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蕊,姚祎,张远兵
(1.安徽科技学院 建筑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2.安徽科技学院 农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孝”的观念是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的基本范畴,是个体道德修养的终极目标。《礼记》“中庸篇”记载: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1],古代“厚葬”、“祭祀”等习俗即是这种传统孝道文化的体现。“孝”的观念作为一种文化道德传统,已植根于中华民族精神的基因中,不仅是劳动人民的行为准则,也历代统治阶级的自觉尊崇。
中国古代帝王为彰显“孝”之美德,常在皇家陵寝中陈设石像生等石雕石刻。在全国现存31处帝陵(含唐、宋、明、清代)石雕石刻中,明皇陵石像生的数量最多、形态最丰富,其精湛的石雕石刻艺术在古建筑史上独树一帜。明皇陵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蕴含着丰富的“孝道”文化。
明皇陵位于安徽省凤阳县城南7 km处,是明代最早的皇家陵墓,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明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竣工。《明太祖实录》记载:明皇陵在朱元璋为吴王时已经开始修建。洪武二年(1369年)二月诏立皇陵碑。洪武八年(1375年),筑皇陵城。
明皇陵规模宏大,占地约16 km2。《凤阳新书》载:“皇城一座,砖磊,高二丈,周七十五丈五尺,红土泥饬。正殿九间,丹陛三级,黄琉璃,青碧绘彩。金门五间,左右庑各十一间,燎炉一座,角门左右二座,后红门五座,碑亭左右二座,御桥五座,跨金水河,华表并石人石兽共三十六对”,皇城之外的砖城“高二丈,周六里一百一十八步,开四门,俱有楼。城楼四门四座,五间重檐”,砖城外的土城“周二十八里……,神路长三里,旁植松柏,路达都城”。
明皇陵坐南朝北(稍偏东),总体布局为“三套方城”(见图1)。从内到外分别设有皇城、砖城和土城,形制规划按“前朝后寝”制度设计,所有建筑对称排列。由北向南进入土城正红门,建筑依次为红桥、棂星门、砖城明楼、神道、御桥、皇城金门、皇堂、皇城后红门、坟丘、砖城南明楼、土城南门,形成一条长约3.4 km中轴线。中轴线两侧建有东角门和西角门,左右两排石像生,皇陵碑和无字碑,东庑和西庑,东明楼和西明楼,东门和西门。
明代丧葬石雕石刻具有严格的等级规定。《明史》卷六〇《丧葬之制》中对石刻种类有如下记载:坟茔之制……五年重定。功臣殁后封王……石人四,文武各二,石虎、羊、马、石望柱各二……一品、二品石人二,文武各一,虎、羊、马、望柱各二。三品四品无石人,五品无石虎,六品以下无。
图1 明皇陵原貌图
明皇陵虽非帝王陵寝,但与南京明孝陵和北京明十三陵为同一制度,“宫阙殿宇、壮丽森严”。神道沿中轴线延展,两旁成对排列石像生群和石雕望柱等,从北朝南分别有麒麟、狮、望柱、马及控马官、虎、羊、文臣、武将、内侍等共32对(见图2)。
图2 明皇陵神道鸟瞰图
明皇陵虽屡遭战乱破坏,地面建筑现已基本无存,但石像生等石雕石刻保存相对完好。皇陵石雕石刻内容十分丰富,有石人、石兽、望柱、石桥、石碑等,其数量众多、造型生动、刻工精细,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明皇陵石刻人物共10对,包括马官及控马者四对,文臣、武将、内侍各两对(见图3)。马官及控马者的顺序为第十三、十五、十六、十八对,其中第十五的控马者与第十四的马为连体雕刻。四对马官右手内、左手外,双手相叠、半握于胸前,作恭敬状。
