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琳娜
安静、儒雅是叶锦添给人的第一印象。谈话之余观察他:一如既往的黑色边框眼镜,黑灰色调着装,脖颈间的红色围巾却又异常醒目;跟他2001年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的样子比起来,此时虽然胡子有些花白,却依然目光灼灼。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从荧幕到舞台,从服装设计到装置艺术,叶锦添游走于各个艺术门类,试图找寻一扇最终通往他内心世界的大门。回望他的艺术之路,那些碎片般的意识和情绪,都在回忆的浪潮中娓娓道来。
80年代中期,还在香港理工学院读书的叶锦添参加了一场公开比赛,他一举拿下了绘画和摄影的双料冠军,之后他的作品又被国际会展看中并专门陈列展出。也正是因为在这场比赛中的出色表现,香港电影“怪才”徐克一眼便相中了叶锦添,并通过各种渠道找他,想邀请他加入一部电影的拍摄工作。
徐克所说的,正是1986年吴宇森执导的电影《英雄本色》。在徐克的力荐下,29岁的叶锦添成为该片的执行美术。在这部电影中,叶锦添为周润发做出了一个风靡一时的经典造型“小马哥”——牙签、西装、风衣和光可鉴人的发型。虽然这只是他踏入影坛的第一份工作,但叶锦添与徐克的邂逅无疑让《英雄本色》锦上添花。
但这也仅仅是片中的一个人物角色,并没有给叶锦添带来很大的发展空间。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关锦鹏所导演的电影《胭脂扣》。这部影片的剧情,给了他广阔的运作空间:他去百年老店广东堂,寻找过去的花露水和香烟广告,把过去的记忆做进了电影,仿佛重现了另一个时空。就此叶锦添开始真正了解电影美术。
叶锦添说话时的声音很轻,眼神也总是温和地注视着你,让人觉得他应该是民国那个时代的人。采访之前,他在一众粉丝的环绕中看到我走进房间,抬手轻拍了一下旁边的位置:“坐到这儿来”,他说。那天下午,我们聊艺术、聊创作、聊色彩。我说之后会去香港看他的展览,他反复叮嘱:“你一定要到最后那个房间看看。”
1990年,他正式做起了美术指导,第一部电影《阿婴》让他第一次获得金马奖“最佳服装造型设计”提名;1993年,叶锦添又凭借电影《诱僧》获得金马奖“最佳美术指导”,并提名金像奖“最佳服装造型设计”。《诱僧》中迷离的空间,阴冷的气息,浓烈的色彩,极致的舞台感,让叶锦添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紧接着,2000年的电影《卧虎藏龙》,让他斩获第7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
慢慢地,叶锦添在电影中有了越来越多自己的想法。他从人物造型入手结合影片剧情发展,控制着影片中整体的美学效果,在电影《卧虎藏龙》中,甚至是玉娇龙偷剑的那几个动作,叶锦添都要与武术指导进行反复争论,只为了达到最好的艺术效果;在电影《夜宴》的美术指导上,叶锦添在厚重的色彩中,透出华丽的颓废感,衬托剧情的黑暗悲郁。
从服装设计到美术指导,叶锦添不仅能掌控大场面,也关注小细节,凡是与“美”有关,都有他的影子。他呈现的美既融于电影之中,又独立于电影之外。可一味的做电影让叶锦添逐渐有了一种“被束缚”的感觉,同其他艺术家一样,叶锦添渴望自由地创作,他想要去追逐内心的东西。
当你靠的够近,就会惊讶地发现叶锦添无需别的事情助力,他的力量来自于自己。那些意识的片段,那些通过不同作品发出的声音,像是他全部自我探索的力度。
《卧虎藏龙》之后的叶锦添,将他的艺术创作从电影延伸到了舞台。他与云门舞集、当代传奇剧场、汉唐乐府、罗伯特·威尔逊、杨丽萍、赖声川、阿库·汉姆等众多知名导演、艺术家有过多次合作。
2013年,话剧《如梦之梦》启动亚太巡演,演出长达八个小时,观众坐在舞台的中央区,穿越时间与空间,尤如置身于故事之中,与剧中人同喜同悲。那时的叶锦添还在台湾工作,赖声川找到他,两人在一家咖啡馆聊了半个小时。叶锦添在了解了他要表达的世界观和中心思想后,就决定参与其中。“我觉得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世界观、价值观蛮像的。他(赖声川)没有那么多的天花乱坠的话,只是简单的讲,我们也没有很多叙事的交流,相互间有一种奇异的‘奇妙感”。似乎就是这种“奇妙感”拉开了《如梦之梦》的序幕。
