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

2019-07-01 04:56章以武
广州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胖妞莎莎

章以武

1.“水果拼盘”里

蹦出一颗朱砂痣

本世纪初,广州近郊,蹦出一个名叫“香蜜湖”的楼盘,4幢色彩鲜艳的公寓楼,不高,16层,有樱桃红、苹果青、葡萄紫、菠萝黄,贴着香蜜湖而建。阳光下,璀璨夺目,抢人眼球。此楼盘设计时尚、新潮、简约,价格也相宜,很讨俊男美女们喜欢,于是给了它一个有趣的雅号:“水果拼盘”。可惜人气不旺,稍显冷清。聪明的开发商,脑子转得快,在那里又造了6幢28层的公寓楼,加上地铁通了,这儿也就人丁兴旺,风生水起,名声赫赫然了。小区里,香蜜湖畔,有个造型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小媳妇新保姆,爱操着带有湖南的江西的潮州的客家的乡音,相聚在这里,说东家长西家短,说小区里发生的奇闻逸事,发布停水停电停气的消息,也绘声绘色地讲述骇人听闻的事件:疯狗咬伤了谁家的孩子,小司机摘路边芒果跌断手,85岁阿婆煲汤忘了关煤气差点命归黄泉,新婚夫妻炒股炒焦闹离婚。总之,这里成了民间新闻中心,八角亭变成了八卦亭。

此刻,一对相貌登对的中年夫妇,款款而来。男的叫冷一丁,长相朗阔俊逸,牛仔裤紧裹大长腿,步子稳健有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透着青光;女的叫朱莎莎,丹凤眼水汪汪,耳钉闪着微微银光,身材婀娜,派头冷艳,目不斜视。八角亭里的众人见了,突然亢奋起来,默契地互递眼色。待到这两口子走远了,就七嘴八舌了:

大爷:“这对夫妻真是神仙眷侣,十分登对!”

大娘:“这朱莎莎就像是画里面走下来一般,满身仙气儿!”

大爷:“这女人长相确实出挑,有貌有腰,就是有一点不好,见人不打招呼,架子大,没个笑脸。”

大婶:“老头子,你也不照照镜子,一脸褶子,画着地图,不给笑脸委屈你了?!”

小保姆:“我在老家时我妈常说,漂亮女人命短,中看不中用。”

大叔:“湖南妹子,我看你白白嫩嫩,中看又中用!”

大婶:“喂喂喂,说话注意点,人家湖南妹子,黄花闺女一个,你别乱谝!”

大妈:“湖南妹子,我倒要问问,你怎么知晓朱莎莎中看不中用?你长了一对千里眼啊?”

小保姆:“我也是听他们家阿姨说的。朱莎莎三天两头跑医院,睡不着,就吞安定药片。脑子有毛病。朱莎莎嫌阿姨嘴碎把她辞退了。”

大妈:“是吗,人靓,肚子有文化,心事自然多,夜里睡不宁,白天就任性。老公疼着呢。朱莎莎,命好。”

大婶:“听说朱莎莎武汉大学毕业,在一家卖书有咖啡喝的大书店工作。她病了,单位用小轿车护送她回家的,恐怕是坐在一定位置上的人。”

……

雅潔的客厅里,枝状的水晶灯、奶白的台灯全熄了,只有条几上的熏香灯,发出绿幽幽的光点。落地长窗外,夜黑漆漆,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朱莎莎蜷缩在沙发一角,等着老公归来。前几天,她低烧,情绪低落,特别觉得孤独无助,做什么也没心思,连换下来的衣衫丢进洗衣机里,也懒得开启。友人有句广告词:夏花绚烂,秋叶静美。请她译成英语,她竟然连一个英文字母都记不起来,只好独自捂脸哭泣,心里一直骂着:“我是废物,我是废物!”过了好一阵,人缓过来了,一切又正常了。今天早晨,她竟然想起照镜子了。天哪,一个美少妇怎么可以几天不在镜前“调查研究”。哦,镜子里的人儿,失去血色的白皙脸蛋,忧郁的眼睛,弧线清晰的嘴唇,还行,还不至于惨不忍睹。朱莎莎在脸上敷上了粉底,画了眉毛,涂了闪亮的眼影,搽了无色唇膏,即刻,这张脸变得可爱了。就是嘛,大惊小怪什么呀,自己就是有点神经衰弱、消化不良嘛,没什么大碍的。最讨厌单位里策划部的老杨,乌鸦嘴,冲着她说,19世纪人类最可怕的疾病是肺结核,20世纪是癌症,21世纪对人类最大威胁的疾病是精神病——抑郁症。呿!

雨骤停。朱莎莎拉开了一点落地长窗,濡湿清凉的风钻入,掀动着窗帘。她闭目养神静候。钥匙扭动,“咔嚓”一声,冷一丁进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妻子面前,那俯首凝视的温存,像一股暖流注入妻子的心田。朱莎莎直起腰,修长柔软的臂膀搂住了老公:“丁丁,我又想你了。”冷一丁抚着她的长发:“不是‘又想,你心里一直有我这个好老公啊。莎莎,今天你精气神都挺好的。”“是吗是吗?丁丁,我饿了,你是厨房的CEO,替我弄点吃的。”“哈,我们灵魂之间是有密语的,我的拎包有你最爱吃的东西!”“什么呀?”冷一丁拉开拎包的链子,取出一个纸罐,递了过去:“趁热。”朱莎莎笑吟吟地瞧了老公一眼,掀开罐盖,“哇,百合红豆沙,我的最爱!”她用小银勺在浓稠喷香的红豆沙里搅动着,送进嘴里连声说:“好吃好吃。”朱莎莎好感动,在这倾盆大雨的深夜里,冷一丁为她觅寻好吃的,拎包里的红豆沙没一点溢出,这要多么贴心小心细心!她手掌托颐,望着伟岸倜傥的丈夫走进冲凉房。

朱莎莎身着无袖白色睡袍,慵懒地侧卧在大床上。粉白柔软的手臂软绵绵地挂在床沿,眼神迷离,对着老公说:“今晚我要做女人!”

“有一个多月不让你碰了,憋死你了,发现什么了?”

“没发现啊。”

“牛眼看花!左边乳房,长出一粒粉红色的朱砂痣,看见了吧。”

“哦,是的是的,有一粒美丽吉祥的朱砂痣。乳房有痣,桃花痣,证明你感情丰富嘛。”

“好你一张富贵嘴,讨女人开心。懂吗,眼皮有痣,妖痣,迷惑男人,会出轨;鼻翼有痣,恶痣,克夫;乳房莫名其妙地蹦出痣来也不是好东西。”

“别胡思乱想,胸有痣,胸有大志。”

“正经点,别哄我!”

“莎莎,身上长痣,很普通呢,我小腿上无缘无故冒出一个黑痣,没事啊。别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为了这颗朱砂痣我去了三家医院了。”

“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又不是医生。医院的大夫说了,这是血管瘤,不影响健康,不代表什么,不预示凶吉。定期来复诊,平时留心观察。”

“那就对了,听医生的话。”

“不过我挺忧心的。既然不预示凶吉,为什么让我留心观察?为什么要定期复诊?我看这朱砂痣有隐患。”

“唉,医生说话,保险系数高,肯定没事的。”

“绝对有事。当然啰,这痣没长在你身上!”

“唉,莎莎,我们是苦乐命运共同体啊。你喝稀我吃粥,你咬糖饼我吃肉。总之,你不要老是温习你的朱砂痣!”冷一丁心想,此刻,切不可与莎莎再拧巴下去,会出问题的。作为丈夫,他當然清楚妻子心理有障碍,脾气越来越乖戾、偏执,他也多次劝莎莎去医院心理门诊看病,可莎莎横竖不答应,并且扔过狠心话:“你腻我了,烦我了,讨厌我了,想另找新欢了!”冷一丁躺在一边想着莎莎的麻烦事发愣。莎莎推推他,戳了戳他的额头:“冷一丁,你说,你爱我吗?你欢喜我的朱砂痣吗?”冷一丁听了轻拥着妻子:“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一门心思做爱吧。”

“做爱不做情,我不干!”

“那我们睡吧。夜半3点了。”

“我不想睡。你答应我一件事!窗外院子里有棵夹竹桃,夹竹桃有毒的,它的气体危害人的健康,明天你去砍掉它。”

“遵命。”

“还有,矮墙边上的簕杜鹃,花开得一天一地,痴长,长得人心烦意乱,也得砍!”

“行。”

冷一丁心中愕然。朱莎莎背过身子终于睡了。

冷一丁双眼翻望着天花板,睡意全无。他搬个藤椅,去阳台抽闷烟。他思忖,在三十五六岁的人群中,他的小家日子过得算是很优渥了。双方老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退休金不薄,身子硬朗,不用后辈操心。自己的事业也发展顺畅,婚姻彼此满意,房贷已付清,“别克”小轿车也买了,在朋友眼中算是佼佼者啊。唉,偏偏老婆得了这种怪病。饭局上朋友也说起过,城市在生长,变得越来越现代,同时,城市里也流行着一种怪病,抑郁症。不过,他始终怀疑自己老婆得的不是抑郁症。有时吧,朱莎莎正常上班回家会带回一包花花绿绿的中外杂志,啜着一杯柠檬茶,看得津津有味。网上流传着一首歌舞曲《梦见你的那一夜》,她边唱边跳:

曾经以为那是月光

为我牵的线

才会让你来到我梦里面

花儿开满的草原

哦,风儿变得缠绵

把你身上的芬芳粘上我的琴弦

才会有你住进我的心里边

有时吧,她整个人就似鬼缠身,烦躁,不安,气短,大汗淋淋。她会喊叫:我的脑袋要爆炸啦,你们别折磨我啊。她狠狠地将手机摔在一边。记得上个月的一个星期天,朱莎莎状态不错,为了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冷一丁陪她去新开张的华丽华时装店逛逛。开始,她试穿时装,兴致蛮好,亭亭玉立的身子在大镜子前闪来闪去。突然,她眼睛发亮,对着一位俏丽的服务员道:“姑娘,你身上穿的这件烟灰暗花浅领旗袍真好看,配着你脚踩的鱼嘴高跟凉鞋,格外有韵致,有味道。”那姑娘道:“谢谢您的称赞!我长得矮小,靓也有限,您才是大美人一个哩,您刚进来时,顾客们都向您行注目礼呢。您喜欢我身着的旗袍,我们可以让上海师傅为您量身定做。”一年长的服务员道:“我们的小玲姑娘是潮汕‘雅姿娘(潮汕一带对美女的称谓),我们南方姑娘小巧玲珑,所以,她也是我们店的模特。”冷一丁在一旁说:“莎莎,你喜欢那位小姑娘穿的烟灰暗花浅领旗袍就定做一件吧,你穿起来照样能穿出派头,穿出味道的。”不料,朱莎莎眼神凌厉,向老公斜了一眼:“走吧!”冷一丁发现夫人神色不对劲,只好识趣地陪着夫人走出店门。路上,朱莎莎冷冷地抛出一句话:“你心热心动了吧。”冷一丁拎不清:“什么意思 ?”朱莎莎说:“我看你一进那家时装店,双眼就焊着那位潮汕雅姿娘不放!我不喜欢那件旗袍,我讨厌那件旗袍,我也穿不出什么狗屁味道!”好扫兴啊。冷一丁瘫坐在藤椅上,任夜风吹乱鬓发。他又点燃一支烟,这身边的“定时炸弹”防不胜防,随时会炸,他为妻子深深焦虑,而且,长此以往,弄不好,自己也会搭进这座城市的流行病一族。

小区静谧,远处的山峦有天光显现,折腾了一夜啊。

有时,跟美人共处也是一种酷刑。

2.都是檀香折扇惹的事

近郊。坦坦荡荡的迎宾路。路中央隔离墙上,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春天的薄雨里,晶亮生动,像一条云雾里飘落的彩带,煞是诗意养眼。冷一丁驾着别克小轿车,车里播放着百听不厌的老歌《涛声依旧》,心境平和。突然,手机响。“喂,哪位?”

