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可馨
“请不要看我的字,看我的心”。对大批慕名而来参观自己书法展的观众,星云大师总是这样说。“我出身贫寒,字写得不好,但我有一颗诚心,一颗慈悲心,一颗中国心。”今年九十二岁的星云大师因患糖尿病多年,眼底钙化严重,几乎不能视物,写字就凭借心底的衡量,一笔到底,因为断开就看不清下一笔应该接在哪里了。
1927年,国民革命军隆隆的炮火在南京上空不断轰鸣,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江苏江都仙女庙一家简陋的香烛铺里,出生了一个男婴——李国深,他就是后来的星云大师。
“星云”取意“星”能于黑暗中給人光明,又如“云”之飘然,自由不受拘束。星云在家中排行老三,和其他农村的孩子一样,刚会走路就要去做事讨生活。除了帮家里做家务,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起床到路上捡牛粪,然后连扛带拖,把比他个子还高的一麻袋牛粪弄回家,和上稻草和水贴在墙上晒干,再卖给人家烧木炭用,以此赚得几个铜板贴补家用,一天也不休息。
星云的外婆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因此星云小时候也经常在佛堂里帮忙。全面抗战爆发后,广大农村尤其是江都地区因为沉重的赋税和频发的蝗灾、旱灾而颗粒无收,十二岁的星云随母亲被迫离开家乡去南京谋生。一天路过栖霞寺,趁母亲入寺礼佛,他就在庭院内东观西望,一不留神去了主殿,恰好碰见了自己以后的恩师志开上人。二人对视片刻,志开开口问他:“你愿不愿意做和尚”,星云直觉地答应:“好啊”。
关于星云出家的故事很多,有些甚至被传得神乎其神,星云后来谈及自己出家的缘法:一方面是受外婆信佛的影响,经常在佛堂、道场里边走动;另一方面,当时自己年纪小,也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佛教很慈悲,信佛的人也很善良,这让他莫名地感到亲切。就这样星云挥别亲人,在南京栖霞寺剃度出家,站在寺庙的大门口,看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暗自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负母亲的托付。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国深,唯有星云留其名。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风雨飘摇。僧人们经常几天也吃不上一碗稀粥,一遇到打仗,士兵就占了寺庙,把僧人赶出去。甚至一场炮火之后,百年古寺夷为平地都是常有的事。星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常常痛定思痛:出家人应该如何安身立命,为佛教争一口气?
在那个剧烈变革的时代,只有勇于进取求变、不落窠臼的人才能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星云相信,达尔文进化论中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同样适用于佛教——必须不断改革弘法的方式,把弘法事业与社会中好的东西结合起来。他认为振兴佛教首先应该让佛教回归人间,回归社会,而第一步要做的是发展文化和教育事业。就这样,星云走上了最早的文字弘法的道路。
机会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星云文化程度不高,幼年时断断续续上过几年私塾,只可以勉强识字。每次做完功课,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寺院清静的角落,阅读乡村学校留下的书籍,小到诗歌,大到时事政策,对他来说无不开卷有益。他看的第一本小说是《精忠岳传》,岳飞精忠报国的事迹,以及书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深深地震撼了他,于是他开始尝试写作。星云的文章贴近生活,且文笔细腻,极富感染力。他的第一篇习作《一封无法投递的信》——怀念在南京大屠杀中遇难的父亲——就在师傅的推荐下,在《江苏新报》上登载。教授星云国文课程的圣璞法师评价此文:“铁石心肠,读之也要落泪”。
过去的僧人给人的印象总是刻板和守旧,整日在寺庙里闭关念经,不问世事,所以古语才有“为僧只宜山中坐,国土宴中不相宜”之说。星云则打破这一陈贵旧制,他走出寺庙,带领僧众和附近村民打成一片,利用过年过节到每位信徒家中送春联、送灶福联络感情;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他们讲解经文,答疑解惑;他还经常热心地帮助附近民众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在民众的眼中,星云就是一个有求必应,有难必帮的“活菩萨”。
离开大陆前的最后几年,受当时宜兴县教育局局长——同时也是一位佛教徒的托付,星云出任白塔国民小学校长,开始一心一意地搞教育。他利用空余的禅房布置教室;给南京的朋友去信收集教材,聘请教师;借鉴现代的管理制度,制定了规范的教学计划。在学校,星云既是校长又是老师,他精心准备的国民文化通识课程,第一节课就受到了学生的一致好评。
