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帅
艺术就其形象的审美方式而言,可划分为“视觉艺术”“听觉艺术”和“视听艺术”。三者相互借鉴、彼此渗透、共同发展,构成了我们觉知的完整世界。而中国书法作为中华传统美学的瑰宝,与中国最古老的乐器——“琴”,无疑是对视觉与听觉艺术的完美呈现。晋代王羲之书法作品《兰亭序》又称《兰亭雅集》《兰亭诗序》《临河序》《禊序》等,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奇迹,千百年来无人企及,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块丰碑。而距今已久的琴曲《汉宫秋》又名《汉宫秋月》[注]《春草堂琴谱》《琴谱谐声》等谱本中,名为《汉宫秋》的曲谱,都在解题中称“此《汉宫秋月》删本”。,以其超越旋律之外的幽幽神韵,让人领略到中国传统音乐的玄妙精深。本文将借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与承载中国民族精神的琴曲《汉宫秋》,从中国书法与传统音乐之间有形与无形的交织,韵律与节奏的融合,色彩与声音的转换,人文精神的共通,探寻中国书法与传统音乐的艺术共通性,体味二者之间深邃、悠远的想象空间。
书法,作为有形有相的视觉艺术,在长短、粗细、曲直、刚柔的线条中作用于人的视觉感官;音乐,作为无形无相的听觉艺术以旋律的延展、声调的变化、节奏的运动作用于人的听觉感官。而当书法以诗歌的方式书写于纸张之上,音乐以乐谱为载体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怎能用有形或无形一语概之?
唐代冯承素等人临摹的《兰亭序》,高24.5厘米,长69.9厘米,全篇三百二十四个字,笔落潇洒、古朴大气、点画流转,行云流水、涂涂抹抹间渗透着自然之美。全篇以一种生命本真的情态,呈现出书法艺术无尽的生命力及流动的音乐美感。《兰亭序》是兰亭之会,众人饮酒作诗,王羲之酒酣兴起所做之序。通篇字与内容一气呵成,前文绘景、后文抒情、相互铺垫、互为补充,从中我们不光能领略书法的章法与气势,同时能感受到诗文的意境与韵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胜,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至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从前后两句诗文,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书写时情绪的跌宕起伏。若吟诵之,前者定是壮阔激荡、语音洪亮,充满向往,后者必转而幽然暗淡、语音低沉、陷入沉思。这种主观情感的自然表露正是心灵与艺术的和鸣,是人的艺术审美与精神境界的综合表现。《兰亭序》将诗书的灵性与情趣得到了丰富的展现,无愧书、文合璧之佳作。如此说来书法又岂能称之为有形无声的艺术?
图1
书法看似无声,却在向背、曲直、浓淡、润燥间,以其精微的笔墨将人的生命精神跃然于纸,浑然天成。音乐虽本无形,却能随着时间、随着人头脑中的遐想,将流动着的画面用属于它们自己的方式凝结于纸张之上,流传于世。它们之间具有形而上的释怀与超脱,同时也具有形而下的一致与共通,在君子文人生命精神的参与下展现出中国文化的博大与精深。
中国书法的是由点、横、直、撇、捺、抅、挑、折八种笔画以线条不同的组合方式构成的,如同音乐中do、re、mi、fa、sol、la、si七个音符,通过时值与节拍的变化组合,形成旋律的基本形态。书法作品中对于线条的轻重、粗细、浓淡、干湿、长短、曲直、方圆的处理,也如同音乐中的韵律,在张弛、徐急、疏密、虚实中富于艺术强大的表现力。
