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书包上学去

赵清俊

辍学在家的李晓露不返校读书，冷阳感到无比的焦虑和烦躁。冷阳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冷阳觉得，现在对李晓露的恨意，已经于事无补。冷阳强忍住自己的愤恨，拿出十足的耐心，继续劝李晓露重返校园读书。况且，再过五天，李晓露就要参加初中毕业考试。这五天是非常关键的时刻，听说在这五天里，省上要到各乡镇抽查贫困户子女辍学劝返就读情况。李晓露不返校读书，不参加毕业考试，冷阳将面临着天大的麻烦。在好几次的大会上，上级的领导都唾沫飞溅地再三强调，贫困户的子女，在义务教育阶段，只要有一个人辍学，在检查时一旦被发现，所有的扶贫工作将一票否决，包保贫困户的责任人，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冷阳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一只小狗朝他叫几声，一只苍蝇飞过他的头顶，他都会吓得发抖打颤。虽然，冷阳不分白天晚上，朝李晓露家已经跑了几十趟，跑得灰心丧气，但他不会善罢甘休。冷阳坚信，冰冷的石头都能焐热，何况是得到了自己很多帮助的李晓露。李晓露现在一直待在家里，冷阳觉得自己也算是洪福齐天了。冷阳所在村的其他包保人，有的拿了一张辍学生的照片，白天晚上到城里的网吧里大海捞针似的寻找;有的甚至跑到省外去寻找辍学外出打工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即使磨破了嘴皮，对方打死也不愿回来，答应到时可以回来考试的，得支付他们往返的车费和食宿费;有一个待在家里的辍学生，劝返的人去了几趟，他把端在手里的碗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说如果硬是要他去读书，他宁愿吃药、跳水、上吊，或撞墙自尽。要劝一个辍学的学生进学校读书，那是比登天或入地还要难的事儿。

那天中午，冷阳在村上吃了午饭，开车来到了乡街子上。冷阳把车停在“花鹿食苹”超市的门前，下车走了进去。“花鹿食苹”超市是乡街子上最大的超市，货物比较齐全。每次去李晓露家之前，冷阳都要朝这家超市跑一趟，他认为怀柔战术对于一个人，尤其是极为卑微的人很重要。“又来买奶粉和尿不湿啦！”超市里的胖女人见冷阳走进来，笑嘻嘻地望着他说。冷阳每次来这家超市，奶粉和尿不湿是必买的，这是李晓露现在的必需品。“两袋六大维度奶粉，四袋护舒宝棉柔日夜尿不湿。”冷阳对眼睛笑了眯成一条细缝的女人说。她把奶粉和尿不湿装进一个大食品袋，冷阳付了钱，提着东西走出超市，开着车走了。

冷阳开着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几分钟便到了村公所。冷阳打了一把方向，车子朝村公所大门左边拐了个弯，顺着这条乡村路朝卯家冲驶去。这是一条上个月刚硬化了的水泥路，路不是很宽，坡度不陡，弯道不急，一直通到李晓露家门口。路两边的地高低起伏，全种了烤烟，烤烟长势很好，浩浩荡荡的墨绿色逶迤起伏，与路的尽头上空的蓝天白云相接。路的右边有一个小山包，上面长满了松树，茂密的松林里灌木葳蕤、杂草丛生。烤烟萦绕在小山包的四周，小山包看上去犹如碧波荡漾的湖中的一座孤岛。有好几次，冷阳从李晓露家灰心丧气出来，把车停在路边，顺着烤烟地的地沟，走进了那片松林里。冷阳躺在阳光斑驳的草地上，平时婉转动听的鸟叫声，让他感到聒噪刺耳。一次次的挫败感，让冷阳怒火燃烧。冷阳甚至怀疑，他心中不时往上升腾的火焰，会点燃这片松林，把这座小山包上的草木即刻化为灰烬。冷阳站起来，用脚把周围的一棵棵松树踹得摇来晃去，哗啦作响。松树上的鸟儿惊悸飞起，拍翅仓皇飞走，蝉鸣声瞬间戛然而止。但愿今天到了李晓露家，在自己的劝说下，她能答应返校读书。冷阳在心里说着。但是，李晓露能否返校读书，冷阳心里没有一点底。

