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端溪书院祭祀及其文化价值

2019-06-20 03:53张意柳
岭南文史 2019年1期
关键词:肇庆书院

张意柳

书院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化组织、教育机构。中国书院始于唐代,发展于五代,繁荣于宋代,延续起伏于元、明、清,最终废改于清末。书院教育持续一千多年,在中国教育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与独特的历史地位。广东省肇庆市的书院始于宋,发展于明,极盛于清。乾隆时期,书院发展最盛。到清代后期,珠江流域经济快速发展,作为珠江流域主干的西江流域经济也得到了长足发展,书院剧增。位于西江干流中下游的肇庆曾是明清时期两广总督府驻地,是两广的文化教育中心。两广总督府常驻肇庆始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两广提督吴桂芳将总督府从广西梧州迁至肇庆,终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两广总督策楞将总督府从肇庆迁广州,前后通计约182年。两广总督府在此期间也曾几度短暂移驻梧州、广州等地,实际驻肇时间不足182年。据刘利平教授研究,明清两广总督(含广东总督)实际驻肇庆的时间应为153年。[1]可见肇庆的地理位置、政治格局、军事地位等方面在明清国家统治与治理中具有重要地位。

据史料记载,宋代肇庆地区书院有4所,元代肇庆书院冷落;明代肇庆有书院25所;清代肇庆书院发展到73所。著名的端溪书院在明万历元年(1573)创办,初创时入学的有两广学子,曾一度改名为天章书院,后又复名端溪书院,清初已成为岭南学术研究中心。雍正十一年(1733),端溪书院成为朝廷指定的省府书院,是西江流域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教育机构,是岭南文化教育的中坚。

书院具有祭祀、讲学、藏书等多重功能的社会组织。祭祀是书院的主要功能之一,是中国古代书院规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清代,端溪书院根据儒学发展的文化性、时代性及岭南地方特色思想学风、学术倾向、学术流派来调整祭祀的谱系人物,对儒学的精神内核、价值体系进行再建构、再完善。通过祭祀各类对象,对士人进行儒学精神、伦理道德、学术风气、功名意识等的熏陶与教化,使两广区域士人个体知识追求与儒学人格的发展与完善结合起来,儒学文化价值观念由书院逐渐向两广区域社会辐射,产生文化整合力,形成文化导向与社会控制作用。

一、端溪书院历史演变

端溪书院由佥事李材于明万历元年(1573)创建,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止,前后共332年。据清道光修《肇庆府志》记载:“端溪书院在高要县学宫西,故鼓铸局址,旧在县署东。明佥事李材建,后为岭西道署,又改督标中军副将署。今移建之万寿宫是其故址。”[2]端溪书院初创时与明代中后期其他书院一样,具有自由讲学、自主追求的书院精神。至清初,统治者担心书院聚徒讲学、论学议政、结党滋事,对书院采取抑制政策,后见书院也注重科举考试,使士子皆埋头窗下以取得功名为实务,转而又采取支持态度。[3]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两广总督赵宏灿在肇庆铸钱局旧址(今肇庆中学)复办书院,取名“天章”,为总督课士之所,选招两广之士肄业其中。[4]雍正十一年(1733),皇帝颁布上谕,大力支持建立省府书院,各赐帑金一千两:“直隶曰莲池……广东曰天章、曰粤秀”。天章(端溪)书院被确定为省级书院,还排名在粤秀书院之前,是当时广东受朝廷资助的最大书院。清代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夫旧章遗泽,非志不传,矧端溪书院肇自有明,建设最久。两粤之士,皆可就学,规模最宏。”[5]端溪书院由佥事李材创建于明万历元年(1573),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由督粮道蒋伊创建的羊城书院,清康熙四十九年由总督赵宏灿、巡抚范时崇、满丕及诸官捐建的粤秀书院,清乾隆二十二年由盐运司范时纪及商人联合创建的越华书院并称为广东四大书院。在四大书院中,端溪书院历史最久,又是朝廷指定的省府书院,是两广的学术中心所在,在省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素有“岭南第一学府”之称。