书法最关键的就是变化。字形线条、整体布局的千变万化所体现出的节奏,是书法艺术最本质的特征。王羲之《书论》曰:“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折,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谓之书”。《兰亭序》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羲之对于每个字部件之间的大小、纵横、偏正运用之精妙。整篇看来错落有致、丰富多变,仅一个“之”字变转重出20次,竟无一字体态相同,体现出书法艺术变幻莫测、玩味意趣、相辅相成的节奏美感。书法也是空间的艺术。大小字的配合,扁长的变化,点与线的顿挫连贯,字里行间的远近宽窄,轴线与重心的纵横错位,千变万化的笔墨线条呈现出的空间布白,展现了书法的神韵。如第一行中的“癸”“丑”二字显然比较扁、小,字与字间也很紧凑,紧接着的“暮”“春”二字又写的较大、较长、字间也较舒展(见图2)。第六行中“坐”与“虽”二字中轴线的倾斜、倚侧使整个一行形成了一种曲线变化(见图3)。这种独特的布白处理,令人感受到书写节奏、韵律的变化、形成了音乐般的抑扬、起伏。再如第一行的“岁”、第三行的“群”“毕”、第七行的“觞”字、第十四行的“同”字等,不经意的破锋留白,却使得此类字动感十足、意韵丰富(见图4)。 “棋有眼则活、诗有眼则灵、字有眼则有神”,书法中的留白便是其画龙点睛之处、是书法神韵之所在,使书法作品整体上形成了强烈的空间对比和节奏变化。王羲之这种独特的留白技术风格,造就了其不可替代的书圣地位。董其昌说:晋人书取韵,唐仁书取法,宋仁书取意。即:看一字时要将法,看一行字时要讲意,看一幅字时要讲韵。观赏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们不光能看到每一字的结构和笔意,或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前后照顾和关联,更能感受到全幅字起伏不断、一气呵成的韵律和气势。
图2 图3
图4
“韵”是中国艺术最具代表性的审美范畴之一。“非声不言韵”(范温)[注]范温(生卒年不详),字元实,华阳(今四川双流)人。名臣范祖禹幼子。著《潜溪诗眼》,是宋代比较有影响的诗话之一。, “韵”最早为音乐之术语,既含节奏之意,又具虚灵动荡之味。而这里的“节奏”并不如西洋音乐中的整齐规则。在古琴减字谱中并未有明确的节奏标识,它是琴者通过曲谱音位、弦序、指法、虚实音分、徽位、散、泛、按音的区别及谱面标注的文字和符号,融入自己的感悟和审美的再创造,是蕴含了东方美学中独特的“意”“味”“气”的韵律之美。例如,最能体现古琴韵律的“走手音”。古琴因其琴弦长、振幅大、振动时间久,故而可在右手弹出一音后,左手按弦的手指向上、向下,或上下滑动数个音位,形成音程变化。它使弹拨乐点状的声响连成委婉的线条,并产生了古琴特有的深幽之感。从《五知斋琴谱》的《汉宫秋月》曲谱中可以看到“吟”“猱”“撞”“上”“下”“进”“复”等标注,当然除“上”“下”外是取汉字全部,剩下的都是取其偏旁或局部。这些都是“走手音”的演奏方法,是音乐中韵律的重要体现。
98小节的顿音,似心动一般;100小节第一拍的捂音,如哽咽抽泣。
这一提、一顿、一揉、一捂,不正如古琴的吟、猱、撞、打,使一个个苍白的音符连结成凄婉缠绵的故事。每一个乐句都变成了动情的话语,每一个休止都成了无声的哭泣。虚实的变化,刚柔的结合,收放的分寸,真正成为演奏者心中的诉说。
中国的绘画、书法谓之节奏皆借自音乐之“韵”。“韵”意味着生命的律动与中国文化的内在精神。古琴最具空灵之美,它体现了中国音乐在精神上对于虚无、求同的追求。“无中见有”“虚中见实”,表现在中国音乐与书画上,形成了特有的“音”外之“味”“画”外之“意”。“留白”也成为“此处无声胜有声”的中国文化的独特审美方式。
音乐本无色、书法亦无声。然而,在艺术中色彩与声音的通识是历久存在的现象。书法虽只有黑白双色,但墨色笔法变化繁多。有焦墨、重墨、浓墨、淡墨、轻墨,枯笔、干笔、渴笔、润笔、湿笔等,这些技法使书法在色彩上不失表现、颇具声音之美感,而音乐亦可在清浊、徐急、刚柔、明暗、长短间品味笔墨色彩之变幻。
