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个春节,我都是在广州度过的。这个季节不明的城市花开如常,温度适宜,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令人感到一丝寒意。但一件厚外套就能抵挡这种程度的寒冷。街上的姑娘们,裹着大衣,却露出一截白皙的踝骨,在细雨冲刷花朵的时候,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和阳伞,散发着迷人而精致的南方气息。
所以一个月后当我告别广州回北京的时候,我明显有些抵抗。我可以想象在北京残冬依然主宰着一切,灰蒙蒙的萧瑟将是我所能看到的唯一色调。在黑夜疾驰的高铁上,我越来越不安,同行的儿子加重了我的不安。他已经长成了少年,头脑里塞满了近期苦学的知识,《论语》的篇章夹杂在古典音乐的教养里,也混合在他努力发音的希腊字母中。他显得疏离、挑剔而又高高在上。我困惑而又头疼。广州的舒适感慢慢离我而去,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假期里我一直带着4岁半的小侄女,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每天都做着公主梦,唱着歌,跳着舞,踩着粉色的小滑板车在楼下生机盎然的花草中滑行。她在我的童话故事中睡去,第二天再忽闪着大眼睛醒来,而我只要拉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玩彩色橡皮泥、给公主娃娃们换装、在水池边打水漂,就能度过美丽而单纯的一天。
2
天气,是城市给客人的第一份见面礼。
不算上大学,我也已经在北京居住了6年多,但每一次从外地返京,都需要重新適应。它既不像我湖南西部边陲的故乡让我感到亲切,也不像我住得更久的广州有归属感。北京冷漠地以一场雾霾迎接我的回归,空气污染程度是橙色预警级别。
我居住的楼层很高,望出去天昏地暗,远处的楼底下有一片待开发的狭长地段,铺着蓝色的网纱。现在,在一片混沌中,这块人工制造的蓝色,成了整个灰色世界的唯一点缀,但暗淡、机械、毫无价值。我曾经把它想象成田野,鸟雀飞过,将一些种子撒落其上,一场雨水过后,它们会冒出芽来,但那只是我的想象。四季过去了,它什么都没长,春天和冬天对它来说没有区别。它唯一的变化,就是有些网纱会被捡垃圾的人拖拽一些大件物品时刮破,裸露出大块的黄泥巴,但它不是土地,只是没有孕育生命能力的黄泥巴。
我默默地拉上了窗帘。
二月的日历已经完全脱落,但北京,显然漠视了三月在季节分类上属于春天,肮脏而寒冷的冬天,依然是王。
3
只到有一天,三月八日,几乎所有的社交群都在发布难得一遇的女人节和男人节千载难逢地碰到了一起,那一天是农历初二,民间所说的“龙抬头”。到处都在转发这个“龙凤”节的消息,亮闪闪的鲜花和人们欢庆的喜悦在社交群里几乎透过手机屏幕也能满溢出来。
那天早上,我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几乎是刺目的,被灰霾笼罩了数日的天空在一夜之间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它蓝得透澈、轻盈、晶莹,纯净得无边无际。和冬天的沉重不同,它似乎有一点娇弱,一点不确定,但那是真真切切的春天的天空。它迥异于冬的压迫和凌厉,它甚至不需要像冬天的蓝天一样,伴随着呼啸的西伯利亚的寒流,显示出横扫一切的傲慢。它蓝得那么安静,却又那么分明。太阳毫不费力地就穿透了它,照耀着大地。虽然没有一截树枝变绿,但洒上了金光之后,它们变得温和了。就连丑陋的建筑群也换了模样,明丽的背景之下,红色的屋顶深刻而醒目,白色墙体上的窗户生动起来。而天际线边的立交桥上,缓缓流动的汽车行进着,连缀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溪。
4
衰草连天的圆明园人迹罕见,要到4月之后,游人才会多起来。在园中晃荡,风已经吹面不寒了,花朵还没开,树木全都一个样子,清一色的枝桠枯秃,分不清哪一种是槐,哪一种是栎。就连最早报春的柳树都不动声色,我仔细地抚摸着它的细枝,确信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穿过它的血管,透露出专属于春天的那种嫩黄。
或许是废墟加重了冬的意识?头顶的天空和色彩明明都是春天的,为什么园子却拒绝着另一个季节的到来?