在栖霞寺修行的六年,星云因其不错的文笔在南京已经小有名气,加上他相貌英俊、思想开放,经常语出惊人,周围的人对于他会不会还俗纷纷议论。15岁那年,为星云主持具足仪式的师傅担心他出家定力不足,经受不住考验,因而有意将他头顶的香疤烧得大一点,以杜绝他还俗之心,谁知香烛突然走火,星云的头盖骨被烫地整个凹陷下去。星云疼得忍不住颤抖,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尽管饱受非议,星云始终不改初心。受友人之托,1949年他从南京带领一支一百人的僧侣救护队来到台湾,行程中途有人反悔加入,有人难忍航程艰难,行到上海时人员已四散大半。他坚持带着剩下的僧众排除万难,经历数月的海上漂泊,最终船只在基隆靠岸时只剩下四十多人。哪知刚一上岸,就被当地士兵不由分说地全部拉去军训。当时负责军训的国民党军官觉得这个领头的和尚年轻有为,想要把他留在军营,便对他说照这样干下去有机会升任将军。星云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我只是一个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将军有什么用呢”。随后,救护队解散,星云独自一人离开了军营。
来台湾的最初几年,星云举目无亲,流落在各个寺庙,后来应雷音寺之邀,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来宜兰讲经,一待就是十年。当时生活的条件非常艰苦,寺里一片凋敝,生活用品紧缺,星云大师晚上只能睡在香炉桌下,后来才从附近监狱里搬来了几张旧床和桌椅。起初宜兰的信众对于这个一口苏北口音的外地和尚也没什么好感,每次星云讲经,经常有人在现场干扰,或者操着一口本地的方言大声喧哗。星云想了个办法,他将电灯一关,屋内光线暗淡,只剩下佛前香炉上的点点星火映照着他庄严的身影。信众被这气氛震慑住,屋内鸦雀无声,时间长了大家都对星云越发尊敬,前来听他讲经的信众也越来越多。
星云常常告诫弟子要“忍”,这个“忍”不是一味的退让和屈服,而是不计个人得失,蓄势待发,把眼光放得长远。台湾戒严时期,佛教活动受到严密的监控,星云出入寺庙都要向上报备,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间谍的帽子。当时雷音寺一举办念佛活动,就会有一个身穿军装、腰上别着枪的少校军官,搬个藤椅坐在广场中间一遍抽烟一遍监视。念佛的人绕不过他,只能围着他朝拜,场景让人啼笑皆非。星云从不与他发生冲突,信众来问他怎么办,他只说:“随他的便”。好几次弟子们沉不住气,想要与军官抗争,星云都拦下他们,然后回去继续主持仪式。
在宜兰的十年,他建立弘法队、歌咏队,和当地民众一同吃住,下地劳作。每次举办念佛活动,就挑选两位信众轮流扛一块木板,上边写着“请听佛经”四个大字,走在街上一边打着手锣,一边张贴海报。讲经的时候,星云用幻灯片打造出一尊佛像,让民众们有更直观的体悟。活动结束后,大师还会带着弟子高唱《弘法者之歌》,将信众一直送到很远才回来。
事实证明,星云的努力没有白费,当黑暗到达最深之处,佛光正在慢慢升起。
农历新年,世界各地的信众和游客来到佛光山观赏一年一度的平安灯会。小菩萨形象、十二生肖图案、迪士尼卡通人物的花灯应有尽有,人们携家带眷聚集在佛陀纪念馆下点灯祈福,盼望新的一年好运降临,一派祥和的快乐氛围点亮了整个夜晚。
佛光山寓意以佛光普照世间的无明黑暗。然而五十多年前的佛光山,还是十几座连成片的陡峭荒山,根本无法通行。当时一对越南的华侨夫妇因债主逼债走投无路,托人找到星云,想要将麻竹园的十几处山地经转给他。预计到建设的难度,随行考察的人都劝星云放弃,星云默不作声,只身一人撑着竹杖进了山。一个小时后,他走出丛林,下定决心:“我非来此开山不可”。
开山的工程量是难以预计的,首先要解决资金短缺的问题,买下山地,加上信众的供养,也只有区区一万元。为了筹钱建设一个世界性的大道场,星云和弟子们卖掉了高雄市中心区佛教文化服务处的房产,星云自己更是节衣缩食,捐出个人所有的稿费,甚至白天忙着建设,晚上还去殡仪馆为人整夜地诵经。
为了节省资金,很多的工程都是大家徒手完成的。当时山上没有路,星云带领弟子及信众要把挖土机先推到山顶再开始作业,工人们下班了,徒众们接着干,双手都被水泥侵蚀地血肉模糊。有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的暴雨,长期辛苦的努力都被洪水毁掉,只得重头来过。有次台风来了,放生池上游防洪的堤坝被冲开了一个缺口,星云连夜带领弟子们在大雨中裹着厚厚的棉被挨在一起,用身体堵住缺口,防止洪水冲坏刚刚建好的工程,第二天早上人人身上沾满泥土和石块,成了瑟瑟发抖的“泥人”。参与佛光山建设的萧顶顺谈及建设佛光山的不易时感慨万千,他说他与星云师傅每天都是用脚来丈量土地的,鞋底几天就磨损掉了,登山用的竹杖更是换了一根又一根。
星云的独居慧眼,加上众人的一股愚公移山般不服输的干劲,如今的佛光山已经成为世界各地信徒朝圣的殿堂,而且相较于一些寺庙的封闭性,佛光山坚持服务社会的特色分外鲜明:考虑到山区民众看病难,就组建医疗服务队驻扎山區;投身公共教育事业,建山区图书馆;为儿童和老人建幼儿园和养老院;利用寒暑假举办对全社会开放的青年生命禅学夏令营和志愿者活动,让学生在接触社会、体验生活的同时可以从做人、做事上亲近佛教文化……
佛光山佛陀纪念馆的五和塔是专门用来举办婚礼仪式的,星云大师为其题词:“你我有缘成眷侣,福慧共修庆家园”。佛教婚礼和金婚老人祈福会是佛光山几十年的传统活动。2018年,60对来自世界不同国家和种族的新人聚集在佛光山,大雄宝殿的殿前点缀着红色彩带和大红灯笼,法师带领新人们宣读《菩提眷属誓愿文》,身穿中式婚服的眷侣们在佛陀的见证下举行了一场隆重而浪漫的佛教婚礼。
“做大事要有魄力,做小事要能细心,做难事要肯忍耐,做善事要求无相。” ——星云大师
在温馨和祝福之余,一些人对佛光山举办的佛教婚礼也提出质疑,有人认为寺庙本是给有宗教信仰的民众提供宗教活动的场所,对于主张出世和独身修行的佛教来说,举行世俗的婚礼是不是不合时宜?如果连佛堂都宣扬人的七情六欲是合情理的,那清规戒律对出家人还有何约束?