端溪书院何时由“天章”恢复“端溪”之名,笔者查清道光间屠英所修《肇庆府志》:“书院何时复端溪之名,诸志缺载。高要新志以为,意即雍正十年(1732)所改。但考是年,制府郝玉麟碑记仍题天章书院。乾隆十七年(1752)全祖望《帖经小课题辞》署衔亦云天章山长。至乾隆二十二年山长何梦瑶记,始称端溪书院。乾隆二十四年修府志,遂直标端溪书院,不复有天章之目。然则复端溪之名殆在二十二年重修时欤。”[6]文献中推测恢复“端溪”之名大概在乾隆二十二年,但不能确定就是这一年。又查清宣统间修《高要县志》记载:“雍正十年(1732),总督郝玉麟重修尚称天章书院,而马尔泰跋乾隆三年《御稻诗》已称端溪,则端溪之名乾隆初当已复,旧志续稿云,意即雍正十年所改,府志又疑为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时始改,说均未核。”[7]可见,关于天章书院复称端溪书院的年份,在宣统前已出现两种说法:说是乾隆初年,另一说法是乾隆二十二年。那么端溪书院到底何时复名?清代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载:“李光廷《宛湄书屋文钞·景贤堂先贤赞》云,改名端溪在乾隆初年。马尔泰《御稻诗跋》可考,跋在乾隆三年,已称端溪书院。则十七年全谢山《帖经小课题辞》犹自署天章山长者,特行文之雅称耳。杭堇浦与全视望同时来粤,有《登端溪书院天章阁望州衙后园诗》亦可证端溪之名已复在先。府志疑为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时始改,其说未核,今不从。”[8]由此可以确定,端溪书院复名是在清乾隆初,而不是乾隆二十二年。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肇庆历史上第一所书院——星岩书院并入端溪书院,包括经费、书籍等。清光绪二十七年,皇帝一纸诏令(《改书院为学堂谕》)。宣告废止书院,将全国书院改为大、中、小三级学堂。此后,全国书院陆续转型、改制,使书院由古代迈向近现代的学堂、学校,继而与近代学制中的高等、中等、初等教育接通,成为近现代教育的基础。光绪三十一年,应皇帝诏令,广肇罗道蒋式芬、肇庆知府多龄在端溪书院旧址创办学堂,端溪书院改制为肇庆府中学堂(今肇庆中学前身),有学生四班,学制五年,成为肇庆地区最早的公立中学。至此,端溪书院退出了岭南文化教育机构的历史舞台。

二、端溪书院祭祀活动

祭祀是传统书院的一个标志性特征。书院既要实现学统的知识系统的传承,又要实现道统的生命之间心传与神传为核心价值的智慧的传承,主要通过祭祀这一形式,达到道统与学统的统一。

书院举行祭祀具体表现为陈设供品、举行仪式,向祖先、神灵等崇拜对象行礼,表示尊崇并祈求护佑。早在宋初,书院就已存在祭祀活动。[9]之后书院的祭祀活动越来越普遍,书院逐渐建立释奠制度。至元代,书院都有专门空间用于祭祀,书院有祠宇也成通行制度。[10]书院祭祀成为书院规制中越来越重要的内容。清人戴钧衡说:“今天下郡县莫不有书院,亦莫不有崇祀之典。”[11]可见书院祭祀是遵从朝廷之制所进行的重要文化活动。

书院祭祀礼主要包括释菜和释奠,两者都属学礼范畴。释菜,也称舍菜,是古代读书人入学时以苹蘩之属祭祀先圣先师的一种礼节。释奠即陈设酒食以奠祭先圣先师之典礼。释菜礼轻,一般用蔬食菜羹即可,而释奠隆重,都要杀牲畜供奉。在具体操作释菜、释奠礼时,书院可根据本院的具体情况加以变通,祭祀具体细节、具体时间安排、祭祀的对象选择等方面,由书院自己制订。端溪书院的释奠礼非常隆重,规定有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仪式。从端溪书院院长朱一新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所订的《端溪书院释奠仪》[12]可以看出,释奠时间为“岁春秋仲月次丁”,释奠仪详尽地列出时日、斋戒、陈设、省馔、行事等内容及礼仪中礼官、礼器、方位、仪节等各环节内容。