但很显然,是我对它的探索还不够。我越往深处走,就越感到人和自然的疏离。住在城市的我们已经忘却了自然的昭示,而更多地依靠我们显而易见的人工植物来判断春天,比如公园里种植的迎春花,又比如窗外的玉兰树,以及二环上迎风摇摆的粉色桃花。但我们早已不会去翻开泥土,看它的湿度里藏着的微观世界怎样的真实。我甚至对于一只蚯蚓出现在道路旁感到莫名的紧张和陌生,把它看成了令人恶心的软体动物,只好用教科书上的知识,来唤醒它是“益虫”的概念,而不是感谢它用自己的肉体将坚硬的泥土拱得蓬松,帮助那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撒落的种子,钻出地面,迎接光照,吸收雨水。
我在后湖以北的一带坐了下来,靠着水边的石头。根据导览图,这里叫“水木明瑟”,是这座伟大的园林在被烧毁之前最经典的景致之一。这是皇家的避暑小园之一,在园内用西洋式水利机构引水入室,转动风扇以消除夏日的酷热。乾隆皇帝曾为它手书了一首词,词的曲式非常美,即便没有曲子,文字本身的音韵和节奏,也使得它像流动的水声,伴随着画面的进入,将我们带进这位皇帝超越世俗权势,对于佛法“空境”的领悟,词曰:
林瑟瑟,
水泠泠,
溪风群籁动,
山鸟一声鸣。
斯时斯景谁图得,
非色非空吟不成。
这首词被刻在一块石头上,后来这块石头被移到了颐和园,紧邻着圆明园。
我依然向上看着天空,看着笼罩在城市上空异常珍贵的蓝。但这时候,有那么一点轻微的响动把我吸引到了地面,我惊讶地发现,由于被污染太久的空气压迫,使得我过于关注洁净的天空而忽视了眼前的一切,我眼前的水面一半是薄冰,一半却已经融化。一群锦鲤在水里缓缓地游动着,优雅而从容,它们色彩鲜艳,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鲜艳如何吸引了人类的关注,它们在清澈见底的水中穿行,使得水面微波荡漾。此时已近黄昏,太阳的光芒变得有些昏黄,岸边的枯柳和建筑都显得格外寂静,而水底的生命却已经打破了一冬的禁锢,并且不带一丝奴隶挣脱枷锁的狼狈和仇恨,那么若无其事地,展示着它们的灵活优雅,以及它们的无目的性。
我对于历史的了解是有限的,但这一半是冰一半是水的景致因为不计其数的锦鲤而活化起来。我意识到,即便没有人摧毁,无论多么宏伟的宫殿也都将会坍塌,就像我在柬埔寨密林中看到的吴哥王朝的崩密列。古代的人们使用了他们所认为的最牢不可破的建筑材料——岩石来建筑神庙,在石头上雕刻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神与神之间的战争、女神们优雅的姿态。但自然才是最后的裁判者,人类想要不朽,它却予以毁灭。最坚硬的石头也会被种子穿透,哪怕只是一颗被飞鸟随意衔来的种子,一旦有了阳光和雨水,就像崩密列缠绕在崩塌的石头上的那些古榕一样,它们就会不断疯长,将自己盘根错节的身体,攀附在没有生命的石头上,直至它们炸裂,倒塌,却仿佛什么都没干过。
春天唤醒了鱼群,它们摇曳多姿,将湮灭的历史,在那一刻,以生的形态,展示出来。
5
有一天早上,我在煮粥时加入了一把麦冬。
这是一个广州朋友送给我的,她说煮粥或者煲汤的时候可以放一些。
我此前不知道它的功用,到现在也不清楚。我看着一颗颗纺锤形的植物块根随着温度的加热从白色慢慢变红,在黏稠的米汤里,静静地、半透明地沉淀着。
我试着咬了一口陌生的熟麦冬,然后,奇妙的感觉产生了。它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植物根茎的香,不同于我加进粥里的其他东西,譬如玉米碴子、大米和小米。后者都是植物顶端的果实,而麦冬是块根,尽管它那么小,又那么洁净,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长在土里的东西。但它的香味,的确是块根的香,是那种从黑暗里汲取到的,在腐叶和潮湿的泥土里成长,却又超然其上的清香——草木香。
