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花儿

2019-07-01 13:07岳湘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5期

岳湘

纪录片《北京花儿》以北京城灯火辉煌的夜景画面结束。这个镜头用小型摇臂拍摄,从主人公李春燕在天桥上的小摊开始,缓缓上升,伴随抒情的音乐,画面升格,最后落在如银河光带的大街上,那些宛如海底发光鱼的车辆慢下来,似乎想要试图倾述着什么。

投影布上的画面缓缓黑幕,出现一行字幕:谨以此片献给那些默默绽放的花儿们。然后是演职人员的名字从下方往上滑。台下的剧组人员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爱云走到前面,关掉电脑上的播放器,音乐戛然而止,掌声干巴巴地撞击在四周的墙壁上。爱云挥手示意安静下来,她说:

“够了够了,有什么意见赶快说!”

“简直是完美,最佳毕业作品,国际纪录片大赛一等奖,大导演,你火了!”

苏羽坐在前面一排座位,嬉皮笑脸地看着爱云。

“你够了!没意见就别说话!”爱云看着剧组的其他人,“粗剪的片子大家都看了,有建议就提出来,我们争取做得完美一些,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要补拍要重剪都来得及。”

这是爱云带的一个小剧组,摄影、剪辑、录音、灯光、场记,再加上自己这个导演一共六人,基本上都是戏剧学院的同学,剪辑和灯光跟她一样是毕业生,都会把《北京花儿》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录音和场记则由两个学弟学妹帮忙,没有付工钱。而摄影师苏羽作为她的男朋友,在项目开始之前就表示鼎力支持她的学业和事业。他已经毕业,没什么正经工作,就喜欢拿着烧钱的设备满世界跑去拍片子。这次纪录片能以高清画质拍摄多亏了他那一大包“长枪短炮”。苏羽还负责开车接送剧组人员奔赴于北京的各个拍摄地点,为剧组节省了不少的时间,也抓拍了许多独特的空镜头。

爱云觉得,这一次的拍摄虽然顺利,但最后出来的效果却并没有惊喜,甚至是不太满意的。她把剧组人员聚集到系里的多媒体实验室,观摩样片,想要找出问题所在。选择漂泊在北京的女孩作为主人公,记录她的生活点滴,反映当下的社会现实,这样的题材不乏珠玉。自己的作品想要出彩,必须有独到之处,先打动评委,然后征服观众,最后在社交网上形成话题。这是爱云构想的结果,但是目前看来,《北京花儿》并不具备这样的潜质。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然后面朝大家坐下,拿着笔记本和中性笔,准备做一做记录。

“我觉得这片儿最大的问题是……”

中性笔在爱云右手指间有节奏地旋转,就像一对扑打的翅膀,仿佛要带走那只光洁修长的玉手。她听见苏羽这么说,中性笔停下来。

“……导演太追求完美了!”

她已经习惯了苏羽爱贫嘴的毛病,但是他摄影玩得还不错,对自己也还算忠心耿耿,可她并没有期望他提出什么实质性的意见。中性笔又变成翅膀飞旋起来。

“人物的命运起伏不太大啊,一直很平淡。虽然是纪录片吧,但是也得注意下剧情的起伏性,否则没什么人关注。那个关于女诗人的纪录片,叫《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组就拍到了女诗人和丈夫大闹离婚的场面,形成高潮,整个片子立马精彩起来……”

说话的人是负责灯光的冬冬,爱云起先以为他就是个搞技术的,并不懂艺术,但在拍摄过程中发现他还挺有些想法的。是啊,《北京花儿》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关乎人物命运的大冲突、大转折,主人公李春燕自始至终就是个打工妹,一边在日料店工作,一边趁轮休的晚上出去摆摊,她跟同事跟家人會有怎样的冲突?中性笔恰好在食指和拇指间停下来,靠在中指的指节上,笔尖沙沙地在笔记本上游走。

“关键是没有对比,如果有个命运比李春燕好的城里人作对照,效果可能会更好,哪怕只是拍一些同龄男女的远景也好,他们花枝招展地出现在李春燕的工作场所,这些镜头跟李春燕辛苦工作的画面剪在一起,激发观众的联想,这样子才更加有意味,有深度。”

没想到剪辑师何大成还在坚持他一贯的想法,爱云记得拍过一些他所说的素材,但是他总是不太满意,一直没有剪进去。爱云觉得没有必要做得那么刻意,在日料店拍的那些素材,镜头里有许多有头有脸的顾客,完全可以再多剪一点进去。中性笔慢下来后又加快了旋转。

“好像没有李春燕老家的镜头,现在补拍还来得及吗?”

爱云觉得做场记的这个学妹提出了一个不错的意见,但是她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也没那么多预算跑到李春燕的四川老家去。

“画面啊,音乐啊,节奏等,都挺好的,但确实没有特别抓人眼球的东西。”

这简直句废话,做收音的这个学弟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理都懒得理。

看片会后的讨论,爱云觉得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更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案。还剩最后一个月,她对这部这部纪录片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和期望,面对目前的境况,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爱云最后收起笔记本和中性笔,对大家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散了,大家都回去想想,有什么好想法了我们在微信群里讨论。”

暮色四合时,爱云跟苏羽走出戏剧学院的南门,一起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车。苏羽系好安全带,转动钥匙,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声音,小汽车像冰鞋到了冰面上,平稳地在灯光初亮的大街上向前滑去。

苏羽想带她去城南吃东西,爱云神情恍惚地说,还是直接送她回家吧。

“别啊,大导演,粗剪都完成了,该庆祝下了!”

爱云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回答苏羽的话,她看着窗外的街道,耀眼的灯光和那些在暮色中黑沉沉的行人快速地后退。忽然,“小春日和”的招牌滑过眼前,顷刻就被甩到身后去了。爱云从座位上伸直腰,转头向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看见熟人了?要不要停车?”