正祭前准备:祭祀场地的选择与布置、祭祀物品、斋戒、习仪、眡牲、上香、眡割、刲牲、入庙、陈设、典器等。祭祀前的斋戒目的是培养祭祀者的敬畏虔诚的心境,以表达对祭祀对象的景仰。前期一日习仪,要反复斟酌礼仪。有三年之丧者不与祭。祭之日天刚亮,主祭者(院长)、陪祭者(监院)、诸生与祭者、执事者、庖人等都各就各位。

工作人员安排:司祝一人、司香二人、司帛一人、司爵二人、司洗一人、司馔二人、典器二人、典仪一人、引赞一人。工作人员各司其责。

正祭环节包括执事者各司其事:主祭者就位;迎神;奠帛,行初献礼;宣祝文;行亚献礼;行终献礼;彻馔;送神;奉祀帛,送燎。祭祀当日主祭者、陪祭者、参祭生员、地方百姓等都到场参加庄重、复杂而有震慑力的祭祀仪式和过程,所有人在祭礼中极尽诚意,非常虔敬。

祭祀礼成后诸生到教忠堂北面序立,诸生三揖,院长、监院答揖,诸生再相揖,各退,食时馂饮,归胙等。

在释奠仪式中所创作的祭文、祝文、拜谒先圣先师等所作的告文等,都属祭文性质。祭文具有文学性,其文学色彩与抒情意向鲜明,字里行间都是真情诚意的致告,产生以文化人的效果。在歌功颂德中包含着丰富的政治意蕴、道德选择、价值导向、学术风尚等元素。

端溪书院重祀向学,每年按惯例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通过祭祀中威仪环境的熏陶、仪式的即时感化、榜样的教育力量、祭文的引导作用、道德的教化作用等共同影响,使士人肃然起敬,尊师重道,尚贤崇德,明确奋斗的方向并产生一种强烈的社会担当意识。端溪书院祭祀是一种感性教育、榜样教育、道德教育,也是一种展礼、学礼的表现。也有些人片面地认为祭祀只是宗教活动。笔者认为,不应该单纯从宗教表面看问题,要看到书院祭祀的本质,必须回到教育本身分析。虽然教育活动的起源与宗教关系密不可分,但祭祀只止于一种隆重的展礼形式。活动背后,最终目的是礼治,是教育,是深入人心智神髓的文化影响。

三、端溪书院祭祀的文化价值

清代,岭南文化受到多重文化因素的影响,具有兼容并蓄的特质,这种兼容性表现为文化的多样性。端溪书院在多样文化的影响下,不同文化自由地相互交流与沟通并体现不同的文化价值。具体表现在书院可以自主选择符合本院学术旨趣的祭祀对象,主要有先圣先师、先贤先儒、书院山长、书院创建者、民间各种神灵等。书院选择并确定不同的祭祀对象,目的在于“示以敬道”,也反映了书院多元化认同受祀者的价值。“书院设官,春秋命祀,并遵旧典,非徒尊其人,尊其道也。”由此可见,书院祭祀不仅仅是后人对祭祀对象人格的尊崇与敬仰,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对他们所代表学派学说的至诚尊信,最终尊崇他们所体现的文化价值,让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世代相传。

