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2019-06-20 07:45:20于怀岸
四川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大武驼子花花

□文/于怀岸

天气是一夜间变冷的。

我和爹弓腰驼背地走在巷子里。爹是个罗锅,本来就驼着背,我是因为冷。小北风扑在脸上,就像夏天在芭茅丛里乱窜一样剐脸割手,我和爹的鼻孔里不时会冒出一缕缕若隐若现的白烟,只要一张开嘴,就能哈出大团大团的白雾。今年的寒潮来得早,时令没到冬至,天气突然一夜间就冷了起来。其实,前两天还是秋阳融融,南风习习,昨晚吹了一夜大风之后,今晨就一地白霜了。气温一下子骤降了起码十来度不止。太阳也没有了,天上只有厚厚的看不到一点缝隙的像块大幕布一样遮得严严实实的灰白色的云层,云层之下就是肆无忌惮到处乱窜的冷风。爹穿着一件破棉袄,手肘上有一个很大的洞,露出一团泛黄的棉絮,一缕一寸多长的絮片扑扑扇动,像块小小的风向标一样随风飘舞。爹看上去一点也不冷,他的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布满一层细细密密的亮点,他勾着脑壳,两眼放光,四处梭巡,急匆匆地往前行走。我快步地跟在他后面。我比爹穿得多,我不仅穿了棉袄,还穿了件毛线衣,依然冷得簌簌发抖,冷得两条腿都在哆嗦。

这么冷的天,这么早的时辰,应该捂在厚厚的被子里或煨在火坑边烤火,才是最舒服的。

爹见我落下了一截,转过身来说:“有余,你盯左边,我看右边,别放过任何一个旮旯。”

猫庄人人都叫爹驼子。爹不仅是个罗锅,他还是半个瞎子。其实,爹的背驼得并不算厉害,不像真正的罗锅那样腰杆弯得像张弓,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山峰,他只是腰杆有些弯曲,整个人怎么看都向右斜着,怎么站也站不直,特别是走路的时候非常明显,如果跟在他的身后走路,恰恰右边又是土坎或悬崖时,你会眼看着他就要偏下坎去。医生说爹那是腰椎变形造成的。爹的两只眼睛却是真坏了,只是右眼比左眼视力稍好一些,如果蒙上右眼,一丈远的前方来的是一头牛还是一只狗,他就分不清,若是蒙上左眼,两丈开外,他也认不清那个人是谁。听爹自己说他是小时候爬树砍柴,摔了下来,不仅摔驼了背,松树针叶还刺伤了两只眼,所以眼也坏了。若是爹的眼力好,他是不会这么早拉我起床陪他去找花花的,就是他想拉上我,娘也不会同意。

爹是半个瞎子,在猫庄也是人尽皆知的,奇怪的是,人人都只叫他驼子,却没人叫他瞎子。

我说:“爹,你都找过两天了,要是它还在猫庄,早就找到了。”

爹说:“狗恋旧主,牛回老路,猪在屋前屋后打转转,它跑不远的。”

我知道,此刻爹不仅不冷,而是像喝了半斤苞谷烧一样,心里正有一盆炉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面红耳赤,步态踉跄。我跟在爹后面,发现他比平时更矮小了,他勾着的脑壳低到胸口,弯曲的背脊倾斜得更加厉害,在肩下面还鼓起了一个大包,像一个倒立的锥体。我第一次在爹的背上看到明显的山峰似的罗锅,着实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是他为了更清楚地看到篱笆后面和草丛里的东西故意低着头把背拱起来了,还是这几天来急得腰更弓了,变成真正的驼子了。其实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好几尺长,半人来高,那么大个家伙,根本就不用仔细看,眼睛再差,隔老远也能看得到,况且还有我在身后,我的视力那么好,就是隔几十米瞟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爹是心里太着急了。

已经整整两天了,花花还没有找到,爹的心里怎么能不急?

花花是一头猪。

花花是一头四五尺长,三四十斤重的条子猪。猫庄的猪是没有名字的,花花这个名字,是我现在临时给取的。花花是一头白猪,但它的左耳、右腹和两瓣屁股上都各有一块黑斑,看起来是一头花猪。花花是爹一个月前从大狗乡场上买来的,花了四十五块钱。四十五块钱对于别的猫庄人家来说,也许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对于我家来说,无疑就是一笔巨款。那天买下花花时,爹不仅卖掉了一百多斤苞谷籽,还跟赵三货借了十二块钱,这十二块钱现在还没有还上呢。那时的花花还只有二十多斤重吧,很瘦,病歪歪的样子,爹把它背回来后,放在坪场上,站着都摇摇晃晃,像在打摆子似的,娘还骂爹看走眼了,花几十块钱买了头瘟猪。花花虽然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一张皮子,但它胚架好,个头高,一看就是能够长成大肥猪的身体。爹给娘说,是跟诺里湖的彭大通买的,这么熟的人他会卖我瘟猪吗?是他家养不起,饿成这样的。爹买猪是自己划算过的,现在才农历十月底,花花的胚架好,好好催一催,等到翻年谷雨或清明时就可以出栏了,可以换成钱买种子、化肥和给娘抓药。我们家里还有上好几百斤苞谷籽,苞谷价才二角多一斤,单卖不值钱,不如把它拌上猪草和谷糠作饲料,再转化成猪肉卖成钱,这样要划算得多。我们家穷,不是一般的穷,是很穷,娘这几年来一直生病,出不了工,每年要几百块钱医药费,我又在上学,学杂费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家里一年少说也要上千块钱开支。爹除了做阳春,没有别的赚钱的手艺,家里除了稻子、苞谷、花生再没有其他的收入,稻子和苞谷产量高,但不值钱,花生虽然贵一点,却又产量低。用苞谷和谷糠养猪相比直接卖掉要划得来一些。我们猫庄的赵大有算过一笔账,他说买一头条子猪回来养,一百五六十斤出栏,除开成本,把所有喂它的饲料按当前的市价折算后,一头猪大约可以赚上八十到一百块钱。就作八十算吧,那也是差不多五六百斤的化肥价,差不多是一家人一季所需的种子和化肥钱,或盘一个中学生全年所需的费用。