走完这段路，再往右拐，行驶两分钟，便到了李晓露家。冷阳把车停在路边，提上奶粉和尿不湿，走进了李晓露家的院子。那只静卧在门口的大黄狗，听到冷阳的脚步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这条见了陌生人，上蹿下跳狂吠的大黄狗，由于冷阳跑李晓露家的次数多了，和他已经很熟悉了。“她叔，这咋要得哟！前几天，你买来的奶粉和尿不湿都还有好些呢。”李晓露的爸爸李鸿运见冷阳走进屋，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边，一边走一边愧疚地说道。随着李鸿运的快步疾走，他的左袖管飘来荡去，这让冷阳想起了舞台上李玉刚令人眼花缭乱、行云流水的舞袖。今年四十五岁的李鸿运，是一个独臂人。五年前，李鸿运到江苏一家工厂打工，右手臂被机器给绞了，当时厂里赔偿了45万元。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只手臂换来的钱，被李鸿运的媳妇给卷走了，他望着年仅10岁蒙头蒙脑的李晓露，气得口吐鲜血。在去年摸底调查填表时，冷阳在地里找到李鸿运，他竟然用右腋下夹着锄把，右手握着锄把，正在弯腰低头给玉米薅草。看到李鸿运薅草的情景，冷阳一边填表，一边泪流，泪水滴落在表册上，慢慢洇开，湿了一大片。后来，在群众评议贫困户的会议上，在冷阳的提议之下，李鴻运家被纳入了贫困户。之后，冷阳又向村上反映，为李鸿运家争取到了一个低保。

把李鸿运家纳入贫困户，冷阳很是后悔。

“晓露，冷叔叔跑了我们这么多趟了，明天你必须去学校读书，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这人啊，可不能忘恩负义！”李鸿运睁大眼睛望着李晓露，阴沉着脸说。坐在沙发上的李晓露，盯着怀里熟睡了的孩子，一声不吭气。今年15岁的李晓露，身子瘦瘦精精，胸脯平坦如门板，看不出任何发育的迹象。李晓露是在读完初一时辍的学，冷阳去劝她进学校读书时，她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直到5月8日那天她的孩子呱呱降临。那天早晨，七点刚过冷阳便接到了李鸿运打来的电话，说李晓露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生了，想请冷阳帮忙送到医院。冷阳心急火燎开车赶到李晓露家时，她疼得在床上喊叫打滚，李鸿运急得在床前走来走去，手足无措。冷阳和李鸿运把李晓露扶上车，开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办完住院手续才一个多小时，孩子便出生了。李晓露出院那天，冷阳又开车从医院把她接了送回家里。“爸，你说我咋去学校读书？”李晓露缓缓抬起头，望了李鸿运一眼，又低头望着怀里的孩子，小声地说道。李晓露似乎怕自己的声音大了，惊醒了怀里的孩子。只是，她抱孩子的动作有些别扭。孩子安详地躺在李晓露的怀里，不时露出微笑，那是酣睡中的梦笑。李鸿运听李晓露这么一说，瞥了冷阳一眼，眉头紧蹙。之前，冷阳每次到李晓露家劝她进学校读书，她都这样说：“娃娃交给哪个？”“我背着娃娃去学校读书？”李晓露的话，让冷阳无言以对。李晓露的爹得种庄稼，不可能照顾孩子。15岁的李晓露，她又是那所中学走出来的，学校里面有她即将毕业的同学，她能背着孩子踏进校门，走进教室里么？“到时我送你到学校，孩子交给我照管。”冷阳打量着李鸿运和李晓露，不慌不忙地说。昨晚躺在床上，冷阳就想好了，只要李晓露答应去上学，在这五天里，孩子他可以背着抱着，饿了喂奶粉，屙屎屙尿换尿不湿。只要过了这五天，李晓露毕业考试一完，自己便可以溜之大吉了。“孩子交给你照管？”爷俩异口同声，惊奇地望着冷阳说。“对，孩子我会照管。明天，我来接你，到时你带上奶粉、奶瓶、尿不湿和背带，连同孩子的椅子一起拉到学校。”李晓露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冷阳说：“冷叔叔，那好吧，明天我跟着你去学校。”听到李晓露答应明天去学校读书，冷阳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跑了李晓露家这么多趟，她终于同意去学校读书了，冷阳有些悲喜交织。冷阳起身给李鸿运发了一支烟，并给他点燃了火。“李致富这小家伙，几天不见，长得越来越好看啦！”冷阳望着李晓露怀里熟睡的孩子，翘起大拇指夸奖了一番。李致富这个名字，是冷阳给取的。李晓露出院的第三天傍晚，冷阳买了一些鸡蛋和红糖去看望她，李鸿运让冷阳给孩子取个名字。冷阳本想问孩子的姓氏，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触动李鸿运和李晓露的隐秘伤疤。李鸿运见冷阳抓耳挠腮，半天不开口，便急切地说，你就取个李什么嘛。冷阳头脑中倏然闪现出了四个字——脱贫致富。冷阳沉思了片刻说：“那就叫李致富咋样？”李鸿运笑了笑说：“这个名字好，叫李致富！”只是，李鸿运那笑有些苦涩，转瞬即逝，充满了迷茫和忧伤。