“不用,是我看错了。”

爱云的思绪飘到第一次见李春燕的时候,就是在这家学校附近的日料店里。

那时,爱云正在为毕业作品的开题报告犯愁,就约了苏羽到学校一起商量。

他们进了“小春日和”,选择一个安静的角落,坐在榻榻米上。爱云翻着那本宽大的菜单,眼角余光敏锐地注意到苏羽在打量服务员,他先是盯着她倒茶水的手,接着目光转移到她的眉目。服务员也发觉了异样的目光,倒完水就迅速走开了。

爱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指着菜单点了寿司、青花鱼、海胆、紫菜包饭和蜜瓜,然后苏羽点了几样菜。在等上菜的期间,苏羽问起开题报告的情况。

“目前打算拍纪录片,但是题材还没定。”

“你不是要拍微电影吗,拍啥纪录片啊?”

“但是今年的评审老师更喜欢纪录片一些,只要拿到优秀毕业作品奖,加上这边老师的推荐,申请美国的电影学院才会有把握,这叫曲线救国,你懂不懂?”

“我懂,我们的章大导演,读了研究生还不满足,还想出国深造。我这种没出息的学渣,只能当你的车夫了……”

说话间开始上菜了,还是刚才倒茶水的那个服务员,她弯着腰,小心地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往桌上搁。苏羽跟着接过盘子,有意识地摆放起来,他动作麻利,好似故意在献殷勤与那服务员配合一般。

爱云身子略微前倾,对苏羽说道:

“我要是去了美国,你是不是打算找个听话的小姑娘?”

说完故意看了一眼那个服务员,只见她神情冷漠,一直在低着头做事,上完菜,小声地说了句“请慢用”,然后无声地走开。

“说啥呢,我的大导演,不管你去哪儿,必须陪你走遍天涯海角!”

爱云笑了笑,夹起一片姜片,放在寿司上,蘸了点芥末,开始吃起来。

“哎,这次摄影师还是找我吧?”苏羽问。

“那当然,”爱云筷子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你可是御用摄影师!”

然后两人一起笑了。苏羽又点了一瓶清酒,他们用小巧的陶瓷酒杯对酌起来。几杯下去,爱云的两颊升起微弱的红霞。即使是这时候,她也没忘记自己的正事。

“目前最要紧的是,到底拍什么?”

“确实啊……大人物很难请,那种网红小人物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有部拍余秀华的纪录片已经火了,这个诗人最开始就是从朋友圈火起来的。”

“哎,不是还有个范雨素吗?这题材好啊!”

“算了吧,她早就躲着不见记者了,更别说我们这种整個剧组的跟拍。”

“那还有谁?我想想……”

“这些自带流量的网红恐怕都不好请,也请不起。”

“那怎么办?”

“也就一个毕业作品,没必考虑太多市场因素,评委看的是艺术水准。”

“那就好办了,随便找个打工妹,肯定有故事,我看刚才那服务员就挺好的。”

“苏羽,你太过分了!”

爱云突然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她那严厉的高声立刻引起店里食客们的注意,纷纷投来嫌恶的目光。苏羽赶紧安抚她,一边对旁边的人说没事没事。

“大导演,要打要骂,能不能先吃完饭再说?”

“你安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你看上那个服务员了是吧?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低眉顺眼的?我在这儿呢你都敢这样,你说你私底下勾搭了多少妹子!还想把人家拉进我的剧组,你当我傻啊……”

爱云一顿连珠快语,原本以为会把苏羽质问住,却不想他竟然笑了起来,爱云是真觉得自己受了蔑视,他还从来不敢如此,她干脆停下来,冷冷地盯着他。

“还以为你发什么脾气呢,”苏羽压住笑容,“原来是为这个……”

爱云还是没有说话,等着苏羽的解释。

“我是觉得她跟你长得有几分相像,所以才多看了几眼。”苏羽继续说道,“经鉴定,比起爱云的美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爱云这时反应过来,发觉那个服务员确实跟她长得很像。她看见她正在给邻桌上菜,看得很清楚,脸型和五官都很像,但是又有明显的差别。爱云五官饱满,眼有神采,鼻梁高挺,亮白的双颊显示拥有充足的胶原蛋白。而那个服务员的五官却好像重物碾压过一样,几乎快成了平面。如果她们是从相同的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她用的模子一定是被损坏的模子。更重要的是,服务员的身高不到一米六,十分瘦小,身材比例也不匀称。而爱云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身材,一米七高,曲线流畅,她喜欢夏季的时候穿上泳衣的感觉,饱满的胸部和修长的大腿让她卓尔不群、自信满满。爱云看见她上完菜离去时的步伐就觉得可笑,那种迈开步子大咧咧的姿态跟精致的日料店形成明显的对比。

爱云叫服务员过来续茶水。倒水的时候,她故意凑近打量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爱云问。

服务员愣了一下,她可能是发觉今晚遇见的客人有些奇怪,左右两边的目光都看着自己,心里似乎是在盘算什么,一时间竟然没顾得上回答爱云的问题。苏羽面前的杯子已经满溢出来,茶水流到桌子上,流淌着奔向苏羽的裤子。苏羽慌忙拿纸巾擦拭,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好茶壶,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叫李春燕。”

她不想跟客人做过多私人的交流,拿纸巾擦了桌子,就准备离开。刚一转身,爱云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客人。

“留下电话,给你一份外快赚!”

当天晚上爱云就跟李春燕打了电话,寒暄过后,爱云说想请她做自己毕业作品的女主角,拍她的真实故事。

“为什么选择拍我?我只是个平凡人……”

“所有的人都平凡,又都不平凡,有属于自己的个体独特性,又能折射出社会的普遍性……”

“听不太懂。”

“简单说,我看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如果你已经结婚了,是不是孩子在老家让老人带着?如果你还单身,是不是家里一直在催婚,给你安排相亲?”