文臣石刻为第二十七、二十八对,武将为第二十九、三十对。文臣持笏、捧于胸前,须如钢丝、根根清晰。武将拄剑、按于腹下,威武刚强,气势逼人。文臣武将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双手叠加。第三十一、三十二对为内侍,双手拢于袖内,两袖连成一体,拱于胸腹间,姿态温和,似在静候旨令[2]。
图3 明皇陵石人雕刻(部分)
明皇陵动物石刻共20对,5个类别,其中麒麟2对、石狮8对、石马2对、石虎4对、石羊4对[3](见图4)。麒麟居神道起始位置,双目圆睁,鼻角上扬,启唇闭齿,动静统一。第一对迈小步,昂首向前,姿态优雅,第二对静态站立,双足平行,蓄势待发。
第三至第十对为石狮,皆为坐姿,造型流畅、姿态威武,前胸后臀饱满结实,头眼平视,双唇微启,鼻梁隆直,脸部凹凸分明、立体感强烈。第十四对和第十七对为石马,俱为立姿,前一对石马与控马者由整块石料连体雕刻而成,后一对石马独自站立,连接腹部、腿部与底座的石料上雕刻有祥云图案。
第十九至第二十二对为石虎,皆坐姿,造型简洁、曲线流畅,胸肩部粗圆雄壮,腰腹部细窄,充满矫捷、敏锐感。第二十三至第二十六对为石羊,造型以圆为主,细腻光洁,姿势平卧,颈部自然挺直,头眼平视,双耳斜拢向后下方,羊角半圆形弯于耳后,羊尾自然下垂,有温顺感。
图4 明皇陵石兽
明皇陵望柱共2对,分别为石雕第十一和第十二对,位于石兽和石人马之间,造型为八面柱式,面与面间刻浅槽(见图5)。望柱由整块汉白玉石料雕琢而成,从下往上逐渐“收分”,变细变窄,收分增加了望柱的稳定性与美感。
前一对望柱的柱础为三层结构,下端为方形基座,其上为荷叶圆盘,圆盘之上为莲花瓣组成的圆环,莲瓣之上为柱身,柱身雕刻莲花及环形镶边装饰,柱头雕刻为石榴状,石榴体分八面,面上刻有花瓣纹。望柱上端呈三层台阶式,柱顶为半圆雕圆珠,如花蕊吐珠。
后一对望柱整体高度略低于前一对,其柱础部分为二层即方形底座加圆盘,相比前一对缺少了圆盘之上雕刻莲瓣。柱身无纹饰、无图案,柱头为莲座上圆雕桃状宝珠,珠身四面均刻有同样的圆形,圆形内又刻三层弧线。
图5 明皇陵望柱
据明皇陵布局设计,皇陵金水河建有5座石桥。石桥原件今已不存,现有石桥为凤阳县文管部门依据相关文献图本重建而成。石桥横跨“金水河”,桥身设计为单拱结构,桥体由大理石垒砌而成,桥头为浮云抱鼓石,桥面铺设为平整的弧形坡道。
石桥两边设大理石栏杆,左右各十根方形立柱,高约1.5 m,间隔为1.5 m,立柱上端为圆柱体镂空“盘龙、鸣凤”雕刻。立柱之间用石栏杆相连,栏杆上部镂空雕刻云朵、花篮图样,下部用整体大理石雕饰“龙飞、凤舞”图案(见图6)。
图6 明皇陵石桥雕刻
明皇陵神道与金水河的南侧竖立两碑——无字碑与皇陵碑,立于洪武十一年七月,对称于神道两侧,规格形制相同,相距约50 m。明世宗实录卷二一一记载“凤阳守臣修建皇陵祖陵,请御制碑文各一通,一树皇陵右亭,以配太祖宸翰,一镌勒祖陵”。皇陵石碑原设置于皇城之右。后陵园损毁,安徽省文物保护中心重修皇陵时建“碑亭”2座(见图7)。
明皇陵碑分为碑首、碑身、龟趺三部分,通高6.87 m,碑身高3.84 m,宽1.84 m,厚0.59 m;碑首高1.59 m,宽2.15 m,厚0.7 m,龟趺高1.44 m。碑首顶部及两侧浮雕为六条大螭,下部刻有云板,碑额上篆书“大明皇陵之碑”,因碑文为朱元璋亲撰,故称为“御制皇陵碑”[4]。
皇陵碑雕刻有1105字,以楷书竖列成26行,每行56字左右,字径6 cm。朱元璋在碑文中追述了自己身世和戎马生涯,阐明昌运兴盛的道理,以此作子孙训典。碑文虽然言语朴实,但威势浩荡。
图7 明皇陵石碑与碑亭
古代皇家陵寝建设,体现了当时建筑科技、艺术和文化的最高水准,反应了当时社会丧葬制度及古人的宇宙观、生死观、道德观。明代是中国陵寝建设史上的一个辉煌时期,明代16位皇帝,除惠帝朱允炆外都依帝制建造了陵园。
明皇陵不仅有众多的石像生,且有朱元璋亲题的“御制皇陵碑”,其石雕石刻工艺精湛,造型生动、线条刚劲、气势雄浑,是古代大型雕刻艺术精品。同时,明皇陵建筑包含了明代皇帝朱元璋的“孝道”思想及政治伦理思想。