“要致富,少生孩子多养猪。”这条标语就刷在猫庄村部楼的墙壁上,白墙红字,非常醒目。

爹买来花花时,应该说花花是一条没有性别的不公不母的条子猪。它本来是一头小母猪,被劁过了。爹就买它时认真看过,花花的肚子上有条指头大的疤痕。但爹没想到的是,花花来我家不到一个月,准确地说就是三天前,突然朝楼了,嚎叫了一整夜,声音尖厉,吵得挨着猪圈睡的我一晚上没睡好,时不时地醒过来。

朝楼是猫庄话,是母猪发情的专用词。

狗走草,猪朝楼,成年男人爱爬楼。这话猫庄人小孩子时都会念。

走草,也是母狗发情的专用词。爬楼的语义就更复杂一些,一般的小孩子念是念,却并不知其义,包括已经长成少年的我也似懂非懂的。

其实,猪朝楼的意思我是懂的,却没真正见过,我们家从没养过母猪,公猪也没养过,养的都是劁过的猪。第二天清早,我就提食去喂它,我以为昨晚娘忘记给它喂食,它是饿得大喊大叫,或者是它的脚被夹住了,疼得叫喊的。到了猪圈外,我看到花花正在圈里转圈圈,它既像是食物中毒的症状,痛苦异常,又像吃了兴奋剂,狂躁不安。我还看到猪圈栏被咬烂了,杉木方上到处是白花花的像破棉袄露出洞一样的齿印,每一块都有拳头大小的坑。

花花一见到我,立即龇着牙,“嗷嗷”地号叫着向我扑过来。它身手敏捷,两只前爪一下子就搭上了猪圈方,几乎就要跳出栏来,又大又长的嘴筒只差啮到我的脸上,吓得我惊叫一声,后退了一大步。我跑回去给娘说,花花像是发癫了,差点咬了我,还说它把猪栏板也咬烂了!

娘问我:“你看到它的‘桃子’肿了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花花的“桃子”,娘也没给我解释,她又抱怨着说彭大勇肯定是喊青石寨的吴宝国劁的花花,没劁干净。别人劁母猪一块五毛钱,吴宝国只收八毛钱。因为手艺差,他只能低价。娘说,让你爹请陈二佬再来劁一次。娘说这话时蹙着眉头,像是心口痛的老毛病犯了,实则是她心疼请陈二佬来劁花花得花掉一块五毛钱。

花花又嚎叫了一晚。

一整晚都听到花花“嗷嗷”地叫喊,听到它撞猪圈板的“哐哐”声,直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清早,爹把诺里湖的劁猪匠陈二佬叫来,带他到猪圈里去劁花花,这才发现花花不见了。猪圈门栏被花花咬烂后拱断了,花花跑了。一开始爹和娘并不着急,心想它跑出去野一圈,又会回来的,毕竟花花来我们家一个多月了,在它的记忆里我们家的猪圈才会是它的家。所以送走陈二佬后爹就象征性地在屋前屋后找了一圈,等到了晚上,花花还没有回来,爹才有点着急了,赶紧跑去诺里湖彭大勇家问花花回脚了没有?彭大勇给爹说,只听说牛回蹄,没听说猪回脚,不信你自己去猪圈里看吧。我家白猪黑猪都有,就是没有花猪。

