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化
“……以身示范,立德树人,不断丰富自身学识,努力提高自身业务水平,爱岗敬业……”我一边打个哈欠,一边望着台上慷慨激昂演讲的老师。我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都是些百分之百正确的道德文章,偏偏就被我们处里派来当人肉背景,也不得不听。
一阵掌声响过,上来一位身形瘦削的老师,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他照例是鞠躬、开讲……平时这些活动都是要求一些青年教师参加,一般资深教师,是不屑于参加这类校内师德演讲活动的,发的证书评职称、评职级也没什么用处。
“这谁呀?”我拿胳膊肘捣了一下身边玩手机的小周 ——他是人事处的干事,消息灵通得很。小周抬头看看台上,又赶紧低下头:“老凌。”我又问:“他哪个部门的?”
小周频频点头,但还是玩完一局才跟我搭话。他告诉我,这是讲文学课的凌青柏,“他可有名了。”见他挤眉弄眼的说完,又低下头玩手机,我赶紧推推他想问个明白,忽见前排领导不满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知道声音太大连忙正襟危坐,认真听起演讲。
台上的凌青柏两道浓眉下目光炯炯,说:“我就是喜欢讲课时候,看着台下学生,看着他们那些亮晶晶的眼睛……”让我觉得他和别人很不一样。
散会后回去的路上,小周告诉我,这个凌青柏讲课讲得不错,只是很古板,和同事和领导都有些合不来。听说他有一次监考成人高考,在他邻居,也是一个部门的同事,正好有个熟人在他考场,给他打了个招呼希望照顾一下,结果他开场没多久就连小抄带人把那人揪了出去。更绝的是让领导遇到了,问是什么情况,他还一五一十地回说,是同事某某的熟人。“是个神人” ,小周一边运指如飞玩手机一边说。
夕阳西下,天际是一片灰红,教学楼和楼外的花丛都成了剪影。
后来又遇到几次凌青柏,算是认识了,彼此点点头打个招呼,觉得他还是挺随和的。后来又因为别人邀请一起吃过饭,就熟悉起来了。
刮了几场北风,楼外花池里的冬青都冻得畏畏缩缩。眼见温度计上的读数落到了零下一二度,除了上下课路上,我都不太在楼外边待着了,太冷。
课间到楼下拿个快递,见到凌青柏站在教学楼门外,瘦巴巴的身体上裹着黑羽绒服,正在抽烟。我见他鼻子冻得红红的,就说:“外边风不小,凌老师怎么不到楼里去?”他笑笑说:“抽烟有味,怕呛到学生。”我不以为然地想,学生也有不少在楼内走廊里抽烟的,只要不在教室抽烟,就无所谓啦。不过,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快到期末考试了,我连着几天晚上给学生补了几次课,经常见凌青柏他们文学教研室的灯亮着。有时在课间过去坐坐,总是见他坐在电脑前敲些什么,问他几句,他总是打着哈哈说:“闲着没事,瞎写着玩。”
偶尔和旁人提起来,他们说,老凌的媳妇去年评上了主任医师,今年都开始带硕士了。老凌今年攒着劲儿要评教授来着,他课讲得好,只是论文少一些,前几年都没报名参评。这一年多他晚上一直泡在办公室里,不是写论文,就是弄课题,他老婆还以为他晚上不回家,在学校和别人打麻将、打牌,还跑到办公室里来查过岗,成为文学教研室的笑谈。
年底教学观摩,教务处领导选了几个人的课作为年轻老师观摩学习的范本。听课那天安排的不太凑巧,兴许是那个老师调课了,没找到要听课的教室,领导听到对面教室傳来凌青柏铿锵有力的嗓音,犹豫了一下,说:“去听老凌的吧,他讲课也不错。”
推门进去之后,凌青柏愣了一下,明白我们要听课之后,皱了皱眉头,大概是因为我们事先没打招呼。我们领导赶紧说:“这几个年轻老师是慕名而来,来听课学习的。”凌青柏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他嘴角上挂着得意,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我们让到教室后排坐下了。
他回到讲台重新讲起了他的浪漫主义文学,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状态,只见他两眼圆睁,干瘦的脸颊充满神采,声音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雪莱、济慈、拜伦……讲到激情澎湃处,手臂挥舞,像是个指挥家。这时候,他干瘦的身形似乎有了些伟岸的气象。
下课后我们去教研室交流时候,凌青柏说了不少教学心得,后来领导有事先走了,我们就放得开些,纷纷抱怨学生下午听课不用心,总是耷拉头,不是睡觉就是看手机。凌青柏点点头,也提了几个建议。我们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还送到门口,意犹未尽地说:“学生下午上课上到第二节,最好是穿插个小视频,小活动,这样可以调动一下学生的情绪,学习兴趣会浓厚一些。”
年底了,期末考试、评教、各部门考核,一忙起来,交流就少了。
有时去文学教研室拿几个样书,总见老凌像是粘在电脑前面一样码字、写论文。只有一回,见他手托着一打卷子,两道浓眉皱成个大疙瘩,抬眼见我也没作声。我倒很好奇,就走过去瞄了一眼。
他抬眼看着我,满脸愁容:“这些孩子基本的作品都不读,光指望听我上课讲的一些内容,这可怎么成……”我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就笑着开玩笑:“差不多就给个及格吧,凌老师你要求太高,学生怕达不到,小心你年底的评教。”
他点点头,嘴里牙疼一样咝咝吸着凉气,又摇摇头:“虽然……虽然……还是不好放宽要求啊,不然这课就太滥了。”他突然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掏出一棵烟,皱着眉头说:“我再想想。”
和我一起走到楼下,老凌抬手想点烟,却见那棵烟已经在手里揉搓的不成样子。他自嘲地笑笑,随手把烟扔进垃圾箱,又掏出一棵点上,沉默不语。我便挥手告辞回去了。
不久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时间,我是入职时间短,没有参与。学校里助教们评讲师,讲师们评副教授,副教授们评教授,只见他们拿着大大的资料袋,装着自己历年发表的论文、做的材料,像是抱着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匆匆忙忙交到师资科,而后就是四处打听分数和排名。
那天见门口的公告栏围着一些人,午饭时候便问消息灵通的小周:“那个老凌,评上了吗?”