从李晓露家出来，冷阳又开车朝乡街子跑了一趟，给李晓露买了一个书包。明天早上，李晓露就要背起书包上学去啦！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冷阳便开车来到了李晓露家。李鸿运用右手正提着那把婴儿椅走了出来，冷阳接过婴儿椅，打开车的后备箱放了进去。李晓露呢，已经把尿不湿、奶粉、衣裤等东西放进了一个食品袋。李晓露正在给李致富喂奶粉，他的两腮一鼓一鼓的，贪婪地吸吮着奶粉，白色的奶粉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不时用一块黄色的小手帕擦着流淌出来的乳液。不大一会儿，孩子便把半瓶奶粉吃完了，李晓露把小手帕轻轻一拧，白色的乳液滴到了地上。“晓露，到了学校，不管其他人咋说，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人嘛，总得要面对现实。如果别人的一句话你就受不了想不开，今天你也可以不去学校了。”收拾完东西，冷阳提着那个新书包，望着李鸿运和李晓露怯懦地说，并用手机悄悄地录着音。这句话是冷阳昨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了很久想出来的。这样的话，冷阳事先不得不说，但说出这样的话，对自己又是极为不利的。如果李晓露听冷阳这么一说，便不去学校了，那之前所有的努力不是全功尽弃了么？不过，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冷阳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昨天李晓露虽然同意去学校读书，但冷阳还是有些忧心忡忡。毕竟，一个才15岁的女孩就生了孩子，并且把孩子也带进了学校。万一别人犹如洪水猛兽似的飞短流长席卷而来，那么多锋利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向她，她一时想不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承担得起么？每年的高考结束，不是都有人因高考失意，一时想不开，或被家长指责了几句而轻生的么？每年的公务员、事业单位考试，有人在考场上就号啕大哭，有人刚出了考场便跳楼身亡。冷阳觉得，李晓露进学校读书，自己得有一种预见性，為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为自己留条败路，并能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不然，一旦出了事，自己去搬石头砸天不成？“晓露，冷叔叔的话你听到了么？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哪个嚼舌根啃肋巴骨，你就当成是在放屁。冷叔叔对我们这么好，脚杆都跑细了，咋能不去呢？”李鸿运盯着李晓露说。抱着孩子的李晓露，没有说话，只是鸡啄食似的点了几下头。李鸿运把食品袋里的东西放在后排，李晓露抱着孩子上了车，冷阳启动车，朝镜月中学开去。

冷阳把车开进镜月中学，停在操场上，然后便下了车。冷阳把新书包递给李晓露，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来抱着，带着她朝一楼的办公室走去。昨天，冷阳就和学校负责搞控辍保学的刘老师联系过了，他让冷阳把李晓露直接带到学校，具体的事情他会安排。“陆月梅，你跟着张老师去250班教室。”冷阳和李晓露刚走进办公室，便听到刘老师对一名个儿很高、身穿花色宽大孕装、挺着大肚子、抱着几本书的一名女生说。陆月梅抱着书，跟在一名女教师的身后，蹭着步子慢吞吞走出了办公室。“你叫什么名字？”刘老师望了一眼李晓露，不咸不淡地问道。“李晓露。”李晓露眼神望着窗外，小声小气地说。刘老师拿起一本厚厚的表册，一边翻一边查找着李晓露的名字，找到后用圆珠笔在上面打了一个小“√”。“蒋老师，你来办公室把李晓露带到你们班。”刘老师在电话里说。挂了电话，刘老师把一摞书递给李晓露，她接过书拉开书包的拉链放了进去。不大一会儿，一个矮个子、留着平头的男老师走了进来，把李晓露带到了紧挨着办公室的一间教室里。顷刻，教室里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掌声，估计是在欢迎李晓露的到来。“这是李晓露的孩子？”刘老师望着冷阳怀里的孩子说。冷阳说：“是。”刘老师又说：“你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想喝水热水器里倒。”冷阳说：“多谢刘老师，这孩子一坐着他就哭闹，我抱着他在外面走走。”冷阳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刘老师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