“哪位,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小爸爸,你是我的小爸爸,知道我是谁了吧。”

“哦,是珊珊啊,我以为你从地球上蒸发了。在哪?纽约东京新加坡?”

“坡你的头。我在小蛮腰塔楼的旋转餐厅狼吞虎咽虾饺呢。怎么样,过来,陈年云南普洱茶、砂锅牛腩猪肠粉,你的最爱。”

“多谢啦,改天好吗?我请你喝狮峰龙井,吃焦黄可口鸡仔饼。你自由身,可以满世界飞,我要揾食,正去跟客户谈生意啊。”

“你忙去!不见拉倒。拜拜!”

方珊珊,冷一丁当年上海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老情人。方珊珊在校时就是大名鼎鼎的性感女神。高个子,大白脸,粗眉毛,深眼窝,厚嘴唇,黄蜂腰。都说方珊珊有点傻大姐作派,见人热,粤语有个形象比喻“单料铜煲”。她才不傻哩,一眼就相中了班里的男神,儒雅俊逸的冷一丁。两人是一对欢喜冤家,中午还在食堂里横眉冷对,不理不睬,晚间就在校园一角情话绵绵,你咬我啄了。毕业后双双分至广州的高校,眼见就要步入婚姻的红地毯,也不知什么缘故,男的告别三尺讲坛“下海”了,开了一家养生馆。他的两条膂力坚实的手臂能抱出一个春天?女的申请去了美国的布朗大学读硕深造,在科学的殿堂里会结出累累的果实?未知数!临别前那个星期,方珊珊与冷一丁在“长相守”咖啡廊,对他们之间的未来长谈了一次,颇现实,挺新潮,也理智。

方珊珊嗲嗲地说:“冷一丁,让我再亲热地叫你一声我的小爸爸!我俩就要天各一方了,你别哭,我也不哭!把曾经的刻骨铭心、柔情蜜意,都锁进我们的心天一角。我们都是现代人,现实一点,这一分离,从此一切皆有可能,时间与空间最无情,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冷一丁:“是的,我懂。我们爱过了,疯过了,过程最珍贵!等我们一头白发时可用回忆取暖!再过十天,你就要只身走进美国布朗大学青葱的校园,我呢,在广州郊区外竹林里的养生馆穷折腾。我们都会思念对方,一个人不孤独,思念一个人才孤独!你我都要有这个思想准备。然而,我们青春偾发,血气方刚,在我们的身边都会有异性的闯入。都需要爱的滋润,心总得有一个栖息港湾,否则,那就是流浪!”

方珊珊:“同感。你我的颜值都还行,肚皮里也装着点墨水,我们都不属‘扶贫对象,未来,你我的身边都会出现新人。我们相隔万里,眼不见心不烦,对吧。不过,在这即将分别之际,我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冷一丁:“请说。”

方珊珊:“我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

冷一丁眨巴着双眼,慢吞吞地说:“我想,我没猜错的话是你的闺蜜朱莎莎。”

方珊珊:“哼,冷一丁,你贼眼兮兮早就瞄准了!”

冷一丁:“我吞了老虎胆了?朱莎莎漂亮可爱有目共睹的。”

方珊珊:“我是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因为朱莎莎是我的闺蜜、我的姐妹,我的魂魄会附进她的躯体,这样好像你依然在我身边,我依然闻到你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你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吧。我分析过,你们的个性、家庭、学养、为人都很般配。我看你也不是牛嚼牡丹不识货的人,对吗?”

冷一丁笑得洒脱:“厉害了,我的珊!你连‘后事都安排妥了。还有吗?”

方珊珊:“还有,有朝一日我回广州,你要陪我!”

冷一丁:“那当然,必须的。我们可以去陶陶居饮茶,去泮溪酒家吃盐焗鸡。”

方珊珊:“就这些?我要你疼我,和我一起疯,弄得我死去活来、乱七八糟!”

冷一丁:“别透支未来好不好?!”

方珊珊斜睨他一眼道:“后天,星期日,我拉上莎莎,我们一起驱车去台山上川岛看海。那里大海蓝、浪花白、沙滩软、天地阔,会有好心情。我会创造机会让你巧舌如簧、口吐莲花,以绅士风度,好好跟莎莎交谈。嗯,对了,你只要看到她细巧白皙的精脚板、粉红动人的脚底心、劈里啪啦踩着浪花扭动腰肢的姿态,你就会灵魂出窍,你的手机就会日夜为她守候!”

冷一丁:“哈哈哈,美女的裸脚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方珊珊眉毛向上一挑:“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女人美丽的裸脚最具视觉冲击力,它背后隐喻与让人想象的意义你应该晓得!”

冷一丁嘴边的笑容魅惑,不语。

方珊珊话题一转:“还记得我俩初恋时,深夜,在阶梯教室里的一幕吗?”

冷一丁:“记得啊。你很蠢,连接吻都不会,紧闭嘴唇!”

方珊珊眼神里透着诗意的光:“这说明我很纯洁。那次,你为我剪指甲,我为你掏耳朵。”

冷一丁:“记得记得!”

方珊珊:“此刻,就在这灯光迷离、音乐舒心的咖啡长廊里,重温一次如何?”

冷一丁:“众目睽睽啊。”

方珊珊嘚瑟地说:“我就要让大家瞧瞧,什么是浪漫?什么叫创新?什么最经典?”

……

自从方珊珊在广州出现之后,连日来,冷一丁总是心乱神散、忐忑不安。只要手机铃响或有微信,他的心就“怦怦”跳。唉,这个方珊珊,偏偏这个时候来到云山脚下珠水之畔,添乱啊。他通过朋友关系,结识了市人民医院心理门诊的主任吴教授,向他说了妻子的病况。吴教授道,看样子你夫人患了中度抑郁症无疑,必须就医,定时服“文拉法辛胶囊”,不能拖,越拖越麻烦。你的日子也会更难熬,你会周身如蚁!每次,冷一丁看到妻子情绪平稳,就想说,莎莎,我陪你去医院找心理医生看看好吗?你确实没得什么大病,不过医生诊断了,心就踏实了,对吧。但每次看到莎莎凌厉偏执的眼神,他想说的话就往肚子里咽。也有朋友告诉他至今抑郁症的起因还无法给出一个科学缜密的说法,但它是生理疾病也是心理疾病那是肯定的,心病必须心来治,这也是共识。所以,冷一丁处处事事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尽量减少在外应酬,多在家里陪妻子说说话,散散步。说话也拣好听好笑的说,不刺激那条脆弱、惶恐、敏感、多疑的神经。

这一日,朱莎莎坐在客厅藤椅上,翻阅着一本时尚杂志。春日下午的暖阳,洒在她覆盖墨绿羊毛衫的肩头,眼里有秋水般沉静的光。

“咦,咦,你来,你来。”朱莎莎向老公招手,“你看,你看!”她手指杂志上一张公司酒会的合影,“后排中间那人好像是方珊珊。”冷一丁的心扑通通地跳,上前瞧了瞧,不屑地说:“莎莎你看花眼了,方珊珊大圆脸,那女子是腰子脸,不像,一点也不像。再说了,那是化妆品公司的酒会,方珊珊又不是学这一行的,不搭界的嘛。”朱莎莎抬起脖子,眼神蹊跷,瞟了一眼,沉默无语。

冷一丁的脊背溜过一道冷汗。

朱莎莎移步卧室,在床上思绪踹飞。她记得与冷一丁热恋时,第一次陪他进家门亮相时的情景,她思忖,这个相貌堂堂、温文尔雅、言辞得体的男人,一定会给妈妈留下好印象。那次,冷一丁进门之后,礼仪有加,落落大方,谈吐得体,饭桌上连连称赞朱妈妈做的冬笋韭黄肉丝炒年糕好滋味,并说自己妈妈就是浙江富阳人。朱妈妈听了笑道:“那多好,跟我是同乡。”送走冷一丁后,朱妈妈说:“能把人引进家门了,说明你们关系不一般。自己认识的还是朋友介绍的?”朱莎莎当然不能说是方珊珊做的红娘。因方珊珊常到她家蹭饭,跟妈妈很热络,不过妈妈始终对她有看法。朱莎莎大致说了冷一丁的家庭情况、大学学的专业,如今下海开了一家养生馆。妈妈听了半天不作声,好一会儿才道:“男人长得帅,又懂得看風使舵,心就活!”朱莎莎听了道:“妈,你的意思是冷一丁不靠谱?”妈答:“也不能这么下结论。女人找个男人总希望他能遮风挡雨,后来呢,男人发达了,那风啊雨啊全是他搅出来的!”朱莎莎说:“妈,你放心,我会仔细观察的。我确实爱他,但不会晕了头全无招架之力。”哦,事实怎样呢,结婚也几年了,平心而论,冷一丁确实是个新好男人,无可挑剔!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在杂志上看到一张照片里的人影,就紧张发怵,疑虑重重,杯弓蛇影呢?有这必要吗?不想不想,偏偏要想,方珊珊,方珊珊,这个人在脑子里就是挥之不去!她恼怒自己了,陡然起身,“嘭”的一声关紧房门,一头扑在床上号啕大哭。冷一丁急忙敲响房门:“莎莎,你怎么了?你开门啊!”

门反锁。冷一丁好无奈。只得步履沉重,站在阳台上抽闷烟。隔壁阳台上,一男士,三十出头,身子单薄清瘦,头戴鸭舌网球帽,名叫何小刚,向他微笑点头。冷一丁也向他点头示好。平时,冷一丁总觉得这位邻居有点怪,不可捉摸。他单身,进出他家的朋友很杂,有老头老太、靓仔靓女,也有打扮时尚的太太淑女,还有民警保安,甚至省里的武术高手。他是赫赫有名的花地出版社的文学编辑,可他的装束却是T恤一件,腰系宽松遮膝短裤,爱背脏兮兮的帆布包包,没一点文化人腔调,倒像摆地摊的街边仔。每天清晨有一条白色比熊狗与他随行,去郊外遛狗,风雨无阻。

冷一丁道:“小何,你不错啊,不用朝九晚五准时上下班。”

何小刚:“是的,工作时间比较弹性,上午可在家看诗稿。如今阿猫阿狗会分行写字的都是诗人。你还真别说,常常让你双眼一亮发现好诗哩,奇才在民间。对了,冷先生,我冒昧问一句,为何大白天,您那边会传来您夫人哭泣的声音?”