“你说的没错,”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我还是单身。”

“所以比起老家,你是不是更希望留在城市?而婚姻是让你留在城市最直接,也可能是唯一的途径?”

“谁还想回去!”

“这就对了,跟你相同情况的人,尤其是女孩子,有很多很多。我们的纪录片就是想要反映这种社会状况,显然,你是不错的人选。”

电话那头沉默着,爱云继续说道:

“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不会涉及到你的隐私,拍摄时只当摄影师不存在,像平常一样就可以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是很明白,你今天跟我说的外快就是这个?”

“是的,我们会签一份合同,按拍摄工期算,一天三百,你看怎样?”

“大概会拍多久?”

“可能集中拍摄是一两个星期,但一般后面会有补拍。”

“补拍也给钱吗?”

“那当然。”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三秒钟。

“那好吧,让我先考虑下。”

“我选你还有一个理由。”爱云的语调突然变得很柔和。

“什么理由?”

“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爱云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识。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谢谢你这么说。”

挂断电话后爱云陷入沉思,她好像被某种奇妙的感觉俘获了,翻了翻电影书看不进去,苏羽发来微信也不想回。入睡前跟父亲章云初和母亲姜琴问了声好,他们见爱云有点奇怪,还以为她是为毕业的事累着了,就劝她早点去睡觉。

那晚,爱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山有河,她立在河畔孤立无援,河面水汽弥漫,两岸高山耸立,她叫一声“爸爸妈妈”,回音久久不散。第二天早上爱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她发现枕畔都湿透了,她很惊讶,自己竟然在梦里哭了。

电话是李春燕打来的,她说她同意参加拍摄,但是要提前预付一千块钱工资,爱云答应了。李春燕说她当天上晚班,上午有时间,希望跟爱云面谈。最后她们约定就在李春燕的出租屋里谈,爱云想的是先看看她屋里适不适合拍摄。

让爱云意外的是,李春燕租的房子并不差。

她住在昌平区沙河镇的一个小区内,一室一厅的房子,跟另一个女生合租,共用卫生间和厨房,整体上大约三十多平,精装修。她的床铺就摆在较大的客厅里,被中间一道布帘隔开,爱云朝帘子后面瞧了瞧,粉色的床单被窗外的阳光照得香气扑鼻,拉上飘窗,室内的光线柔软得像一缸温水。枕头边放着一只大号的北极熊布偶,窗户下边一只纸箱子里还装了满满一箱各种样式的布偶。右侧墙壁是她的梳妆台,一面大镜子前还有一个小镜子,以及一堆琳琅满目色彩艳丽的化妆品,那些瓶瓶罐罐的边缘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有着轻柔的梦幻性质。爱云觉得,这个梳妆台表面的丰富程度确实可以媲美于自己家的,但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商标,使她确信它们的存在是符合主人身份的。

在后来的拍摄中爱云得知,李春燕的房租平摊下来每月也得缴纳两千多,是她收入的一半,问为什么要租这么贵的房子,李春燕在镜头前说:

“我以前租的就是北京的平房,很脏很乱,没有卫生间,真的受不了了。我从小住的就是瓦屋房,又暗又潮,一直都梦想着住进楼房里,干干净净的,有阳光照进来。就算是工作辛苦些,就算最后攒不下多少钱,我也要想住楼房……”

后来爱云进一步了解到,李春燕为了能进日料店工作,练习工作礼仪,学习基础日语,而这不仅仅是为了薪资,更是着迷于日料店里干净整洁的装修。

与李春燕见面的当天,她们签了份合同,提前预付一千块钱。爱云看见苏羽给加她微信,给她转账,她看苏羽的眼神有些奇怪,大概是想不到自己能认识一位随随便便就能花掉一千块钱的男生吧,如果知道了苏羽家的资产后岂不是要吓晕过去。爱云心里暗暗生了嫌恶的情绪,她想如果不是为了毕业作品,自己才不会花时间跟这种人打交道。

三天后,《北京花儿》开机。第一组镜头从李春燕起床、上班开始,乘公交、转地铁,镜头一路跟拍,到她上班的“小春日和”里。爱云提前跟店主沟通了,在不影响食客进餐的前提前同意拍摄,并要求纪录片必须出现小店的招牌,算是给他们做宣传。李春燕不上晚班的时候,就出去摆摊,卖一些布偶和首饰品,摊点一般在地铁站附近或者天桥上等人流量高的地方。

剧组为了方便行事,白天室外拍摄时只让摄影师和场记跟着,采用自然光,外置收音器收环境音。中间会穿插采访,在店里或在她家里进行,由爱云在镜头外问问题,李春燕看着镜头一侧回答。这时,灯光师和录音师就很关键了。在柔光伞的加持下,李春燕在镜头里显得皮肤很好,五官立了起来,后期做了校色之后,效果会更好。但是她那一口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还是暴露她的身份,录音师举着长长的毛绒绒的收音筒,最微小的方言痕迹也无处逃遁。

对于采访的问题,爱云也颇费了些心思,从李春燕生活里的点滴事情问起,想方设法追根溯源到她的出生她的童年;有时候还故意诱惑她说出对未来的宏大愿望,期望在片子里跟现状对比起来。

然而,两个星期的艰苦拍摄,爱云最终还是没能挖掘出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李春燕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泥低的农村打工妹。读书时成绩不好,高中没结束就辍学,初进大城市,没有可靠的谋生技能,只能做一些服务员之类的杂活。她勤学化妆,目的就是想找个城里人的男朋友,可是她的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东施效颦的怪异屡屡将她出卖;曾经学过日语,学过插花,都是半途而废。

经验丰富的何大成在后期剪辑时下足了功夫,饶是如此,依旧无法挽救《北京花儿》的平庸。“就跟李春燕一样平庸”,爱云是这样觉得。

现在粗剪版本的看片会结束了,距离毕业答辩的时间越来越近,而距离自己的梦想却越来越远。

恍惚间,苏羽已经驱车抵达爱云家的小区外。爱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却听苏羽说道:

“唉,大导演啊,片子没做好也别不高兴,在国内照样有机会实现你的导演梦,我爸的公司准备明年进军影视界……”

爱云已经走到车外,拿上自己的小包,说:

“行了!多谢你的好意,可这不是钱的问题!”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转身朝小区大门走去,过了好一会儿,背后的车灯才离去。

爱云进门后看见爸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一起热情把她迎接到屋里。

“爱云啊,听说你的作品今天做好了,提前祝你毕业顺利!”章云初笑着对女儿说,“今晚加了几个菜,咱们再喝点酒!”