上课了，教室里老师讲课、学生朗读、师生问答和学生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此消彼长，嘈嘈切切，在学校里回荡。冷阳抱着李致富，顺着操场边的跑道漫不经心地走着。跑道的围墙边，种植了梧桐树和松柏，梧桐树枝繁叶茂，松柏葳蕤勃发，树下碧绿的三月草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里，不时传来鸟儿欢畅婉转的鸣唱。冷阳怀里的李致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像在寻找着鸟的叫声，并不时“咯咯”地笑着。冷阳凝视着李致富的额头、眼睛、眉毛、嘴唇、神情、笑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从第一眼见到李致富，冷阳就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缥缈而梦幻般的遐想。李致富出生回来之后，有好几次他到李晓露家，她的眼神不时在冷阳和李致富的脸上游走，让冷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胡思乱想中，冷阳已经围着操场的跑道转了一圈，他感到双手有些发酸发软。冷阳走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提出那把婴儿椅放在地上，把李致富放了坐在里面。李致富刚坐在椅子上，他的小嘴巴一瘪，“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冷阳连忙抱起他，摇来晃去，他即刻停住了哭声，并“咯咯”地笑了起来。冷阳把婴儿椅放回车的尾箱里，从后排座位上拿出披风背带，把李致富用披风裹紧，用背带系好，试了几次才笨拙地背在背上。作为一个50岁的大男人，背着一个才两个月的孩子，在操场上东走西窜，冷阳感到极为不自然，心里有些别扭和尴尬。李致富去医院接李晓露那天，临床的一个老人问冷阳，是你孙子么？当时，冷阳红着脸摇了摇头。冷阳背着李致富才走了不大一会儿，背后便传来了“咕嘟”的一声响声，冷阳背着李致富匆忙走到车边，急切地解开背带，放下来脱了裤子一看——拉屎了！稀黄的大便顺着李致富的大腿淌下来，把白色的裤子染成了黄色。冷阳手慌脚乱，立即把李致富的裤子脱了，用尿不湿擦抹着李致富粉嫩的屁股和沾了粪便的大腿，然后从车里的食品袋里翻找出一条裤子来给他换了穿上。李致富拉了一泡屎，弄得冷阳心慌意乱，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冷阳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李致富叽里咕噜哼了几声，“哇”一声哭了起来。冷阳拉开车门，拿上奶粉和奶瓶，朝学校办公室走去，要开水兑奶粉喂李致富。

下课了，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腾格尔的歌曲《天堂》，学生们从教室里潮水般涌出来，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到处奔跑。李晓露走出教室，转着身子向四周张望，冷阳连忙背过身子，面向东边的围墙站着。让冷阳始料未及的是，李晓露看到冷阳抱着李致富站在围墙边，飞哒哒地朝他跑来。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冷阳心跳加快，惶恐不安。“冷叔叔，他给屙屎，给喂过奶粉了？”李晓露跑到冷阳身边，大声地问道。“你去玩你的，他没事的。”冷阳望了一眼操场上熙熙攘攘玩耍的学生，压低声音对她说。“冷叔叔，让我抱抱！”李晓露似乎没有意识到冷阳的局促不安，她把双手摊开伸向冷阳，大声地说道。冷阳朝周围窥视了一下，把李致富递到了李晓露的手里。李晓露接过李致富，刚抱在怀里摇晃了几下，一群男生和女生便跑了过来，把冷阳他们围在了中间，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李晓露，还不给你娃娃奶吃？”“李晓露，娃娃的爹是哪个？”“李晓露，生娃娃的时候，疼吗？”……“闭上你们的鸟嘴，全都给我死远点！”李晓露抱着孩子转了两圈，嘻嘻哈哈地回应着。“冷叔叔，你抱着，我要去玩了！”李晓露说着，把李致富塞给冷阳，转身一溜烟跑了。李晓露跑到单杠边，跳起来抓住横着的钢管，双脚蜷曲着，单薄而精瘦的身体在空中飘来荡去。李晓露第一天才进学校来，便这样无拘无束地玩耍，这在冷阳的意料之外。冷阳抱着娇小而柔弱的李致富，望着李晓露在单杠上飘忽的身影，他感到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五味杂陈的不是滋味。