冷一丁愣了愣:“沒事没事。我夫人爱看电视剧,剧情又狗血又煽情,女人感情丰富,不免泪奔。”

何小刚点着头:“那就好。前两年,我得了中度抑郁症。我也爱哭,有时在办公室电脑前,无缘无故哭得泪人一般,就是克制不住。”他语气竟十分坦然。

冷一丁追问:“现在没事了吧。”

何小刚:“基本好了。哦,我们得闲再聊。”

冷一丁心想,这何小刚坦荡阳光笑口常开也得这种怪病,这世界怎么了?!

这时,手机的信息连续,一看,天哪,方珊珊发来的,她可真能抓住时机凑热闹啊。

——我的小爸爸,真的好想你!作为美国爱丽斯化妆品公司中国南方区的代表,此刻站在摩天楼的窗口,望着窗外飞渡的白云,想念着她的心上人。

——不说这些丧气话,说说我的婚姻,你想听的。之所以说,是让你放心,我不会从莎莎怀里把你夺回来。我在布朗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才一年,跟不上,休学去打工,到处碰壁,眼高手低,只得先嫁人。第一个丈夫,大胡子印度人,做金融期货的,是个性虐待狂,后来只好离婚收场。第二个,香港仔,在西雅图的一家软件公司当程序员,此人瘦瘦小小,操一口广东普通话,人前人后称我家姐家姐,很亲热。可悲可叹的是,他是个有情欲性无能的“废品”,让我狠狠心给休了。第三个,现在的丈夫,西雅图的地产经纪人,有点钱财,比我大15岁,出手阔气,每月向我的卡里豪掷一万美金。他炫耀婚姻应该松散结缘,彼此自由,互不干涉。此人去尼加拉瓜三个月,只发回一条微信,干什么去了?天晓得!回到家,揽我颈脖,坐在他怀里喝威士忌,喝得酣畅淋漓,然后猴急做爱。小爸爸,你会怜悯我吗?你一定在心里骂:贱货!我承认。但我相信,我会扛着舢板去寻找河流的!

——哈,时来运转,我以公司代表身份去了苏州,刚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名不虚传。这座城,又妖又绿又酥。青石板的小巷里,有一家手工缝制旗袍的老裁缝铺,我买了一件湖绿底色白莲花映在水面的,好看死了。当风儿掀动旗袍,白腿时隐时现,会使你想入非非。河边窗口,飘出声声苏州评弹,优雅如梦,真想谈一场恋爱,跟一个英俊男士,挽手说梦话,走进四月桃花灼灼的浅雨里。该向你介绍中国四大名扇之一,苏州檀香扇。在我心里,那扇子,就是绝色的操着吴侬软语的苏州美人,玲珑纤巧、典雅大方、小鸟依人、芳香四溢。那扇子,扇面考究,具人文情怀,人物山水,明快活泼,生趣盎然。我挑了一把紫檀木质的檀香折扇,紫气东来,大吉大利,我会送给你,让你惊喜!该告诉你,我住在珠江新城丁香花园201房。来与不来,随你。在这里,我庄严申明,我不会影响你将来进婚姻忠烈祠的!

冷一丁站在阳台,一支一支地抽烟,好矛盾,好纠结。他自说自话,丁香花园201房又不是狼窝虎穴,方珊珊也不是妖孽鬼怪会把人吞了。再说了,不去,人情面子上也说不过去。我冷一丁是个怯弱的无情汉吗?!还是大大方方磊落光鲜地去吧,转眼一想,不可啊。在方珊珊这个性感老情人面前,我会刀枪不入岿然不动?唉。不过最终,冷一丁还是驾着别克小轿车绝尘前往了。这是五天后的事。

上午9点,冷一丁来到丁香花园201房门口,门虚掩,一股清雅淡淡的柠檬葡萄酒香沁入他鼻孔。朝里看,偌大的房间,墙上贴着淡绿墙纸,墙脚四周,扔着几只胖墩墩的靠垫。房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床,紫铜的床框上,混搭着各色各异的裙衫。方珊珊侧卧在床,一副慵懒优雅的样子。她身套薄如蝉翼的连衣裙,曲线毕现,四肢外露无遗。她红唇微启,目有醉意,示意冷一丁进来。冷一丁心咚咚跳,装得很坦然的样子:“珊珊,你的房间很另类,空空荡荡,重点突出。”

方珊珊:“是吗?不就是突出那张大床嘛。人更另类。过来,抱抱我,五年了,见面礼!”

冷一丁犹豫。

方珊珊:“没兴趣?嫌我不好看了?过来!拿出一点盲目的激情来!”她“虎”地跃身,张开双臂将冷一丁拥入怀中。冷一丁身子颤栗,泥塑木雕一般。啊,没一点过渡,直奔主题。

“战争”结束。方珊珊从储藏室拖出一辆锃亮的轮子柜,应有尽有:啤酒香槟果汁白兰地,蛋糕鸡仔饼鱿鱼丝沙琪玛,还有一大盘血红的樱桃、一罐中华烟。

冷一丁恳切地说:“往后,我俩约法三章。”

方珊珊:“会不会严重了点呀。”

冷一丁底气不足:“你绝对不可见莎莎,这是最后一次美丽的闪失,别给我发微信,通话也要减少。”

方珊珊狡黠的目光罩在冷一丁脸上,她“嗬嗬嗬”地笑言:“应该再加一条,谁违约谁跳珠江!小爸爸,感情的事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吗?你也是明白人,怎么脑子里像灌满了糨糊?过去我也盼望轮廓分明的爱情与婚姻,生活教育了我,见多了,现在我热衷黏黏乎乎、千丝攀藤、纠缠不清、让人发狂的情感,那才有意思。”说罢,她盯了他一眼,“小爸爸,你也别以为你是救世主在拯救我!”

冷一丁“扑哧”笑道:“珊珊,你高跟鞋踩多了,你的话语就是比别人高妙。”

方珊珊:“别挖苦我!”

冷一丁轻叹:“一幅山水画已成,再添上钓翁、飞鹰、仕女,那是整个构图的败笔啊。”他起身进了洗手间。

方珊珊,灵动如狐的女人,一骨碌站立,快捷地从枕头下取出一把精致的檀香折骨扇,塞进冷一丁的公文包。

冷一丁在丁香花园幽会之后回到家,提心吊胆。好在朱莎莎还在洗手间用电风筒吹头发。他的手伸进公文包摸烟却摸到了檀香折骨扇,大惊失色,心怦怦乱跳,临急临忙,将扇子藏入衣帽间大衣柜里挂着的西装兜里。

中午开始,天开眼,日照朗朗。小区里的家家户户,抓紧洗衣晾衣,翻晒绒服被褥。朱莎莎开了大衣柜取出一件件西装、大衣、羊毛衫,摊在床上准备让它们见见阳光。霎时里,异香扑鼻,她惊觉,发现一把檀香折扇。顿时,眉毛蹙,眼圆睁,心收紧。她咬了咬嘴唇,眼前浮起方珊珊的倩影。作为方珊珊曾经的闺蜜,朱莎莎太了解这位小姐的嗜好。方珊珊平日里就酷愛收藏火柴盒、糖果纸、檀香扇、形状各异的香水瓶。没错,肯定是她。朱莎莎闷声不响,将檀香扇放回西服兜,挂进大衣柜里,呆坐床沿。突然她觉得身子不对劲,眩晕,冒冷汗,脚软,喉咙好像给一条麻绳勒紧了。朱莎莎挣扎,乱发披脸,歇斯底里尖叫!什么声音,是火车轰鸣,在叫她,一头撞过去感受瞬间的壮烈、痛快。她手捏着极为锋利的刀片,割手指,钻心的痛!忍住啊,这勒紧脖的感觉消失了,气通了,恶魔逃遁了。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吧。她擦干净手指上的血,喝下一大杯凉白开,躺在床上,放松四肢,对自己说,没事,真的没事,一切都是好好的。待明日,睁开眼,朝霞满天!

早晨,朱莎莎穿戴整齐,上班去,冷一丁瞟妻子一眼。她脸色苍白,双眼空洞茫然,神态冷漠。冷一丁的心里“咯噔”一记。那一天,直到夜晚9点仍不见朱莎莎的人影,手机上,也没出现她微信的留言。冷一丁忐忑不安,打电话至越华购书中心。答复:下午6点就让莎莎先下班了,何总特别吩咐的。冷一丁听了,五指插进头发抠着,事情蹊跷,逛商场超市去了?这不是她平时的作派,遇到好友喝杯咖啡小叙去了,那也该有个电话回来,联想到今早妻子的脸色与眼神,很不对头。他东想西想,突然冒出个念头,会不会莎莎发现了他的什么蛛丝马迹?他走进衣帽间,拉开大衣柜门,那把檀香折骨扇平安地在西装内层的兜里呢,这事与它没关系啊。他脑子发胀,傻站在那里。

3.绿呢大台下,

伸出一只脚丫子

夜风。细雨。朱莎莎神情疲惫、紧张、恐惧。她缩肩,双臂交叉,捂着胸脯,快步行走在幽静的沿江路上。这一幢幢摩天高楼,摇摇晃晃,正在连片陷塌,向她压过来!她绝望极了,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是陷阱!夜风袭来,激醒了她的神智。咦,怎么又转回到越华购书中心了,这一下安全了。眼看着保安打盹,她从边门闪了进去。

雅洁简约的爱丽斯化妆品公司办公室,窗外霓虹闪烁,窗内,银色脖子咖啡壶,滋滋地响,芳香四溢。方珊珊神情轻松,正与雇员胖妞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聊。她俩有缘,一见如故,说话投机,而且都喜欢文艺,尤其胖妞,对诗歌格外痴迷,她还是“诗友志愿者联盟”的成员。

胖妞:“珊姐,我原来最迷女诗人舒婷,她的《致橡树》,用形象的语言大声告诉我们爱情要风雨同舟,要敢于大胆地追求!现在口味有点变,我可喜欢唐代的山水诗了,空灵、寂静、深远,王维的诗句‘蝉噪林逾静,多美的意境啰。”

方珊珊:“胖妞,一点也看不出呢,你爱玩爱笑,用粤语说‘大笑姑婆一个,想不到会钟情没烟火味的山水诗。”

胖妞:“情感多面性吧。”

方珊珊笑言:“对的哩。你爱唐诗,我可喜欢宋画了。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画绝了,我在北京荣宝斋附近买了一张这画的赝品回来。”

胖妞:“假能乱真。我好喜欢香港明星夏梦,绝代佳人!美得无与伦比!”

方珊珊:“我也喜欢她,一对丹凤眼,流转着中国古典美女的风韵,她是东方的奥丽黛·赫本!”

胖妞:“夏梦,人已去,只有光影可追了。不过,我老爸的单位越华购书中心有一位女士,可是天仙下凡,与夏梦有得一比,就是高冷了一些。”

方珊珊饶有兴趣地说:“是吗?会不会夸张点啊。”

胖妞:“女人赞女人漂亮,那是真漂亮,不像男人,雄性荷尔蒙发作,见了稍有姿色的女人都称美人。”

方珊珊笑得摇头摆脑:“我倒是想见见你说的这位大美人。”

胖妞:“她不但自个儿美,老公也是大帅哥一个,两个人出双入对,让人见了眼热。可怜,老天不长眼,她好像让抑郁症盯上了!”

