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荣
罗荣,本名罗棣宁,1954年2月生,江西宁都人。中国作协会员。1968年下放农村,1972年参军,1976年退役。1975年起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集 《入世》《罗棣宁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南天恨》《日照翠微》《合欢》《孽缘》《山塘》等;散文集《草园集》《神像的启示》。
荒草地的面积很大,直径超过了半华里,那里长满了苍耳、辣蓼、蒲公英和狗尾草,人一走过,就有蚱蜢蹦跶蜻蜓飞起。
荒草地早先是真君庙所在地,光绪二年,梅川河发大水,古庙被冲毁,只有庙旁一间寄放棺木的小屋幸运地存留。大庙坍塌后,贪图小利的居民把砖石拉回去修建自家的房屋,庙址就成了一片荒草地。那间又窄又暗令人恐怖的小屋,后来成了我家的居所。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荒草地上度过的。我以蜻蜓蚱蜢为友,以狗尾巴花苍耳籽为玩物,静悄悄地走过一个个年头。我最喜欢夏秋季节夕阳西下时分,那时我爹的义兄王伯会来草地上放马。等到他的青鬃马吃饱,他就把我抱上马背,牵着缰绳沿草地溜达。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转几圈,日头就落下山去,西天的云一片艳红。一般在这个时辰,我爹也从梅川河里上岸,他手中的藤条,总串着几尾石鲹鱼。王伯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把马拴在小屋旁的橙树上,就和我爹进屋去做饭。饭是粳米饭,掺一大半番薯。饭做熟后,他们先喝点酒。酒是番薯烧,南杂店有卖,两角五分钱一斤。谷烧很少喝,谷烧是好酒,一斤要六七角钱,他们喝不起。下酒菜不孬,有鱼。只是缺油,鱼腥味有点大。
我总是静静地低着头吃饭,吃完饭咚咚地放几个响屁,这是番薯吃多了的缘故。我爹说:“我娃长恁大,还没吃过馍咧。”
王伯摸摸我的头,说:“娃长得福相。娃长大后,天天吃馍。”
王伯和我爹祖籍在河南汤阴,那是个种麦子吃馍的地方,但很少吃上馍。也因为馍,他们才来到一个种稻子吃米饭的地方。有一年,中原大旱,赤地千里,家住汤河边的王伯和我爹随着逃荒的人流漫无目标地走,四处乞讨。后来,他们在一处村庄的破庙前遇到了招兵的队伍,他们看到,招兵旗下放着两筐雪白的大馍,报了名的,就领上两只馍馍,进破庙里去换衣服。王伯和我爹站在近处看了许久,喉头不断地抽搐。终于,我爹忍不住了,对王伯说:“哥,咱也吃馍吧。”王伯说:“不中!”我爹问:“咋不中?”王伯比我爹大几岁,世情懂得多些,他说:“兄弟,吃了这馍,就得上火线。”
一个招兵的听了,笑一笑,从筐里抓起只大白馍,放到我爹鼻子底下,说“:闻闻,可香咧。”
我爹的手猛地抓住了那只馍。
王伯说:“兄弟,别吃!”