放学了，李晓露背着书包来到车边，冷阳拉开车门，她上了车，冷阳顺势把李致富递给她抱着。车开得极为缓慢，行驶了一会儿，冷阳便问她：“第一天进教室，学得怎样？”李晓露说：“冷叔叔，老师在讲啥，我一点也听不懂。”李晓露初一便辍学回了家，现在让她去上初三即将完成的课程，她听不懂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冷阳说：“你们班像你这样的学生有几个？”李晓露说：“好像有四五个。”冷阳说：“他们咋样？”李晓露说：“睡的睡瞌睡，玩的玩手机，有一个女生才上了几分钟，就举手请假出去抽烟了。”冷阳惊讶地说：“女生请假出去抽烟，老师同意么？”李晓露说：“她一举手说要出去抽烟，老师立即就同意了呢。”李晓露的话，让冷阳的心隐隐作疼，并感到无比的悲凉。

冷阳继续帮李晓露招呼着孩子，饿了喂他奶粉，拉屎撒尿了给他换尿不湿和衣服裤子。李晓露呢，上课了走进教室，下课了走出教室，到处打闹玩耍，偶尔又跑来抱抱李致富。第三天下午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冷阳把刚喂饱奶粉的李致富放了坐在椅子上，他坐在一棵梧桐树下面的草地上乘凉。有微风，梧桐树枝摇叶动，斑驳的阳光从茂盛的枝叶间投射下来，几个亮晶晶的小光圈，忽隐忽现地映照在李致富粉嘟嘟、嫩生生、红润润的脸上。李致富安详地坐在椅子上，不时咧嘴笑着，冷阳看到了一张诗意、圣洁、通透而梦幻般的笑脸。冷阳正凝视着李致富妙不可言的脸蛋发呆，下了课的李晓露飞奔过来，从椅子上抱起李致富，飞奔到了操场上。椅子被她抱李致富的时候，带翻了歪斜在草地上。操場上的一群男生和女生，顷刻便把抱着孩子的李晓露围得水泄不通。“来，叔叔抱一下！”“来，阿姨抱抱！”男生和女生们从李晓露的手里抢过李致富，轮流抱抱，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喜欢么，那自己去生一个嘛！需要的话，请我帮忙，本人愿效犬马之劳。哈哈哈！”一个男生对抱着李致富、低头亲吻他的脸蛋的一个女生嬉皮笑脸地说。这个男生的话让所有的人哄堂大笑，那个女生瞬间羞得面红耳赤，她把李致富塞给另一名女生，追打着那个男生，一边追打一边骂道：“放你妈的狗屁，畜生养的！”那个男生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逗那个女生：“又想生又不敢承认，别假惺惺的了！”