方珊珊有点着急:“怎么会呢。那美人真的让抑郁症盯上了?唉,女人太靓了戾气就重!”她啜了一口咖啡,转了话题:“胖妞,冒昧问你一句,有对象了吗?”

胖妞大方地说:“没呢,待字闺中。暗恋一个男生,无缘,人家身边可能已有红哨兵。”

方珊珊:“红哨兵?”

胖妞:“女友啊。这个男生是花地出版社的编辑,大名何小刚。他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粉丝。他人品正,诗写得棒!”

方珊珊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胖妞:“我妈是花地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那次,她组织省里文学界的名流大咖去从化温泉开研讨会,社领导十分重视,年轻的女编辑打扮入时,早早恭候在大巴旁边,招呼客人。他们个个笑容灿烂,礼数周到,唯独何小刚老毛病又犯了‘慢半拍。他口叼香烟而来,还迟到十分钟,弄得一车人都在等他。我妈好没面子,气得脸蛋青一块白一块。事后,文友微笑:何小刚,你临天光尿床,也不看看时辰,你还要不要在出版社混!?他却说:我不在乎别人眼里何小刚是什么东东,我对本职工作尽职尽心就行了。‘花架子,我不会,也不学!”

方珊珊道:“胖妞,你有眼光!”

这时,胖妞的手机响。

胖妞:“小刚,你怎么说话急吼吼的,你说慢点,朱莎莎失踪了?!你告诉诗友们了吗?那好,我马上到,是的,火烧眉毛的事,放心。”一旁方珊珊的眼神紧张兮兮注视着胖妞。朱莎莎的名字像一把铁榔头,猛地一记敲在她脑门上。问:“朱莎莎?你的好朋友?”“是啊,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购书中心的大美人,她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诗友志愿者连夜出动去找她。”方珊珊听了心里发怵,脑海里浮起丁香花园幽会的情景,十分懊恼,啊呀,会不会朱莎莎发现了那把檀香扇!是那把该死的檀香扇诱发了朱莎莎的病?方珊珊轻轻啜泣。胖妞见状,惊讶:“珊姐,你怎么了?别哭呀,朱莎莎一定会找到的!”方珊珊拭着泪水:“没事。你等等我,我换身运动服跟你们一起去。”胖妞好感动:“多好的珊姐,多么富有同情心!”

夜风。细雨。越华购书中心大门口。

秃顶的沈总擦着额头的雨珠,神色严峻,面对十多位员工:“有劳各位了,半夜三更出动,去找朱莎莎!非把她找到不可!”他搭搭冷一丁的肩膀:“小冷,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魂不附体,急也白搭,全力以赴,找人要紧!”冷一丁木然。沈总接着道:“我强调三点:一、绝不可声张,要保护朱莎莎名声;二、分三个组,分头去全市各大医院寻找;三、阿强、阿宏,你们俩家在附近,熟门熟路,顺着朱莎莎回家的必经之路,包括横街窄巷,一路排查。我跟小冷等候各位的消息。出发吧。”忽地里,车灯闪闪,前方杀过来一支骑电动车的队伍,各人身着运动服,上面印着蓝色大字“诗友志愿者聯盟”。胖妞上前对沈总道:“老爸,我们8个诗友志愿者前来报到,听你吩咐!”沈总一愣:“你们这是………”胖妞道:“我们得到消息,知道朱莎莎出事,急忙赶来!”沈总说:“消息真灵。”胖妞说:“你们购书中心就有我们诗友志愿者联盟的人嘛。”她指着旁边的何小刚,“他是诗人何小刚,你们购书中心正在卖他的诗集《港珠澳大桥放歌》。”沈总打量着何小刚:“诗人有爱心,诗意就高远!”何小刚歪着脑袋坦率地说:“我也是抑郁症患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沈总“哦”了一声感到意外:“年轻人,好样的!你心襟坦荡,何惧病魔!”胖妞补了一句:“他康复了。”何小刚直率:“还在吃药!”一边的方珊珊全听进耳朵里,瞧着这些后生哥后生妹焦虑坚毅的眼神感慨万千,思绪遄飞。

异国他乡,西雅图郊外小镇,旧楼龌龊的地下室。她患重感冒,高烧,形单影只孤独无助地躺在塌瘪的床上,硬撑起身子,吞下冰凉的矿泉水,含着泪水呻吟着。只有一只屋角的蟑螂,在可乐的空罐里爬来爬去与她相伴。门铃骤响,一股暖流涌入心房,终于有人来探视她了,进门的却是凌厉的房东,来催交房租的。而如今,莎莎出事,有那么多相识与不相识的好心人,为她牵肠挂肚,为她的安全忧心忡忡,为她的生死连夜出动,为她的归来深深祈祷。这是灵魂之间的密语啊!这是高洁美丽的人性之花绽放啊!这是花绿的美金所无法替代的!

春雨中,灯火阑珊,睡意朦胧的街景,黎明开始有车来车往了。所有去寻找朱莎莎的人都陆续归来了。他们神态疲惫,不言不语,双眼通红。

沈总办公室里,烟蒂头冒尖,折腾了一夜,沈总与冷一丁靠着沙发,半睡半醒,时不时拿起手机瞟一眼。

冷一丁叹气:“事到如今,只能报警了。”

沈总双眉紧蹙,对一旁的员工说:“让大家回去休息,上午十一点开门营业。”

突然,三楼的木楼梯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着:脚,有一只脚!推门进入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清洁工肥婶,她道:“三楼的绿呢大台底下,伸出一只脚,吓死我了呀!”

沈总:“你镇定点,脚,台底下会有脚?是书还是脚?你看清楚了吗?”

肥婶:“我哪敢多看,都吓糊涂了呀!”

这时,正来到门外的胖妞与方珊珊驻步。胖妞警觉地拽着方珊珊,直奔三楼。

绿呢书台下,一只圆润白皙的小腿,微微弯着,伸在冰冷的茶色地板上。

胖妞与方珊珊见了心惊肉跳,屏住呼吸,两人的手死死捏紧,一步一步上前。方珊珊俯身,只见五只脚趾头上涂着奶黄趾甲油,上面绘着银色的百合花,而大拇趾旁边的脚趾比常人长半厘米。绝不会错,就是朱莎莎!胖妞手颤颤掀开绿呢下摆的一角,朱莎莎身子蜷着,脸儿枕着右臂,红唇微启,呼吸均匀,在冰凉的地板上睡得正香。方珊珊伤心至极,眼帘低垂,脸色苍白,手指在嘴前划了划,示意胖妞,胖妞会意。刹地里,方珊珊捂面哭泣身子抽搐,快步冲下了楼……

沈总与冷一丁上得楼来见状,沈总抚了抚冷一丁的肩膀说:“人找到了就好。让朱莎莎好好睡,千万别惊动她,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她醒来愿意上班就让她上班,跟平时一样。小冷,这个时候,所有的劝慰都是添乱。这个时候,在她眼里,你们都在做戏,都是虚饰与伪装,都在撕扯她的面子,都在打击她的自尊!小冷,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冷一丁困在乱麻般的思绪中,机械地点着头。沈总又道:“你放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会派人悄悄保护朱莎莎的。”

朱莎莎醒来了,在洗漱间略施粉黛,吃了早餐,神态清醒,情绪正常,进了策划经营部办公室,端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她的同事玲玲找话跟她搭讪。

玲玲:“莎姐,那本《好笑歇后语》真好卖,昨天就销了一百多本!”

朱莎莎:“是吗?”

玲玲:“确实好笑,笑得你肚子痛,特受小学生欢迎。”

朱莎莎:“说来听听。”

玲玲:“苍蝇采蜜,装蜂。吃饱了的牛肚子,草包。裁缝不带尺,存心不良。《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布告贴在楼顶上,天知道。石头放在鸡窝里,混蛋……“

朱莎莎不冷不热地说:“很一般啊。“

玲玲心里“咯噔”一记,转了话题:“昨天我爸生日,我驱车去番禺沃尔玛超市,买了几只加拿大深海大白蟹,每只都有拖鞋那么大,我手撕蟹爪,蘸着陈醋蒜蓉吃,鲜极了。你会喜欢的,改天,我去挑两只‘大拖鞋让你尝尝。”

朱莎莎抿嘴笑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爱剥蟹爪子?”

玲玲:“当然知道,猜呗。你是金庸的故乡人,海边生,海边长,又在上海泡了多年,十八岁前的口味终身定格。”

朱莎莎温润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好姑娘,我明白,你在逗我开心,讨我喜欢。”她此时此刻的心里,澄静、空荡而又伤感,难以抑制地潸然泪下了。她说:“昨晚,大家十分辛苦,购书中心的上上下下,全体出动,都在找我!其实,我也在找回自己!当我从绿呢大台下钻出来时,第一个念头:这是一场噩梦!玲玲,这些日子,我头脑总有两个朱莎莎在争吵:是抑郁症,不是抑郁症。我好痛苦,我是懦夫,我没勇气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我下决心了,我会去医院找心理大夫的!”

玲玲听得眼眶湿润,跃身紧拥朱莎莎:“莎姐,你知道吗,世上好多人都在关心你,爱护你,心疼你!莎姐,你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你身后有许多人跟你一道与抑郁症抗争啊。”

朱莎莎拭着泪水:“我晓得的。我好感恩!”

4.门铃骤响,

请问你家有狗粮吗?

朱莎莎终于去市人民医院找心理大夫治病了。她独自去,不让冷一丁陪同。心理诊室在医院的五楼,宽舒洁净,一个盆栽“佛手”置于办公台的一角,吴教授靠在电脑前的皮椅上。他一把年纪了,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白大褂里面的红格子衬衫,给人喜感。朱莎莎边叙述病情边失控地痛哭。吴教授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递去纸巾。

吴教授:“你足足哭了半个小时,痛快!现在心情舒畅一些了吧。可以初步断定,你得了中度抑郁症。一会儿,你要去做一系列的常规测试。”

朱莎莎问:“吴教授,中度抑郁症能正常上班吗?”

吴教授:“不发作时当然可以。你要记住,抑郁症这家伙欺软怕硬!没什么了不起!一不要怕,二要有信心,三要打持久战,坚持吃药。平时你有什么爱好?”

朱莎莎:“看书啊,看得很杂。”

吴教授笑言:“这不算什么爱好,你们卖书的,成天在书堆里泡,放个屁都有书香味!”

朱莎莎听乐了,娇嗔地说:“喜欢小狗算吗?”

吴教授:“这肯定算。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

朱莎莎:“过去我养过一条比熊狗,可有灵性了,好喜欢。后来身体不好,怕对不住小狗,替它找了个好人家,送走了。”

吴教授:“可以考虑弄一条小狗狗养养,当然,要待你精神好一点。还有什么爱好?”

