涩的结,再也解不开。
餐花饮露
在我的生命里,槐花是一种很重要的花。小时候,它时常以菜肴的形式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
那时候我家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林场。十多里外有一个小镇。小镇每周赶一次街,就在一条穿镇而过的泥土公路上。我们的生活用品和蔬菜都从那里购买。我的父母几乎每周都要到那个小镇上赶一次街,背回全家人的吃喝用物。
每逢街天,我时常站在公路边一个高高的坎崖上等父母回家。当看到公路那端隐隐出现他们的身影,我便飞快地跑去迎接。父母背上的背箩里总会有一袋糖果,或者一袋糕饼。有时候父亲还会给我捎回一本书店新上架的小人书。
靠人力背回来的食物总是有限,有时候还不到赶街的时间,家里的蔬菜就没有了。如果恰逢春天,母亲就会撸几把槐花回来给我们做菜。所以槐花是我最早认识的花卉之一,也是我特别熟悉的花卉之一,我对它有着一种格外亲切的情感。
林场有一个鱼塘。鱼塘边种了两排槐树。鱼没有饲养成功,我记不得有过打鱼的时候,槐树却长得十分茂盛,它们葱茏的枝叶相接在一起,形成一个高高的弧形绿荫走廊。春天,一串串槐花悬垂下来,走在其中恍若幻境。那些细碎的小花,花瓣卷曲,花形独特,一簇簇、一串串繁密地盛开着,散发着阵阵清香。
母亲用槐花做的菜肴花样不多。
第一种是槐花疙瘩饭。把采回来的槐花洗净,沥干水分,撒上面粉,拌匀,然后放到蒸笼里蒸。槐花疙瘩饭吃起来味道清爽,甘甜,全家人就着一碟盐菜就能吃饱肚子,不但省了蔬菜,还节省了口粮。那时候吃供应粮,大人每月45斤,小孩子25斤,再小点的孩子12斤,若是计划不周,不到月底就没粮了。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断粮的情形,这有槐花的一点功劳。记得林场里有一戶人家,家里男孩多,饭量大,每个月不到月底米缸就见底,做母亲的就抬着一个盆四处去借米。那时人们习惯用一个小碗来量米。她有一个坏习惯,别人借给她米时每一碗米都是往上堆尖的,她还米时却总用手往碗口上一抹,抹掉那个尖儿。次数多了就没有人肯借给她米。槐花开的季节我便时常见她去采槐花,想来是用来代粮充饥的。
第二种是炒槐花。把槐花用涨水焯一下,去掉涩味,沥干水分备用。往油锅里丢进蒜瓣、干辣椒段,爆香,倒入槐花翻炒。
第三种是槐花炒鸡蛋。往涨水焯过的槐花里打入两个鸡蛋,加上盐,拌匀,倒入油锅里炒。鸡蛋金黄,槐花雪白,花萼青绿,是一碟十分养眼又喷香的菜,不过前提得有鸡蛋。
母亲还会把槐花做成咸菜,叫槐花鲊。鲊是一种传统的咸菜。母亲的故乡十分盛行做鲊,茄子、豆角、洋芋等都能做成鲊。我记得是用炒过的米面粉,加上各种香料和备好的茄子拌匀了,腌制在陶罐里。《红楼梦》里也有一道类似的咸菜,叫茄子鲊。只是做法十分繁复精细,以至来自乡下的刘姥姥都没有吃出那是茄子。槐花总是带点甜味,槐花鲊并不那么好吃,母亲便不常做。
槐花毕竟是属于野菜系列,小时候吃得多了,并不十分喜爱。长大后,离槐花远了,对它的思念就变得迅疾猛烈。
我居住的小镇槐树不多见,我只知道在一座古桥边有一棵槐树,独独的一棵。每年春天我都会去那里一两次,去看槐花。那一棵槐树有些苍老了,开得花不多,一串串悠悠往下垂着,在春风里荡呀荡,淡淡的甜香随之散开。我好多年没有吃过槐花了,但从来没有动过那一树槐花的心思,一来那一棵槐树太高,我够不着;二来它长在一户人家门前,我怕主人不许采摘,所以每次只是看看而已。
槐花疙瘩饭,炒槐花,槐花炒鸡蛋,槐花鲊……让人十分想念,记忆中它们披上了餐花饮露的浪漫色彩,那段岁月的寒苦反到不那么凸显。
好想在一个春天里采一篮槐花,做一碗槐花疙瘩饭,看白的花、绿的花萼在瓷碗里清新的模样。
编辑手记:
读陈洪金的《神水》,会感觉强有力的生命感,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杂多县吉富山到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澜沧江所到之处,都可观察及抚摸到一片鲜活的生命迹象在盛开,包括自然的、历史的、心灵的,“澜沧江成为生活在一片非常广阔土地上的人们慈祥的母亲河,在漫长的历史里,滋养了一张又一张穿梭的面孔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从来没有中断过的感恩之情。”作者把自己深嵌在这方大地上,随江流恣意奔腾,与花草虫鱼亲密无间,与一切生命对话交流,他的文字开合有力、自如洒脱,具有壮阔的诗性之美,文章读来意尽气足,气象万千,呈现一种壮丽厚重的美态。
陆荣斌的《盛满忧伤的寂寥时光》和“死亡”的话题密切相关,除了讲述父亲的离世给家人带来的忧伤而外,作者还把目光投向弱势卑微的一群人,写到了两个亲人朋友的意外死亡,他们都是外出务工者,为了活着就已经耗尽全部力量,死后或许也是“永远的流浪儿”,这样的忧伤盛满了作者的寂寥时光,甚而茫然无力地相信宿命如此,他因父亲离世开始写,擅长透过对细节的点滴来感知内心的思绪,他并非是一个局外人,也让我们所读之人哀其所哀,伤其所伤,引发深思。姚静的《花木语》以芳芬空灵的文字来看花、闻花、听花、品花,调动起所有的感知与花邂逅,观其态、品其性,才情发乎内心,犹如清香拂面,再辅以对生活、生命的体悟和思索,使文章多了一层“悟道”,洋溢着灵慧之气、澄明之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