小周从手机上抬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见缝插针地吃了口面条,随即会意:“凌青柏呀,嗐,都说他是毁在自己脾气上了。”
“领导没让他报名?还是给他的分低没过?”我知道在评定职称上面,各学院的领导有很大的话语权。
小周四下瞟了一眼:“都不是,职称评定委员会的委员知道他讲课不错,今年论文又发表了不少,他性格上虽有一些古板,也不至于因此被卡下来。我听说,学生给他评分很低,低到D等去了。”
我知道职称评定有个硬杠杠是评教分数,评教分数分ABCD四等,A优B良,C是合格,D,自然是不合格。有不合格教学评价的老师是无法参评职称的。这个评教分数里,学生评分占的比例不小。
我有些不平:“老凌讲课不错,学生又素来喜欢听他讲课,会不会……”
我還没说完,小周就一边吸吸溜溜吃着面条,一边打断我说:“喜欢听课和给他高分是两码事,不信你问问学生嘛,你们都是教的那几个班。我听说他往年的评教分数也不高,评职称要看前五年的分数,他就悲剧了呗。”
快放假了,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正好瞥见一个熟悉的大二班级的学习委员,就叫住了她。那学生平时上课笔记做的认真,我很有好感。问起老凌的评教情况,女生有些愤愤不平:“凌老师不提前给我们划考试重点,阅卷也毫不通融。他上学期带我们作品选讲课,这学期外国文学史,每次班里都有半数左右的同学不及格,连累我们这个年都过不好。”
那女生压低声音说:“我还带着其他两个同学上门去求情,他倒好,不让我们进门不说,还追出来把我放在门口的一盒茶给扔了出来……怎么说我也是班里的主要学生干部,这么个态度真让人受不了。”
我看看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窗外,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呼呼的响声。
过了年,开学以后去送个申报课题的通知,发现老凌搬着一箱书,提着一兜杂物正往外走,我伸手要接过那兜杂物,问他:“凌老师你这是……”老凌侧着身子避开我的手,连说不用,他的瘦脸有些发红,不自然地笑笑说:“哈,我搬图书馆去,调到第二书库了。”
我呆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就这样看着他渐渐下了楼。
身后,文学教研室的晓静老师小声嘟囔着:“他倒是清净,一走了之,他给挂了的学生,还得我们再出题、监考、阅卷这么折腾一番……”“算了算了,少说几句吧。”年长的温老师看了看我,解释说:“学院里安排补考都很麻烦,要印第二回卷,还要重新组织监考、阅卷。本来院里补考要安排他监考,谁出的问题谁去弥补嘛。”
领导从隔壁听见动静,踱出来,笑着接过通知,把我让进他的办公室,亲切地说:“我路过时候去拿就行啦。”见我隔窗盯着楼下老凌渐行渐远的背影,领导叹口气说:“接连三年,每次领导评分、同事评分、学生评分三部分一合成,总是青柏同志的比较低。我尽力周全,可学校有规定,评分连续三年位于后百分之二十,不仅不能参评职称,还要谈话诫勉。我跟他谈话,他还不信。最后我打印出来学生评的分数给他看,他待了半晌,还念叨,这些孩子平时听课挺认真的……谁知他后来竟主动申请调图书馆工作……唉,我也不好拦他。”
无事时给小周说这事,小周不屑地撇嘴说:“你听他的鬼话——他巴不得凌青柏走了才好。因为车位紧张,他这学期找人在文学院楼下划出了领导专用车位,前些日子被老凌占了,两个眼皮活泛的学生干部去撵老凌,被老凌板着脸训了一顿。据说老凌当时还嚷嚷,领导官气十足,学生干部阿谀奉承,败坏学校风气云云。他还尽力周全,啧啧。”
后来这段时间,我再没见过老凌。
据说,他现在图书馆书库里,没事的时候还会跟在那儿勤工助学的学生讲讲文学。
责任编辑|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