作为话剧《如梦之梦》的服装造型总监,叶锦添创作了400多套服装,他在时间与空间不断重复变化中,打造出了一个充满爱与感知的梦境。合作之后的赖声川导演在叶锦添《神行陌路》一书的推写序中写了如下文字:“我敬佩的不止是他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量,更是他对不同时代的理解,对每一个人角色的理解,对人性的了解。更重要的是,对作品本身的深度理解。我感觉叶锦添做如梦的服装设计时,不是在做叶锦添,而是放下自己,全然为《如梦之梦》服务,这是真正艺术家的表现。”
在舞台上的叶锦添真正做到了自由的创作。叶锦添曾说,他自己是非常忠于自己的创作的,“就等于说我做每个决定一定是我非常确定的。至于结果怎么样,它是另外一个层次的东西。”在和不同风格导演合作、不同形式的艺术创作中,叶锦添反而能够更明晰自己想要指向靶心。“在我真正尝试过各种形式,最后所有的形式在我們面前都会无所遁形,我总能看到最原始的东西。而当抓住了这个原始的东西之后,我发现它是无形的。”
“关于现在人们穿什么衣服,或者流行什么电影,我其实根本就没兴趣。未来世界已经来了,我关心的是那些没有被看到的问题。”在叶锦添看来,艺术是前沿,是探索,“如何深层看到人本真的状态,是我之后创作的核心,虽然外界可能会有争议,但我觉得艺术就该围绕这些东西。”下意识的,他皱了一下眉,“做艺术本身是要冒险的,成功和认同只是做艺术的奖励。首先艺术本身就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在艺术中追寻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并分享给所有人,这个才是艺术家要做的。”
面对当下的环境,他也曾有过焦虑:“现在处于一个崭新的世纪,一个异样多元的世界,事物的转变异常迅速,人的意识陷入翘首不及与错乱之中,来不及收拾应对从前,新的事物又转瞬即逝,我在这个巨大的運动中,寻找平衡与静止的视觉。”在这过程中,叶锦添通过摄影、写作达到心路经历的回溯。目前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新书了,“因为最近要写书,感觉睡觉的时间都被‘侵犯了”,叶锦添说的有些无奈。他承认自己的书很难读,“我看事情的方法不一样,所以观众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了解。”
叶锦添是在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把他的思想记录下来。“可能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懂才觉得好玩吧。”他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就是把一个不易被理解的东西做的越来越完善,“因为没有那么多人会去想我在想的事情,就变成了你在做事情的时候没有那么多人理解,所以就一直处在一种很自我的状态里面。”说话之时,分明能感受到一位艺术家的偏执与纠结。
不想要定型、更不喜欢重复,是艺术家的基本特质,他们唯一不变的是对艺术的执着和热情。在多重身份之间游走的叶锦添,脑海中不断袭来的是创作的灵感。2019年4月13日,《叶锦添:全观》艺术大展在今日美术馆开幕。叶锦添首次跨界科学,在艺术创作中融入了对生命的意义以及对哲学思考。并提出“精神DNA”的概念,作为其艺术发想的核心,试图讨论在无形的精神世界中,人类情感、记忆的萌发与传承。作为艺术家,叶锦添看重的是艺术与精神交流的关系,他所有艺术作品的精髓都在于达到与观者精神上的共鸣。
如今,叶锦添已跃出时空之限,追溯世间之源所在,那些盘踞在叶锦添内心深处的思考将在他的艺术作品中一一展现,创作对于叶锦添而言就是在“重组时间”。在他的心里,艺术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游戏:“所有灵感都在时空之中,时间只是需要我们重新走过一遍,所以你在看到我尽量多往前迈几步,就等于是我搜集到了更多的灵感。”这时的叶锦添像是个走在时间里的孩子,他不断地搜寻着谜底,在这个纷繁杂乱的世界中找到一丝让人为之触动的灵感,可能其他人难以理解,却正是创作者自我的一次次重生。
“您一直以来不断创作的动力是什么?”在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之后,叶锦添思考了片刻,“我现在对外界我的成绩是不太满意的,我觉得我能做的更好。我想达到的层次更高,带来的东西更优质,我要继续往前走,我不要停留在我知道的东西上面。”说话之时,难挡他眼中的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