从诺里湖回来后,爹才真正着急起来。第二天天不亮,就出门去找花花。爹先去屋后的山上找,扒草丛,钻树林,他转了大半个鸡公山,一直找到中午,两只脚走起了泡,也没见到花花的影子。回家吃了午饭,爹又去猫庄寨子里找。爹之所以没先去寨子里找,是因为猫庄人的屋房都是散居的,家家屋前屋后都有园圃,种有菜地,花花已经失踪一天了,它得吃东西,要是它在寨子里,肯定会拱人家的菜地,或者去别人家屋前屋后偷吃食物。它正是朝楼,肯定还会去人家关有公猪的猪圈边转。不管它拱了人家的菜地,还是在人家屋前屋后转,都会有人找上我们家来,要我家赔菜,赔东西。就是人家不知道花花是谁家的,也会大声叫骂,猫庄是个小寨子,几十户人家,碗大个地方,谁家父母骂孩子或夫妻吵架大半个寨子的人都能听到,更何况高声叫骂呢?花花是头几十斤重的条子猪,又在朝楼,破坏力极大,受损或受扰的人家不可能不找到它的主人。再说,花花就是跟谁家的种猪交媾了,种猪的主人也会找到她家的主人收钱,在猫庄,母猪放种一次要收八到十块钱。总之,花花在寨子里的可能性不大,爹才会最后进寨子里去找它。

爹在寨子里找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天黑,找遍了猫庄每一块菜地,每一户人家屋前屋后,甚至连每户人家的猪圈里也看了,就是没见花花。

花花彻底失踪了,像是人间蒸发了,再也没在我们的视野里出现过。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今天是星期六,不上课,爹清早就喊醒了我,要帮他一起去找花花。爹第一次来喊我时,我装睡,没应他。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早,我真是不愿意出去,别说出去,就是从被窝里钻出来,都不愿意。爹叫了我两趟,我都装睡,第三趟娘进房里来了,掀开了我的被子我才起床。天气真的太冷了,一路上我都袖着手,脑壳里的脑浆冻住了,迷迷糊糊的,全身血管也冻住了,走了小半里路也没暖和起来。一路上,我都在轻声地嘟哝着,表达我对爹和娘清早叫醒我的不满。跟着爹走了几条巷子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爹说:“都不见两天多了,怕是找不到了。”

爹回头,盯了我一眼,说:“三四十斤的一头猪,要值七八十块钱,哪能不找到!”

我说:“你都找两天了,它要是在猫庄,早找着了。”

我和爹穿出巷子,上到一条土路,这段土路左边没有房屋,是一台台的菜地,每台地七八分左右,种着白菜、萝卜和芹菜等,也有一两块地种的是油菜,菜地青葱葱一片,每块地靠近路旁都围有篱笆,约半人来高,篱笆条很密实,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瞧。菜苗都不高,贴着地长的,别说藏住一头猪,就连一只鸡也藏不了。我觉得爹的动作太夸张了,很可笑。每走到一个台地角落时,我就用脚狠狠地踢篱笆,踢得哗哗啦啦地响,一是发泄,二是让爹看看,那些篱笆角落里并没藏有花花。

从上寨转到下寨,又转回上寨,转了大半个猫庄,花花的影子也没见着。别的猪也没见着一头。猫庄人家的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早就到吃早饭的时辰了。一想到早饭,就感觉到肚子里咕咕在叫,我饿了。我想回去吃饭了。想到吃的,我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花花很可能早就进了别人的肚子里。我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来,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还是很有可能的。花花拱别人的菜地或在人家猪圈边转,极有可能被人打死吃进肚子里去了。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它被别人抓住,背到场上卖了,卖到别的寨子去了。毕竟花花已经失踪三天了,三天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否则它怎么可能不在猫庄,怎么可能整整三天不仅爹都找不出,也没有人上门来我家告状索赔。我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了,对很多事物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的能力。顺便说一下,我的成绩历年都是班上第一,班主任谢家旺多次说过我考省重点酉北一中那是瓮中捉鳖,十拿十稳。从小到大,不仅人人说我聪慧无比,我也自认为自己的智商不比七步成诗的曹子建和砸缸救人的司马光差多少。

我对爹说:“找不到了,别再找了吧。”

爹很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会找不到,我不信它能上天呢?”

我嘟哝着说:“只怕被别人吃进肚子里了,要不就是背到场上卖了。”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是为了跟爹抬杠。我现在又饿又睏,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只想尽快回家吃饭,然后补睡一觉。爹听我说完,愣怔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爹的语气有些沮丧。

也许是受了我那句话的影响,爹再没有往前走了,他折回身,我想他要打道回府,原路返回了,但他没有,而是绕了一个圈,走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也是回我们家的路,我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爹的脚步没有先前快了,他整个人好像怏怏的。我们缓慢地穿过了几丘荒田,上了一条土坎,又过了一个小池塘。池塘上面就是赵文武家。穿过赵文武家坪场是赵三货家,他们两家屋阶沿和坪场都同一水平,屋檐搭着屋檐。再从赵三货家过去,走上七八丈,就是彭善德家。过了彭善德家,先朝南穿过一片山竹林,再往上走二三十米,我和爹就转回到自己家了。彭善德家位置要比赵文武和赵三胖家高两三尺左右,他家没有坪场,阶沿外是一道半人高的堡坎。我和爹走过赵文武家的坪场,来到赵三货家阶沿上时,彭善德的老婆杨如花正蹲在她家的阶沿上吃早饭。她端着一个大土钵碗,埋头吃饭,整个脑袋都要掉进了碗里似的,那只大海碗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爹本来不想跟杨如花打招呼的,他勾着头,下了赵三胖家街沿,想从彭善德家阶沿外的保坎下小路穿过去。彭善德家屋侧不远处有一片山竹林,爹想去看看花花在不在竹林里。

爹走下赵文武家的阶沿,到了上彭善德家的那个豁口时,杨如花从大海碗里昂起了脑壳,接着她又伸长脖子,声若洪钟地喊爹:“驼子,你怎么天天到我屋前屋后打旋!”

