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干
查干,蒙古族,1938年生。毕业于内蒙古蒙文专科学校编辑专业。曾任《民族文学》杂志社副局级专职编委、编审。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资深会员,朱鹒代言人。
作品被收入各类文学大系及选本多种。出版有《爱的哈达》《彩石》《蹄花》《无艳的一枝》《灵魂家园》《红叶归处》等多部诗集与散文随笔集。部分作品被译成美、英、法、日、朝、匈牙利、波兰文介绍国外。曾获23次国家、省部级文学奖。主编作品获12次优秀编辑奖。
安丁宝尔(Andin bor),是一匹马。死里逃生的蒙古马。从屠刀下重生,是任何生灵都求之不得的幸事。这一匹蒙古马,只用一个带泪的眼神,就与死神擦肩而过。
据《蒙古丽人网》报导:近日,内蒙古巴林左旗,查干哈达苏木,巴音宝力格嘎查,牧民胡日查毕力格,在林东镇活畜场,看见一匹将被贩卖到河北屠宰场的蒙古马。它以悲怆带泪的眼神,看着这个穿蒙古袍的汉子,使他不由心动,经过讨价还价,最终比原购买价高出一千余元,买下了它,并带回草原,赐名:安丁宝尔。安丁,蒙古语:好友。宝尔,意为:赤兔马。即:好友赤兔。
从照片上看,胡日查毕力格,是一位牧马人。他人高马大,着一身天蓝色的蒙古袍,系一条杏红色的腰带,戴一顶乳白色的蒙古礼帽,蹬一双黑亮的蒙古马靴,牵着他的安丁宝尔,安静地在绿草地上行走。的确是一匹好马,不仅体型结构匀称,毛色亦油亮而细腻,双眼有神两耳灵敏。俗语说: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四肢与蹄子,与马的奔跑能力关系极大。好马的走相是,直线前进时,蹄印落在一条直线上,运步轻盈而快捷。鞍上的人,感觉就如水上漂。草原上的人称之为:走马。对游牧民族而言,马非畜生,而是安达(好友),是一生的伙伴。蒙古人爱马,爱牧羊犬,是出于真情实感,绝无实用主义成分。是很特殊的那一种感情:挚爱。牧人爱马、爱牧羊犬,从不含糊。坐骑,牧羊犬,危难时刻舍命救助主人,也从不含糊,都出于挚爱。一个眼神、一个口哨、一个夹腿的动作,马便理解主人的意图,叫做:通灵性;一个响鼻、一个抖鬃、一个刨地的动作,主人便知爱骑需求什么,叫做:默契。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一个旗政府里任旗人委秘书。干部下牧区工作,是常有的事。交通工具即是马。旗政府只有两辆苏式吉普车,分别由旗委书记和旗长乘坐。旗政府有一处很大的马厩,足有几百匹马,在那里养着。每个干部的坐骑是固定的。不下乡的时候,隔三差五,我就去马厩喂喂自己的坐骑——小雪驹,为它梳理毛发、剪鬃,和它说说话,犹如兄弟。它见我去,就高抬起头,扬起鬃,刨地,表示高兴。有一年秋季,盟里掀起打狼运动。那时狼群成灾,繁殖过快,偷袭牛马羊,是常常发生的灾情。有一个牧业大队,一夜之间,被狼群咬死的羊,居然有80余只。于是,旗里组织打狼队,急匆匆奔赴牧区。红格尔公社,巴彦乌拉大队,是重灾区。我们到达之后,立即组织牧民进行围猎。在一处山坳里发现有一狼群,就围了过去。狼的机警,是其他动物所不及的。见人来,就迅疾奔突。我追赶一只狼,飞马过去。狼来了个急转弯儿,往沟壑地带逃窜。我追狼心急,一时忽略了地形变化,没有心理准备。当狼跳过一处沟坎时,鞍上的我,没来得及身体前倾,轻抬臀部,抓好马鞍。马跳跃而过,马蹄落地时,我狠狠地摔了下去,当即意识模糊,呕吐不止,是严重的脑震荡。大队人马,追狼心急,没人发现我落马。而我的小雪驹,立即停蹄,返回来急促地嘶叫连声。一位牧马人,听到马急促的嘶鸣声,知道有人出事了,便飞马过来。见我小雪驹,正用嘴唇轻轻推搡着我。后来,它把我驮回一个牧民家。据说,一位老阿爸极有经验,立即用蒙古腰带裹紧我的头部,并把一块木板放在我头顶,然后,轻轻拍打。过了一个小时,我完全清醒,不再呕吐,亦未留后遗症,真是个奇迹。这个奇迹,是由我心爱的小雪驹,和老阿爸神奇的民间疗法所创造的。马,不仅通人性,亦重感情。据说,当战马倒毙之时,战士都会抱着马头号啕痛哭,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诀别,就是因为一个字——情。如今,时光荏苒,几十年岁月匆匆而过,我的小雪驹,总是在我老泪纵横的梦境里出现。亦因为如斯,当我看到一位牧马人救蒙古马的视频,便不由眼湿,并提笔而行文了。
