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往往是扫兴的

苏德超

《直觉泵和其他思考工具》（以下简称为《直觉泵》）的作者丹尼特是个扫兴的家伙，他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幻觉。除了物理科学原则上可以测量的东西，一切都不存在。

原则上不能得到物理测量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可笛卡尔教导我们，就算整个外在宇宙都是假的，在我心头呈现过的那些东西，我的感觉，我的想法……它们必然是真实的，我思故我在。想想吧，当我凝视着对面蓝青色的屋顶在夕阳的余晖中燃起金色火焰，我的脑海正在上映着这么一幅画面；当我呷一口柠檬茶，酸甜的清香相应就荡过我的心头——这可不止是光波刺激视神经，不止是液体经过消化道。

丹尼特说这些东西都不存在，那我们人跟一具高级的人工智能体又有什么分别？人工智能体遇到外部刺激，产生适当的反应，从外表来看，跟真人一模一样，但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人工智能体。不管人工智能体如何地以假乱真，但它不是人，因为它没有内在的生活。我们人的感觉，是硅、塑料、金属等材料构成的人工智能体不可能拥有的。尤其是当我们遇到自己深爱的人，除了数不清的物理、化学反应外，还有弥漫在心头的爱，它更为真切，更为关键。人类跟人工智能体之间的不同，不是程度的不同，而是种类的不同：它们没有精神，它们是僵死的物质材料。我们有生命，我们活泼又可爱。

跟我们不同，丹尼特坚信，人与人工智能体的不同，是程度上的，而不是种类上的。翻开《直觉泵》的任何一页，读者似乎都可以听到丹尼特理智而不失礼貌的轻笑，从字里行间顽强地渗透过来。

限制想象力的不仅是贫穷，还有思维的懒惰。当你拆开计算器，它的每一部分都不会做开方运算，它们合在一起怎么就会做开方运算了呢？同样的道理，我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细胞的每一个部分，都没有意识，但我们就是有，这是事实。对于这个事实的解释，丹尼特认为，一方面来自图灵，一方面来自进化论。

丹尼特不承认一切物理科学上无法测量的感觉和意识的存在，机器人没有这些东西，人也没有。他只承认有类似感觉和意识的功能存在：一只眉蚊夜蛾飞过青蛙的领空，青蛙长舌一卷，饱餐了一顿。青蛙的眼睛究竟将什么告诉了青蛙的大脑？一只眉蚊夜蛾正在通过，还是某种K形物件正在通过？通过思想实验，丹尼特认为是后者。所以，有感觉，有意识，是指有感覺和意识的相应功能。至于内容，那是不存在的。

如果丹尼特占了上风，那就意味着，人其实是机器人。所谓生命，无非是指一堆能进行自我维护和自我复制的物质。

《直觉泵》这本书的初稿，是丹尼特2012年春天给塔夫茨大学13位大一新生开的一门研讨课的讲稿。所谓“直觉泵”，本质上是思想实验。跟通常思考实验不同的是，丹尼特给每一个思想实验装上了一些调节旋钮，调节一下，就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结论。这本书几乎囊括了丹尼特2012年之前所有著作的精华，他处理的主题也是科学和形而上学中最为困难的——像意向性、计算机的本质、进化论、意识、自由意志等。然而，纵使他有天才的解说能力，普通人如我，并不一定都能读懂：有的地方是他缺乏细节；有的地方是读者缺乏足够的训练，无论在知识还是思维能力方面；还有的地方，就像前文所述，是跟我们的直觉反差太大，我们接受起来有情感上的困难。

理智，往往是扫兴的。但如果热爱真相，不妨翻开《直觉泵》，亮出引以为傲的直觉，在丹尼特的引导下，发现很多想当然其实一点儿也不那么理所当然。找到那些我们从前不曾注意到的细小旋钮，调一调，就像坐在汽车里调收音机的旋钮，没准儿会响起能抓住人心的旋律，没准儿只是噪音。我们的音乐鉴赏力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我们的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也是这么训练出来的。翻开任何一章，读下去就可以了。如果想对哲学和相关学科了解得更多一点，建议从叶峰的序言读起。

这是一本普及读物。但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普及读物，它对读者的理解力和耐心有独特的要求。如果决定阅读它，要做好准备，对世界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对所有看法的看法，将会有一个大的改变。几乎在每一页，丹尼特都在表现他的过人才智。你也许会变得陌生起来，就像现在的我。丹尼特通过一个又一个的直觉泵，把我的直觉调来调去，调到我的理智和感受都接受为止。然而隐隐之中，又有些不妙。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正常过头了，我正常得像是一个机器人。痛失我爱，痛失我，痛失痛，兀自作痛。这多少有点扫我的兴。如果丹尼特是对的，那么，丹尼特不是一个扫兴的家伙，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家伙，他是一堆东西。

毫无疑问，正因为这样，丹尼特真是一个扫兴的家伙。他是“新无神论的四大骑士”之一，我希望他带来的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