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站牌

2019-07-01 13:07潘玉渠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5期

潘玉渠

枕在岩层里的旧事,依稀残留着钻木取火时的温度。几块被打制出智慧形状的石器,在黧黑的洞壁上刻画出静寂的图腾。

或许,在文明曙光点亮之初,祖先们欣喜莫名的脸上曾浮过一丝惊惧。又或许,他们因进一步挣脱了蒙昧与野蛮,而向上苍提交过由衷的赞辞。

当火被赋予实用性之后,茹毛饮血的日子被一寸寸降解;烤熟的食物则像矿床一样,被味蕾挖掘出崭新而丰富的体验。

逼仄的肠胃和寿命,因此变得从容、轻盈。

祖先们还开始驯养家畜、从事稼穑,开始经营审美与艺术的后花园,甚至展开“绝地天通”的社会变革,发起由部落向国家的突围……

但历史注定是内敛的。这片原始社会的生活遗存,如此完整,仿佛某种阅读过往的特殊凭据,又仿佛是一册收容背影的病历簿——

祖先们最终次第坍塌,陷入深邃的岁月中。他们那么淳朴,又那么伟岸,宛如不朽的神祗,让我们在遥远的今日,依然心怀崇敬。

青铜的色泽,在庄肃的鼎鼐间架起一条通往天朝的路。

只有這种颜色,可以代言这个时代。也只有这种颜色,可以最先喂养出黄河流域的城池与王权。

那时,有分为三六九等的肉身与血统,贵族们生来就坐享其成,让战俘在井田间与牛马为伍。那时,天命赋予的残暴和隐忍,会在无数个白茅似霜的清晨咳出殷红的旭日;堆积如山的剑戈与甲胄,也会在长眠地下的日子里守护着最初的威严。

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压迫成为一种引以为傲的美德,杀戮更是一种顺手拈来的游戏。奴隶在奴隶主鞭子般的目光下,卑微着、疼痛着、佝偻着、匍匐着……

犹如一群群缄默的牲口,用孱弱之躯兑换出文明的硕果;用俯首帖耳的姿态,维护着黑暗的秩序。

而时代回馈给他们的——

除了屈辱,还是屈辱。

我将春秋战国誉为“自由时代”——

老子和孔子坐而论道;奔走于仁义宣讲的孟子,时刻记挂着万千黎庶;商鞅变法于秦,重塑七雄格局;庄子梦蝶,吐出莲花一样清澈灵明的文字;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时,楚辞正在荆楚之地扎下深根。

思想激扬喷薄,学说无限延展,是否言之有理、能否自圆其说,成了开宗立派的唯一门槛。成王败寇的逻辑大行其道;相互征伐的力量,一直处于此消彼长之中;建功立业的机会,也随时在被创造。

只要努力,谁都可以置身于潮流一隅,用实用主义的笔法,勾勒出一己的轮廓。哪怕是最贫瘠的唇舌,都有可能酝酿出耸动天下的星云。

虽然,每个人的故事各不相同。

我们仍然可以将那些不同触感、不同个性的画面一字排开在当下的街口,用以诠释人性,抑或校对时光的指针……

骊山脚下,依旧沉淀着大秦帝国的荣光。

那些整齐站立的兵马俑,以绝对服从之姿,继续展示着嬴政千古一帝的雄势。

是他一统六国,“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让破碎的华夏进入皇权至上的时代。是他废分封、行县制,让遍地的公侯,丧失掉世袭的特权……

虽然,两千年后的今日,这个君王的功绩已被大多数人淡忘。我们仍然无法否认,它的确转折了历史,转折了民心。

如果,打江山的雄心,能够及时转变为治天下的仁心。我们或许就不会从融化阿房宫的烈火浓烟里,抓拍到悲壮的亡国之象。

如果,这位心怀天下的帝王,能够德披于四海,也就无需耗费举国之力修长城、辟驰道,乃至焚书坑儒了。

因为畏惧,所以牵制、禁锢,以暴制暴,以堵代疏。而什么才能造就真正的强国?应该是体恤、包容和宽厚。

一阵晕眩之后。“楚河汉界”上的猎猎烽烟,慢慢燃起。

散落于战场上的兵戈、盔甲、粮草和马匹,证明着:推翻暴秦的公益性质,已然掺入了争权夺位的私念。

然而,由强转弱,或者由弱变强,似乎可以在一瞬间完成——

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最终自刎于乌江。刘邦背后的大纛上,渐渐显像出万里河山。不管是苍山暮雪还是东海涛声,统统被正朔真命的括号圈进了版图。

……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大汉的故事,越发生动、雄浑:张骞“凿空”于西域,开辟丝绸之路;卫霍铁骑纵横驰骋,驱匈奴于漠北;司马迁忍辱偷生,完成往圣昔贤的纪传;蔡伦将一张张白纸,献给文明的历史……

或许,任何形式的咏叹,此刻都是多余的。

但当这一切沿着史笔抵达我们的眼前时,四百年煌煌大汉,陡然拔高了我们的自豪与尊严——

让民族从此有了特定的姓氏!