朱莎莎歪着脑袋思忖着:“对了,年轻时着迷写诗。木棉花溅落一地,写一首;月下散步回来,写一首;钟声在湖面掠过,写一首;镜前用电吹风筒替自己吹头发,也写一首。写好了,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吴教授:“现在还写吗?”

朱莎莎:“会。有冲动时写。”

吴教授:“很好啊。一不小心你就成了一鸣惊人的诗人啦。我的几位患抑郁症的朋友,有律师、记者、编辑、节目主持人,也有游泳健将、搬运工、诗人。说来奇怪,康复最快的是诗人!”

朱莎莎诧异地问:“为什么?”

吴教授:“诗人爱抒情,会掏心掏肺啊。人的心脉一旦打通,辅以药物,病自然就好得快。”

……

朱莎莎走出医院,觉得天特别蓝,特别敞亮。这个吴教授,亲切、风趣、幽默、随和。今天遇到贵人啦。

眼看朱莎莎主动就医服药,身体逐渐康复,冷一丁的心不再悬着了,安泰了许多。他知道妻子喜欢室内有花,于是,他从兰圃抱回一盆清雅的君子兰,他会买几枝康乃馨,插入小花瓶,摆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他会买几条墨绿的富贵竹放进长腰玻璃筒里,置于电视机柜旁边,让整个居所暗香浮动。餐桌中间的水果盘里,有晶莹剔透的白葡萄、清甜透香的雪梨、硕大醉红的火龙果、金黄小巧的粉蕉,好看又好吃。老公细心周到啊。一天上午,朱莎莎在小区里散步,路过八角亭,一帮人在那里七嘴八舌,待她走近,立刻闭嘴肃静。朱莎莎是何等聪明敏感之人,当然猜得出他们在闲谝什么。她反复对自己说,这算什么事啊,扛得住!可是回到家里,就感到浑身不对劲,烦躁,想呕,脖子上全是黏兮兮的虚汗。她喝了半杯白开水,在厅里走动,尽量使自己心绪安定。她弯进衣帽间,心血来潮,拉开大衣柜的门,旋即关严又拉开,又关严。最终“嗖”地拉开大衣柜的门,拎出一件西装,用劲抖动,“啪”的一声,跌出一把檀香折骨扇!咦,这扇子怎么成了一只冒着青烟的滚烫的火球,张牙舞爪,火星四溅,在她脚边乱蹿。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跳跃躲避。天啊,那火球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脚后跟,闻到肌肉的焦煳味哩。她鼓起勇气,狠命一脚,将火球踢飞至墙角,檀香扇张开软兮兮的臂膀,不声不响躺在那里。她恨死自己了,为何身边又想起魔鬼的声音,不,是朱莎莎自己的声音:

只有迷恋男人的女人,才会柔情蜜意,心细如丝,想到扇子的香风里会浮动她的倩影。嗯,还有送皮带,皮带是痴心女子的誓言,随时随地把自己心爱的男子拴得紧紧!这会是哪个女人呢?不是方珊珊还有谁!

朱莎莎心理又失控了,她双手死命揪着头发向上拉扯,拉扯。

她清醒了,好绝望。吴教授说对这种病要有打持久战的精神准备,她有这股韧劲吗?!

这时,门铃响。朱莎莎从猫眼里窥视着,是何小刚。她拢了拢乱发,开门。

何小刚:“打扰了。请问你家有狗粮吗?借我一碗,明天我去超市买。”

朱莎莎:“有的有的,我不养狗了还剩半袋狗粮呢,你都拿去。你过来坐啊。”

茶几上放着一盒“文拉法辛胶囊”,何小刚说得很轻松:“哦,老朋友!”朱莎莎一愣:“啊,你也得了抑郁症?看不出。”何小刚:“基本康复,你也挺好的嘛。”停了一会儿,朱莎莎兴致很高道:“何小刚,我听说了,你是诗人,大诗人!前两天,我胡谝了一首。”何小刚兴致勃勃双眼放光:“可以分享吗?”朱莎莎摇头。何小刚追问:“可以说个大概吗?”朱莎莎抿抿嘴:“诗是我病中悟到的,可以告诉你诗的题目《不哭不哭,我们不哭啊!》。”何小刚显得好激动,脸通红:“有感而发!这题目就具有强烈的冲击力!”朱莎莎说:“别忽悠我,我不会让你看这首诗的。我的诗从不示众!”何小刚说:“顺其自然就好,自己开心就好。我们写诗的人,都是精神劳作者,是一个人的上天入地、一个人的张灯结彩、一个人的奥林匹克!但是,诗一旦曝光了,与大众见面了,它的光华就会普照四方!”朱莎莎听了觉得概括得很形象很准确:“何小刚,你名不虚传,欢迎你常来串门,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哩。”何小刚说:“朱莎莎,可别这么说啊,把我捧到山顶,摔下来命就没啦。拜拜!”他迈出门口,后边传来“啊”的一声:“狗粮没拿呢。”

何小刚拎着狗粮踏进家门,桌上的手机正在催命。电话是颜哲打来的。

颜哲说:“何小刚,你失魂啦,怎么还不见你的人影!这次你不是‘慢半拍,你慢了一个钟头,快‘打的赶过来!”何小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在“哼哼啊啊”,对方将电话挂断了。颜哲,何方神圣?他是南方诗坛盟主、省诗歌协会会长。颜哲在昨晚的电话里反复叮嘱:“明天上午九点半,羊城诗歌节开幕典礼在珠江大剧院隆重举行。会上,我会提到你的《港珠澳大桥放歌》这首长诗,给你十分钟上台发言的机会,谈谈你的创作体会:心上去,脚下去。何小刚,你一定要准时到,切不可错失良机!”可惜啰,到嘴的鸭子飞了,他满脑子是朱莎莎的病。去朱莎莎家借狗粮,分明是借口啊。他懂得,治愈抑郁症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心理疏通,心病還得心来治嘛,那就是真诚愉快的陪伴。现在还是关键时刻,要挽手朱莎莎,一起面对恶魔,战胜恶魔!刚才,与朱莎莎的畅叙,自己的话匣子打开了,很得体自然,也聆听了她内心的倾诉,开了一个好头啊。他会将这种陪伴继续下去。朱莎莎被“卡住”了,要把她捞出来!分秒必争!时间就是生命!两年前,他抑郁症发作,之所以能走出看不到尽头的黑洞,就是幸运有热心肠的“诗友志愿者”,是他们慷慨无私地伸出一只只温暖的手,让他冰凉的躯体重新燃烧,让他孱弱的生命重见亮光!

他给颜哲发了微信:”颜老师,对不起啊,晚生失约了,未能前来参加诗歌节。晚生这厢赔礼了。“

颜哲回复:“我自作多情。活该!你翅膀硬了!你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深夜。冷一丁背靠空荡的大床,心意沉沉。昨晚,朱莎莎将她的被褥毯子毛巾睡衣拖鞋统统搬去了客房。当时,冷一丁愕然:“莎莎,你怎么搬去客房?”朱莎莎口气冷冽:“明知故问!”冷一丁委屈地说:“莎莎,我究竟该怎样才能将你的心捂热?”朱莎莎双臂抱着枕头冷笑:“捂热,哈哈,亏你说得出口!”此刻,冷一丁无法入睡,下意识地蹙足进了衣帽间,开启柜门,伸手在里面摸索着什么。猝不及防,身后传来惊悚的一声:“找什么呢?”他猛地回头,双目惊恐,只见黑黝黝的走道上,一个灰白的影子,幽灵似的,抱臂而立,是莎莎。接着,一把檀香折骨扇“呼”地从他头顶划过。

一只野猫,“咪”声凄凉,在阳台的花木间“扑哧”而过。

整整十天,朱莎莎上班、回家、吃药、睡觉,很正常,就是对丈夫不理不睬。冷一丁找话搭讪,她没任何反应,眼都不抬,冷一丁递上削好的苹果,她摇摇手掌表示不吃。冷一丁心想,莎莎进入“冷战”状态,证明神智清醒,身体大有进步啊。然而,冷一丁的心比黄连苦啊。他日夜处于惊吓、折磨、煎熬的状态。他的头顶好似有块大铁饼往下压!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折戟沉沙!他真想去海边,面对滔滔海浪,大哭一场,让心头郁结的苦痛像海滩一样地清空。

冷一丁的海边是丁香花园。

冷一丁神态失魂落魄,坐落沙发,先是唉声叹气,接着埋头号啕大哭。方珊珊轻拍他抽搐的背,纤细的手指抚着他散乱的头发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冷一丁泪眼相望:“珊珊,不关你的事,那是莎莎命交华盖!我的日子难熬啊,我度日如年!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身边的地雷炸了。我为莎莎的病,问心无愧,尽心尽力。我看不见曙光啊,我的眼前是黑夜里的黑牛一片黑!”他继续撕心裂肺地嚎哭。方珊珊怜惜地将双臂环绕了过去,抱着他的脑袋,安慰着。他“嚯”地抬起脸向方珊珊的嘴唇贴了过去,方珊珊一手推开他。

冷一丁仍步步紧逼。方珊珊跃起,举手,向冷一丁扇去一个耳光!

耳光够力,冷一丁晃了晃脑袋,手摸脸颊叹道:“算你狠,你还真下得重手!你要和我情断义绝啊。”

方珊珊目光忧伤,打量着冷一丁。这个原本顾盼自雄颇有傲气的男人,现在眼窝深陷,双目失神,说话有气无力,腮上还印着一道浅红的手迹。她心里十分懊伤,禁不住上前轻拥冷一丁:“对不起啊,我的大男孩,脸颊还火辣辣吗?”她心疼地在他腮边呵气:“明天我要去会会莎莎,我俩毕竟是亲密无间的闺蜜!”冷一丁听了,整个人如坠冰窖:“珊珊,你疯了!这不是火上加油吗,绝对不行!”方珊珊斜睨了他一眼:“这是我们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你一边待着去!”

去前,方珊珊思前想后,方方面面都想个遍了:去莎莎家吧,不妥。去西餐厅慢饮浅酌,也不现实。还是去她单位,莎莎心中再万丈怒火,也不可能冒烟,她会顾及同事们的闲言碎语。这是一次试探性、礼节性的相见,看莎莎的反应吧,若气氛融洽,彼此说得上话,那下一步就可深入一点,甚至可以彼此敞开心扉,尽释前嫌,解开心结。另外,让胖妞陪同,有什么事她可以出面打圆场。胖妞精乖着哩,可能已经觉察到我与莎莎之間必有故事。也好,让她心中有点数,不会到时不知深浅,手忙脚乱。

胖妞来到购书中心经营策划部,她摇动粉掌跟大家打招呼,然后移步至朱莎莎面前耳语一番。朱莎莎半信半疑:“是吗是吗,她对我五体投地?为什么哟!”胖妞说:“我也不清楚,她是我的上司,也可能是推销我公司的化妆品,想请你做广告。”“我?”“是啊,你颜值高啊。”“她人在哪?”“在一楼咖啡间。”咖啡间门口,朱莎莎定定神,双眼一扫,就看见了方珊珊。方珊珊急忙起身伸开双臂笑靥如花跑了过去。不料,朱莎莎双手交叉小肚子前,表情冷峻,那狭长美丽的桃花眼里,放射出犀利疑惑的光圈,在方珊珊脸上转动。朱莎莎嘴里没吐出一个字,然后转身就走。胖妞摊手耸肩道:“珊姐,喝杯玛奇朵提提神吧。”方珊珊很随意地答:“好的好的。”双眼却是随着在一楼书柜林立的空间里,闪来闪去的朱莎莎的影子。

就是这个影子,一个星期后,在“水果拼盘”16楼天台上,会像树叶一样飘落?