中国古代社会崇尚“天人合一”观念,人们认为一切事物及现象都有一定征兆和涵义,“象”、“言”、“意”具有内在统一性,主体思想可以与客观事物融合,形成“象征涵义”来表达对宇宙世界的理解,这种“象征”手法及应用在中国古代建筑中较为常见。
明皇陵石像生等石雕石刻规划布局,主要继承唐宋规制并“稽古创制”(见表1)。皇陵石雕石刻沿神道两侧对称排列,石像生造型及其配置传承宋陵设计,但省略了北宋帝陵的石象、瑞兽石屏、客使等,石像生排序也有相应调整。
古代帝王在陵寝中陈设石像生等石雕石刻,期望死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如唐陵、宋陵、辽陵、金陵等。明皇陵是朱元璋为父母和兄嫂修建的陵墓,石雕石刻的“象征涵义”不仅与文化传统相关,同时与“孝子皇帝”朱元璋的思想观念分不开。
麒麟,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瑞兽”,是“政治兴旺的象征、圣人神人的标志”[6]。《礼记·礼运第九》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宋书》记:麒麟者,仁兽也。明皇陵石像生群设麒麟,是帝王陵寝雕刻的独创,朱元璋可能借此暗喻父母为德才兼备之人。2对麒麟扬首挺颈,双眉锁目,表情凝重,情绪悲伤,似在悼念陵寝主人。
狮子,兽中之王,是佛教“圣物”,石狮象征佛陀之勇猛无畏,作用是“护法辟邪”[7]。石狮为唐、宋、明、清等各代帝陵必置之物,朱元璋早年出家为僧,受佛教文化影响较深,其在明皇陵设置的石狮数量最多。石狮整齐排列在神道两侧,有强烈的庄严感。
马在传统文化中地位极高,代表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是威严武力、美好吉祥的象征[8]。石马及控马官在皇陵石雕石刻中最为常见,明皇陵的石马与控马官造型设计独特,其中一对马官与石马雕成一体,马官一手叉腰一手举辔,形成一幅动态生活场景,使皇陵石雕石刻的空间艺术更为生动。
表1 唐宋陵墓(部分)和明皇陵石刻种类比较表[5]
石虎,古代王权御用神物,象征“驱除邪恶”。《周礼》:"方相氏〈區攵〉[四庫本為"毆"]罔象,"罔象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9]。墓上树柏,路口致石虎,宋陵将石虎作为必置之物。朱元璋设置石虎,不仅因为传承宋陵传统,而且有皇帝以石虎驱邪、守卫父母陵寝之用意。
石羊,在古代代表“财币”,寓意“吉祥、孝顺”。明皇陵陈列石羊可能取“羊有跪乳之恩”之意,整齐排列的石羊似在跪谢养育之恩,反映了朱元璋称帝后不忘根本,孝顺父母亲人,期盼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富足、吉祥如意。
石人,又名石翁仲,古代帝王陵寝神道旁的石人,代表了帝王仪驾前的文武百官,象征皇帝的威仪。皇帝在陵寝陈设石人,是希望死后能将其富贵权势带入“另一个世界”,有众多文武官员可供驱使。
望柱,又称石柱,或碣、表、标、华表等,主要作用是标明陵寝神道的方位。明皇陵与明祖陵各有2对望柱,其基座荷叶形圆盘、柱身莲花雕饰、柱顶圆雕构件等设计,精雅挺拔,为历代帝陵所仅有,体现了朱元璋对父祖先人圣洁的祝愿。
石桥,古代帝王陵寝建筑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又称“风水桥”,寓意“阻挡障气、回避邪祟”[10]。陵寝石桥主要按风水占卜等“堪舆术数”需求、地形水道走向修建,明皇陵即利用陵寝朝向地势,整合周围水渠为“金水河”,在此基础上修建了石桥。
石碑,一般绍述陵寝主人的功德,在宋朝以前的帝陵中较常见。明皇陵《大明皇陵之碑》和“无字碑”虽未标榜“神功圣德”,但其首开明代帝陵树立碑亭的先例,此后为先皇立碑修亭成为明代帝王传统。
明皇陵石雕石刻彰显了明太祖的“帝王之孝”,也体现了朱元璋的政治伦理思想。虽然朱元璋受佛教文化影响较深,但从明皇陵石雕石刻等来看,其对传统儒家、道家文化“孝道”思想也很重视,并运用“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方法将“孝道”思想与治国理念结合起来。