1.祭祀先圣先师彰显儒学之本

不同的历史时期,先圣先师所指的对象不同。纵观历代各地书院祭祀的先圣先师,并不是固定的对象。据学者李申的研究,在唐初,周公和孔子曾在先圣这一地位上交替,至唐高宗以后,孔子才牢固地占据了先圣的位置。各地书院祭祀的先圣先师,由各书院视具体情况确定,一般专指孔子及其著名的门人、后学。不管选择和确定哪位祭祀对象为先圣先师,其终极目的都是宣扬和维护道统的角度来考虑。周制规定,凡立学,必先祭奠先圣先师。唐太宗时要求各州县均应立孔庙,并在地方州县学校推行祭祀孔子制度。明代,经朝廷颁诏,地方学校每年春秋仲月通祭孔子,书院祭祀孔子是当时的一个重要活动。[13]

端溪书院的祭祀中,先圣先师专指孔子。孔子是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是儒家的象征。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儒学具有强化社会秩序,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是社会实现文化控制的重要力量。孔子的儒学思想依托书院的讲学传授、学术研究、祭祀等活动进行传播与发展。书院是儒家知识分子集聚之地,是儒家文化传播中心,也是儒学发展的基地。儒学以书院为依托而发展,书院也因儒学的繁荣而兴盛。

端溪书院院长冯敏昌曾作《端溪书院率诸生祭圣师文》:“猗欤圣师,元气所钟。道集群圣,统传一中……仰惟圣师,仁临如天。”[14]祭文强调了孔子作为儒学创始人及创办私学的地位,删定六经的贡献,道集群圣的学识,对诗与礼的推行,对士人的教诲,后世对孔子的恭敬慕圣之心。通过祭祀中的执香行供、参拜祭祀、吟诵祭文、顶礼敬仰等多形式、多层次、多方位的深化,实现人与人格神的人神交流,以教育士人尊师、重道、崇圣。端溪书院将孔子推上顶礼膜拜的祭坛,强调了对儒家思想及核心价值观的认同与尊崇。受祭者孔子道冠古今,德参天地,是道德的载体、道统的象征、文化的符号。通过祭祀儒学宗师孔子,提示士人继承道统、接续道统、弘扬圣道。清代统治者也希望书院通过祭祀孔子宣扬守土安民的责任意识,达到长治久安的效果,让道统无形中成为治统工具,形成稳定的政治秩序。

2.祭祀先贤先儒标明学术旨趣

先贤先儒主要指历代著名的儒学大师、著名的官宦及其他历史文化名人。元人黄文仲说:“凡书院,皆为先贤作也。先贤能传先圣之道,以植世教,故师之。先贤之上祀先圣,祖之也;先圣之下祀先贤,宗之也。”端溪书院景贤阁中先圣孔子的左右配以先贤周子、朱子。端溪书院为突出孔子的核心地位,祭祀中孔子左右要以配享或从祀突出其地位。选择配享和从祀对象是由书院自由决定的,但一定是儒家道统和学统中有影响有地位的人物。

院长冯敏昌作《端溪书院始设先儒周子神位告词》:“恭惟元公,道集厥躬……况此端溪,获留宦迹。今兹讲院,尤宜矜式。用设神主,圣师左侧”。[15]端溪书院将周子作为圣师孔子的配享,奉祀于圣师左侧,是对北宋著名哲学家,学术界公认的理学派开山鼻祖、道学宗主、先儒周子理学思想的高度认同与推崇。周子上承孔孟,下起程朱,创立的理学是宋、元、明、清四朝国学。

圣师右侧是朱子,朱子是指朱熹,也称朱文公。宋代著名的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闽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继承了北宋程颢、程颐的理学,完成了客观唯心主义的体系。朱熹是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儒教祭祀,他的理学思想对元、明、清三朝影响很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继孔子后的一人。他创立了书院正式的教育制度,全国书院对朱熹及朱门弟子后学的供祀最为普遍。