爱云看见饭厅里的桌子上果真摆了一桌子的饭菜,还有一瓶红酒,三只高脚杯;但是她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反而是一脸的疲态。

“是苏羽送你回来的吧?”母亲问。

爱云点头称是。

“那你怎么不叫他一起上来吃饭啊?”

“他要急着回家呢,而且啊,我们的片子,给搞砸了!”

“搞砸了?这不还没到毕业答辩嘛,还有时间补救。”章云初说。

“是啊,这不正犯愁吗?”

说话间爱云已经放了包,换了衣服,跟爸妈坐到了饭桌边。

章云初用气压式开瓶器拔掉红酒瓶的木塞,暗紅色的液体随着倒旋的酒瓶倾泻进雪亮的高脚杯里,发出悦耳的声音,醇厚的酒香飘逸出来。他斟了三只杯子,分别送到妻子和女儿面前。爱云轻声说了句谢谢,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看见坐在对面的爸爸笑容满面,近年来他事业正隆,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女儿也长大成人,又漂亮又能干。他身上丝毫看不到中年人的颓丧。

她想起母亲讲过关于父亲创业的故事。他早年是新疆一个小县城的小公务员,耐不住在清水衙门混日子,九十年代初辞职下海,到南方去做生意。那时已经有爱云了,他一个人在深圳,远离妻女。五年之后终于有点起色,他把生意转移到北京,也把家人接到北京。爱云六岁的时候开始在北京上小学,在她的印象中,新疆十分遥远,北京才是她的故乡。听父亲讲,奶奶当年本来就是北京人,在知青下乡运动中去了新疆,后来就嫁在了当地。

然而爱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眼神中偶尔会闪现一丝忧伤,特别是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眼神中包含的内容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可琢磨。父亲在想什么?他事业成功,家庭美满,还有什么遗憾沉淀在心底吗?

正想着这些事,爱云被起居室里的电视剧的声音吸引住了。母亲喜欢吃饭时也不关电视,她说那样才有家的感觉。爱云侧耳倾听,发觉放的是《还珠格格》,小燕子尖利的叫声,紫薇深情的哭诉声,皇阿玛威严的斥责声,乱作一团,似乎是吵起来了。

爱云放下筷子,不顾父母的责问,小步跑到起居室里。她看见那面五十五寸的智能电视把老旧的电视剧拙劣的画质披露无遗,画面正呈现着林心如那泪水涟涟的脸庞,她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你还记得当年大名湖边的夏雨荷吗?”

正是这一幕电视场景,让爱云想起了拍摄过程中一个被遗忘的细节。

章云初正想起身去叫爱云回来吃饭,却看见她返回桌边,拿起手机,穿衣穿鞋,慌慌张张地出了门,临走只说了一句:

“爸,妈,你们先吃,我回学校有急事。”

爱云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戏剧学院。

多媒体实验室所在的大楼每晚十点关门,爱云九点钟回到实验室,打开台式苹果电脑和磁盘阵列,她看见剪辑软件的素材面板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素材,她要一个一个地点开,拖动进度条,找到那段重要的采访。

时间紧迫,她又想着当晚必须找到,否则心里的石头落不下。而何大成糟糕的素材管理给她增添了莫大的难度,素材面板上没有建立分类文件夹,更没有对视频素材进行适当地命名,仍然保持着摄像机的自动命名形式,她仿佛是要在一堆乱石之中摸到一块光润的玉石。剪辑师自己熟悉了所有的素材,没再花时间特别整理,爱云对于这种不专业的行为向来嗤之以鼻。

爱云头戴耳机,沉浸在细心的翻找工作中,全然听不见空旷的实验里吱吱的鼠标声和主机箱里呼呼的风扇声,犹如一名监听员,试图在广袤的宇宙杂音之中找到有意义的一段声音。

在快进一段采访时,视频素材里的李春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引起了爱云的注意,她把进度条往回拖拽,从头开始播放。终于,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段素材。

爱云依然记得,那天的采访在李春燕的房间里拍摄。她坐在粉色的床单上,抱着那只北极熊布偶,身后透过飘窗渗透进来的光线打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前面有三架灯光分置左中右三处,灯光师调整各自的亮度强弱,再加上柔光伞的作用,让镜头里的李春燕五官轮廓立起来。

李春燕在采访中回忆起了她的童年时光。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世,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右前方,那里面有晶莹的亮光被摄像机捕捉到了。随后她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爱云看她不想继续谈,也就没再问下去。

后来爱云忘记了这个细节,何大成也没有把它剪进去。但是现在,独自身处于实验室的爱云,发觉这个细节的大用处。

李春燕在采访里这样讲到:

“……其实我是捡来的,自我记事起,就听邻居们谈起,爸妈也没隐瞒,说我是他们在桥边捡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亲生爸妈是谁,他们在哪里……我常常想,如果他们当初没丢下我,我会不会就是另一个我……”

看完素材后,爱云从实验室出来就给苏羽打了电话。

“我明天要去一趟李春燕的家乡,你带上设备跟我去吧。”爱云说。

“不会吧?大导演你也太疯狂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发现了李春燕的身世,要去确认下,如果找到了她的亲身爸妈,就可以拍到她命运大转折的情景。”

“人家二十几年都没找到,你能几天之内帮她找到?”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就算只是拍些她家乡的素材也好。”

“剧组其他人呢?”