冷阳讳莫如深、渐渐愈合了的一块伤疤，在不经意间被李晓露给揭开了。冷阳每次去劝李晓露返校读书，心里就有些慌乱和虚脱。那天下午放了学，才走了没多远，李晓露便问冷阳：“冷叔叔，你家的是姑娘还是儿子，在哪里读书？”冷阳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有些心慌意乱。车子正在转弯，冷阳本该踩刹车减速，他却轰了一脚油门，车子差点翻下了右边的厕沟里。李晓露被车子甩了倒在后边的座位上，发出“啊呀”一声惊叫。冷阳吓出了一身冷汗。冷阳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故作镇定地说：“是……是儿子，他……在……上海读大学。”冷阳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在颤抖。李晓露的这句话，瞬间勾起了冷阳一丝一缕的哀伤。冷阳的儿子冷兴，在读小学的时候成绩特别优秀，毕业的时候考了全校第二名，进了全县最好的一所中学。冷阳身边的很多朋友经常啧啧赞叹，说冷兴将来考个重点大学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是读清华或北大的料子。读初一的时候，冷兴的成绩在全校都是名列前茅的。可是，谁想到，冷兴到了初二的下学期，先是玩游戏，后来是进网吧，整夜不归。冷阳和妻子，甚至请了朋友，经常到网吧里寻找。在县城的每一个个旮旯角落里，哪里有一家网吧，冷阳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有几次，冷阳请公安的朋友用他的qq进行定位寻找。在网吧里找到冷兴时，他正叼着烟坐在电脑前，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玩着游戏。冷兴对站在身边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劝说的冷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慢慢地，冷阳的耐心变成了拳脚交加的暴力。冷兴在冷阳的震慑之下回到了家，可是到了三更半夜，又偷偷地溜到了网吧。冷阳整夜辗转难眠，他的妻子哭成了泪人。忧虑、焦灼、悲伤、灰心、失望，冷阳在一个星期体重减轻了5公斤，他的妻子变得无比的憔悴不堪。后来，冷兴虽然进了学校，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课堂上不是趴着睡大觉，就是玩手机，或者今天和这个打架，明天和那个打架。冷阳和妻子，三天两头朝学校跑，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恨地无缝。再后来，冷兴怎么也不去学校了，他妈曾经几次跪在地上劝他去读书，甚至抱着他的脚失声哀嚎，他也毫不动容。冷兴整天窝在家里，白天睡觉，晚上通宵达旦玩游戏，饿了起来热菜热饭吃，或者吃一盒方便面，家里的书房、厨房、餐桌被他弄得乱成了猪窝，奇臭无比。直到有一天，冷兴进屋的时候，冷阳和妻子看到冷兴头发染得金黄，耳朵上吊着两个亮闪闪的耳环，两只手臂上纹了花花绿绿的一只蜈蚣和一条蛇，二人一愣，全身颤抖，气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冷阳的妻子，在一夜之间，全白了头。冷兴在家的时候，冷阳叫上妻子到外面去吃饭，眼不见心不烦。有一天，冷兴收拾了东西，要和朋友出去打工，冷阳问他：“和哪些朋友出去？去哪里？”冷兴冷冷地说：“你问这干啥？说了你也晓不得。”冷阳把妻子准备给冷兴的几百块钱一把夺过来，用打火机点燃化为了灰烬。冷兴出去之后，冷阳曾打电话问过他，要不要回来，去读一下技校，学得一技之长，今后好谋生。冷兴说：“坐牢我都愿意，书不想读。”冷阳和妻子，在电话里，或是通过微信，不时提醒冷兴，在外面凡事得三思而后行，以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冷兴对冷阳和他妈的话，厌烦之极，三言两语便结束了对话。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拉黑了冷阳和他妈的电话，删除了他们的微信。“如果有一天他进了监狱，不准哪个去看他一眼;如果他死了，随便挖个坑埋了就是。这个没人性的东西，如果把他看成我们的唯一，那肯定是悲剧。别想那么多，过好我们现在的日子很重要。”冷阳轻描淡写地对妻子说，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儿。冷阳的妻子叹了一口气，不温不火地说：“对，改变不了的事情，我们得任命，并得先有个思想准备，不然他哪天有了不测，我们怎么接受得了？”有一天晚上，冷阳才躺下便接到冷兴的电话，冷兴说他在街上被人打了，并发来了鼻青脸肿的照片。冷阳轻言慢语地说：“哦，你被人打了！”说完便挂了电话，并关机躺下睡了。冷阳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哀莫过于心死，什么是死心和绝望后的平静如秋水。只是，在别人问起他或谈论自家孩子的时候，冷阳心里或多或少会漾起一丝一缕的微波。那种微波，犹如朝辽阔无边的湖水里扔了一颗小石子，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考试那天，冷阳一大早便把李晓露送到了学校。进了学校，便有老师在那里招呼了，考生按所在村在操场上集中。李晓露下了车，把李致富递给冷阳，径直走到了那块竖着“花鹿坪村”的牌子后面。学生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走进了学校。走进学校的男生，有的头发染得或黄或绿，有的嘴里叼着烟有说有笑，有的甩着纹了不同图案的手臂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女生呢，有的嘴唇红得像杀猪时的刀口，有的手指甲、脚指甲上涂抹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的穿着露着肚脐，膝盖或大腿露了一部分在外面、花里胡哨的衣裤扭腰摆臀走进了学校。挺着大肚子来参加考试的几个女生，她们进校门的时候，慢吞吞地挪动着步子，那脚步声有些拖泥带水。负责每个村的老师翻着表册点了名后，把排好队熙熙攘攘的考生带进了各自所在的考场。冷阳背着李致富，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朝霞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的。南边的围墙边，红色的蔷薇开得热烈而绚丽，一缕缕淡淡的香味儿在霞光里漂浮弥漫。冷阳凑近花叶上缀满晶莹露珠的蔷薇，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啊！