平时,我们家跟杨如花家的关系算是蛮好的,以前在一个小队,分单干后,栽秧打谷也常常一起换工。彭德善身体不好,一般都是我爹这个男工换杨如花女工。在猫庄,除了我们家肯这样,其他人家是不会拿男工换女工的。杨如花跟爹平时开玩笑开惯了,开口闭口就叫爹驼子。

爹停步,昂头,梗着脖子说:“谁天天在你屋前屋后打旋?”

“还说没有,”杨如花说,“昨天我就看到你在我屋后的园圃边上往我家后窗瞅了好一阵子!”

杨如花说话从来就是高喉大嗓,生怕全猫庄人听不到的架势。

爹的脸绯红起来。旋是我们猫庄话,即围着某样东西打转转,意为对那个东西垂涎欲滴,想要得手。杨如花是一个寡妇,三年前男人彭善德病死了,留下她一个人拖两个孩子。大的叫大武,十八岁,小的叫小武,十五岁。不过,大武在猫庄可是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偷摸扒窃,打架赌博,无恶不作,是个人人见了都摆脑壳的家伙。

杨如花这语气,明显是指责爹对她有非分之想的意思。

爹不想再跟杨如花啰唆,扭头准备走开。这时,杨如花的小儿子小武子端着一个土钵碗从灶屋里出来,一直走到他娘的身边,蹲下来。那是一只黑色的比大人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碗,它却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目光。那只碗上搁着一根金黄的猪尾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根猪尾巴,而是被它金黄的色泽所吸引,凭直觉,我知道那是个好吃的东西。从清早出门一路走到现在,绕着走了大半个猫庄,我早就饥肠辘辘了。小武子蹲下来,把碗放在地上,一只手抓起那个东西,提到半空中时,另一只手又抓住那东西的另一头,双手托着它往他的小嘴里送去,叭滋叭滋地啃起来。我这才看清那是一根猪尾巴。很快,小武子的嘴巴油亮油亮的了。

我痴痴地盯着小武子。说句实话,我都不记得我哪时吃过肉了,清明节还是端午节?反正八月十五过中秋节时,娘只给炒了两个鸡蛋,还是和着一大把韭菜炒的。

爹已经走开了几步,又踅回来,喊我:“走呀!”

爹只喊了我一声,我转过头来时,看到他也痴了,呆呆地看着小武子。小武子还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他已经啃光了一大截,露出一节节红白相间的细小的尾骨(骨节)。红的是没有啃净的肉屑,白的才是真正的尾骨。见爹盯着小武子,杨如花拍了一下小武子的脑壳,吼他:“屋里去,看看你这吃相,像是几年没吃过肉了。”

杨如花满脸愠怒,语气凶恶,小武子就像突然遭受主人呵斥的一条小狗,叼着猪尾巴快速地跑进灶屋里。

爹问杨如花:“冬至还没到,你们家就杀年猪了?”

杨如花瞪了一眼爹,说:“嗨,你个驼子!你这话什么意思?杀不杀与你屁相干!”

爹讪笑着说:“随便问问,哪个屠户杀的?猫庄的屠户不过冬至一般不给人杀年猪呀?”

“公狗大的猪要喊谁杀呀,两棒头就放血了。”杨如花站起身,磨着磨盘似的两瓣大屁股,跟他儿子小武子一样,一股风似的就进了屋。

“做贼心虚吧。”爹冲着杨如花的背影嘟哝了一句。

我不解地望着爹,爹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很沉痛地说:“有余,你讲得对,它可能早就进了别人的肚子里了。”

山竹林里自然没有花花。我和爹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吃了饭,我就回床上补觉。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被人吵醒,侧耳一听,外面一片吵嚷声。我最先分辨出来杨如花高喉大嗓的叫骂声:“你们家猪朝楼不见了,关我什么事,莫非你们家驼子也在朝楼呀,天天在我家屋前屋后转!是想爬我家楼吗?”

从声音的分贝判断,杨如花就站在我睡的房间板壁外的阶沿上。

爹和娘也在说话,爹的声音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娘的声音细长尖锐,像是被杨如花掐住了脖子:“他不是这样的人,处邻隔近住了几十年了,你不知道他的为人吗?他怎么会爬你们家楼呢?”