“人太多不行啊,就我和你吧。”

苏羽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了半天,看样子是不想去了。爱云突然觉得,对于苏羽,其实她并不是很了解,他看起来对自己言听计从,可谁知道他隐瞒了多少心事。爱云无暇顾及太多,被苏羽拒绝很不好受,她的倔强劲被激发起来。

“你不愿去就算了,我就自己去,明天我到你那里去拿器材!”

爱云决定一意孤行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她用手机订好了第二天的机票,到了省城再转乘汽车。当初在签合同时,她收过一张李春燕身份证复印件,上面有她老家的地址,具体到村社。她不想事先把此事张扬出去,更无打算征询李春燕的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爱云来到苏羽家的门外。她背了一个旅行包,一身干练的打扮,就那么站在门外,没有进屋。苏羽睡眼惺忪地递给她一只摄像机包和一支三脚架,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进行了器材转交的动作。

爱云拿过设备,没有立即离去,她看着苏羽满不在乎的表情,似乎是在等他开口说点什么。而苏羽见她这样,反而做出摊开双手、很疑惑的样子,似乎是在问:还想要什么,大导演?

她本想说一句“你就真不想跟我一起去?”,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她明白这是一场无形的斗争,谁先说话谁就落了下风。苏羽有恃无恐的样子真叫人伤心,自从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不等苏羽关门回屋,爱云扭头就走开了。她走到电梯口,感受到手中的器材无比沉重,这时一声关门的撞击声传来,那声音并不刺耳,却仿佛击碎了她的骄傲和自信。

爱云是带着满腔的委屈离开北京的。长这么大以来,还没尝过失败的滋味,而现在,毕业作品不如人意,又跟苏羽开启了冷战,她感觉不是她离开北京,而是这个城市抛弃了她。

下飞机、打车到汽车站、再转乘汽车……爱云几乎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完成了这些事的。期间,她收到了来自苏羽的微信,他解释了一番不想去的原因,言语之中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爱云觉得他根本没理解自己的心情,索性不回他。她收起手机,看见车窗外的雾蒙蒙的天气,就像看见了自己心里驱不散的惆怅的烟尘。

从成都出发,大巴车在高速路上行驶三个小时才抵达李春燕家所在的县城,然后还得转乘公交到镇上。李春燕的家在清溪村,离镇子有一公里路。当爱云找到入村的那座石桥时,太阳已经落山,四周的景色越来越黯淡,暮色如同正在收紧的大网,所有明亮的东西都被一网打尽。

但是爱云依然发觉了那里就是她梦中的场景,一条河流无声流淌,两岸高山耸立,只是这座崭新的水泥石桥是多余的。她顺着石桥走过去,从右边绕过山坳,就看见一个房屋错落的村庄,散布在河岸边较为平坦的地势上,与农田混杂在一起,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起。几声狗吠回荡在空中,她闻到了乡村特有的浓郁的泥土的腥味。

爱云背着旅行包,手上还提着摄像包,独自行走在日暮的乡间小路上,她感受到有潮湿的凉意袭来,自己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清晰,她突然觉得要是苏羽在就好了。虽然有点害怕,但她还是决定先找到一户人家打听一下,要是找不到就及时返回镇上,先在小宾馆住一晚上再说。

然而她还是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领着她走到了爱云的家里。

尽管已经预料到他们家的条件不会太好,但当她看见她家的房子时,依然被震惊住了。其实一路走去,清溪村里的新楼房为数不少,正面贴有瓷片,并配有一个小院子,这似乎成了这个村庄里每家每户的标配。而李春燕家的房子却是老旧的样式,黑漆漆的屋顶似在往下塌陷,土砖墙壁有点倾斜,在夜幕初降的时刻,恍如一位迷路的老人。这间老房子跟旁边五六间房是连成一片的,但是其他部分已经无人居住。爱云后来得知,那里原先是李春燕的爷爷给儿子分的家产,后来李春燕的叔叔们都建了新房,搬出去了,曾经热闹的大房子,如今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跨入一扇窄小的木门就是他们家的客厅,悬挂的蒙灰的白炽灯发出昏暗的光芒,四周的墙壁贴满了报纸和日历画报,新的贴在旧的上面,乍看上去,屋里屋外仅一纸之隔。脚下的地面是被踩硬的泥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气和霉味。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摆放着杂乱的家具,古老的木桌木椅和电视机电冰箱共处一室。后墙有门洞通往后面的厨房和卧室,黑沉沉的压抑得如同山洞。

爱云自称是李春燕的朋友,到成都出差,顺路过来看望他们。李春燕的父亲李小军和母亲吴瑛看见这么一位打扮入时、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姑娘出现在自家门前,颇为诧异。当听到是女儿的朋友时,就放下心了,高兴地把她当贵客一般迎进屋里。

她把早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精美的包装盒放在粗陋的方桌上,昏暗的房间里仿佛立刻拥有了一团闪烁的光芒。她大大方方地跟李春燕的父母对话,很快就熟络起来。李小军见她的五官轮廓跟女儿春燕有几分相像,忍不住嘀咕一句说她们长得真像。