《兰亭序》笔法“黑色的润燥浓淡、锋芒的牵丝映帘”[1],遒媚劲健,生动欲舞。在王羲之的书法中,我们可以通过粗细笔画的对比,浓墨、淡墨的映衬,以及枯笔、润笔的交融,感受到笔墨产生的神奇的色彩变化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第三行中的“少”“长”,第十一行中的“俯”“仰”。原本的这对反义字,在王羲之的笔下通过浓墨、淡漠与粗笔、细笔的处理,使之在色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见图5)。再看二十一行。仅一个“每”字,笔墨间浓淡交织,呼之欲出,生动活泼,令人叫绝(见图6)。在第十五行“怏然自足”四字中,显然“怏”“然”二字形成枯笔之墨色,“自”“足”二字则看上去较为湿润、流畅(见图7)。笔墨间,燥润相应、枯湿相连,墨色变化自然沉稳,不仅对文字内容起到了很好的映衬作用,也似乎令我们看到了书者丰富的内心情感。
墨色与笔法的复杂性、丰富性、多变性是书法艺术美感的源泉,它极大地增强了书法的活力和感染力,让我们在黑白两色间感受到声音的交织变化与色彩的绚丽多姿。
图5 图6 图7
在中国传统音乐中,每件乐器的音域、音质、音色都具有其个性的表现,而音色是其最重要的方面。古琴的音色大致可归为三类:散音、按音与泛音。“散音”即空弦,声音明亮空旷、共鸣性强;“按音”即左手按弦弹奏之音,声音结实厚重,加之上一节提到的右手“走手音”,赋予音乐丰富的表现力;“泛音”听起来清脆、晶莹、透亮,适合表现轻松活泼的曲调。这三种音色经常组合使用,来展现音乐丰富的声音色彩。如琴曲《汉宫秋月》第一段第一、二小节,连续出现的7次“mi”音,就分别运用了“散音”“按音”“打圆”“散音”的演奏技法,使声音发生了丰富的色彩变化(见图8)。《真传正宗琴谱》原题解说琴曲《汉宫秋月》,“夫以宫闱淑女,当此秋夜,其愀然抑郁之怀,殆与时俱集,不胜凄惨。”“吟”“猱”间,轻清与厚重、韵致与古劲、无奈与哀叹交织变化,婉转悱恻,岂不叹其色彩之绝妙!
图8
民族音乐在传承和发展过程中,会因时间、地域及流派的不同产生变化。即使是同一曲名的乐曲,由于乐器的不同、民俗的不同及审美需求的不同,在流传过程中发生音乐色彩基调上的变化。“宫怨”题材,在中国音乐文化历史长河中是具有典型性的。现今,古琴、二胡、琵琶、古筝、高胡等乐器都存有《汉宫秋月》同名曲。而笔者在梳理中发现,无论是琴曲《汉宫秋月》、琵琶《汉宫秋月》、还是二胡曲中的《汉宫秋月》,所体现的均为哀怨、暗淡、无光的基调,表达的都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炉坐到明”的感伤。而高胡演奏的《汉宫秋月》,虽源自《瀛州古调》琵琶谱《汉宫秋月》第一段,却因受到当时社会功利性、商业性倾向的影响,迎合广大听众的审美心理,将《汉宫秋月》富于古典意蕴的名字,改为了《三潭印月》这样现实性的标题。所表达的意境由原本重在刻画人物内心的哀怨,倾向为绘景的南方情调。音调变得轻快流动,音乐的色彩也随之明亮起来。
色彩与声音带给人的感受既相似又相通,我们习惯在声音中看到色彩的多姿,也习惯在色彩中寻求声音的美好。他们二者异质而同构、相异而相通,彼此融合、相互映发,只待用心感受便能体悟到“耳中见色,眼里闻声”的妙处。
提到中国传统艺术,不得不提到中国的文人艺术。提到中国文人艺术,不得不探寻其人文精神之所在。人文精神,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人文传统。可以说,中国文化的精神就是人文精神。音乐和书法都有着深厚的文人情结,在中国人的眼里“琴棋书画”是只有文人才会做的风雅之事。
人文精神,是中国书法艺术美学精神形成的重要因素。正是有了人“言志抒情”的审美要求,才有了书体自身从繁到简,吐故纳新呈现的多姿风貌。人文精神是中国书法与传统音乐构成艺术共通性的核心要素,其实质是人性的体现。人们在艺术作品中感受到的生命力,便是与之内部生命律动和情感协调时的一种体验。“笔情、墨情皆以人之性为本也”[2],是品德、操行、品性、品藻的呈现,是书者心灵世界的自然表达,是审美情感的抒发和体现。笔锋的起收、提案、转折、顿挫、藏露、收展皆为书者内心情感之表露。如许绍满先生所说《兰亭序》之所以技巧高超,正是因为“稿图窜之余,初不用意,而笔落潇洒,自由天然奇趣”,传说王羲之“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体现出人类情感的不可复制性。