事实上“佛教婚礼”最早是太虚大师践行“人间佛教”的一种方式,除了表达佛教对善男信女的祝福,同时提倡不杀生、不饮酒、不浪费。这一主张不论是对于内心信仰的维护,还是对健康、环保都是大有裨益的。星云大师继承了这一思想,他认为佛教婚礼对家庭、社会、人心的作用是积极的、正面的。是人间所需要的。既然人间需要它,那为什么不支持呢?他说:“家庭也是道场,一样需要慈悲,要用心经营”。
在当今社会,出家早已不是现代人的主流选择了,但佛教倡导的慈悲和与人为善的精神却仍然具有普适性,佛光山就是要用一系列的活动去影响人们的为人处世,从而对社会有所贡献,这就是星云大师提倡的“用爱赢得爱”。
还有一些人认为星云将佛教庸俗化、简单化。甚至有人说他是个政治和尚,宗教明星。一些保守的宗教人士认为他大量的引入媒体和宣传活动,扰乱了修行的清静。对于这些不同的声音,大师从不辩解。他的一生都是不安于现状且努力去改变现状的,对于深处痛苦中的人,光闭眼念经有什么用?在佛光山开山50周年的纪念活动上,星云大师总结自己的一生都是在“以出世的发心,做入世的事业”。
如今92岁的星云大师已经难以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参加各种活动。每次出现在活动现场,他都面带慈善的微笑,颤颤巍巍地和人们招手示意。对于自己一生的荣辱得失,他说:“佛走过的道路,我都不一定要走,我要走自己的道路”。
台湾佛光山是完全外放式格局,远远望去宏观雄伟,让人有从山外一步步走向神圣的感觉,作为一个国际性的佛教道场,参观佛光山是很考验脚力的。穿过礼敬大厅,两边是高耸林立的寺庙建筑群,仔细观察建筑体上,都是星云大师的手记和语录,没有高深的佛法教义,而是一些通俗易懂的关于做人、做事的人生箴言,甚至还有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妙语。
穿过建筑群,大雄宝殿居于正中间,而我先被大殿旁的一个有趣的珍列馆吸引——门口坐卧着两个极其可爱的卡通弥勒佛的大头娃娃。往前走两步,就会发出稚嫩和热情的童音:“阿弥陀佛,欢迎光临”,像便利店门口招揽客人的感应器,让人忍俊不禁。馆里摆放着星云大师的书作、佛光山定制的书签和明信片等纪念品,参观者可以免费领取。作为一个现代化的佛教圣殿,可以看到放着佛教音乐的音乐喷泉,定时播放的讲述佛教发展史的3D电影,和“星云大师”合照留念的大头贴照相机等。有的地方会摆着软垫和桌椅,桌子上备好笔墨纸砚,以方便观者走累了,抄写一段经文稍作休息。这样的佛光山,让我作为一个法外人士都感受到了佛教的包容性和对人心的净化,想要多参观一会儿。
当天的参观即将结束时,我去滴水坊的素食自助餐厅吃了便饭,滴水坊设有许多优雅别致的茶文化小馆,是一个人安静品茶和沉思的好去处,三五好友可以聚集在一起聊天,或去纪念礼品店买一些特色糕点带回去与亲朋分享。这里的服务人员大多是佛光山的信众,临别前偶遇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胸前挂着志愿者的服务牌,说着一口软糯甜美的台湾话,她和“阿嬷”每个周末都会来佛光山做义工,给游客提供方便.小姑娘一直将我送到大门口,希望我下次再来,下山走了一大段石阶,转头一看,她还在高高地举着纤细的手臂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