“是啊,我第一次看见春燕就觉得跟她很亲切,都说我们长得像!”爱云说。

那天晚上,李家为突然造访的贵客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李小军夫妇不停地劝客人吃菜,仿佛是女儿春燕回家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爱云看见面前的菜肴尽皆呈现暗沉的色调,多是腊肉做的菜,重油重盐,连其中一个小白菜都变得黑黑的。木桌是深褐色的,屋顶是漆黑的,人的皮肤是黑黄色的……爱云对于乡下的直接印象竟然是沉重而黯淡,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被涂上了深色的油漆。來自菜肴上的每一粒黑色的不明物质,桌面上积满污垢的木纹缝隙,黑得深不可测的屋顶,其背后仿佛都隐藏着浩瀚的黑洞,所有可能发出闪耀光泽的晶体都瞬间熄灭了。

想起昨天晚上还在家吃饭,那间明亮的客厅,闪闪发光的杯盘碗盏,精致纯净的菜肴,还有父母脸上荡开的笑容……那些都仿佛是一场梦幻,是不存在的,“也许我本就属于这里?”爱云寻思着。她吃了几口菜,实在没什么食欲,但也不好意思放下碗筷,就开始跟李小军夫妇聊起李春燕的身世来。

爱云从他们的方言口音里努力辨析出有用的信息,就像从一堆拍摄不专业的视频素材里剪辑出一支流畅的短片。最后,她总结了这个故事:

李小军结婚三两年后,才知道妻子吴瑛没有生育能力,但是他没有多余的钱财离婚再娶,就寻思着抱养一个孩子。他们先后抱来两个孩子,都生病死了。后来有一天,李小军早起去镇上,在清溪河上的桥边发现了一个弃婴,她哭声微弱,襁褓里一只手绢上写着生辰八字。他把她抱回家,女婴奄奄一息,邻居们都说是活不成了。吴瑛找不到奶水,就给她喂米汤喝,经过两三天的照顾,女婴身体渐渐好转,恢复了生命力。那年正是春天,李小军家的屋檐下有燕子筑巢,整天叽叽喳喳的,他顺口就给她取了“春燕”这个名字。

“这事儿在村里也不是啥秘密,”李小军最后说,“春燕那孩子真是孝顺,不仅没伤心,还对我们更好了。家里穷,是我们对不起她。这几年她在外打工,还时常寄钱回来,家里的电器都是她挣钱买的……”

“那只手绢上除了生辰八字,还有其他什么吗?”爱云问。

“也没别的了,就那些字。”李小军说。

“能给我看看吗?”

李小军有点诧异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叔叔你放心好了,我就看看而已,也许会发现点别的东西……”

吴瑛站起来,叫她跟着她去,她们走到后屋一间侧房。一架披着发黑蚊帐的木床占据着主要空间,床头靠墙的位置有两只木箱摞着。下面的箱子是老式的储物箱,四只高脚垫在板砖上。她打开上面体积较小的木箱,开锁声在湿润的空气里变得犹如失去翅膀的蚊虫。揭开箱盖,爱云看见里面是一堆陈旧的杂物,但都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缕隐约的霉味飘出来。

“这些应该都是李春燕的私人物品吧?”爱云思忖着,她看见一些衣物和一些本子。

吴瑛翻出一只有点发黑发黄的方形手绢,爱云小心地接过来,她感觉像是托住了一片风干的木兰花瓣,上面绣有一枝绽放的腊梅花,还残留着一抹红色。空白处的笔迹已经难以辨识,也许这块手绢从来没有洗过,但是渗透进丝织物里的油墨已经在时间的冲刷下散乱了。

爱云仔细翻看了手绢,没有找到其他的信息,只好还回去。吴瑛放置好手绢,重新锁了木箱。

当天晚上爱云就睡在那间屋里的床上,那是李春燕的房间,是李春燕的床。床单和被套都是临时换了干净的,粗看起来十分温馨,可是爱云睡在其中依旧浑身不适。身下的床板铺了好多层棉絮,但都有些发硬了,有好多凸起的疙瘩。被子上散发出奇怪的气味很淡,却顽强而持续,她想到这上面有李春燕的味道,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半夜里辗转反侧,她忍不住掀开蚊帐,看见床前的泥地上洒满冰冷柔和的光线,那是从墙上的小窗透进来的。窗外还传来虫声蛙鸣,以及远处的犬吠,都是那么的清脆,那么的纤细。爱云突然觉得夜晚的乡村获得了某种明亮的、轻盈的特质,跟之前得到的印象迥然不同。连床头那口笨重的木箱在月光的照拂下也变得轻巧起来,宛如一只漂浮的纸船,她似乎看见了里面那一叠叠陈旧的笔记本。

爱云悄声起床,装作上厕所的样子,来到客厅,从电视机后面摸出钥匙。入睡前她看见吴瑛把钥匙放在了那里,她要再次打开箱子,查找关于李春燕身世的信息。

如同撬开贝壳一般,她轻松打开箱盖,拿出那一叠笔记本,借着月光和手机光亮,她快速地阅读起来。那些都是李春燕的一些日记,记载着她的学生时代的种种经历,她的开心、她的忧伤、她的向往,是她活出的青春痕迹。然而,上面唯一提到关于她身世的日记都是一些伤感的倾诉,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爱云贸然闯入别人的世界,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合上本子,重新放入木箱。就在她准备上锁的时候,又突然想起那块手绢。她再次推起箱盖,摸出手绢。月光下的手绢宛如蝴蝶标本,在爱云修长光洁的手中似乎获得了某种重生的机遇,就快要振翅而飞,已然发黄的布料披上了洁白的光辉,腊梅花重焕鲜红的色泽,褪色的油墨再次清晰可见。它不是一块简单的陈旧的丝织物,它保存着一个被遗弃的女婴的生命密码,有她的生辰,她的气息,她的啼哭,她的恐惧和希望……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爱云从来都是敢于冒险的。

她把手绢小心地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包里。然后锁好木箱,把钥匙换回原处。

她重新躺在李春燕的床铺中,像主人一样闭上眼睛,进入安稳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爱云离开前在李春燕家的周围拍了一些素材。她拿出单反,架在三脚架上,准备拍视频,但是几个移动镜头拍得很不如意,她还是不熟悉设备的操作,要是苏羽在,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后来她干脆把单反相机取下来,拍了一些照片,想着后期可以穿插剪进去。