娘自然没有被杨如花掐住脖子,否则的话,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爹娘在跟杨如花吵架。

杨如花找上门吵架来了。

我赶紧起床。出门一看,杨如花正站在我家坪场上,双手叉腰,冲着站在屋檐下的爹娘叫骂。外面的天色还是大亮的,我这一觉并没睡多久,屋坎下的赵三胖和赵文武家灶屋里没有冒烟,还没到猫庄人做晚饭的时辰。杨如花的高喉大嗓,早就传遍了大半个猫庄,我家坪场里还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他们是赵文武和他老婆顾花花,还有赵三胖的娘赵三婶,以及彭云梅等等好几个。他们都远远地站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劝架。杨如花的身后,跟着大武和小武。大武的手中还拿着一截两尺来长的棒头,一副凶煞恶神的样子,随时准备冲上我家阶沿给他娘帮忙。小武站在大武的身后,畏畏缩缩的,像只乌龟一样不时地往前伸一下头,又赶紧缩回去。

从杨如花的叫骂声和爹娘结结巴巴的解释声,我知道了在我睡觉时爹又出门去找花花了。这次,他没有满猫庄地去找,而是有针对性地去了杨如花家。他是去找花花被他们家“杀害”了的证据。爹心里肯定认定小武子啃的那条猪尾巴是花花的尾巴,花花已经被炒成了菜,进了杨如花一家人的肚子里。不光是爹,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认定的。杨如花家不是富人,这不过年不逢节的,猫庄有几家人吃得起肉?更甭说吃猪尾巴了。要知道,猫庄人若不是自己家杀猪,根本不会买这东西,浪费钱,猪耳朵、猪尾巴,包括腰子,这些吃味口的东西,只有乡政府、供销社、信用社的干部们才会买去吃。除非是杀了年猪,农民们才有得吃。现在还不到冬至,猫庄人杀年猪一定会是冬至之后,冬至前杀据说醺不好,会臭。这是猫庄好几辈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没有人会违背的。

因此,小武子没有道理吃猪尾巴!

爹到了杨如花后阳沟灶房的窗口下,正踮起脚尖来往她家的炕架上瞧,想看上面挂有肉块没有,恰好这时杨如花从后门出来,爹一听到门响,拔腿就跑。杨如花跟着撵爹,一路叫骂着撵到我家来了。

杨如花叫骂了一趟,准备鸣金收兵得胜回朝,爹突然大声地说:“我昨天路过你家,小武子在啃一只猪蹄膀,今天他又在啃猪尾巴。你们家没杀年猪,哪会天天都有肉吃啊。”

杨如花闻言脸色大变,嚷道:“驼子,信不信老娘扯烂你的臭嘴。”她就像头朝楼的母猪一样号叫着朝爹扑了过去。娘刚刚才说爹是找花花才去他家后阳沟,杨如花家的猪圈就在后阳沟,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爹在那旋不是想爬她家的楼,而是怀疑她们家偷了我们家的猪!从爬楼到偷猪,性质一下子就大变了,前者是爹侵犯她,她是受害者,后者是说她们家是贼,我们家是受害者。杨如花不暴跳如雷才怪呢!

杨如花抓爹的脸,爹躲开了,她没抓着。娘上前去扯住杨如花胳膊,说:“他就是一根肠子到底,不会说话。”杨如花胳膊肘一拐,把瘦小的、弱不禁风的娘只差掀翻下地。娘踉跄着退后两三步背靠住板壁才站稳当。杨如花不管娘,又朝爹扑过去,爹抓住她的两只胳膊,不让她抓到脸。爹和杨如花人像两只牛一样顶在一起。爹虽是个罗锅,但力气并不小,加之他一腿蹬在我家的地脚方上,只有几秒钟,杨如花开始往后退了。

大武见他娘处于下风,提着棒头往前蹿上来,准备帮他娘。

我一看真打起来,爹肯定要吃亏,赶紧从放在阶沿上的背笼里拿了把柴刀出来,劲鼓鼓地捏在手里。要是大武敢拿棒头朝爹打去,我也就会拿柴刀朝他砍去。

我深知在猫庄生存,就像武侠小说或电影里的江湖一样,该出手时就要出手,不然,你就得被人欺负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爹就是因为老实,杨如花才敢找上门来叫骂。要是赵大成或李百年,别说在她家屋后旋,就是真爬了她家的楼,她也只会哑巴吃黄连,绝对不敢找上门去。

眼看着大武就要走上阶沿,我也踮起了左后脚跟准备冲过去帮爹的了,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吵架不算,还要打架吗?”

是村主任赵大成的声音。

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蹿出来,快步走上坪场里。不知赵大成什么时候到的,也许他早就站在人群中了,一直没有出声,也许是刚好路过我家门口,或者更有可能是听到有人吵架闻声赶来的。赵大成刚当上村主任不久,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前来,一手夺下了大武手里的棒头。大武不敢跟他犟,乖乖地退回到坪场上。爹和杨如花也都松了手,望着赵大成。我悄悄地把柴刀藏在背后,退后两步,放回背笼里。

赵大成也不问爹跟杨如花打架的原因,拉开杨如花就说:“现在上头正在严打,你别给我惹事!”他又冲着看热闹的喊,“散了吧,都给我回去。”

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大武和小武也一溜烟似的不见了。但杨如花不走,她下了阶沿,抓住赵大成的胳膊,嚷嚷道:“驼子诬赖我们家偷了他的猪,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就好欺负吗?你讲我该不该上门来骂几句?”

