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滨
佛狸祠,佛读bi,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名称,自然带几分神秘。不仅是出于探奇访胜的心理,主要还在于自己作品中写进了这地方,本应该叫采风,只是书已出版发行,并且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本,更有必要对实情实景做一次考证。
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他大胜南朝王玄谟的军队后,在山上建起了行宫,后人称之为佛狸祠,以此供奉和纪念。让它名扬后世的倒不是其承载的历史,而是辛弃疾的词《永遇乐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宋大词家登上北固亭,触景生怀,直抒胸臆:“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如见如闻,情景跃然纸上。从百度上搜索,佛狸祠位于南京市六合区瓜埠镇瓜埠山,竟与北固山有百里之遥。我用心规划了寻访的线路,取了个俗名:寻梦之旅。
初冬的江南,依然秋色怡人。乘坐高铁从台州至镇江,须五个来小时,一路上飞驰,感受是那么的酣畅淋漓:遇水犹蛟龙飞渡,逢山若长梭穿游,越原野如追风逐电,过城镇似白驹跃隙。如此体验,相比于诗圣从白帝城至江陵不止快多少,胸头纵然“千树撩人诗兴动”,但怎么也捉摸不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境界,倒是“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背上个双肩包,从镇江站出来,没有随行驴友,倒觉得老来的神气,似有闯荡江湖的豪迈。一辆滴滴出租车已停在我旁边,上车后,司机问去的方向。我告之,去北固山。司机瞥了下我,用提醒的口气:“北固山很小,有什么好玩?镇江有许多比那好玩的地方。”我说:“镇江最值得一看的是北固山。”怕他不理解,我补充,“因为那里能看到京口的历史。”司机似乎明白过来:“对对,那里有历史,镇江是三国东吴都城;鲁肃您知道吗?就是镇江人,北固山有鲁肃墓。”鲁肃并非镇江人,但我说:“是的,山上还有甘露寺,北固亭……”他接着说到吕蒙、程普等东吴名将。一会儿就到了。
北固山扼守长江南岸,处于金山与焦山之间,看去山形不大、海拔不高。在喧嚣的城市与奔流的大江边缘,耸峙起峭壁如屏,古木森森的名胜,算得上风水宝地了。
门口“北固山”是豪放的毛体字;右边围墙上是遒劲的“控楚负吴”榜书,释义为“吴头楚尾,襟山带江”的特殊位置,即处于吴楚之交的长江中下游要冲。景区设施非常配套完善,可见当地推动旅游业发展的不遗余力,但须得购门票入内。
进园上山由双向石砌阶梯直通,将游人引向树木荫翳,山谷清幽的佳境。果然里面游人不多,只是前头几个老人在悠闲逍遥,或许是非节假日的原因。
景区先见东吴大将太史慈的墓道,有个较大的坟围;过去便是鲁肃墓,明显较前面排场,建有仿古的墓碑亭。此类景点我不大兴趣,虽然读《三国演义》时对鲁子敬不乏敬意,或许源于他对诸葛亮的言听计从,促成了孙刘联盟。其实,太史慈那“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更应值得人崇敬!
传说刘备招亲时,贾华带刀斧手埋伏左右,现在看来是那么的通透光明;至卫公铁塔与《望月望乡》诗碑,算走马观花而已。
游廊中段有“天下第一江山”碑亭,史料记载为梁武帝所题,因年久损毁;现碑上刻款是:南宋润州刺史吴琚书,康熙年间镇江府通判程康庄临摹勒石。
处丁字路口,游廊还有一段上山石级;我朝碑亭前方望去:一二百米的石径有两三道拱门:首道拱门,其额刻为“南徐净域”,两旁篆书楹联:“地窄天宽江山雄楚越,沤浮浪卷栋宇自孙吴。”又长知识了:镇江还有个南徐州的别称。
进了第一道拱门,右侧高墙大门额石刻“古甘露禅寺”,说是蜀国大将张飞所书,我忙举手机对焦……该寺大名鼎鼎,曾规模宏大,有五百僧人;现在不过几间开面的佛殿和百来平米的天井,是小寺小庵的模样。寺中廊梁、树杈挂满了许愿的红条,寄予从甘露寺讨取刘玄德与孙尚香一般恩爱的彩头。
过了“江左形胜”等拱门,我径直来到多景楼。这是座仿宋建筑,与岳阳楼、黄鹤楼及台州白云阁类似。筑基于悬崖峭壁,耸立于沿江山巅,边上有繁枝茂叶蔽荫。从下往上仰望,楼顶凌空映日,飞檐拨雾撩云,是那种“高槛危檐势若飞,孤云野水共依依”的情景。“多景楼”匾额题款“禅师有建楼之意故书米芾”,我驻足欣赏,手指比划临摹。
门厅有两位妇女在照管。我进去,愣愣地问:“这是北固楼吗?”她俩摇头,指:“那楼在后面。”我又问:“这楼能上吗?”她们点头,指着鞋套:“得套上,要买十元登楼票。”这并没什么好奇怪,只是上楼的游客稀少。我每上一层,均看上一圈,手机照一遍,尤其是匾额、楹联一块不漏。看去此楼耸入云霄,实际不过三四层高。相传亦叫相婿楼:刘备招亲时,凭天子之相,使吴国太与女儿心悦诚服,弄假成真。但史料记载该楼始建于宋代,相婿说纯属戏说。然骚人志士慕名而至:苏轼、米带、曾巩、陆游、陈亮、刘过等都登过斯楼,留下的感怀诗赋、楹联目不暇接。赵朴初所书东坡《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樽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撚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顶楼观江,天地苍茫。楼门木匾为米芾手笔“天下江山第一楼”:毫端似风云际会,墨韵藏雷霆万钓,势如天马横空,惊若沧海横流!我心不由地颤动:这几个字着实熟悉,奉为法帖之圭臬、匾额之第一,原来挂于此处;听说还与岳阳楼引发“第一楼”之争呢!