但那只馍瞬间被我爹咬下了一半。
王伯叹了口气,说:“吃吧。”
他们吃上了馍,穿上了蚱蜢色的军装,加入了冯玉祥的西北军。很幸运,他们此后在内蒙、青海、甘肃、宁夏、陕西、河南辗转征战,奇迹般活了下来。而许许多多在招兵旗下吃过白面大馍的逃荒者,却在一处处烽火硝烟里成片倒下。那些以前是农民,后来为了馍才成为士兵的汉子,像北方大平原上割倒的麦穗,铺满大地。他们的血肉,做了小麦大麦荞麦莜麦的肥料。
1930年中原大战,西北军惨败,王伯和我爹作为新整编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士兵,开到了江西。
我上学以后,一直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不仅因为我年龄稍大,个头更高,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谁愿意跟我同桌,也不愿意坐在我后面。课余时间,也没有哪个跟我玩,所有同学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每天放学,我就径直回家。在家中,我常常听见男同学在荒草地外的河堤上大呼小叫,在那里摘薜苈籽挤浆汁粘知了,或者追蛇打鸟什么的。他们也到荒草地里来捉蚱蜢逮蝴蝶捕蜻蜓,但只要我一走近,他们就远远地跑开。他们有时也悄悄地从我家门外路过,当走得远些时,还不忘回过头来朝我家小屋啐一口。
没有人理睬我的事,我向我爹哭诉过。我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他宽大的手掌在我肩上拍拍,指指门外。
我爹是告诉我,瞧,你有荒草地。
我爹从事的职业,的确让人恐惧,他是个收尸人和殓尸人。县城以及郊区,不管是寿终正寝还是少亡短命,归天者都是由他打发上路。抬棺木的一副行头,平时就放在家里。我家的小屋,从建成以后就与死亡有关。
更让常人害怕的是,那些年刑场上的处决犯,也是由我爹收的尸,那些罪犯,大多被开花子弹崩碎了脑壳。
装殓死人虽然使人生畏生嫌,但我认为这应当是个令人尊重的职业,人固有一死,上山看月亮是迟早的事,世界上没有谁能逃得过这一关。设若没有我爹这类人(收尸验尸扛丧),人生中的最后一站怎么走?我爹为死者擦澡,换衣,装棺的过程我没看过,但我看到过他在人家出丧时撒买路钱,他的豫北口音很有穿透力:“一路走好啊——!”
无论什么年代,在死者入土为安后,丧家都会办些酒食酬谢工匠和杠夫。我爹常把丧宴上的食物带回家,让我去请王伯。我爹说,王伯一个人太孤单了。王伯在县城的马车队当马夫,日常干的活是用马把一些生活物资驮到不通公路的矿山,赚一点脚力钱。王伯左大腿负过枪伤,走路有些跛。我不知道他的私处是不是也受到枪伤的影响,他一生未娶。
我爹的腿也受过伤,伤的是左小腿,腿上的溃疡,几十年间从未愈合。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忽然有了朋友,而且有很多朋友,这让我非常意外。
有一天放学后,班主任郭老师把我留下,很和蔼地问我,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能不能消化得了?
我想了想说,消化得了。
郭老师问:“在家温习功课吗?”
我坦白地告诉她,很少。回家以后,我要做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星期天和假期里,要上山砍柴。
郭老师问:“那你爹呢?”
我说我爹在外面挣饭吃,他总是很忙。郭老师说,你爹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说是,可有什么办法呢?
结束了学习上的关切,郭老师的话题转到了我每天大量上交的苍蝇上。那年入春后,全国上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都在走向穷途末路。作为除“四害”的一支生力军,学校师生自然冲在这场声势浩大史无前例的爱国卫生运动最前沿。在我们学校,小组间有竞赛,班级间有竞赛,年级间有竞赛,学校在操场上竖立了竞赛栏,每天一次公布各年级各班的灭害进度。其中消灭苍蝇一项,我们班一直名列前茅。学校制作的单项优胜流动红旗,始终挂在我们班墙上。
我们班主任郭老师是个上进心很强的人,为了保持先进,她不惜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钱来,给班上每个同学购买细铁纱蝇拍,以替代此前各人用硬纸板做的蝇拍。我们班换了拍蝇兵器,别的班很快也跟着换,老师们都明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郭老师那天找我谈话,表现出相当的礼贤下士的风度,她说:“老师发给你们的苍蝇拍,只有你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
我对郭老师说,我打苍蝇,不用蝇拍。
郭老师说,不用蝇拍,难道徒手捉?
我说,是徒手捉。
郭老师很惊讶,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做成钳状,小心翼翼地朝前伸:“这样?”
我扑哧一笑。我说郭老师你那是捉蝴蝶,捉苍蝇这样是不行的。
郭老师不解,问,那应该怎么捉?
十分凑巧,我和郭老师正说到这儿,就有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家蝇嗡嗡飞舞,落在旁边的课桌上。我屏住呼吸,张开巴掌,贴着课桌一扫,家蝇就落进了我的掌心。我把蝇子从掌中取出,掐去它的脑袋,那只小昆虫的羽翅还能扇动。
郭老师嘿了一声,问:“你这一手跟谁学的?”