爹也说:“他们家昨天吃猪蹄膀,今天又啃猪尾巴,又不杀年猪,哪来的吃的?”

杨如花回敬爹说:“你晓得我家没有杀年猪,我家杀年猪要喊你呀?”

爹说:“你家屋前屋后,没有猪毛,杀猪了,要有猪毛。再讲,我问过二屠户,今年他还没开始杀年猪的。”

赵大成有些懵。问爹:“他家杀不杀年猪与你何干?”

娘替爹解释说:“我家的条子猪不见,找了两天也没找到。”

赵大成“哦”了一声,说:“条子猪,跑得远,你们好好找一找吧。”

爹说:“都找两天了,找不到。那么大一头猪,怎么可能找不到,除非……”

杨如花接腔:“除非我们家把它吃了,是不是?是不是只要猫庄有人吃猪肉,就是偷了你家的猪?”

爹说:“我没讲你家偷了我的猪,我只是在找我的猪。”

赵大成总算弄明白了爹跟杨如花打架的缘由,就对爹说:“好男不跟女斗,你怀疑人家偷了你的猪要有证据,不能凭空栽赃。”他转身又对杨如花说:“驼子又不是‘朝楼’爬你家楼,他是找猪,你打上门来就是不对。别再找事儿了,回去吧!”

杨如花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杨如花也是个要面子的人,驼子要是‘朝楼’我倒不说了,他污蔑我家是小偷,我反而要讨个说法。他不给我赔礼我就不走!”

赵大成晓得杨如花不是善茬儿,是个泼妇,跟她说理没用,就喊住已经走下我家坪场的大武,骂他:“把你娘拖回去!吵架好听啊,引得半寨子人都来看热闹了。”

大武在猫庄最怕的人就是赵大成,他睃了一眼赵大成,很不心甘情愿地又回来,拉起杨如花的胳膊,把他娘拉出了我家坪场。杨如花下了坪场,还高声地说:“鬼晓得驼家是猪不见了,还是他自己‘朝楼’,再要是来我家屋后旋,打直你的腰杆,说到做到!”

坪场外看热闹的呵呵地笑着,散了,各自回家。赵大成也要走了,被娘一把拉住衣袖,质问他:“老三,你不帮你哥,怎么倒帮外人了?杨如花一家打上门来你是看到了的,欺人不上门槛,屙屎不屙头上,就她杨如花那模样,大富会爬她家楼?”

赵大成和爹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娘才敢责怪他。赵大成苦着脸对爹娘说:“不是我不帮你们呀,你们得有证据,不能凭空赖人家偷了你的猪,是不是?”

爹说:“年猪没杀,他家啃猪蹄和尾巴不是证据吗?”

赵大成说:“猫庄家只要有人吃猪肉,都是偷了你家的猪吗?你得找到有力的证据,譬如半爿猪,或者新鲜的猪鬃毛,证明她家吃了你的猪。你说对不对?”

不就是要证据吗?

那就去找到证据吧!

爹不仅是个急性子的人,更是个固执的人,同时他还是个有恒心和毅力的人。我曾听猫庄人说过,二十岁那年爹请媒人提亲想娶娘,外公和外婆嫌他是个罗锅,都不同意,但爹并不气馁,依然像没提亲之前给外公家背柴、挑水、栽秧打谷,坚持了三年没有放弃。外公和外婆没辙了,只好把娘嫁给他。爹已经认定了杨如花家吃了花花,他准备拿出当年追我娘的恒心和毅力找证据。杨如花家还未杀年猪,就是杀了花花,不可能把肉挂在灶头上熏腊肉,除非偷偷溜进她家去翻箱倒柜,爹觉得这不可行,要是找不着岂不自己反而成了小偷,或者就像杨如花骂的,反而证明自己正在“朝楼”,想那个她呀。爹想,找到未吃完的花花肉才行,但要找到新鲜的花花毛也许并不是难事。花花是一条三十四斤的猪,谁偷吃了它,不可能整头猪烤着吃,谁家也没有那么大的火坑,只可能弄死后褪毛,猪毛肯定是埋掉了。我们猫庄人杀猪水一般都倒在坪场外或屋侧的李树、梨树或橘树下当做肥料,不讲究的人家往树桩下一倒了事,讲究些的人家在树边刨个坑埋掉。杨如花家门前没有坪场,也就没有李树梨树,但她家屋后有园圃,栽有十多根橘树。爹给娘说他坚信自己的判断,花花的毛杨如花家一定埋在园圃里哪一棵橘树下。

娘有些犹豫地说:“大富,你莫搞错了,也许猪不是杨如花家偷的?”

娘从不叫爹驼子,更不会叫他瞎子,只叫他名字。爹的名字叫赵大富。

爹很有把握地说:“他们家要是没偷,就不会打上门来了。你看杨如花今天那架式,就是做贼心虚。”

娘说:“他们家大武手脚不干净倒是真的,花花没被人吃了或卖了,怎么几天都会找不着呢?”娘担心去杨如花家橘树下刨坑,让她发现,又会大吵一架。怎么避免让杨如花一家晓得,这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娘说:“白天去不行,大武和小武又都不上学,一天就在屋前屋后旋。”

爹说:“那就晚上去呗。明天白天我再去她家篱笆外侦察一下,看看哪株树下有新鲜泥巴。”

娘建议说:“让有余跟你去,你眼神差,就是白天,隔着篱笆你又能看清什么呢?”