要遴选英雄,我首先想到了三国。

彼时天下纷争,你来我往,忠义之间,几多虎豹,几多羔羊。滚滚长江淘不尽的仁心与诡术,各有市场……

如果时光可以逆转,我倒想去赤壁历经那场旷绝今古的焚烧;去隆中的山林做一只小鸟,听卧龙先生抚琴、诵读;我还愿带着一份纯臣的决志,遥想大汉的当年明月,悼念倏忽倾颓的长乐、未央。

在这个英雄奔竞的时代,有才者可活;有德者未必可活;才德兼备者要么死,要么委曲求全地活。陈寿曾留下这样的史笔:曹操得意于“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评断,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关、张执着于意气相投,誓死相随,终身不负;而孙、刘互为犄角,联兵抗曹,最终实现三足鼎立……

当一切风轻云淡,包括那个横槊赋诗之人,谁又不是流水过客?霸业,到头来不过是大梦一场!

历史的更迭正是如此。它就像一个圈,裹束着盖世英雄们,前仆后继地兜兜转转,直至相逢一揖,握手言欢。

五胡乱华,晋祚南迁。宗庙,沦为废墟。果然人生如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亦惋惜于苻坚“风声鹤唳”的幻听,惋惜于江南烟雨中,晨钟暮鼓葬送掉太多繁花似锦的流年。

当君王的颜面被磨损殆尽,当一再扩充的兵马溃似江河,废墟般的家国只能迎来子民们潦草的祭悼。

……后来,鲜卑族的君王,为姓氏脱胎换骨。他征服了汉族,也被汉族文化所征服。

虽然,无论是河洛还是江南,士族与庶族之间存在一道天然的鸿沟——高贵或卑微,由门第和血缘评定。实力决定一切的道理,却也被宋、齐、梁、陈的皇帝们反复验证。

在这个动乱与繁华并立、更迭与统一共存的时代,有人沉湎于《玉树后庭花》,有人磨刀霍霍,准备为江山一统,飞渡天堑……

大战在即,一切将尘埃落定。是君王们的心,左右着历史的走向。也是君王们的心,一再重构时代的秩序与肖像。

隋唐很精彩!

科举取士的相对公平性,让更多的金子从泥沙间脱颖而出,让诗歌进入黄金时代:

你且看幽州台上,陈子昂多么像一尊庄肃的雕像,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数意境开阔的句子,从王勃的砚台中流出,刚而能润,按而弥坚;李白头枕佳酿,为盛世华章放飞想象;杜甫奋笔于世道兴衰,感慨家国艰危;王维与孟浩然牧心于山野田园,将声音切入清平乐的模式;岑参和高适从边塞启程,向中原驿递来一腔报国之情;李贺文思体势,如万仞崛起,语出惊人,更惊鬼神;元稹和白居易让浅白易懂成为新的诗歌风尚;李商隐则将坎壈人生的绵绵愁绪付诸笔端,写下一篇篇哀婉曲折的《无题》……

才华肆意,笔墨浓重,汉字获得了最为神奇的建筑功能——

平平仄仄的构造,令文明的传承,有了更有效的媒介。五言、七言,成为最时尚的交流方式,几乎贯通生活的全部。

是的。诗歌在这个时代,变得空前周正、精粹和深刻。仿若大江交汇,风波迭涌,人间亦随之摇动。

一场酒宴,尽释兵权。赵匡胤偃武修文的政策,让整个王朝走向一种盛大的斯文——

从陈桥驿到崖山,文人们过着花团锦簇的雅致生活:醉翁亭和岳阳楼里传唱出千年不朽的名篇;三五之夜,苏子泛舟赤壁,在大江东去中慷慨而歌;李清照在藕花深处争渡,她要抵达爱情的彼岸;壮志未酬的辛弃疾和陆游,将无限悲愤沉郁的家国情怀刻入诗词。

汴梁城,被张择端以实录的形式铺展在《清明上河图》中;“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的波光涟漪,在无数个歌舞升平的日子里荡开文化的丰盈之姿。

在大宋的三百年時光里,雨后春笋般的高尚之士,用实际行动诠释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戒律!