5.一个人影像树叶一样飘落

哦,像一阵缥渺的轻风,摩天高楼,方珊珊办公室里,飘来了一个人。

方珊珊以为双眼错神儿,细细一瞧,大吃一惊,来人竟是朱莎莎!再细细打量,虽说她面色苍白,没血色,但发髻高盘的脸上,那对狭长的丹凤眼,依然美丽动人,她神情冷漠,没一点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前来讨伐算账的气焰。方珊珊“突突”跳动的心平静了许多。她接忙上前亲热地招呼:“莎莎你怎么来了?太好了,天上娘娘下凡了!真的,这两天,我一静下来,眼前就会浮动你娇俏的身影。快坐,快坐啊。”朱莎莎垂头,不言不语,不时抬头瞟方珊珊一眼,眼神闪烁。方珊珊说:“莎莎,喝杯柠檬茶,添点蜂蜜,你喜欢的,对吧。”朱莎莎仍然闷声不响。方珊珊心里五味杂陈,也颇忐忑。她双眼放光,盼须间,大惊小怪:“莎莎,你俏脸蛋两边的耳钉,闪着微微银光,好有气质。”朱莎莎也会鄙视方珊珊的秀脚:“呀,珊珊,你身高一米七,还穿四厘米的高跟鞋,俯视众生母仪天下啊!”而如今,俱往矣。方珊珊面对的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陌生人!此一番,她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朱莎莎闷声闷气:“在这世界上我是多余的人!浪费粮食,糟蹋纳税人的钱!”

方珊珊:“莎莎,你瞎说什么呀。谁身上都会有小病小痛的,你精气神挺好。”

朱莎莎沉着脸:“我越来越讨厌自己、痛恨自己!我尽给所有的人添乱,添麻烦!我是一个废人!”

方珊珊:“别这么说。你周围那么多人爱你,疼你,关心你,帮助你,为你身体的康复祈祷着!”

朱莎莎摇着头:“哄我!你们都戴着面具哄我。你们没有一个理解我,原谅我,都认为我在装,在作,在自贱!珊珊,我活着真没意思,对我来说,分分秒秒都是折磨,我的身体里有一只可恶的鳄鱼在咬噬我,拉扯我,我好无奈,好痛苦,好绝望,我真的好绝望!请别说明天会更好,我没有明天!”说罢她惨笑。

方珊珊听了心怦怦跳,这是可怕的自杀信号啊。怎么办?她一时语塞。

朱莎莎认真而又坚决地说:“珊珊,我今天来是对你有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

方珊珊说:“莎莎,你说,我会尽力帮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朱莎莎惨兮兮地说:“你说到做到。我对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渴望、任何留恋!我的前面只有一条没有尽头的黑道,看不见一丝光亮。我对人间的欢乐、幸福、亲情、爱情已没有丝毫感觉。我之所以活着,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安放好!我请求你能收留一个人,只有你能收留他!他很可怜,很孤独,很凄凉,他需要你的救援!而我对他已无能为力!你行行好,看在我们姐妹一场。你放心,一百个放心,我是真心的,我在这个世界弥留之际,把他托付给你了,我就可以从容地了结我的生命。你跟冷一丁相亲相爱过日子,我在天堂就会无忧无虑。”

方珊珊听得头皮发麻,眼睛湿热,上前将朱莎莎紧紧抱住:“莎莎,我的好莎莎,不能啊,万万不能往那邊想,你住进我的丁香花园吧,我让胖妞过来,我们一道散步,一块做瑜伽,一起煎牛排,一同调鸡尾酒,我还会监督你定时吃药,保证把你养得漂漂亮亮,一身阳光,男人见了全无抵抗力。好吗,莎莎。”

朱莎莎反应平静,自说自话:“那是一个好去处,我自由了,彻底解脱了。”说着,她风一样地飘出办公室。方珊珊哭着拽住她:“你去哪儿啊,去我的丁香花园!”朱莎莎用力推开她:“我累了,回家。放心,跟你说话,我挺清醒吧。”

方珊珊陪她至电梯口,只得挥手而别。方珊珊回到办公室,人像被雷击一般瘫坐在皮椅上。她“嗖”地抓起手机与冷一丁通话。冷一丁说:“我会格外当心的,会留意莎莎的一举一动,必要时我会送她去医院住院治疗的。”

深夜,雨潇潇。镶着银边的闪电,在天际舞动。朱莎莎眼光呆滞,脚步迟钝,来到16层高楼的天台 ,冷风吹动着她白色的风衣。她幽灵一般的躯体在扶栏边闪来闪去。此刻,她的内心死水一潭,脚下的拖鞋在雨水中“滋滋”响,仿佛在她耳边催命:还犹豫什么,拧巴什么,留恋什么?只要从这里纵身一跃,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落,你就彻底解脱了。她紧咬嘴唇,身子倾斜,“呼”地将一条右腿跨出扶栏,她喊出惊悚的尖叫,正要让左脚发力,这时,一个响雷在她头顶炸开,她的脑袋“咣”的一下,整个人倒在水泥地板上。她绝望的双眼,望着深暗幽广的夜空,她支起身子,靠着扶栏喘息。一架夜航的飞机,由远而近,正在徐徐降落。哦,若这架飞机失事坠落,而自己正好是这一航班的乘客,那该多好,那是多么幸运。那坠落瞬间的画面,多么让她神往,想象几十分钟之后,城市会掀起怎样难以想象的刺激场面!而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了,她的灵魂已上天。朱莎莎的双眼直视不远处600米高的广州塔,塔身不断变换着红色蓝色紫色的光影,就似魅惑的眼睛向她示意:来啊,我身姿妙曼,光彩绚丽,我的“极度云霄”“白云星空”,足可让你的身子映着圣洁的光,潇洒地、像飞人一般地飘落。朱莎莎的大脑抓狂啊,是死是活?要活是死,怎么办?她渴望出现奇迹,有一只摧枯拉朽的大手,用洪荒之力,把她从16楼高的天台上一把推了下去,该多省事。一股硬绷绷的气流在勒紧她的脖子,她张大嘴巴呼吸,她“刷”地躺在阴湿的水泥地上,伸开四肢,任雨水洒泼。

一条比熊狗,汪汪吠叫几声,围着朱莎莎躺着的湿漉漉的身子打圈圈。

凌晨,阴冷的雨夜,比熊狗当然不会独自蹿上16楼天台的,是随着主人何小刚上来的。

前天傍晚,何小刚与朱莎莎在公寓的电梯口相遇,见朱莎莎面容惨白,神情落寞,他心头一紧,自己是“过来人”,知道抑郁症患者的情绪变幻莫测,忽阴忽晴。他口吻轻松地说:“朱莎莎,你的诗《不哭不哭,我们不哭啊》修改好了吗?我脖子都等长了,等着先睹为快呢。”“朱莎莎嘴角牵了牵,欲言又止,摇摇头。何小刚说:“你那天说也想在家里养一条可爱的小狗狗。对了,有一条小型的苏格兰牧羊犬,浑身雪白,机灵可爱,你喜欢的话改天我送过来。”朱莎莎仍是摇摇头,径直按了按电梯钮,上楼。何小刚很惊觉,上楼,去哪?作为邻居,他猜度朱莎莎的心理,人靓是非多,加上她生性孤傲,所以从不串门,平时,也只是与冷一丁夫妻双双,璧人一对,在小区花草径的麻石路上散散步,对他何小刚,可能是彼此气场感应,加上他主动上门“陪伴”,所以关系就熟络许多。何小刚回家之后,总有些心怯,竖起耳朵,听听对门有什么动静,过了十几分钟,忽听得钥匙在铁门上转动的声音,他急忙在“猫眼”里窥视,只见朱莎莎推开厚实的原木门进了家,他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而今晚,他睡至凌晨四点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宁,他一骨碌起身,披上风衣,牵着比熊狗,直上16楼天台。何小刚朝着狗吠的方向冲了过去,俯下身子,夜色里,隐隐可见朱莎莎被黑发粘着的惨白的脸,他禁不住地泪流满面,捧着朱莎莎脑袋轻轻地晃动,朱莎莎紧闭双眼,呼吸均匀,熟睡。何小刚轻声说:“朱莎莎,你醒醒,回家睡,这里会着凉的。”朱莎莎睡眼惺忪醒过来了:“咦,何小刚,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好可怕,排山倒海的巨浪,呼啸着向我压过来,我拼命呼救,双臂乱舞。我看见一个头上缠红布的人,很像你,吹着唢呐,声音高亢嘹亮,我终于挣扎着,从波峰浪谷中挣扎出来了,我从水中露头,看见山上的白云了,那云朵让山尖尖勾住了,就下起雨了,不一会儿,雨过天晴,山花灿漫!”何小刚听了道:“太阳出来,山花灿漫,好,好!”朱莎莎身子一阵痉挛:“我好冷,我想喝杯滚烫的普洱茶!”何小刚说:“行。我陪你下电梯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我一定会到你家冲泡普洱茶的。”朱莎莎神智清醒,频频点头。

连续几天,冷一丁面带喜色站立阳台,向左边阳台上的何小刚跷跷大拇指。何小刚会意,朱莎莎身体恢复得不错。而且,那天他去市人民医院,遇见吴教授,谈及朱莎莎近日的病况。吴教授说了12个字:提高警惕,坚持吃药,心理疏导。何小刚听了心里宽慰了许多。他让胖妞适时去朱莎莎家,陪她说说闲话,也请两位“话头醒尾”的女性诗歌志愿者随胖妞一道去。

周一上午,何小刚手机上跳出一条信息:约吗?泡茶?是朱莎莎发来的,哈,她情绪不错。虽说才四个字,每个字上都映着朱莎莎浅笑嫣然的样子。何小刚立即回了信:OK,即到。朱莎莎家的客厅,晨光灿然。何小刚进到客厅里,差点“哇”的一声喊出来。好一位临水照花人呀。朱莎莎身裹着墨绿乔其纱真丝面料的旗袍,肩披白色轻柔的中袖羊毛衫,眼眉如画,笑声清脆。她开门见山道:“何小刚,我今天这身打扮好看吗?我为自己庆贺,我是死里逃生的大活人!”何小刚点头,笑道:“好看好看。嗯,上帝不收你,瞧不起你这个大美人,还不够格!”朱莎莎口吻轻松好似在说别人的事:“那个响雷若迟到一秒钟在我头顶炸响,那么你只能在告别会上见到本人了。”何小刚若有所思地说:“朱莎莎,瞧你轻轻松松坦然说死亡,可见你是胆大包天的人、吞了老虎胆的人、勇敢的人!”朱莎莎笑言:“别夸我。再犯呢?抑郁症这个恶魔可不是轻易饶恕人的!”何小刚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又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朱莎莎说:“那倒也是。我会有信心的!何小刚,我倒要问问你,那晚,半夜三更,你怎么也上了16楼天台?”何小刚呷了口茶:“你想听?说来话长,有故事哩。”朱莎莎双眉轻扬:“我爱听!”