我说是跟我爹学的,我爹不但能抓住落下脚的苍蝇,还能抓住空中飞着的苍蝇。
郭老师高兴极了,说:“行,明天我让大家跟你学徒手抓苍蝇。”
第二天,在郭老师动员下,有十几个男同学愿意跟我学习徒手捕蝇,我把这些同学带到荒草地旁边一座公厕练手。那座公厕,是我抓苍蝇的基地,那里有捉不完的家蝇麻蝇绿蝇。抓苍蝇讲究眼明手快,落下脚的苍蝇起飞速度不很快,只要动作麻利,捕捉它不难,十几个同学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但他们对我说的我爹能逮住空中飞蝇并不相信。不过,几天后,他们就见识了我爹的捕蝇绝技。那天,我爹没有出门做事,天气很热,他穿条短裤坐在门外的竹椅上打瞌睡,他左小腿上的伤口平时用破布裹着,此时裸露在外。我爹显然睡熟了,他伤口溃疡的周遭挤满了苍蝇,空中还有许多找不到下喙地方的蝇子在上下翻飞。我走过去为我爹赶苍蝇,受惊的蝇子们哄的一声,四散逃开。
那一刻我爹醒了,他以军人的敏捷,左手一挥,右手一挥,手掌捏一捏,松开,苍蝇像黑豆般洒落到地上。
我爹这一手,让同学们全惊呆了。
在前往厕所的路上,有人问我,你爹的捕蝇绝招是啥时学会的?
我说,我爹这手绝活,是在二十六路军当兵时练成的。1931年仲夏,第二十六路军进驻到后来成为我爹第二故乡的阳都县城,士兵们闲得无聊,发现这里苍蝇特别多,每天就抓苍蝇玩。那些肥硕的红头绿蝇,羽翅晶莹透亮,身子光泽夺目,一对鼓突的大眼,玛瑙般泛红。士兵们跟练射击刺杀一样,专心致志练抓蝇子,很快就练出了空中抓蝇的绝技。捕获的苍蝇,他们掐去蝇头,放在地上,让它们乱爬,以此取乐。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玩法有危险,苍蝇是会报复的。苍蝇报复的手段是用布满全身的细菌让人感染上痢疾,让人拉脓拉血。一段时间后,凶险的痢疾爆发,很快就在全军蔓延,士兵们成批地倒下,成批地死亡。城外的西山和北山,每天都有数十个死于痢疾者抬上去埋葬。我爹身子骨强壮,他先是天天抬别人上山,终于有一天,别人把他抬了上去。我爹病重时,在团部当马夫的王伯天天去看他。那天王伯又去,听说我爹被抬上山埋了,于是上山找到我爹的坟堆,坐在一边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忽然听到土堆下有声音传出,吓得汗毛直竖。王伯说:“兄弟,哥哥是来看你的,别吓我。”
土堆里的声音说:“哥哥,我还活着。”
王伯连忙扒开黄土,找砖块敲开薄棺,把我爹抱出来。王伯把我爹背到他平时放马的荒草地,寄住在存放寿材的小屋里,然后到地方郎中那里讨来方子。那片偌大的荒草地,为王伯救治我爹性命提供了种种仙草:青蒿、菝葜、蛇莓、犁头草、金樱子、白头翁、马齿苋,还有黄花地丁,也就是蒲公英。
我爹死里逃生。
在那场大瘟疫中,第二十六路军死亡了五六千弟兄,士兵们作哀歌云:
出北门,望北坡,坡上埋着北方老大哥。
出西门,望西峰,峰上埋着北方老弟兄。
…………
那场瘟疫,并不完全是苍蝇惹的祸。我爹说,军医骂来自陕甘青冀鲁豫的士兵们,全是些不讲卫生的蠢汉,他们到处拉屎,苍蝇怎能不多?