虽然武力不胜汉唐,疆域不及元明;虽然臣子们用理学的樊笼围困自己;虽然有太多的将星遭受着刻意的打压下,塞外的铁骑屡践中原。

我们依然要怀念那段历史,怀念那段清婉冲淡的易碎的时光……

那个年代,能打动一个勇士的,除了马匹,就是兵戈——

草原上的“雄鹰”,再次高飞起来。他们呼啸而起,朝着西方和南方,掠过泡沫般的山水和气候带。

虽然,有人说“崖山之后无华夏”。驰骋于亚欧大陆的蒙古铁骑,却在事实上拓宽了中国得版图。虽然,这个王朝有着遗传性的野蛮,极端尚武,等级森严,暴政坚如壁垒,良田被随意圈占。但大元一统的伟业,无疑为华夏民族的恢弘气象增添了最能扣人心弦的诗章。

也是在这时,王冕的梅花傲然于每一场凛冽的霜雪;黄公望在富春江边泼下了浅绛山水的清湛之态;青花瓷开启了温润素雅的传奇人生;一阙阙摄人心神的曲词,描摹出世态万象。

……游离于口头的评语或许过于含蓄。对于大元王朝的功过是非,历史自有公论。

我们从岁月长河中捡拾到的些许吉光片羽,一如站牌,停靠着一幕幕或悲或喜的俗世过往。

让我们最终一一看见,为之震颤。

十一

历史的真相,往往令人瞠目——

朱元璋从僧人中脱颖而出,步入逐鹿中原的奋斗历程。大明王朝将京师由金陵移往紫禁城后,郑和的船队开启了七下西洋的友好航行。

这时候,中世纪的欧洲尚在蒙昧中沉睡,地球的转动还未真正唤醒探险家们的冒险之心。

此外,明朝人物如群峰耸峙、名宿耀天:

徐霞客以双脚丈量万里河山,给自然地理标注上精确的刻度。

李时珍拼尽二十七个寒暑,让神秘的本草各就各位,让医学圣殿再添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伟大药典。

王阳明何许人也?“大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

唐寅和董其昌,用画笔描摹人物和山水之魄。冯梦龙和凌濛初则用小说呈现社会的众生相。

有人说李贽是时代的“异端”,李贽则用深刻的思想告诉世界,何为真正的“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

也是在这个压抑的王朝,思想界酝酿出具有启蒙况味的光亮;充溢于市井闾巷间的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呼应遥远的西方文明……

十二

八旗子弟在炮火中崛起,亦在炮火中沉沦。台湾从康熙的雄才大略中收复,又在慈禧的珠光宝气中割离。洪秀全从腐朽中觉醒,又在腐朽中死去。

祸福相生。事物的正反两面,瞬息更替,又怎能不令人唏嘘!

正是大清帝国,一面为我们构筑康乾盛世的绚烂迷梦,一面在鸦片的腐蚀下,步步退缩、丧权辱国。曹雪芹笔下的大厦将倾,得到了现实检验。蒲松龄口中的妖狐鬼怪,竟也万里迢迢地打上门来。

先是英法舰队,炮击东南;再是北洋水师,折戟海上;又有八国联军,洗劫北京。从此国人沦为“东亚病夫”,锦绣山河被洗劫瓜分,如破瓢残碗。

好在历尽劫波,东方睡狮最终觉醒。辛亥一役,皇权崩塌,民主共和的思想开始扎根于百姓的脑海。

中山先生说:民国者,民之国也。为民而设,由民而治者也。

十三

提到民国,我总会想起戴望舒和他的《雨巷》,想起徐志摩的罗曼蒂克和胡适的学者型微笑,还会想起弘一法师清雅纯净的《送别歌》和吴芳吉情深境高的《婉容词》。

毋庸置疑的是,在那个国力捉襟见肘的年代,白色恐怖曾一度笼罩,但文化激荡的画面,也此起彼伏,从未退场。

不管是新文化运动,还是五四运动,民国的内心一直波澜壮阔。无论是冲锋陷阵的斗士、马褂长袍的书生,还是在旗袍的裹束下摇曳身姿的女郎,都那么模型化地刻在了历史的版画上。

我们怎么可以苛求一个时代完美圆满呢?抛除政治黑暗,它不是一样炫目多彩吗?

……倚在历史的站牌上,我们能够听到来自遥远时期的窸窣之音,听到流转不息的日复一日,在古老东方合奏出宏大的乐章。

记忆的怀旧性,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总会促使我们转身回望,回望那些俗世过往的隐情和背影。

它们就像药剂一样,日夜疗治着我们的偏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