何小刚道:“16楼天台,我熟悉的老地方!”朱莎莎疑惑地说:“是吗?”何小刚说:“两年前,我中度抑郁症发作,病得不轻,虽说白天还能看稿写诗,但有时实在难受得坚持不下去了,跟病魔斗得筋疲力尽了,就会有轻生的念头,一了百了,我会上天台侦查地形。”朱莎莎长叹:“我明白。后来你怎么没有纵身一跳呢?”何小刚说:“你问到关键点了。正巧,那晚,一位长者,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爱写旧体诗,也是我们诗友志愿者成员,跑来跟我神侃。开头我让病魔折磨得要死要活,癱在沙发上发呆喘息。他倒好,自自在在,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包咸干花生,从右边口袋掏出一小罐潮州凤凰单枞茶,自顾自地冲泡工夫茶,然后讲起了‘暗物质,那是科学家们提出的可能存在于宇宙中的一种不可见的物质,假想的物质,比电子光子还要小的物质,肉眼绝对看不见的物质。”朱莎莎听了道:“说这些多无趣啊,玄而又玄,我们一窍不通,是物理学家研究的课题。”何小刚道:“别急,你听下去,很有意思的。他说‘暗物质与佛教的‘六道轮回说有些相通,都是玄玄的,假想的,很未来的。”朱莎莎问:“‘六道轮回怎解?”何小刚说:“那位长者告诉我,佛教有‘轮回一说,即人死后会进入来生,也就是‘轮回。依平生所作善恶,会有六个去处,造恶之人堕入‘三恶道,地狱、恶鬼、畜生。行善者会去‘三善道,天、人、阿修罗。”朱莎莎问:“这位长者说这些与你的病有何相干?”何小刚答:“当时长者指着我的鼻梁道:前世,你肯定没有做过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事,否则,你投胎做猫做狗做恶鬼进18层地狱了。但是,前世,你肯定做过缺德的让人痛不欲生的事,今世就报应了,让你病得不轻。我听了心里豁然敞亮了,全都报应了,受到惩罚了,我何必再自寻短见呢?!我要好好活着!我立志要救苦救难慈悲为怀啊!心眼开了,我的身体自然康复得快。”朱莎莎听了,用心揣摩这些话!她说:“何小刚,你说得真好,前世若无相欠,今世怎与抑郁症相遇。我的心释然了许多。我要接受不完整的自己。”何小刚说:“莎莎,这些说法听了多少会有些启发。信则有,不信则无。对吧。”他的目光在朱莎莎脸上转圈圈。朱莎莎说:“你还想对我说什么?来,先喝杯工夫茶润润喉。”何小刚连饮三小杯,开口道:“我离过婚。”朱莎莎吃惊:“怎么回事?你一直单身的呀。”何小刚平静地说:“我的前妻,湖南妹子,长得水灵高挑,在广州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她是个诗迷,对我很崇拜。我真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诗吃诗,找到了我的另一半。都是血气方刚、活力十足的男女青年,谁也按捺不住先滚床单再领结婚证啰。我湖南的老爸老娘大喜,老泪纵横。我爸扛着一纸箱的腊肉,腊猪头腊猪肝全齐,我妈拎着一瓷缸红艳艳的剁椒酱赶来广州参加婚礼,可我的岳父大人死活不干,坚决不参加婚礼。他是石场老板,粗眉毛一扭:‘诗人,写一行诗五角钱,顶个屁用!他娘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拆,非拆散不可!我这个卖石头的要脸皮,讲仁义,不用穷得叮当响的诗人赔偿我细妹子的青春费,倒过来,我送他一车皮花岗岩条石,拉去广州变钞票强过破诗一千首!条件是一刀两断,快离快散!开始,我老婆哭哭啼啼,坚决不干,后来石场老板想了一条计,物色了一个伦敦经济学院的海归博士,如今是广州某证券公司的高管。他眉清目秀,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而且还是他们湖南郴州的老乡。此人驾着簇新的凯美瑞轿车,至超市门口接送我老婆。出手阔气,初次见面就送苹果手机,接着是3克拉的钻石戒指。他俩勾肩搭背出入豪华宾馆会所。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我老婆心活了,心野了。她横看竖看,我何小刚不是大象了,变成蚂蚁了,加上我的抑郁症升格成中级,离婚也就顺理成章了。才结婚一年零三天,枕头还没睡热啊!这事,我想也是报应,用‘轮回说解释就通了,可能是我前世做了亏心事,做过负心郎。哈哈,凡事想通了,心也就释然了。”朱莎莎侧耳细听,长吁短叹,感慨不已,她对何小刚说:“你这故事好有嚼头,可从现实的世态来解读,也可用‘轮回说来诠释。我很佩服你!你心大,大事成小事了。”

这时,何小刚的手机跳出一条信息”:祝贺。久仰。已公示。别让到嘴的肥鹅飞了!“他看了哈哈大笑。朱莎莎问:“什么好事?”何小刚说:“我的《港珠澳大桥放歌》获省新光杯新人新作奖了,现在正在省作家网公示,不出意外,应该不成问题。”朱莎莎好开心:“来来来。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何小刚喝了茶告别。朱莎莎突然道:“别忘记,你说过,替我弄一条牧羊犬。”何小刚回头,挥挥手:“在心里装着呢。牧羊犬!”

6.不哭不哭,我们不哭啊

“诗友志愿者联盟”,近日正密锣紧鼓筹备一次诗歌朗诵会。这是面向社会的公益活动。对朗诵者有几个规定:一、朗诵者必须是联盟成员,诗坛名家一律不请,可以作为嘉宾参加;二、必须是自己创作的作品,要真心真情,切忌花花草草,无病呻吟;三、紧扣为抑郁症患者鼓劲打气,顽强与病魔斗争这个主题。另外,还有个创意,若演出效果好,“联盟”成员将三三两两深入医院病房、家庭,与患者一道朗读诗歌,互动交谈。为这事,他们个个都像电光火石般迸发热情,满怀信心地作各种准备。何小刚特希望朱莎莎能加入这一活动。他几次三番请她出山。这对朱莎莎恢复健康大有好处,况且,她本身就是患者,她手上的《不哭不哭,我们不哭啊》就是真情实感的表达,很有感召力。而且,她站在舞台上,光彩照人,抢人眼球。可是,几经动员,朱莎莎就是不答应。她说:“我做点幕后工作吧,我为朗诵者敷粉画眉行吗,我为朗诵会搬凳抬椅,也表示我出点力气。你饶了我吧,我写的诗确实登不了大雅之堂。”何小刚好无奈。

胖妞在天河城爱心书屋联系租借会场的事,对方分文不收,还负责提供鲜花茶水。路过“水果拼盘”楼盘,蹙足进了朱莎莎的家。胖妞神情颓伤,心事重重,一改平日里人未到笑声先至的作派,坐定之后,朱莎莎端去一杯茉莉花茶,瞟了一眼:“怎么了,脸上浓云密布,谁欺负你了?”胖妞未开口就哽咽了:“想不通,我一百个想不通!凭什么呀,这太欺负人了!”接着,她眼泪扑簌簌地流。朱莎莎连忙安慰她:“别哭,别哭,我们不哭啊。说来听听,发生什么事了。”胖妞拭着泪水道:“星光杯新人新作诗歌大奖,何小刚的名字给删了。”朱莎莎问:“怎么会呢,他榜上有名,都公示过了啊,只等宣布。”胖妞抽泣着:“我妈告诉我的,她是评委。公示之后,群众有反映,说何小刚行为不端,利用诗人头衔,对女生动手动脚,甚至有不堪入目的行为,而且有视频为证。我妈说,一时里,事情真假难辨,但为了诗坛的荣誉,星光杯的光芒不能让乌云遮盖,必须先把何小刚的名字从获奖名单中删去!我爸比较客观,他认为,评奖这类事就像蒸(争)馒头,平日里风雅倜傥的文人,在关键时刻也会变得青面獠牙,使出毒招,弄得你猝不及防,只好认输,自个儿舔伤口去。”朱莎莎听得头脑发胀,她接触的诗人个个都宅心仁厚的呀。朱莎莎问:“胖妞,何小刚自己知道这事吗?这就像在他心上捅了一个大窟窿啊。”胖妞说:“我看不至于吧。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说,不就是一个奖吗,能把人压扁?!那也太没出息了。”朱莎莎没吭声,支颔沉思:“现在何小刚被人当头一棒,处境困难,我更应该支持他的工作,我一定上台献丑,朗诵我的诗!”胖妞好兴奋:“莎莎姐,这太好了,我们每个诗友志愿者都会支持你,为你喝彩!”朱莎莎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诗歌朗诵会在爱心书屋二楼展览厅举行。舞台的大幕上不断映出赫赫然的一行字:城市变得越来越美,城市里流行着一种病……保卫生命,热爱生命,绝不屈服,向着光明!

这个诗歌朗诵会,经各路媒体传播,听众爆棚,竟来了一百多位,只得将座位的椅子统统搬走,大家站着听这个别开生面、主题引人关注的诗歌朗诵会。整整一个小时,朗诵者声情并茂字正腔圆的声调都在飞起的掌声中流过,听众手里的鲜花不断飞舞,热情高涨。最后一个节目,端丽庄重的女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目光巡视一番,眉飞色舞地说:”这个节目,是本次朗诵会的‘压轴戏,由我们的女神朱莎莎女士担纲。说她是女神绝不是夸张,她的美可与林青霞比试!“

听众哗然!主持人道:”你们信不信?”

听众相应:“信!!”

主持人伸出右臂:“有请朱莎莎!”

朱莎莎步子轻盈,摇着手掌,走上舞台。台下肃静,所有的目光汇成光束,罩着她。她穿一件藏青牛仔布翻领上装,铜纽扣闪亮。丹凤眼清澈纯明,脸上浅笑嫣然,向听众行礼。立即引得了满堂彩!

台下听众,窃窃私语:好漂亮啊,真的比明星还明星,瞧她的身段像跳芭蕾的。她身穿牛仔服也穿出非凡的韵致哩。她如果到我们学院上课,每一个男生都不会埋头记笔记,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全部进入迷糊状态!

朱莎莎的开场白:“谢谢各位朋友的光临!我叫朱莎莎,一个卖书的。”

台下哗然。

“我是一个中度抑郁症患者,发作时,生不如死!”

台下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我的生命差点像一片树叶从16楼的天台上飘落!”

听众说:“哇,这绝不可以啊,你没事吧!!”

“我命大,命中注定,去不得阴曹地府,还有很多听众要听我朗诵呢。”

台下掌声能把天花板掀翻!

“我现在要坚强地活下去,是你们,是我身后的兄弟姐妹给我信心,鼓励我勇敢地活下去!”