1931年12月14日夜,第二十六路军在军中中共地下党策动下,由军参谋长赵博生、七十三旅旅长董振堂、七十四旅旅长季振同指挥,举行了暴动。次日,全军一万七千余人在荒草地集合,宣布加入中国工农红军。尔后,这支被编为工农红军第五军团的部队打着红旗,越过梅川河,浩浩荡荡开赴红区。我爹和王伯成为了红军战士。
王伯来荒草地牧马时,我的打苍蝇的伙伴都骑过他的青鬃马。马是北方的大牲口,在南方小县城很稀少。骑过马的同学因之在学校里就有了炫耀的资本,这给我带来了更多的伙伴。王伯很高兴,说:“娃,你有恁多朋友了。”他让我的朋友们排成队,一个个轮流骑马,他牵着马缰,跛着脚,在荒草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有同学怀疑王伯和我爹的腿伤是红军的子弹打的,我明确告诉他们不是。我爹说过,他和王伯所在的第二十五师没跟红军开过火。他们受伤,是参加红军以后的事。我爹说,红五军团成立两个月后,先参加赣州战役,此后相继参加漳州战役、水口战役。水口战役是场恶仗,连五军团的首长也抡起大刀上阵厮杀。双方罢兵休战后,阵地上尸积如山,卷刃的大刀,弯曲的刺刀,被热血涂得殷红。在那场血战中,我爹负了伤。他是在跃出堑壕举着大刀冲击的时候,被粤军的子弹击中小腿的。当时他只打了个趔趄,摇晃了一下,尔后举着刀继续前冲。一个粤军士兵挺着长枪跟他对垒,就在我爹挥刀劈下时,他的腿忽然一软,手中那把柄头缀着红布的大刀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直直地插在地上。粤军士兵瞅准机会,挺枪朝我爹刺去。我爹大喊一声:“俺娘呀!”
同学笑起来,说:“可是你爹现在还活着。”
“我爹命大。”我也笑起来,“还是我王伯救了他。"
当时,王伯就在我爹近旁厮杀,他一眼瞥见我爹倒下,连忙格开对手的枪刺,飞起一脚,踢在我爹屁股上。我爹趁势一滚,躲开了刺向他的刺刀。
战斗结束后,我爹被送到后方医院治伤。两个多月后,战事吃紧,部队动员轻伤员重上火线,我爹腿伤还没痊愈,就回到了前方。
“医院怎么治不好你爹的伤?”同学问。
我告诉同学,我爹讲,红军的生存条件非常艰苦,他治伤的医院,其实就是个包扎所。由于国民党军封锁,医院里一点西药也没有,治伤敷的是玉红膏,服的是七厘散,都是草药。几年后不打仗了,我爹自己摸索出一个治伤的方子:用烧酒浸烟丝涂抹伤口。
“有用吗?”
“有用。”我说。但我明白,那种土方子疗效甚微,几十年来,我爹的伤口未愈,溃疡总是淌污水。不过我爹说,烧酒烟丝泡成的药汁,很能止痒。
我的同学提议,为了给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治伤,大家上街去捡烟头。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街上的烟头被我们扫荡一空。捡来的烟头,我把烟丝剥出,一些给我爹浸药酒,一些给我爹和王伯抽。我爹和王伯抽烟,喜欢卷喇叭筒,大约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卷烟的烟纸,到南杂店里买,两分钱一叠,纸张雪白。
不知哪位同学在上交苍蝇时,把我爹的故事也上交给了郭老师。我真没想到,有一天郭老师竟然会来我家家访。她在跟我爹说了我学业大有长进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在周末少先中队活动时,请我爹去讲红军的故事。我爹慨然允诺:“中!”
但快到中队活动时,我爹让我告诉郭老师,他不能去给少先队员们讲故事。我有些丧气,向老师转达了我爹的话。郭老师思忖片刻,说:“你爹当红军之前,在西北军干过。他不来,中!”
