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象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和群星。
—— 聂鲁达
还有三十六天,你将要迎来人生的第一次画展。再过三十六天,同样迎来的是自己第三十六个生日。刚开始的激动期盼,已湮灭成灰,如今更多的则是焦灼等待,而这份等待是无法稀释的苦痛。当然,你早已经学会了将负面灰暗的情绪掩埋在心,他人看到的永远是你云淡风轻的假面。甚至在面对镜子时,你都无法辨识出自己的真正面孔。只有拿出画笔,面对画布时,你才能够完全地交出自己,释放内心的恶魔。每完成一幅绘画,你便获得一次重生。即使重生只是场幻觉,却让你赢得了片刻安宁。对于即将而来的画展,你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觉得并没有完全呈现内心的荒野图像。直觉告诉你,你的心中还有未完成的画作。
穿着丝质睡衣,你走到画布前,拿起画笔,盯着眼前的空白,心中也是波涛涌动,然而,却找不到回头的岸,仿佛是被遗弃在海中央的孤岛。当然,你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举目四望,满是荒芜的孤独。半个小时后,你只是在白色画布上留下了两笔蓝色,而这也是你今年来第七次画出类似的蓝色弃作。是啊,蓝色在召唤你,而你必须对此作出回应。
坐在阳台上,你点燃了一根烟,看着曙光从东方缓缓涌出,即将驱走这人世间的万般黑暗。你捻灭了烟火,拿起手机,打开相机,对着曙光拍了三张照片。之后,你从其中挑选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加了滤镜,然后发到个人微博上,配了一句简单的话,来自于《圣经》——你们都是世间的光。
你喜欢这种即兴的记录方式。自从五年前注册了微博,你便每天在上面进行一次更新,从未间断,仿佛是一种自我定位的简短仪式。有时候是自己的摄影,有时候是自己的绘画,有时候则是短短的几句话。你从来不转发任何微博,也没有关注任何人,只是在喧闹的世界里去记录,去探索,去完善自我。如今,虽然有十七万的关注量,但丝毫不影响你的记录习惯。然而,有这么多双眼睛在注视你的时候,还是加剧了你的孤独感。你再也不能像很久之前那样随意而为,而是将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示给他人。或许,你喜欢的便是戴着枷锁舞蹈。
这种记录的习惯来自于父亲。你保存了他整整五本日记,那里也记录着他的苦乐悲喜。这些文字让你与他产生了更为亲密的精神关联,即使他的肉身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但灵魂因此变得更加生动强劲。每次阅读他的日记,你都会对自我有新的认知。在你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的日记里只留下了一句话:女儿是我的生命之光。因此,你也记录自己的每一天。你明白,父亲以另外一种方式关注着你,只不过他是以隐形静默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喧哗世界。
早餐后,你给昊天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你即将出发,之后便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住处。没过多久,便坐上了出租车。一个半小时后,你在机场的门口看到了昊天的身影。他向你挥了挥手,脸上是标志性的明媚笑容。也许,你正是因为他的纯真微笑而接受了他。靠近他的时候,他象征性地拥抱了你,身上是清淡的古龙香水味。你非常熟悉这款名为蓝色密码的香水,因为这是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个星期前,你陪他一起度过了他的二十八岁生日。那个夜晚,你们喝了很多的酒,又说了很多的私心话。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诉说,你在聆听。从很小的时候,你就学会了将自己的内心封锁起来,从不将深渊展示给他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自我匮乏。那个夜晚临睡前,他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苦闷,动情之时,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哭泣。他发誓会永远爱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对此,你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握紧他温暖的手。这次双人海滨度假便是生日那天所共同作出的决定。
当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时,你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奇幻世界。他将目光放在了窗外动物形状般的大团云朵,而你则注视着他,回忆着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起初,他在微博上给你发私信,表示欣赏你的绘画作品,并且写了一些评论性质的文章,而你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那段时间,你刚离婚不久,内心动荡不安,不再期待真正的感情,对他人抱有更强烈的防备心。后来,他每天都会给你发私信,内容也各不相同,大致上都是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说他在你的字里行间以及在你的绘画作品中看到了彻底的孤独。三个月零五天之后,你通过私信把自己的微信号码发给了他,并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三分钟后,你便收到了他的好友验证请求。你并没有立即通过,而是喝完了半杯红酒后,凝视着自己刚完成的油画。半个小时后,你通过了他的验证请求,和他说了几句简单的话,随后便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了他。接下来便是他的沉默。你知道,你的突兀肯定会吓走他,而这也正是你的本意。
那是一个漫长的雪夜,你靠在沙发上,开始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这是穆津最喜欢的文学作品,他说自己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发现了时间与艺术本质,而这种本质性的东西又重新激发了他的绘画热情。进入普鲁斯特的文学世界后,你开始慢慢理解穆津所說的含义。在你放下书,准备去泡澡的时候,又收到他发来的微信,说他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不知为何,那瞬间,你心生暖意,却没有立即回复他的信息,而是去泡澡,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半个小时后,你给他回了信息,谎称自己刚看到信息,并问他是否还在小区门口。所收到的回复是肯定的,你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于是,你化了淡妆,穿好大衣,踩着夜雪,去门口接他。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他,也许是因为光线原因,他比你想象中的更清瘦苍白。他没有说话,而是上前抱住了你,像是失联很久的旧朋友。随后,你将自己的围巾拿下来,围在他的脖子上。你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穿过茫茫黑暗。你领着他来到了你的房间,之后,你们的肉身在黑暗中试探与交融。在剧烈的冲撞中,你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们平躺在黑夜中,没有说话,而他却突然唱起了一首民谣。到了副歌部分,你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一曲结束,他又唱了另外一首英文歌曲。随后,他抱着你,你抱着虚无,你们共同进入睡眠。你明白这是你们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然而,你的预感是错的,他并没有因此而与你断绝往来。相反,他之后与你建立了一种更为亲密的关联——不是恋人,也不是密友,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关联。此时此刻,他看着外面的风景,而你则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越来越觉得他是一道独特的神秘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