3.3.1 天人相应,神灵庇佑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英雄人物的产生既有其偶然性,也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但是像朱元璋这样由社会底层人物“逆袭”成为开国皇帝的,不仅在中国古代史上绝无仅有,在世界范围内也极为罕见。
受历史文化环境和认知水平的局限,中国古人流行“天人感应”观念。中国古代的“奉天承运”语句,其首创即为朱元璋[11]。为宣传自己登上皇位是奉“天”的旨意,朱元璋还在明中都城修建了“奉天殿”。其自信“奉天承运”,从明皇陵修建背景可窥一斑。根据洪武二年由翰林侍讲学士危素所撰皇陵碑文记载:
“今富有天下,顾无以惬人子之情,兹欲启坟改葬,虑及泄山川灵气,使体魄不安,益增悲悼。姑积土厚封,势若冈阜,树以名木,列以石人石兽,以备山陵之制”[12]。
可以看出,朱元璋在修建明皇陵时,未像前代帝陵那样修葺地下宫殿墓室、陈设陪葬品,主要担心泄露“山川灵气”,危及王朝统治“根本”,这也说明朱元璋笃信“神灵庇佑”,认为父母陵寝“风水”与王朝帝位相关,尽“孝”与巩固政权相辅相成。
3.3.2 传承孝道,事死如生
“孝”观念是传统儒家伦理范畴,朱元璋尽管没有受过系统的儒家文化教育,但他通过儒学谋士如刘基、宋濂等接受了儒家学说,认为“仲尼之道,广大悠远,与天地并”,其对“孝”的观念有独到认识,提出了“孝者,忠厚恺悌”[16]的论断,认为只有做到孝顺父母,才能进而忠于君、悌于兄、友于弟,这实际上是把“孝”作为最重要的道德规范。
朱元璋幼年失去父母亲人,其“孝道”主要体现在父祖陵寝营建上,最大的特点是侍死如生。从明皇陵规划形制上看,“三套方城”与中都城布局设计相似;从文臣、武将、内侍、石马等石雕石刻配置看,其与现实帝王生活环境一致;从石雕石刻象征意义看,皇陵“石狮、石虎、石羊、望柱”等寓意吉祥,与当时社会流行观念相同。
3.3.3 追封帝号,训示子孙
为弘扬孝道,朱元璋竭尽所能。不仅要求明皇陵营建按照帝王之制设计,石雕石刻类型及配置传承唐宋帝王陵寝的规制,而且追授父母“大明仁祖淳皇帝”、“大明仁祖淳皇后”帝号,并在明皇陵建“享殿”接受子孙及官员祭祀。
为传承孝道,朱元璋亲撰《大明皇陵之碑》以“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并在碑文中以“孝子皇帝”自称。《大明皇陵之碑》不仅为《皇明祖训》编制奠定了基础,而且从此,明代形成了后世帝王为先帝陵寝树碑立传的传统。
3.3.4 三教合一,圆融无碍
明皇陵布局、石雕石刻及图文与“儒、道、释”文化关联紧密。如“麒麟”等瑞兽雕刻根源于儒家“天人感应”学说——儒家将“麒麟、凤凰、龟、龙和白虎”定义为“五灵”,用以表达天意或对人有益的自然现象[13];“石桥”等地理布局设计则与道教的风水堪舆之术相关,“神道”、“石狮”、“望柱”及“莲花”图饰则为佛教圣物。
“儒、道、释”三教文化通过“麒麟、石狮子、莲花”等祥瑞圣物在明皇陵石雕石刻中实现了对立统一,从而圆融无碍地表达了朱元璋对父祖先皇的“忠孝”。其实,朱元璋这种“三教合一”乃至“万物皆为我所用”的思想方法不仅体现在明皇陵石雕石刻文化中,在其治国理政过程中也随处可见,如其将道家思想引入治政,并为《道德经》作独出心裁的解释,从中挖掘治国之略以指导实践[14]。
明皇陵石雕石刻文化反映了元末明初社会经济政治发展的成就,体现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道”的观念及政治伦理思想。“明皇陵”石雕石刻文化内涵丰富,无论是其精湛卓绝的雕刻艺术,还是其蕴含着的深邃的传统文化思想,对研究朱元璋、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以及世界历史建筑文化都具有重要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