荒草地是在困难时期迅速消失的。政府生产自救的号召,激发了居民开荒的热潮,许多人瞄准了荒草地下锄。荒地垦复,人们一茬茬地种植果蔬和薯芋,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当城镇居民的口粮上升到足以支撑日月时,这片偌大的土地被收归集体,城区人民公社的社员接手,在这片熟地上种萝卜,种辣椒,种豆角茄子,还种植了大面积的苎麻。荒草地旁边的公厕,顺理成章成了人民公社一个生产大队的财产。种菜的社员除了控制厕所里的人粪(过去谁都可以来这里舀粪浇菜),还把从各处捡拾到的猪屎牛屎堆积在厕所边。天气稍热,大麻蝇红头绿蝇就铺天盖地嗡嗡乱飞。
那时,打苍蝇的高潮过去了。
荒草地成了菜地,王伯放马要远行到几公里外的郊野去,这让我和我的同学感到遗憾,也为荒草地的消失感到惋惜。不久之后,王伯赶马的生涯也结束了,国家经济好转,许多地方通了汽车,马车队的生意日渐减少,入不敷出。此外,马车队那些牲口也大多老了,王伯那匹青鬃马,毛发掉得稀稀落落。终于有一天,县里的主管部门宣布了马车队撤销的决定,马车队的马匹和骡子驴子,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宰杀分肉。青鬃马是被马夫们分解的。那天王伯提着块马肉来到我家,在和我爹喝下几盅酒后,扯开嗓子大哭。
政府没有让王伯失业,他被分配去旅社洗澡堂烧水,兼带给洗澡的客人搓背。王伯工作的旅社在大街上,冬天从那里经过,看得见靠在洗澡堂门口的小黑板,上面写着:男池塘,0.15元;女盆塘,0.20元。寒风砭骨的深冬,我爹总是去澡堂里泡澡,自然把我也带去。我们去澡堂的时间都在午夜之后,那时澡堂已关门打烊。至于为什么要拖延到午夜后去,一是因为不用买票,两个人可以省下三角钱;二是因为我爹不能在澡堂关门之前去,想想吧,谁愿意跟一个浑身散发着死神气息的人同池共浴?
午夜后的澡堂,浴池里的水虽然混浊不堪,但水温却很高,那是王伯往灶里添了砻糠。在池子里泡软了皮肤,王伯就为我们搓背搓腿。最后,我们用清水淋尽身子,披上浴巾到休息室去躺躺,喝一杯客人剩在茶壶中的茉莉花茶。天亮之前,我爹和我睡醒一觉,这才起身回到我们冰窟一样冷的小屋。
我爹的职业无从改变,除非他自己哪天也上山看月亮了。我想我爹的职业是命中注定的,他在西北军,在二十六路军,都做过收尸人。我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从不怕死尸。1934年的深冬,他被押解去红军撤退前最后顽强坚守的大砦垴阵地掩埋骸骨,他的眼前呈现的是最悲壮的景象:森森白骨,布满山头。当凄厉的山风穿过骷髅孔洞时,竟然传出一阵阵长啸!
就在那座山头上,我爹和王伯同白军进行过殊死搏斗,直到弹尽粮竭后因伤被俘。
从那时起,我爹做了他乡的收尸人和殓尸人。
1938年的春天,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三十三旅在阳都成立,我爹作为五千阳都子弟兵中的一员,开赴浙皖苏抗日。王伯腿跛,上不了疆场,他在为我爹送行时说:“兄弟,等你把小日本赶走,哥哥再敬你三盅酒。”我爹说:“哥哥等着兄弟,我一定回来喝哥哥的酒。”
四年多与日寇鏖战中,我爹所在的六九七团二千余人,幸存下来的不到四分之一。我爹说,1942年冬反鬼子合围,他们团的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夜晚,团长组织反攻,黑夜里杀声震天。天亮后,阵地上尸体枕藉,血流成塘。但活着的人根本没时间为战友收尸掩埋,小日本的攻击一波连着一波。
我爹说起这段往事时,手总是不停地抹眼睛。
1943年,独立第三十三旅从前线撤到后方整编,我爹因伤资遣回乡。我爹回的是阳都,这不仅仅因为阳都有他的义兄,还因为他和义兄的故乡其时尚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回到阳都,我爹不肯饮王伯的接风酒,他说他有亏兄长嘱托。
放下枪杆,我爹重操旧业,做了辞世者的送行人。在别人撮合下,我爹娶了个体弱的女子为妻。那个体弱的女子,即是我的母亲。在我降生的第二年,我爹就把我母亲送上了山。
我应该叙述一件记忆很深的往事:在荒草地尚未消失前,我常常在春末夏初的季节,在草丛中吹蒲公英的花絮玩。有的时候,我就躺在地上,看微风吹拂下的伞状花絮在空中飘飘荡荡。那些轻柔的羽绒,悠悠地飞向梅川河,飞向远方。那个季节的阳光很和煦,把人抚摸得昏昏欲睡。不消一会工夫,我的双目就会迷离,最终放弃对花絮的追踪。我知道,那些小伞,不管飞多远,最后都会落到地上,然后长成新的生命。
有一年,大约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吧,有两个穿军装,腰上佩带手枪的人来到我家。我爹那时正跟王伯抽烟聊天,见到军人,他对王伯说:“哥,你把娃带去,我跟他们走。"
一个军人说:“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抓你干什么?”