“啊哟，我的妈吔！”两名女教师搀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大声地喊叫着的女生从一楼的一间考场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慌里慌张的男教师。“估计是要生了，先送乡卫生院看看，实在不行的话及时送县医院！”一个女教师说。冷阳定眼望了望，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生有些眼熟。冷阳马上想起来了，她就是第一天送李晓露到学校，在办公室里遇到的陆月梅。几个人把陆月梅扶进车，两名女教师坐在她的左右两边，一名男教师钻进副驾驶室里，另一名男教师立即启动车驶出了学校的大门。冷阳背着李致富，走到陆月梅上车的地方，看到水泥地皮上有一些星星点点而冒着热气的红色斑痕。那些鲜艳夺目的斑点，像一串串省略号，延伸到了那间考场的门口。冷阳背着李致富，低垂着脑袋，顺着那些红色的斑点，慢慢走向那间考场的门前。陆月梅残留在地上的这些红色斑點，像一朵朵燃烧的火焰，灼伤了冷阳的眼睛。冷阳走到那间考场门口，朝窗户里瞥了一眼：两名监考老师在里面走来走去，有的考生在咬笔头，有的考生握着笔眉头紧皱，有的考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冷阳转过身，顺着那些红色的斑点返回。冷阳感到鼻子一阵阵发酸，眼里滚落出了一串串泪珠子，泪珠滴落在红色的、渐渐模糊了的红色斑点上，像似要把那些渐渐干涸了的红色斑点清洗得不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正在这时，冷阳背上的李致富，哼了几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进学校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李致富估计是饿了，冷阳背着他朝车边走去。李致富的哭声压在冷阳背上，他的脚下打了几个趔趄。

考试结束了，李晓露走出考场，跑到冷阳的车边，从他的手里接过李致富，弯腰低头钻进了车里。她今天考完了试，压在冷阳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掀开了，他一下子感到无比的轻松和释然。冷阳打开DVD，正在播放甄妮演唱的《我是水你是云》。天空湛蓝，漂浮着几朵孤寂的云朵，风呼啦啦涌进车窗，甄妮的歌声让冷阳神清气爽。突然，李晓露的电话响了，冷阳把DVD的音量给全关了。“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了？发微信不回，打电话停机！”李晓露一接通电话，便怒火燃烧地嚷道。李晓露停顿了片刻，像在听对方解释，接下来的话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冷兴，娃娃很乖的，你在外面打工不能干坏事啊！娃娃已经出生两个多月了，你抽时间回来看看嘛！”冷阳心里一愣：“冷兴？”冷阳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里说着：“不可能是他，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冷阳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冷兴是谁？”李晓露说：“李致富的爹！”冷阳说：“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李晓露说：“在网吧里认识的。”冷阳在心里说着：“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不可能是他，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畜生！”

在离李晓露还有200米远的地方，冷阳把车停了下来。在听到冷兴这个名字之后，冷阳在心里就一直琢磨着，这事得确认一下。冷阳下了车，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扶着后面的车窗对车里的李晓露说：“李致富的爹长得很帅吧，能不能让我看看？”李晓露嘿嘿一笑说：“冷兴的确长得很帅，他刚才发了几张照片来给我，我翻给你看看！”李晓露有些洋洋自得，她把手机开了锁，点开微信，滑动了一下，让冷阳看那照片。冷阳只看了一眼，便像触了电似的立即转过了身子。“是这混账东西，怎么会是这混账东西呢？”冷阳在心里说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冷阳背对着车窗说道：“帅，太帅了！”李致富成了自己的孙子，这是永远难以辩驳的事实啊！这雷打不动的事实，现在就活生生地摆在了冷阳的眼前，今后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血脉关系。李晓露下车的时候，她怀里的李致富转过头，看了冷阳一眼，咧开嘴笑了笑。李致富的笑，让冷阳看到了冷兴小时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