从该楼出来,过天桥,一亭临江而立,见亭匾“是岸”,或许提醒人们回头!我不再往前,原路回到“天下第一江山”碑亭,順着游廊拾级而上,进入山顶围墙拱门。右边壁碑“宏开鹫岭”,称得上巨书,有国清寺“隋代古刹”那么大,每字一两米见方,为米芾后世孙米万钟所题,古人没有放大条件,其笔或有拖把大小方能写成。左前方是半亭碑,为乾隆御笔,步苏东坡韵:“江晓风始息,山芳春未阑,江山有佳致,助我寻清欢……”刻得密密麻麻。
祭江亭立于山崖之巅,斗拱飞角,四柱玲珑。这里曾上演《甘露寺》剧本的终曲:孙尚香被孙权骗归,孙刘联盟决裂,彝陵大战,刘备败退白帝城,托孤后归西;孙氏悲痛欲绝,在亭上设奠遥祭,而投江殉情。令人扼腕唏嘘!
边上北固楼,临江雄恃,巅峰傲视。其外观造型与多景楼风格相似,加上地势原因,比后者高出一大截,两楼成犄角之势。北门面江,挂双行长联:“峻壁冠崇楼万里江山纵目犹如观米画,雄图开绝顶千秋风月骋怀每欲咏辛词”;横批“天下第一江山”,为孙晓云题匾:不愧为中书协副主席、女中豪杰,书法敦实厚重、端雅清丽。若相比米芾之“第一”,则逊色于奔放逸姿、雄壮气概!
入楼,厅中央一面木雕屏风,工艺精致,典雅雍容;梯前红木牌匾《复建北固楼记》,文言古韵,记载此楼的前世今生;
东壁两幅毛体草书,是辛弃疾怀古词双璧《永遇乐》和《南乡子》,极其罕见,为稀世珍宝。据文字介绍:1957年3月20日,毛泽东乘专机自南京飞往上海,在飞临镇江上空时,即兴书了《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直视其豪情万丈、姿肆纵横、隽永飘逸、力透纸背的墨宝,将词中意蕴情怀挥洒得淋漓尽致、超凡脱俗,让人驻足痴望,心灵震撼!
见人家买了票,套上鞋套,我也跟着上:楼上还有诗文书画展示,阅览传世之作,感受古仁人情怀;我层层凭栏眺望: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给人以凌空飞翔之感、君临天下之势。当年梁武王为之动容,写下“天下第一江山”;古人登斯楼诗词车载斗量,沈约一绝供鉴赏:“六代旧山川,兴亡几百年。繁华今寂寞,朝市昔喧阗。夜月琉璃水,春风柳色天。伤时为怀古,垂泪国门前。”
纵观此处:坐拥着山水,守望着吴楚,诉说着古今,点缀着城廓;夕阳散发出烂漫,江风吹拂起烟岚,汽笛代替了樯帆,站亭淘汰了埠头;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生长,桥梁立交似彩虹向天际伸延。然而,沃野在收缩,水源在蒸发,江湖改变了颜色,阡陌越发来得拥堵,成年不再为五谷丰登喜庆,孩子数着指头等候圣诞老人的驾临!或许只是金山、焦山依旧,像兄弟近邻,亿万年来不离不弃。
此时,我方明白:“北固楼”也好,“多景楼”也罢,登上山巅,极目远眺,即使一楼一楼登、一层一层上,能不能“穷千里目”,并非在于“更上一层”,还关系周围有否阻挡视线。难怪辛弃疾将“北固亭”与“北固楼”浑搭,或许那时站到北固山上便一览众山小,可举目千里。眼下高层建筑拔地而起,挡住这边,遮住那向,就是再上几层、十几层,未必有古人那么放眼乾坤,也不难理解今人为何做不出李白、王之涣诗的原因了!
我从正门出来,回望这座雄伟的华夏名楼,发现斗拱檐下的竖匾“北固楼”,落款:毛泽东!我情绪再次起伏:历史文化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多么的重要!
本来还有溜马涧、凤凰池、试剑石等景点,我更心急于佛狸祠,就从《望月望乡》诗碑处下山,绕过东边绿道,回到入口处,发现这只是个侧门。也许此游才有不同于他人的感受和领悟!
红日西沉送风凉,整裝待发扬州路。我在等车,口吟一绝:
孙刘烽火尽烟消,
北固楼看千古潮。
永遇乐多悲壮志,
佛狸祠中见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