据清代赵敬襄《端溪书院志》:“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郡守钱塘吴公绳年于亭后增建后楼,奉祀先贤。先贤楼奉祀,左右各十人。”[16]清乾隆时,先贤楼奉祀中左有陈白沙(陈献章)、李见罗(李材)、陈秉常(陈庸)等,右有黄泰泉(黄佐)、杨复所(杨起元)、湛甘泉(湛若水)等先贤先儒共20人。陈元晖等认为:“书院祭祀的人物,常常标志着书院的学术方向和学风。”[17]端溪书院确立的能继孔子先圣之道并享祀的周子、朱子之后,能代表儒家学派核心人物就是陈献章。他是明儒心学奠基者,发展了宋代陆九渊的理学,其弟子湛若水与王阳明各立门户,并驾齐驱。[18]但端溪书院先贤楼奉祀总牌位中并无浙江余姚人王阳明的名号,总牌位中的20人中除书院创建者李材外,其余都是岭南本土名儒。在历史上,岭南经济文化的发展落后于中原。至清代,随着岭南经济文化的发展,这一落后现象开始改变,清代岭南人不甘于亦步亦趋地追随中原,地域意识渐强,更注重宣扬与传播岭南文化。

明代,儒学实现了由理学向心学的转变,成为儒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陈献章是承先启后之人。章沛认为:陈献章“思想上承宋儒理学的影响,下开明儒心学的先河。”[19]陈献章是明代心学的奠基者,他追求中正的价值观,主张学贵知疑,独立思考,提倡自由开放的学风,创立具有自己特点的“江门学派”(注:基于历史地域划分及其地名来称呼)。江门学派是明代心学发展链条中与王阳明心学不同的另一条心学路线,源出程朱理学,又有别于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后由其弟子湛甘泉集大成的心学思想派别,是岭南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支柱。他的“宗自然”、“贵自得”的思想体系开启了明代心学先河,打破了程朱理学僵化的模式,对整个明代文人精神的取向产生了深刻影响。明万历十三年(1585),当朝为表彰陈白沙在学术上的重大贡献,将陈白沙从祀孔庙,追谥文恭。他的弟子明代大儒、白沙心学传人湛若水更是“生平所至,必建书院以祀陈献章。”[20]

清朝学术兴盛,特别是到清康熙时,大力推行以儒学为代表的文化。梁启超称清朝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黄尊生评价:“岭南在宋元以前,没有什么学术之可言,岭南而能够有一种学问树立起来,实在始于明代,始于理学。而明代理学之柱石,在岭南(其实不止岭南而已),则为陈白沙与湛甘泉两位巨子。……白沙、甘泉,一脉相传,延绵不绝。由明初以至满清中叶以后五六百年间,岭南文化完全呼吸于理学氛围中,而所谓理学,又十之八九为白沙之精神所支配。”[21]陈献章作为广东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大儒,有“广东第一大儒”、“岭南一人”、“岭南儒宗”之誉。他肇始有明一代心学,他的江门学派又称岭南学派,与岭南地域文化之间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理所当然是端溪书院奉祀的岭南本土的首要先儒。

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端溪书院改先贤楼为尊圣阁,阁下为景贤堂。后废景贤堂,复移祀白沙以下二十人于尊圣阁,中仍祀孔子而缺周子、朱子。光绪十三年(1887),院长梁鼎芬易尊圣阁为景贤阁,改祀宋徽国朱文公、明翰林院检讨文恭陈白沙等先贤16人。[22]端溪书院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祭祀的谱系人物有适当的调整,表明不同学派与不同学术倾向学者共同的追求与崇尚。胡适在《书院制史略》中认为:“一时代精神,即于一时代书院所崇祀者足以代表了。” 从端溪书院先贤楼、尊圣阁、景贤阁等奉祀空间所祀对象可以看出,书院尊崇的不仅是儒学宗师及全国著名大儒,更注重发展扎根岭南这块土地上的原生型文化、本根文化的江门学派,标明了自身的学术归宿。