离开草原故乡,进京谋生,如今已是白发人。朝夕目送奔腾的马群,早已是奢望。幸而,家有两匹马,常悬家壁,以慰思乡之苦。一匹由画家尹瘦石、另一匹由画家刘勃舒分别相赠。他们二位都是喜马如命的“牧马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乌兰察布盟文化局,派我陪伴老画家尹瘦石到草原看马、画马。我选择了熟悉的西苏尼特草原,白音希勒牧业生产大队。先是坐火车到赛汗塔拉镇,再由旗里派车送到目的地。白音希勒,当时是全国闻名的牧业先进大队,条件很好。我们住进那里的小招待所,干净且温馨。尹老先生,阔别草原几十年,再度回来,感情波动,透过车窗一路痴看辽阔草原和奔腾的马群,不由悄然落泪。他是爱国老艺人,抗日战争时期,就曾与诗人柳亚子联合举办《柳诗尹画联展》。他画的屈原像,极具神韵轰动整个山城重庆 。当时各路文化名人,纷纷前去观展。1947年,尹老到内蒙古工作,此后为振兴内蒙古文学艺术事业奋斗十余年,也因为热爱草原的缘故,倾心画起马来。后调回北京,任北京画院副秘书长。1957年遭遇不幸,停笔若干年,此次是被解禁之后首次来草原寻马、画马。
知情之后,大队书记便命牧马人每天中午或傍晚时分,将马群赶到这里,让老先生画马。老先生画马,一站就是个把小时,见马便喜乐无比,不知疲累。他还把队里库存的白酒买下十几瓶,专门款待牧马人。牧马人门德尔老阿爹,那年62岁,仍持套马杆,在辽阔草原上尽情驰骋。当尹老拿出白酒,斟于酒杯时,他摇头,指指大碗。尹老怕他喝醉落马,犹豫之时,书记说,放心,他没事。之后,他站在那里,将一大碗白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且无醉意,只有可爱的醉态,两眼些许迷离。尹老心动,要求为他画张像,他大大方方坐在床上,当起“模特”来。尹老连声说,酒仙酒仙。画毕,他站起身往外走,显得稍许晃悠,说:好酒好酒。逗得尹老笑出泪水来。这便是牧马人,骁勇、耿直、酒量惊人。无疑,他个性中的坚毅,与辽阔草原、奔腾的马群有关。那一次,尹老收获多多,画了几百张马的速写,也留赠我们很多墨宝。我的那一匹奔马,就是那一次留赠与我的。“文革”之后他曾任北京画院副院长,中国文联执行副主席等职,直至离世。
另一赠马者,是著名画家刘勃舒先生。他陪夫人画家何韵兰来草原寻找创作灵感,我们于是相识成为朋友,求马即成。刘勃舒,是艺术大师徐悲鸿的关门弟子,后任北京画院院长。他画马,奔放洒脱,落笔大胆,笔笔不缺韵致,是一位泼墨高手。于是,我成为京城一位“养马人”,两匹也,何其得意?谁言老夫与马缘尽?
昨夜,我的松子儿和松果儿,来入我梦境。搅得我一整夜无睡意。多少年过去,它们一定还在惦记着我。
梦里,有什么东西在挠我右脸,睁眼一看,是我的松子儿和松果儿,它们双双蹲在我枕边,凝视着我。我抚摸它们,说,饿了吧?就去找食物,一回头,不见了它们的踪影。一紧张,梦醒了。心里空空然,亦怅怅然。
那一年的夏天,我与妻子在大街上走,天气极度闷热,让人大汗淋漓。路边,有人在出售一只小松鼠。笼子里,既无水,亦无食物,小东西蔫儿成了一团,很是可怜。心一软,便买下它,带回了家。恰好,家里存有松子儿和干果之类,喂了几天,小东西很快便活泼了起来。在它可滚动的铁丝笼里,使劲儿地跑,很兴奋的样子。妻子起名:松子儿。后来,看它太孤单,又买回一只,起名:松果儿。于是,他们在各自的笼子里跑,笼子转动得飞快,显得快乐了许多。再后来,看见它们在笼子里有些郁闷,不自由,索性把它们放了出来,在向南的、长长的阳台上,在各色花木间,自由奔跑,窜来窜去,与我们捉起迷藏来,显示出它们天然的属性。食物和水,是放在明处的,随时可去享用。
然而,问题来了。当我们下班回来,经常不见了它们的踪影。松子儿、松果儿地唤它们,也不回应。在阳台,凡有空隙的地方,找了个遍,也不见它们的踪影。后来发现,在一个大花盆的底部土层里,它们挖了个小洞,巧用花叶将自己遮盖,头挨头,在睡觉。这两个淘气的小家伙,熟谙隐身术,让我们东找西找,连晚饭都顾不上去做。还有一次,找遍阳台上的花花木木,盆盆罐罐,仍无结果。妻子说,不找了,饿了,自然会跑出来,等着吧。而后做饭,吃饭,遛弯回来,还是不见它们出来。这回我急了,怕它们被困在哪里,出不来会饿死。就开始在客厅里找,把桌子搬开,连抽屉都拉出来,也没有。再搬开沙发、椅子,上上下下寻个遍,哪里见它们踪影?后来,把书架上的书挪开,腾空,也还是没有。最后,费了好大力气,把中间卧室里的大衣柜挪开,亏它们想得出,在衣柜后边的横档上趴着,一动不动。我们以为它们饿死了,用手一抓,腾的一下,落地,跑回了阳台。