我爹说,在安徽广德那年,他代理过连长。听人家说,连长以上的军官都要关。
军人说:“扯淡!你那时是打鬼子,别说代理连长,代理营长团长也没事。”
军人是县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他们来找我爹,是为了一个人的遗骸来的。这个人,便是第二十六路军参谋长,后来成为红五军团副军团长的赵博生。1933年1月8日,赵博生率部在长源庙阻击敌军时,头部中弹牺牲,尸体是我爹护送回阳都安葬的。红军撤出苏区后,地方士绅去挖赵博生的坟,发现墓中空空,没有尸骨,于是把我爹抓去审问。关了几天没问出结果,就把我爹放了。人民政权建立,要为赵博生烈士建陵修墓,因此派人来找我爹。我爹说:“你们来得好,我和我哥就等着这一天。”
说毕,抓了镢头,把两个公安领到荒草地中央。那片地上,长着一丛枝蔓横生、刺尖锐利的金樱子。我爹看看王伯,王伯说,没错,就这下面。
我爹用镢头挖开泥土,从地下捧出了用灰布军服一层层包裹着的骸骨。他们看到,军装已经霉烂,但骨殖雪白。
公安问我爹,怎么证明这是赵博生烈士的遗骨?我爹说,你们等等。
他回到屋子里,拿出来一根黑乎乎的皮带,交给公安人员,两人仔细看了皮带一端写着的“赵博生”三个字,说,你们二位,立了大功。
赵博生的陵园,建在城西的蔚背岭上,那里林木蓊郁,植被茂盛。陵园的围墙外,是一排排二十六路军病亡士兵的土坟。当年,我爹曾经在那里睡过。
我爹后来告诉我,他是在偷偷迁葬赵博生尸骸的1934年底搬到荒草地居住的,他要守着老长官,让他在地下睡得安稳。我问我爹,为什么人民政府修建博生陵后,我们还不搬走?我爹没吱声,我跟他走出到门外。前方不远处,王伯的青鬃马正在啃啮青草,马不时地甩甩尾巴,喷喷响鼻。
“我和你王伯,”我爹说,“就是从这块草地走到河那边去的。”
阳光很强,我爹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有点迷离。
这个季节的荒草地,许多花都在盛开,蜜蜂和蝇子嗡嗡嘤嘤上下翻飞。风从梅川河上吹来,带着一丝丝湿润的清甜。天空中,蒲公英的花絮飘飘荡荡。
我似乎明白了我爹的话,他和王伯,早先是豫北汤河边庄户人家的孩子,命运把他们带到了南方这片荒草地,如同风把花的种子吹向远方。而我也是。
空闲的时候,我爹和王伯会相跟着出西门,爬上高高的蔚背岭,在掩埋着年轻弟兄的松林里静静地坐一会,然后走进赵博生的陵园,在老长官的塑像下,默默地抽烟。
荒草地再次改变命运,是国家经济复苏的年代。由于教育兴盛起来,生员猛增,政府把那片菜地征下,建了第二中学。二中的校长,就是唯一到过我家家访的郭老师。
我们家迁出荒草地上的小屋,是恢复高考我进大学之后,我爹住到了王伯那里。若干年后的一天,我陪王伯和我爹上到蔚背岭博生陵园。两个老军人站在高高的岗子上远眺,指着前方问我,那个有面红旗在空中飘扬的地方,是不是早先的荒草地?我说是的,那个地方正是早先的荒草地,许多年前,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捉蚱蜢,在那里捕苍蝇,在那里吹蒲公英,在那里骑青鬃马。现在,我在那里当老师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