端溪书院祭祀对象的选择是依据其学说渊源确定的,选择与确定书院的祭祀对象,意味着学术思想及学术归宿的选择,也是学派认同、学术追求、学术风尚变迁、时代精神的体现。

3.祭祀杰出山长激励后学之士

书院奉祀在本院的发展史上特别有贡献、有名望、有学行的山长。山长不仅是一所书院主持工作的首脑,更是学术带头人。山长之职自宋元以后便设有,一直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乾隆皇帝专门下诏将山长改为院长。书院聘选的山长由“经明行修,堪为多士模范者”担任。山长必须是道德品质高尚,在学术界与教育界声望很高的名师大儒,绝大多数是获得科举功名的硕学鸿儒,是全国著名的学者,有的亦官亦学。聘请山长主要是看人品、学识、是否科甲出身等。一般有进士、举人等出身资格的限制,也有的不看出身资格,对其年龄、地域问题也无条件限制。如清咸丰十年(1860),胡林翼《箴言书院规制》中说:“山长一人,掌教诸生,品文艺以道化人,而不与公事焉。不拘科第、年齿、本乡、外县,务访品行端正,经学淹通,有名于时,无玷于躬者,监院、掌管及众士绅公论之,论定而后请之。”山长一般身处体制之外,自由授徒、讲学,开展研究著述,主持祭祀学派宗师,凭借道德修养境界、学术水平及道统的力量,开展批判、规范思想与行为并主导影响着社会舆论、道德评价,引领书院的发展方向。山长到各地主持书院工作,从事讲学授受、学术研究活动,因受原地域文化的影响,他们的思想、学术也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

据1996年出版的《肇庆市志》统计,清代担任端溪(天章)书院院长名录(雍正七年以前无资料)[23]历届山长(院长)就有33位。其中著名山长全祖望、冯敏昌、何梦瑶、马俊良、谢兰生、林召棠、梁鼎芬、朱一新、林绍年、傅维森等的办学思想深刻影响着岭南文化教育的发展。如广西钦州的冯敏昌山长是清代乾嘉时期岭南一位重要的诗人和教育家,是岭南后世道德标杆。他曾任教河南河阳书院和广东端溪书院、越华书院、粤秀书院,为岭南文化在清代中期的再度繁荣作出了不朽的贡献。[24]清嘉庆四年(1799)任端溪书院山长时,制定学规16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教学思想。清代交通不便,通讯不畅,冯敏昌作为广西人,到河南、广东等省任山长、主讲,使不同区域的封闭、独立的文化冲破山河阻隔,得以跨地域交流、传播与发展,促进了不同区域的学术理论水平与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提高了区域文明程度。在当时的中原人眼里,冯敏昌就是岭南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改变了中原主流文化对岭南文化落后的印象,提升了岭南人的文化自信。

在端溪书院发展史上,全祖望是贡献最大的山长。全祖望号谢山,浙江鄞县人,清代浙东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曾执教并担任端溪书院院长,潜心讲学,著作达35部、400多卷,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他主讲端溪书院,对南粤学风影响很大。乾隆十七年(1752),院长全祖望订立学约四则:“正趋向,厉课程,习词章,戒习气。”其教学宗旨体现出德育与智育并重。他制订出一套合乎端溪书院精神的教学方法与制度,并以自身的文化精神与教育思想全面影响着肇庆教育,提升了当地整体教育与道德水平。清代傅维森《端溪书院志》:“阁下中楹为谢山祠,祀前端溪院长全谢山先生。”[25]由于他有功于端溪书院,故在景贤阁前建有“全先生祠”,作为永久纪念全祖望先生。“正月五日为谢山先生生日,设清酌庶羞,诣祠行礼始于院长梁鼎芬。”院长梁鼎芬对全谢山先生道德修养、学问研究的推崇,明确定位奉祀儒者、学者全谢山先生的意义,目的是树楷模立标杆以激励后学。

据傅维森《端溪书院志》:“乾隆十七年(1752)主讲端溪书院,释奠礼成,祀白沙以下二十有一人,从前未有之典云云。……既谓从前未有之典,其位次必经谢山手定可知也。……谢山硕学鸿儒,厘定祀典,实有卓见。”[26]可见,全谢山任端溪书院山长首要之举是立祀主,奉祀陈白沙等人,确立能实现学者价值理想的精神内核,规定立院宗旨,明确教育方向。确定陈白沙理学为当时的书院文化灵魂,为传承儒学起到“正学脉”的引导作用。

