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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是座太丰富的城市。张爱玲有言:像我们这些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扬州何不如此?在没有遇识这个城市之前,我们已经读了太多关于扬州的诗词。
譬如李白的这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小时候背的时候,简直禁不住心旌摇荡,自喜自悦。仿佛已置身于春天里,正赶往扬州那花柳繁华地。还有一层,因为扬州离我的家乡淮阴仅咫尺之遥,从来淮扬并称。古典小说里写到“这一日,车行至维扬地面”,心里自是一动,有一种故事发生在家门口的感觉。并且下边就要好看了,要么是才子佳人,要么是温柔富贵——这两样都是扬州的特产,如同自家地里种的。
又譬如小杜的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能想见他在扬州的那些年,怎样出入于歌楼酒肆,成日里浸泡于醇酒妇人。这样的生活真也未必值得艳羡,事实上,小杜那些年就心情寂寥,难免醉生梦死之感。可是醉生梦死也是有条件的,有那一世的繁华衬着,一边是“脂正浓,粉正香”,一边是“金满箱,银满箱”,千百年后读来,越发能想象当年扬州城里歌舞场的升平景象。
小杜还有一句诗也很有名,叫“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是献给扬州韩绰判官的,此人是他的友人,想必当年一起厮混过。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一副逍遥的公子哥儿样。很多年后想起,在二十四桥边上,一个有月亮的秋夜,那个教人吹箫的姑娘,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写这首诗时,杜牧已回到长安,其时也就三十出头模样,可是回首扬州往事时,已不胜感怀唏嘘之态。大抵繁华、青春等物事,一俟进入回忆,便顿生苍凉之感,觉得像一场梦。这与晚唐、扬州的气息甚是相契。
扬州在唐朝已极尽繁盛,所谓“扬州之盛,唐世艳称”。《太平广记》是这样描述扬州城的:
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数万,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读来简直眼红心跳,恨不能化身其中,也去凑一回热闹。
唐一代诗歌之盛,是免不了要对扬州进行吟唱的。除了前边提及的,还有“三分天下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有“十里春风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再有“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末一句尤其可爱,叮当作响的,直叫人想起当年的秦楼楚馆里,一群少年男女昼夜放歌的情景,大抵有酒,不知愁,可劲儿把年华放纵,去寻欢。这里头有恣意,其实也是天真。
又譬如这一句,“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是稳当的中年人的腔调。与此相映照的,更有“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已是顾及身后事了。写这诗的也未必就是老年人,只是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脱口来上这么一句,也算是对扬州城的“生死相许”。真是惊魂句。
唐诗里有太多关于扬州的描述,篇幅关系不一一赘述。大体而言,扬州是中国最宜入诗的城市,它与南京、苏杭一道,构筑了我们文明史、文化史中最璀璨的部分。正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这句虽然写的是南京,但泛泛也可指扬州,一样都是佳丽地、富贵场、温柔乡,也许身在其中不过尔尔,可是一旦隔着时间、越过字词看过去,这地方是能把人酥倒的。
文化意义上的扬州大体就是这么来的。经过两千余年时间、财富、诗文、风月的浸濡,它作为意象上的存在,实远大于地理上的存在。它是实的,更是虚的。那一年我去扬州,临时约了一个朋友,从南京开车过去。因为是初次造访,一般地也逛了瘦西湖,走了二十四桥,尔后走街串巷来到东关街,实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一路问到富春茶社,慕名进去吃了早茶。记得那天人很少,点心吃得没滋搭味的。
心里想,这就算来过扬州了。懵懵懂懂的,说不上不好,可是也说不上哪里好。怅怅然总觉得不止于此,似乎缺了点什么,内中有东西没连上。
今年再去扬州,也是巧了,看到案头有本《扬州画舫录》,就应景带上了。顺便说一句,这本书极好,清代李斗写的,很平实的文字,我读来却是艳光四射。作者在扬州一住三十年,你看他是怎么写扬州的,他写浴池、茶肆、食肆、书场、官妓、妓舟、女子戏班、扬州小唱、扬州评话、广陵琴派、扬州竹枝词。他也写小秦淮、小金山、桃花坞。园林里他写了影园、休园、筱园、贺园。寺庙是禅智寺、高旻寺、天宁寺、大明寺。熙春台是要写的,乾隆做寿的地方。平山堂也得写,欧阳修筑造的,苏轼三过这里,至今还留有诗词刻在石壁上。买首饰是哪条街,绸缎是哪条街,皮子又是哪条街。妇女的发式是什么样,女鞋、女衫又是什么样。写人物,他挑了扬州八怪、石涛、江春、王士祯、卢见曾,另有盐商的富态,“二马”(马曰琯、马曰璐)的藏书楼,史称“小玲珑山馆”。风月场中,他写“某公子者,美丰姿,携家资百万,先至苏州、江宁,继居小秦淮”,又写一个叫许翠的娼女,短短三四百字,惊鸿一般闪现。
从来我以为,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这次来扬州,且行且读,比较下来,还是读的滋味略胜些。一本《扬州画舫录》,吃穿用度,人情百态,委实把扬州写了十之八九。读康乾南巡的盛景,盐商接驾,怎样造行宫……几乎字字见红尘,那扑面而来的鲜花着锦之盛,直晃得人眼睛疼。
行程安排极紧。晚上去看古运河,坐在游船上,一路彩灯闪烁,交辉焕采,而两岸楼台亭阁,火树琪花,是古诗里所谓的“岸岸楼台开昼锦”。大抵这在一般游人眼里便是胜景了。然而我是个太糟糕的游人,通常油盐不进,看一切都不走心。記得那年单位做活动,我陪客人去看珠江,也是坐在游轮上,一路奢宅豪景、明媚鲜妍,然而落在我眼里却是索然无兴味,因为很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奢豪鲜妍跟我没关系。
扬州城则更远了一层。扬州最后的风华是康乾年间,迟至道嘉,凭空冒出一个上海滩,扬州便落了。这一切都记在诗文里,因此对于扬州而言,行读之间,怕是读更丰盛些。自然这话也不能一概而论。
譬如那晚我从古运河回来,庭院里略坐了坐,和友人一起闲话。此时正是深秋时节,看庭院里山石相叠,月华泻地,略微有些凉意。然而清风过处,金桂留香,深深吸一口气,简直要醉。才顿觉这是好时光,此处分明是扬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