至今想不明白,它们是如何爬上衣柜后面高处的,窄窄的横档上,又如何立身的。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我们终于下决心,再把它们关回笼子里去。如斯,安静是安静了,但它们总是卧着,一动不动。这是它们失去自由之后的无声反抗。喂水喂食,亦不动,装死。这再次让我们忧起心来,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每次下班回来,妻子做饭,我把笼子打开,放风。我成了狱警,盯着它们。而后一起开饭,我们在桌子上吃,它们在桌子底下吃。这样,它们显得很规矩。跑得远了,就唤它们。它们便低着头,跑回来,卧在桌子底下。一般情况下,三四天,给它们洗一次澡,用吹风机吹干,用小梳子梳理它们经水后有些纷乱的毛。这时,它们不乱动,显出很享受的样子。到了晚上,再把它们关进笼子,它们不情愿,就乱窜,捉住很费劲。有时候生气,我轻轻弹它们小脑袋,算是惩戒。有时候我出差回来,妻子便告它们状,如何淘气,如何气人,如何不听话。
这样过了一年多,那一年的七月,妻子提议,还是把它们放回野山野地,放归大自然,还它们以自由。我怕它们没有生存能力,会饿死。妻子说,别担心,任何动物,都有它原始的寻找食物的本能;找个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是关键。于是我们去圆明园、颐和园观察,都没见野生松鼠出没。我们又到樱桃沟,那里有松鼠,只是水源处游人太多,怕渴死。最后摸到香山,在静翠湖东岸的岩石堆里,见有很多野松鼠出没。有山有水,湖东岸没有路,游人很少,且长有茂盛的野草与树木,离水亦近。整个湖区,很幽静。湖面上浮有一片睡莲,开着紫红色的花,笑脸映着香山上空的那一汪蓝天,花香随风犹闻。蓦然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读到的一句诗:“睡莲花的清香,醉了杭州。”湖西岸,有一位披一身黑色纱披的中年女子,在独自奏琴,像是《平沙落雁》。周围无人,只有青山和碧湖,草木和花卉,在听她演奏。她,沉醉在自己的琴声里,有湖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似在说,这是我们的心意。湖的南面,不远处,是双清别墅。湖的西南是香山饭店,它白色的墙壁,掩映在绿树丛中,像一只白天鹅。这里也是红叶观赏区,高大的黄栌树和五角红枫,像依次登山的人群,在往上攀登。山风一荡,呼呼作响。树下的那些蓝色小野花,亦跟着淘气,前仰后合地在傻笑。这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不仅美,野气亦十足。我的松子儿、松果儿,来这里生活,一定可以生存,亦开心。
这一天,阳光比较温和,还有凉凉的风。我和妻子各骑一辆自行车,直奔香山而来。车筐里是松子儿和松果儿,在笼子里卧着。带了它们爱吃的食物和水,边骑边兜风,一路爽快。到达香山东门,存了自行车,买票进门,步行到静翠湖。湖区无人踪,静静的。水面飘着几片白云,像极了羊脂。水波动,它们也波动。我们提笼走到湖之东南岸,见几只肥大的松鼠,在岩石间跳跃,不怎么怕人。我们找到一处比较隐蔽的岩石缝隙,将水和食物放了进去,让松子儿松果儿吃。它们吃得不多,卧在我们手边,让我们抚摸。我把它们放进草丛里,说了几句嘱咐的话,离开了那里。远远看见它们窜入草丛里,不见了。心里有些空,步子迈得也慢。担心它们找不到食物,受野松鼠欺凌。
离开静翠湖往南走,登阆风亭、多景亭、来秋亭,观问松轩、栖月山庄、香山寺,再回到双清别墅,吃带去的野餐,转眼间过了四个多小时。再到静翠湖时,已接近傍晚时分。湖上暮色一片,山鸦们在高枝上时停时续地叫。放生处,一片静谧,不见有松鼠们的身影。我大声唤:松子儿!松果儿!松子儿!松果儿!妻子说,不会出来了,野得正开心呢。她正说着,我一低头,就看见它们俩正在我脚下蹲着,看着我。我一下子老泪纵横,蹲下去抚摸它们,说:要不我们回家去吧,免得受苦、想家。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它们重新钻入乱草里不见了。啊,它们宁可失去舒适,也不愿失去自由,这是任何生灵所追求的目标。我理解它们,同时也祝福它们。后来,多次去静翠湖边探望并呼唤它们,然而,再没有见到它们的踪影。不知它们野到哪里去了?但愿它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