4.祭祀创建者启示后人报功

书院祭祀创建书院、对书院发展有功与本乡本土文化教育有重大贡献的官员,同时又是学术或者风教上被后人仰慕的人。如端溪书院景贤阁西楹祀李见罗(李材)先生。李材既是官员,又是学者,还是严于修身的儒士。李材字孟诚,江西丰城人,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考中进士,朝廷授刑部主事,是明朝末年的地方官员,是岭南抗倭的重要将领,在岭南屡立军功,是具有文韬武略的人物。明万历元年(1573),时任岭西道佥事李材购买在岭西道署左侧的官署隔壁空宅(即在肇庆府学宫西侧的鼓铸局旧址,今为端州城中路167号的肇庆中学初中部西北角),改建为端溪书院,以便更好的授业传道。李材在继承师门的基础上提出止修学说,以“知止”为原则,以“修身”为目的,勉励学生以修身为本,以家国为念,心怀天下。李材创建端溪书院引起两广总督殷正茂的不满,在与殷正茂的冲突中负气离职。从此这位端溪书院的创始人与端溪书院再无交集。李材也是端溪书院的主讲,他喜欢聚徒讲学,有众多门徒。他崇尚学术,是创立“止修学说”的一代名儒。他的著作有36种,代表作《大学古义》是他在任广东省佥事期间在府、县学以及端溪书院讲学的讲义。他创设书院的初衷是为了讲明正学并矫正学风,使端溪书院成为当时的学术研究重地。

端溪书院院长朱一新《端溪书院祭李见罗先生文》:“判一官以卫道兮,后之人涕泗而沾襟。繄先生之耿介兮,夙承师于东廓……昔文翁之兴学兮,就石室而祠之。矧先生之峻洁兮,吾党百世之师。”[27]清代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又以书院为见罗先生所创,于西楹设特座祀明岭西兵备佥事李见罗先生。”[28]通过祭祀有着深厚儒学背景,饱读诗书的创始人李材,目的是突出其道统源流和建院功绩,以进行传统和典型模范教育,表达对李材为肇庆当地教育所付出功业的礼敬,启示后人要崇德报功。李材当时根据地方的需要自主创建书院,并倡导自由讲学,进行学术研究,体现了书院具有多元的思想、相对的独立性、纯粹的自由精神与士人守护思想独立的勇气。这也是当今大学应该借鉴书院精神,保持为大学的根基所在,更是大学应该负有的首要责任。

5.祭祀神灵突出功名文化

书院祭祀对象还包括各种神灵。书院祭祀中国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的文昌帝君及能主宰文章兴衰之神的魁星。端溪书院掞天阁同时奉祀文昌帝君和魁星:“掞天阁旧祀文昌、魁星,正座居中,南向。”[29]

文昌本名星,亦称文昌星或文星,民间认为文昌帝君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能主管天下文人考试命运,主宰士子功名利禄之神。学者刘伯骥认为,文昌是吉星,主大贵,读书人想猎取科第,必须祷祭。清代赵敬襄《端溪书院志》:“雍正十年壬子,制府奉天镶白旗郝公玉麟葺而新之。十二年,赐帑金以资膏火。前为讲堂,堂之上即天章阁,奉祀文昌。”[30]清代,大多数书院逐渐变为科举考试的预备场所,很多生徒的学习宗旨就是追求功名利禄,各省的书院奉祀文昌帝君是一种普遍现象。至嘉庆六年(1801),文昌帝君还被朝廷列入祀典。[31]

魁星也是中国古代的星宿名。端溪书院院长吴诒沣作《端溪书院祀魁迎神送神曲》:“端之州兮石崭新,曜两粤兮星山。指璇玑兮宛然,神高居兮掞天”。[32]在端溪书院儒士学子心目中,魁星主文运,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被魁星朱笔点中的人,都是金榜题名之人。