去镇上搭车还会路过那座石桥,爱云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石桥横跨在水汽弥漫的清溪河上,连接两岸的公路,在李小军的叙述里,二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座铁索桥。

爱云想象着当年李小军发现女婴的情景:也许那天清晨大雾浓重,年轻的李小军走在摇摇晃晃的桥面上,脚下灰黑的木板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两边布满锈迹的铁锁斜着伸向岸边,在相互拉锯中平衡着桥身。白雾让他看不见对岸的情况,铁索桥仿佛被砍断了前后两端,只留下他身处的中间一截,随着步伐的前进,前方越来越清晰。当他走到对岸桥堍时,一只厚重的襁褓映入眼帘,他赶紧上前试探婴儿的呼吸,然后抱起她,如同拾起一只废弃的蚕茧,往家里跑去,急促的脚踏木板的声音回荡在河面上,铁索桥晃动如秋千,荡开了空中的霧气。

“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会卷进这一桩与己无关的事件之中。”爱云想。

她拿出手机,给苏羽打了一个电话:“我今天就赶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不生气了?”苏羽停顿了下,“好好好,一切听导演安排!”

当天傍晚,苏羽去机场接爱云,他主动示好,爱云也没再追究。

在回家的路上,爱云提起她的想法。

“你又没找到人家的父母,这可怎么拍啊?”苏羽问。

“应该是很难找到了,我们时间也不够了……”

“那这个片子就这么着了?或者再改改?”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没有可能也要创造可能?”

“不明白。”苏羽一边说,一边开车,没有看旁边爱云的表情。

“简单跟你说吧,我们可以找演员来演她的父母。”

“什么?”苏羽一脚踩住了刹车,避免了一场追尾,安全带死死拉住他们的身体,两人都吓得不轻,车身平稳下来后,苏羽问:“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找演员来演李春燕的父母,这样子我们就可以拍到他们一家人重聚的画面了。”爱云平静地说。

“你疯了吧!这可是纪录片,不怕被发现?”

“只要保密工作做得好,就没问题。”爱云说,“不能让剧组其他人知道,请的演员得签保密协议。”

“李春燕呢?”

“当然也不能告诉她,否则她哪能投入进去。”

“那么拍摄结束后呢,总不能让人家演员真的当她的亲生爸妈吧?”

“事后她肯定会知道,我想把这个秘密保持到我答辩结束,之后再多给她一点钱。只要她不跑到我导师面前乱说话,就没问题,她在网上发帖也没用,我已经决定这部片子暂时不投放在视频网站上。”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

“拍完这部,以后就再也不拍纪录片了,没法虚构,太没意思了!”

按照爱云的计划,给李春燕找的父母就住在北京,家里很富有。这中间她编了一套故事。她想起父亲章云初的发家史,就拿过来改了一下。说是李春燕的父亲在下海经商前是当地的公务员,因为超生,他们决定遗弃李春燕。之后他们去南方,后来辗转来到北京发展事业。

接下来她又托朋友找了两位中年演员,跟他们说明了情况,然后签订保密协议。

而拍摄的地点,爱云决定就在自己的家里,趁父母出差的那天,半天时间就拍完。

最后,她找到李春燕,跟她说他们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

“你开什么玩笑?”李春燕睁大眼睛看着她,“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还去过你老家呢,见到了你的养父养母,是你的那块手绢帮了大忙。”她把那块手绢拿出来,交给李春燕。“我在一个寻亲网站上发了这只手绢的照片,不久就有人回复,对方说对了你家的地址,还有手绢上的生辰,应该错不了。”

爱云发现自己说谎竟然很平静,但李春燕却暗暗激动起来。

“他们,他们还有没有说别的?”李春燕说。

“他们说当初扔下你也很无奈,后来很后悔……”

“可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我?”

爱云一时语塞,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破绽,她想暂时先用缓兵之计,之后再想办法,她说道:

“这你就要去问他们了……怎么样?至少去见一见吧,我们剧组也跟着去。”

“他们住在哪里?”

“就在北京,在四环有房子呢,家里条件应该不错。”

她看见李春燕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内容,至少包含一种欣喜,一种庆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想到不久之后,李春燕得知真相后的情况,她猜想,即使她愤怒,她失望,但看到多余的酬劳时肯定又会喜逐颜开,毕竟这场戏里她没有失去什么。她突然对她升起了强烈的厌恶感,这件事情结束后,再也不跟这种人来往了。

在拍摄的前一天晚上,爱云把剧组的设备搬到了家里,琢磨着如何摆设机位,到时会发生怎样的情景,如何捕捉到人物的情绪和冲突。为了拍好这场戏,她叫苏羽动用了三台摄像机,从各个景别进行拍摄,而且还尽量不要拍到设备。

章云初夫妇也乐得任由女儿在家里摆弄,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家,对爱云说期待她的作品。

整个上午都是准备工作,主要是摆设机位,调整灯光位置。爱云家是一栋复式楼房,装修豪华,现在突然多出许多拍摄器材,变得好像一栋临时的道具房子。他们决定,最重要的相认场景就在起居室里,随后一起去饭厅吃午饭。保姆已经在提前准备饭菜,在爱云的叮嘱下,保姆没有台词,更不能对自己说话。

扮演李春燕父母的两个中年演员需要准备的则更多,没有固定的剧本,中间不会喊停,很多的意外情况,只能全凭他们的临场发挥。这场戏真真假假,很考验演员的随机应变。

临近中午时,李春燕到了小区附近,爱云下楼去接她上来。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拍,“父母”把她迎进屋里来,镜头跟着他们,直到他们坐在沙发上,这时,三台摄像机分别负责全景、李春燕的近景和“父母”的近景。