娘让我陪他去,等于让爹就有了一双好眼睛。

爹是个急性子的人,马上就对娘说:“那就今晚去,你把电筒找出来,看看电油足不足。”他要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今天下午就不会跑到杨如花家后窗往里瞅了,就不会惹得杨如花上门来叫骂了。

娘去房里找来电筒,递给爹时说:“再等等吧,这才天黑不久,等猫庄人都睏了再去。”

屋外风很大,吹得挂在屋檐下的晾衣杆“啪啪”地撞击板壁,屋后的竹林嗦嗦作响,像有人在大声呜咽似的。我不愿意陪爹去,这么冷的天,又是大晚上的,谁愿意出门呀!我说我不去,我要睡瞌睡。娘骂我不懂事,说:“明明你爹眼睛差,养你这么大,一点小事也不肯做。”

我顶嘴说:“就是找到证据了,杨如花赔我们家钱吗?”

爹说:“有证据了当然得要她赔。”

我说:“要她家赔,真要扯死皮。”

爹说:“不赔就打官司。”

娘叹了一口气,显然她对赔这事把握不大,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就是不赔,我们有证据也省得人家瞎猜你爹是那种人。”

我不明白娘说的人家瞎猜爹是哪种人,也不想弄清爹是哪种人,我只想睡觉了。我打了个哈欠,故意打得长长的,拖了很久才合上嘴。娘见我实在睏了,就说:“有余你先睡会儿去吧,等下再叫醒你。”又对爹说:“这孩子跟你跑一天了,你也睏了吧,要不今晚就不去了。”

爹对娘说:“我不睏,你们先睡吧,我再烤会儿火。”

我先回偏房里睡下。被子薄,我睡下一阵后全身还是冰凉的,特别是脚,还像两坨没有融化的冰块一样,一碰上,激灵得我全身一阵哆嗦。很久了,我还没有睡着,我听到娘进房睡觉了,听到爹还在给火坑里加柴,他用铁钳拨弄炭火,栗树碳火星四溅,“嚓嚓”声不绝,听到屋外的风还是很大,呜呜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只记得爹似乎进房来叫过我,我只哼哼,没有起床。也许爹根本就没来叫我,只是我做了这样的梦而已。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直到娘推醒我,我听到她焦急地说:“有余你快起来,你爹昨晚一晚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睁开眼,娘的面目不清,只有个轮廓,房里还没亮透,只有纸糊的窗子透着光。我赶紧穿衣起床,脸也没洗,就跟着娘出了门。

不用想,我和娘往杨如花屋后园圃直奔而去。到了园圃篱笆外,我和娘伸长脖子往里瞧,除了稀稀疏疏的菜苗和一人多高的橘树外,园圃里空空如也,连只鸟雀也没有。爹不在这里!娘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爹不在这里他没有去处的。”我仔细看,发现有几株橘树下堆着新鲜的泥巴,给娘说:“爹是来过这里。”

娘把篱笆扒了一个洞,钻进了园圃里。我也跟着钻了进去。杨如花的园圃在屋后,跟离她家的屋基比园圃低一两尺,园圃的土坎下有一条半尺多宽的排水沟,我们猫庄人把这条水沟称作后阳沟。我进了园圃,朝土坎走去,往下一瞧,看到后阳沟里匍匐着一个人!那个穿着黄色的棉袄,个子瘦小,看不到脸,我心头一凛,大声地喊:“爹!爹你怎么啦?”

爹没应我,娘听到我的喊声,奔过来,看到躺在沟里的爹,大喊一声:“杀人了,杀人了啊!”边喊边跳下土坎。半人高的土坎,娘跳下去,踉跄一下马上就站起来,朝爹扑去。

娘抱起爹的头,爹耷拉着脑壳,双眼紧闭,好像是没有一丝气息了。

娘放声大哭,喊爹:“大富,你死了吗?”

我还站在土坎下,听娘说爹死了,我的脑壳像挨了一棒头,轰的一声炸了,整个人也木了。一阵后,我听到娘说:“快去喊你大成叔来,你爹被杨如花打死了!”

娘连说了三声,我才醒过神来,飞快地往赵大成家跑去。

我冲进赵大成家时他还没有起床,他老婆王萍萍在火坑里淘米,让我自己进房去喊他。我冲进二房,推开门,大喊:“我爹被人打死了,二叔你快起来,我娘喊你过去看。”

赵大成听到死人了,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身子套衣裤。很快他就出房了,到了堂屋,他没有立即出屋,而是奔向神龛下的八仙桌上拿起电话,打给葫芦镇派出所报案后,才跟我去杨如花家后阳沟。

娘还在抱着爹的头,哭喊着爹的名字。

赵大成问娘:“真死了呀?”