听众手执鲜花,跃上舞台,祝福她。

朱莎莎潸然泪下,朗诵她的诗:

不哭不哭,我们不哭啊

我们都是亲兄妹

一样的命

一样的病

一样的痛

一样的愁

把我们连结在一起

我们绑好鞋带

挽紧手

我们挺起胸膛

高昂头

我们坦然面对

人生光怪陆离的洪流

不怕狂风

不怕恶浪

不怕鬼怪

不怕病魔

我们的信心坚如山脉

我们的力量地动山撼

我们勇敢向前走,不回头

走出黑暗

走进黎明

走向灿烂

光明的女神在向我们招手

这时,台上的所有射灯都亮了,大放光明。一群诗友志愿者齐刷刷地站在朱莎莎身后,也齐声朗诵着那首诗,气势如虹,气概激昂。朱莎莎侧身对听众道:“请允许我在这个令人难忘的舞台上,当众感谢一个人,何小刚先生,他是青年诗人,他是我心中的菩萨。”她上前两步向何小刚献上鲜花,深深鞠躬。

台下,交头接耳了。

一大女孩道:“莎莎姐,为什么他是你的大菩萨?”

朱莎莎深情道:“因为他是个一心扑在抑郁症患者身上的、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乐曲的悠扬声中,女主持人站在台前道:诗歌是最高贵的艺术,它让每一个人都懂得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希望大家多读好诗多听好诗!谢谢各位,晚安!

胖妞一直为朗诵会忙前忙后,精神处于高度亢奋状态,刚刚才发现,她的老爸,越华购书中心的沈总也来了。老爸来,是对部下朱莎莎的关心。妈妈呢,她是花地出版社的总编辑,她怎么也来了,猜不透。朗诵会散场之后,这对中年夫妇坐进小轿车里。丈夫撸了撸秃顶的稀发感慨地说:“朱莎莎,谁能看出是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啊。今晚,她的言辞、反应,机灵得体,跟抑郁症挨不上边哩,你们出版社的何小刚,我跟他有过一面之交,也是个人物。哦肚子有意见了,咕咕作响,去附近大排档吃宵夜,来碗牛肉窝蛋粥如何?”妻子道:“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我只想哭!”丈夫听了愕然:“什么情况?”妻子说:“把何小刚从获奖名单上抹去很对不起他。我是评委,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后来我们了解过,他是在‘抢救朱莎莎,让他转移想死的‘兴奋点去遛狗,他是在做善事释放爱心。有人就在评奖的节骨眼上造谣生事往他身上泼脏水,弄成轩然大波,舆论包围,居心险恶!”丈夫说:“如今获奖名单都公布于世了,悔也白搭,没有后悔药吃啰。”妻子说:“何小刚明知我是评委,他应该第一时间到我这里申辩啊,当初他若吵了,闹了,骂了,我心里反倒会好受些。”丈夫说:“你刚才没听到吗,朱莎莎说他是菩萨嘛。你女儿在饭桌上经常会提起何小刚这个名哩。一个人总是把另一个人常挂在嘴边,内中必有故事。”妻子说:“是啵。记得有一次,胖妞说她的一个朋友评不上副教授,逢人就发牢骚。胖妞调侃他:你的牢騷很有水平,可写成一篇杂文,拿去发表也可换点碎银,何必到处喊冤!听着,胖妞当时话锋一转:人家何小刚是省里的文坛新秀,去年申报二级作家落空,他不是照样乐呵呵不当一回事!这女儿三句不离何小刚啊!”丈夫搓搓下巴:“那你说怎么办,胖妞三十边的人了,你替他介绍的男朋友少说也有七八个了,她一个也看不中,再拖下去岂不是成了‘箩底橙嫁不出了?”妻子一脸愁相:“呿!别说不吉利的话,这何小刚,瘦瘦小小,眉目还算清爽,男人太帅了,心就花也不是好事。胖妞结婚,我俩搬去那套旧的房改房,这套140平方米的电梯房就给她小两口过小日子。唉,可惜了,偏偏何小刚也是个抑郁症患者!”丈夫笑言:“总编大人,你想得会不会太宽了点,天下事,人算不如天算。你不要一厢情愿,人家何小刚看中我们家闺女了?”妻子默默流泪。丈夫道:“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会心乱。哦,我停车,我在路边吸支烟,舒缓神经。”

7.给你,只给你我的朱砂痣

开罢诗歌朗诵会之后,朱莎莎康复得很快,人变得开朗了许多,面色也红润了。她按时服药,何小刚仍陪同她去郊外遛狗。诗友胖妞他们也会来,胡天海地地闲聊,并请她加入了诗友志愿者的微信群。她挺乐意,也会对自己满意的诗点赞几句。那条牧羊犬总在她脚跟亲热地转来转去。为这只爱犬,一会儿去买狗粮,一会儿牵它去打针,一会儿带它去洗澡剪毛,不亦乐乎。不过,她与冷一丁,没出现亲亲热热嘻嘻哈哈且嗔且喜的喷发,倒像远道而来的亲戚,彼此客客气气,交谈也是选择性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冷一丁很识趣,半年了,没进过朱莎莎独住的客房,没暗示过想亲热的意图,他知道自己理亏,一切随她,只求太平。方珊珊疲于化妆品生意,她会发条微信问好朱莎莎,也会快递各地的土特产过来,北京的牛舌饼、玫瑰酥,上海的绿豆糕、五香豆,杭州的乌梅蜜饯,安徽的六安瓜片茶。市一医院的吴教授对朱莎莎说:“才半年光景,你身上出现了奇迹。你的康复经验值得总结。改天,我请你去白天鹅宾馆吃西餐,好好聊聊。”

冬日的下午,最高气温21度,南方的冬天最舒适。朱莎莎精气神上佳,身上披了件鸟翅形酒红羊毛衫,坐在电脑前随意搜索。突然蹦出了一串自己与何小刚遛狗的视频。先是愕然,谁拍的?粗粗看了看,里边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也不可能有什么让人惊艳的镜头。再慢慢品咂,发现每组镜头的解说词,都在挑逗、蛊惑、煽动、污蔑!对人身进行不可告人的攻击!她的心怦怦跳!

第一组镜头:

广州郊外的绿道。

朱莎莎头戴大舌头网球帽,身着酱红运动衫,腰系白色腰带,手牵着浑身雪白、双耳漆黑的牧羊犬,英姿飒爽。她侧脸与何小刚说着什么。何小刚一身鹅黄运动服,手牵比熊狗,跟朱莎莎谈笑风生。

解说词:媚眼闪闪,心儿怦怦。娘娘累了,香汗淋淋。绿道深处,有个凉亭。情话绵绵,风儿轻轻。

第二组镜头:

路边芒果树下,芒果散落一地。朱莎莎欢跃,匍匐身子捡芒果,捡了一只色泽金黄的,在鼻上嗅了嗅,眯眯笑递给何小刚。何小刚扬手将芒果掷向远处。两条狗奋蹄追逐。朱莎莎踮脚,拍手,呐喊。

解说词:野生芒果最有味,味就味在野地里。你一口,我一口,吃到嘴里甜在心,眉来眼去等不及!

第三组镜头:

朱莎莎走着走着,双眼发黑,一阵眩迷,蹲下身子,靠在榕树的躯干上,休息,眼睑微微颤动。忽地里,她头一歪,睡过去了,呼吸均匀。何小刚一惊,俯身观察,卸下小背包,垫在她颈下,解开她的白腰带,叠成方块,轻掩她的双眼,挡去晃眼的阳光。何小刚与两条小狗在朱莎莎的身边守候。

解说词:何郎情深,怜香惜玉。日照朗朗,宽衣解带?等妹醒来,香吻谢你。树下守候,此爱可期!

朱莎莎看到这里,脸颊发烫,愤愤不平,关了电脑。很明显,这视频是冲着“何郎”去的。那人好卑鄙,很有心计,会选择时机,龌龊的视频,早不上网,晚不上网,正当“诗歌星光杯”获奖名单公示时,它出笼了。这是一个最关键、最敏感的时刻呀。评委们闻风之后,一时难辨真假,也不愿背此“黑锅”。难怪胖妞会连声喊冤,欲言又止,号啕大哭。朱莎莎眼睑低垂,暗自思忖,何小刚若不是为了她的康复,鞍前马后悉心陪伴,去绿道遛狗,他就不会遭到这么憋屈的结果!她心里充满了对何小刚的愧疚与深深的歉意。

过去,应该说一年前吧,她对这个颜值不高、瘦瘦小小、面目清秀、喜欢养狗的诗人,并无特别的印象,太普通了,甚至有点可怜兮兮。这一年来,何小刚与她的疾病、生命发生了关联、纠葛、互动,才有机会看到他的真性情、真风采。他对她无私的关爱,他禅性的精神境界,他对抑郁症患者的火热心肠,他的学识、才华、风趣与幽默,都日日夜夜撞击着她的心灵啊!几天不见,她心里会惶恐不安,怎么不理我?夹克衫在他瘦小的肩头飘晃,太瘦了,她会焦虑不安,孤单一人,回家也没一顿热汤热饭。一旦何小刚出现在她身边,她会身体灼热,面色潮红,目光澄明,心境大好。哪怕是双双走在逼仄的小巷里,也会觉得月比别处柔和,风比别处爽人,花比别处灿烂。尤其是近半个月,半夜醒来,她心情会变得缠绵缭乱,总浮起他清秀的面容,总盼着黛青的黎明快快到来,她要整装牵狗出发,跟一个她刻骨相思的人!她发现自己近来爱在镜前画眉敷粉了,自从得病以来,她只是发髻扎根橡皮筋的。这是什么样的潜意识呢,是久违的性意识的复苏?是爱?是宿命?!好几次遛狗,穿过紫荆林,她心旌搖曳,直想扑过去,紧紧拥抱何小刚,用肢体美妙无声的语言,在蓝天白云下,在冬日的和风里与他交谈。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搔动,刻不容缓,要见他。她抓起手机给何小刚发了一条微信:忙着?过来!

何小刚来到朱莎莎家门口,房门虚掩,他推门站立客厅,“咦”的一声:“人呢?”“在这儿呢。”耳边传来朱莎莎清脆的声音。何小刚诧异,他从来没进过她的“闺房”。他忐忑,脚步迟钝。那房间的墙面浅绿柔和,午后斑驳的阳光在墙上移步。乳白色百叶窗下的大床上,朱莎莎身着白色真丝印有暗花的宽袖衬衫,肩披羊毛大披巾,靠在床栏上,她伸出白皙柔软的小手拍拍床沿:“坐啊。”何小刚哪敢,惶惑不解地坐在一边的皮椅上。朱莎莎口吻神秘又调皮:“请你来朗读一首诗,只有你读,才能读出味道,读出感情!”

何小刚:“是吗?你普通话标准,我一口湖南腔,老土!”

“我就是喜欢听你的湖南腔!”

“诗在哪?”

“打开电脑。”

“美人电脑,隐私满满,不可乱动。”

“授你这权!”

“受不起。”

“我说受得起就受得起!”

何小刚打开桌上的电脑,点击着,全神贯注地瞧着,嘴角绽放笑意。

“你在笑话我?我不像你,能写出穿透人生迷雾的金句!”

“你太抬举我了,我有那么好?”

“你就有那么好!你是神,你是菩萨,你是我心中的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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