爱云在镜头外悄悄指挥着,对于镜头里的三人,她不能加以干涉。拍摄一旦开始,就是一辆不受控制的马车,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拍下尽可能多的素材。

“孩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不愧是专业演员,两位“父母”的眼泪流下来了。

“你们真的是……?”李春燕好奇地看着这幢豪华的房子,显得很忐忑。对她来讲,这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清溪村,铁索桥,我们都记得,妈妈一直盼着,我们一家人有一天能够团聚……”“妈妈”说。

“当年我们丢下你也是迫不得已,家里穷,交不起罚款,又想保住公职……你还有个哥哥,他现在在美国工作……”“爸爸”说。

爱云有点着急了,演员的过度表演跟李春燕的冷淡表现,反差太大,看起来就很假。

果然,李春燕脸上疑云越来越重,然后她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这些年,你们为什么不去清溪村找我?”

“爸爸”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来:

“其实我去过,但是那里变化太大了,我没有找到铁索桥,当年丢下你的时候是在晚上,我没记住那儿的地形。我又向当地人打听过,他们说过去往路边丢孩子的情况时有发生,很多都没养活,我就以为你也……当时我能腾出的时间很有限,没有再深入打听就离开了……”

李春燕将信将疑,突然拥有了朝思暮想的双亲,她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高兴。

“妈妈”见场面有点尴尬,就招呼李春燕一起吃饭。

“春燕啊,看看妈妈今天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过段时间叫你哥哥回来一趟,我们一家人就能在饭桌前团聚了。”

在前往饭厅的过程中,拍摄全景的摄像机一起开着,另两台摄像机关机,移动到饭厅里,放在提前预计的位置上,然后开机,确保能够拍到所有重要的細节。

李春燕在饭桌边坐下,“妈妈”招呼保姆上菜,“爸爸”开了一瓶红酒,斟了三只高脚杯,其中两杯分别推到春燕和“妈妈”的面前。

就在这时,章云初夫妇打开房门,悄声换鞋进来。

“爸,妈,你们怎么回来了?”爱云赶紧上前,叫他们别太出声,以免影响拍摄,“不是说好明天回来吗?”

“计划改变了,下个星期再去上海。”章云初小声说,“拍得怎么样了?”

“正在饭厅里拍呢,不要去影响他们。”

“那我们就在旁边看看,可以吧?”

章云初夫妇小心地来到饭厅门外,隔着粉白的矮墙,观看着里面的“一家三口”,他们正谈论着这些年李春燕的经历,还有关于她的养父养母的事情。李春燕的声音和神态,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爸,妈,你们还记得那块手绢吧?”李春燕试着改口了。

“当然记得了,上面的花儿是我绣的,字是你爸写的。”“妈妈”说。

李春燕拿出手绢,递给“爸爸”,“这就是那块手绢。”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竟然……还留着它……”“爸爸”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爸,你就别再伤心了,我也不怪你们。”

“哎,这些年真是委屈你,改天我们一定要回去清溪村,好好谢谢你的养父母。”妈妈说。

“他们还没来过北京呢,能不能把他们接过来,让他们也看看天安门?”

“可以啊,没问题的。”“爸爸”爽快地答应了。

李春燕正沉浸在团聚的氛围里,两个演员也以为这戏演得很顺利,但就在这时,他们看见章云初和姜琴夫妇径直闯入饭厅,剧组的人没来得及阻拦他们。

爱云也不明所以,心里暗暗叫苦。

李春燕诧异地盯章云初夫妇,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对方也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激动的光芒。章云初拾起桌上的手绢,夫妻两人凑在一起看了半晌。

“不会错了,就是这块手绢。”章云初说着,目光又转到李春燕的身上,“你是不是来自清溪村,那里有一座铁索桥?”

姜琴拿着手绢,手指摩挲着,一颗泪珠掉下来,在陈旧的手绢上氤开。她迈开步子,走到李春燕的面前,满眼泪光,伸手去抓李春燕的手,口中说着“孩子,孩子……”。

李春燕慌忙挣脱开,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坐在桌边的“爸妈”,又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难道他们也是我的父母?”她寻思着,努力辨析着眼前的局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我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啊。”章云初激动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出现的,他们肯定是搞错了,这上面的字是我親手写的,1993年2月21日出生,你还有个名字叫章惜雪,我却没有写上去。当初丢下你,主要是因为你病了,没钱医治,家里穷,也交不起超生罚款……你出生后不久我去南方,临走时带走了你,本想着当晚就丢开……但我放不开手,到了清溪村,才把你放在一座桥边……”

章云初突然转头冲着饭厅外的爱云说道:

“爱云,你过来,她是妹妹,你们是双胞胎,她叫惜雪!你也有一块同样的手绢,你六岁时我们搬家给弄丢了,你还大哭了一场,不记得了吗?”

摄像机依然拍摄着,忠实地记录着现场每个人的反应变化。

苏羽在屋内拍近景,他看见李春燕突然冲着自己这边过来,并大声说道: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你们到底谁在骗我?你说话啊,苏羽!你私下都跟我说什么了,那个导演说谎话就算了,为什么你也在骗我?你不是说等她回来就跟她分手吗?现在你竟然又跟她合伙起来骗我,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你们找来的托,就是想拍我出洋相……”

“惜雪,我们没有骗你,有什么误会,我们坐下来慢慢谈……”章云初说。

这时候,爱云已经不知所措,她身边一个负责拍全景的人对她说:

“导演,还要继续拍吗?”

她看着摄像机的取景器里呈现在着饭厅里混乱的局面,父亲章云初在向自己招呼,要她过去跟妹妹相认。一直以来,爱云都在避免入镜,她不想踏进镜头里的生活,更何况是李春燕的生活。

所以,还需要继续拍吗?

“我真的要走进去吗?”爱云呆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