端溪书院也祭祀道教体系神话中的土地神。土地神又称福德正神、土地公公、社神等,是民间信仰中众神之一,是道教诸神中地位较低的神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土地神属民间信仰中的地方保护神,民间祭祀以求保收成、保平安、求生意发展、求神恩保佑、祈福之意。端溪书院曾专门建福德祠以供祀土地神。清傅维森《端溪书院志》记载:“福德祠在头门内庭东,祀土地神,西向。”[33]

端溪书院祭祀道教体系中的文昌帝君、魁星、土地神等神灵,对读书人来说,书院祭祀这些神灵,不能片面地认为只是讨好阿谀以求功名利禄,更主要的是顺应朝廷民风教化的意旨,在服务于科举文化的同时,还致力于乡村社会秩序的建设。这是书院祭祀文化与岭南区域风俗、民间信仰活动相互融合的人神互惠的体现。学风与民风结合,相辅相成,形成合力,也是书院儒家文化与道教文化的相互交融的有力体现。

正是书院、儒学、士人相结合主导端溪书院祭祀,使书院沿着“道”的方向发展。虽然书院只是外在的形,但通过祭祀,可以使士人掌握儒学内在的灵魂。在清代儒学繁盛、学派争鸣的历史环境中,端溪书院立足一定的价值判断,在各种儒学体系中选择并定位好本院的儒学发展方向,并通过祭祀向士人提供一种规范、一种导向,使士人在隆重的仪式中感受恩遇之厚,反思责任之重,确定进德修业的方向,践行儒家精神,形成特定的文化自觉。这样,端溪书院士人才能自觉肩负起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与社会责任。

注释:

[1]刘利平:《两广总督府驻肇庆大事年表(1564-1746)》。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第6-7页,2014。

[2][6] [清]屠英等修、胡森等纂:(道光)《肇庆府志》(一) (卷六)《建置二》。《广东历代方志集成:肇庆府部》第8册。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第205页,2005。

[3]章柳泉:《中国书院史话》。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第35页,1981。

[4][12]邓洪波:《中国书院学规集成》。上海:中西书局,第1356、1368页,2011。

[5]赵所生、薛正兴主编:[清]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序》,《中国历代书院志》(第3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第355页,1995。

[7][清]马呈图等:(宣统)《高要县志》(卷十二)《学校篇一》。《广东历代方志集成·肇庆府部》第13册,第676页。

[8][清]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卷一)《建置》,第357页。

[9]陈谷嘉、邓洪波:《岳麓书院祭祀述略》。《中国书院制度研究》(附录一),浙江教育出版社,第585-594页,1997。

[10]唐肃:《皇冈书院无垢先生祠堂记》。《丹崖集》(卷五),《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8页,2002。

[11]戴钧衡:《书院杂议四首.祀乡贤》,《桐乡书院志》(卷六),清末活字。《中国历代书院志》 (第9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第766页,1995。

[13]曾令存:《客家书院》。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第67页,2015。

[14][15][27][32][清] 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卷六)《艺文·词翰》,第395、399、397页。

[16]赵所生、薛正兴主编:[清]赵敬襄编《端溪书院志》,《中国历代书院志》(第3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第445页,1995。

[17]陈元晖、尹德新、王炳照:《中国古代的书院制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第148页,1981。

[18]李权时、李明华、韩强主编:《岭南文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2页,2010。

[19]章沛:《陈白沙哲学思想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页,1984。

[20][明]张廷玉等:《湛若水传》,《明史》(第283卷)。上海:中华书局,第7266页,1974。

[21]黄尊生:《岭南民性与岭南文化》。北京:民族文化出版社,第25页,1941。

[22][25][26][28][29][33][清]傅维森编《端溪书院志》(卷三)《祀典》,第 367、368页。

[23]肇庆市端州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肇庆市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586-587页,1996。

[24]杨年丰:《论冯敏昌及其岭南书院教育》。《钦州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第1页。

[30][清]赵敬襄编:《端溪书院志》,第445页。

[31]樊克政:《书院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155页,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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