琴曲《汉宫秋月》,最早见于明万历年间(1589年左右)杨抡收录的《真传正宗琴谱》,在1609年出版的续集《伯牙心法》中,杨抡再次收录此曲,并由原来的正调、羽音十段增至十六段谱。与杨抡同时,在晚明宦官张进朝辑录的《玉梧琴谱》(1589)中,也有《汉宫秋》一曲,为羽音九段谱。从今人对现存琴曲《汉宫秋》或《汉宫秋月》统计情况看,既有十段、十六段的,又有八、九、十一、十二、十七段的。变化之多、版本之繁,可见琴家在演奏中所赋予的个人独特的艺术审美和心灵感知。
琴,自古以来就为文人情有独钟。它承载着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内涵,从徐上瀛24况中的“淡、味、妙、趣、韵、神、意、静”就可以体会到,古琴对于音乐的审美追求并不在写实而在于会意。“乐不在声……兴不在音”[注]明徽恭王厚爝的《风宣玄品·鼓琴训论》:“德不在手而在心,乐不在声而在道,兴不在音而在趣。而自然可以感天地之和,可以合神明之德。”,“鼓琴者心超物外”(苏璟),弹琴不光要“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更重要的是“音从意转,意先乎音,音随乎意……”。“所以需留一、二分韵,取不尽处便作后句,谓之意有余”(则全和尚)。而“知其意则知其趣、知其趣则知其乐”(杨正表)。可见,古琴所表现的是超越音乐之外的,以得意为主的无声之妙、弦外之音。而这弦外之音恰恰来自于中国文人对“情”的独特审美。中国传统艺术中的“情”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之情,是“情不可恣,欲不可极”(嵇康)之情,是“乐极则忧,乐声则流”之情。它是克制的、收敛的、含蓄的、隐忍的。[3]一曲《汉宫秋月》,手指间“劈”“托”“打”“摘”“吟”“猱”“淖”“注”,音乐中以情带声、含而不露、轻而不燥、弱而不温、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怨而不怒、忧而不伤、以强带弱、以弱带强、虚实结合、游刃有余,如笔痕墨韵,生动地描绘出古代宫廷妇女的哀怨之情,创造了地道的中国传统音乐之美,体现了中国文人蕴藏的精神气质。
然而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谈到人文精神,我们必须要说到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哲学思想——“天人合一”即人和自然、主体与客体的融合。书法创作讲究“人书合一”、古琴演奏讲究“人乐相通”,二者都是以人的自然本性为核心,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兰亭序》《汉宫秋月》皆为借景抒情之作。王羲之写时《兰亭序》“天气晴朗,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人是“一觞一咏,畅述幽怀”,故在其文章、笔法中能感受一种怡然自得、不疾不厉的心境意韵。而聆听琴曲《汉宫秋月》,我们确实能感受到是曲韵多声少,旋律跌宕,吟猱细腻,与“夫以宫闱淑女,当此秋夜,其愀然抑郁之怀,殆与时俱集,不胜凄惨”[注]《真传正宗琴谱》原题解说琴曲《汉宫秋月》。的乐曲意蕴不谋而合,也使人琴之间达到了浑然天成的艺术高度和精神境界。
中国书法与传统音乐有着共同的文化渊源和文化依托,是弘扬人文精神最好的载体之一。它展现了中国文化“尊天、远神、重人”的文化取向,体现了人在理想、道德、情操、信念、审美、价值等方面的精神追求。中国传统艺术需要人文精神的滋养,人文精神就是传统艺术的灵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