是的,草木香。這让我想起童年,想起一切无羁的奔跑,想起探索和收获。童年的我和其他孩子在山野里撒疯,仿佛是被山风吹大的。春天,我们在湿漉漉的小树林里逡巡,惊奇地发现一丛丛的山蕨菜,它们的嫩叶青绿青绿的,叶柄像婴儿一般卷曲着,我们大把大把地采摘着,只要加一点点油盐和干辣椒,它们就会变成餐桌上的佳肴。还有生长在路边的野葛,刨开泥土,挖出根块,煮熟,孩子们一人拿着一块,在嘴里咀嚼,在粗粗的纤维里,嚼出整个乡野的香气,经年不息。
我想起了祖母,她一点点地倾倒着手中的谷粒,俯身呼唤着鸡鸭成群。我一次次地在梦里与她重逢,问候,我们说着家常话。每一次我都在梦境中经历惊喜和质疑,她却在故乡的坟茔里。这个春天,墓碑前必定杂草丛生,而我,会将它们一一除去。没有了野草的遮挡,我就能更接近祖母,哪怕隔着厚厚的石块,她也会知道我来过,知道我思念不息。
6
一段恋情结束了。
恋情始于去年夏天。他们在海边相逢,海浪奔腾着向上跳跃,又落回原地。就像他们想彼此靠近,又迟疑地回到自我的过程。但经历过反复的试探和确认,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想,什么都不重要,都比不上爱重要,比不上在这个世界里,听到彼此的心跳,感触彼此的体温,听到对方的回应重要。
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他们讨论诗歌,也讨论情感。他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慢慢地渗入对方的生活,窥探对方的心灵,发现对方的优点,也沮丧地发现弱点。他们的身体随着心灵的开放一点点靠近,从拉手到拥抱,从亲吻到进入,他们一次次结合在一起,在喘息声里,经由话语和性确认彼此的归属,从灵魂到肉身。
从夏天到冬天,他们享受着欢悦,也忍受着怀疑。在最初的炽热之后他们开始反思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比个人的尊严和价值更重要?对此他们都没有答案,他们都感到在全力付出,却无法满足。他们为各种原因的疏离而抱怨,为被忽视而痛苦,为一件礼物的轻重而恼怒,为看不到的未来而焦虑……他们原本约好了要因为爱而做更好的自己,但令人讽刺的是,他们发现除了爱的焦灼,他们的生活开始失序、工作变得紊乱,除了回应对方关于冷漠的质疑,他们没有余暇顾及其他。他们仍然能在短暂的相聚里平息,在彼此的爱抚中沉醉,然而更多无奈的分离占据了上风,于是他们吵架、冷战、讲和,然后开始下一个轮回,他们讲和,他们冷战,他们吵架。
他们给对方写了长长的信件,试图梳理从开始到现在的感情轨迹。他们失声痛哭,美好的过去和当下的混乱泾渭分明。这不是他们要的爱,爱是那么令人宽慰,宽慰到足以让他们忘却彼此,全然交托。但现在,他们彼此都觉得受到了钳制,他们在爱里寻求自由,找回自我,失望地发现,在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忽略中,他们的价值没有得到肯定,并一再地被摧毁。
在被爱毁灭之前,在被更多的抱怨淹没之前,他们选择了分手。他们痛不欲生,却装作无比平静,像君子一样,尊重了对方的要求。
故事传来的时候,更多的色彩宣告着春天的到来。我从高处向下看,夹杂在建筑中的柳树一簇簇地绿了起来,就像撑着的蓬蓬伞,越来越大。
我意识到,春天并不全然是生长,也可以是终结,它有很多可能,而我们此生,都无法穷尽。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龙猫儿,湖南凤凰人,资深媒体人、作家,现居北京。著有散文集《品读湘西》《民间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