娘说:“没气了,我抖了半晌,没出一口气。”

赵大成问:“他们家没人出来?”

爹躺杨如花家后阳沟,不用猜,肯定是杨如花家人打死的。赵大成敲杨如花家后门,喊开门,喊了三声没一点回应,就一脚踹开了后门,进了屋。

赵大成在屋里转了一圈,杨如花家没人,一个人也没有,出来时嘟哝了一句:“他妈的,一家人都跑了!”又对娘说:“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嫂子你放心,派出所的人会去抓的。”

这时被娘的哭喊声惊醒的猫庄人循声来到了杨如花家后阳沟,赵文武、陈三胖、赵大午都远远地站着,只有做过赤脚医生的赵大柱走上去,检查爹到底死没死,他先查看了爹的脑壳,说没有伤形,又拿起爹的右手腕,掐脉,突然,他兴奋得高声地叫起来:“驼子没死,脉搏还在跳着。”然后他就放下爹的手腕,双手去压他的胸口。只压两三下,爹突然说话了。尽管他声音很微弱,但字音很清晰。

爹说:“他打断了我的腰杆,痛呀!”

说完,爹的嘴里冒出了一口鲜血,又昏了过去。

“赶紧送卫生院去。”赵大柱说。赵大成、赵文武、陈三胖都过来帮忙,抬爹。我去喊手扶拖拉机手赵三货,和娘一起送爹去葫芦镇卫生院。

把爹放上担架躺平后,娘说了一句:“他们真把大富的腰杆打直了!”

爹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三十五天院,命是保住了,却成了一个废人。医生说他要完全好起来还得在家里躺大半年以上,就是康复后他也是一个真正的驼子,他的腰是被打断了,并不像娘说的那样被打直了,会弓得比一张大弓还要弯,他的后半生一直要拄拐棍,今后不能再干任何重活,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爹本来最少要住两个月院的,二十天就出院是我们家交不出住院费了。爹住院二十天花了三千多块钱,我们家卖掉了一头黄牯,一千多斤苞谷和稻谷,还卖掉了杨如花家一头水牯和他家所有的粮食,才凑得这么多钱。赵大成还要卖掉杨如花家的房子,放信出去,但一直没人买,人家买来住,嫌她家风水不好,拆了搬走,又费工费钱。没有钱,爹只好出院躺在家里的床上,不死不活地挨日子。至于我嘛,自然失学了,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娘说开春后家里的农活我得一样样地学着做了。

爹的腰是大武打断的。

出事那天中午,葫芦镇派出所就在青石寨杨如花娘家抓到了杨如花和大武小武。经审讯,是大武打的爹。那天半夜里,睡在卧房的杨如花听到园圃里有响动,起来看,见到土坎上有个人影,就喊大武起来,说有人爬她家的楼。大武起来,随手拿了一根棒头,爬上土坎,砸了那个爬楼人的背。杨如花说发现打坏人了后,她很害怕,连夜带着大武和小武去青石寨躲藏起来。当然,派出所睿智的、办案经验丰富的民警不可能全信杨如花的交代,他们不仅审讯了大武和小武,还走访了猫庄很多人,包括赵大成、赵文武、顾花花、彭云梅等等,也来镇医院询问了躺在病床上的爹,还把娘和我叫到派出所做了笔录。爹说给警察讲述的版本与杨如花和大武交代的截然不同。爹说当时他正在枯树下埋头刨坑,听到杨如花家后门响,回头一看,见杨如花站在后门槛上,喊她:“驼子,你想爬楼就进屋里来!”

爹说:“谁想爬你家的楼!”

杨如花说:“你不想半夜三更来我家屋后什么?”

爹说:“我找我家的猪被人吃了的证据。”

杨如花说:“骗人,驼子你就是想爬我家的楼,想试一试我让不让你爬,对不对?”

爹懒得跟杨如花纠缠,也知道再刨坑找花花毛进行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想先回家再做打算。刚一起身,爹就感觉到背上受了重重一击,然后是第二击,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当天夜里,派出所警察又审讯了大武,一开口,直接问他:“你偷没偷赵大富家的猪?”

大武愣了一下,说:“没偷。”

民警问:“你们家猪蹄和猪尾巴哪来的?”

在派出所民警强大的攻势下,大武承认偷杀了我家的花花,怕爹找到证据要他们家赔偿,打“死”爹后,伪造成爹爬他家木楼想欺负他娘杨如花的现场。这是一桩盗窃和故意杀人的重大刑事案件,当夜,葫芦镇派出所就把大武转送到县公安局,关进了看守所。正值严打期间,所有的案件从重从快审理、宣判,就在爹出院的那天,我在葫芦镇街道上看到县法院张贴的大红布告,大武和另外七八个人都被判了死刑。每个人的名字下面都打了个大大的血红色的叉,大武的名字也不例外。

大武的罪名是,盗窃罪和故意杀人(未遂)罪。

大武名字下面有一百多字的罪状,除偷了我家花花,还有一些偷鸡摸狗的罪行,数罪并罚,他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枪毙大武是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刑场设在离我们猫庄不远的三汊沟一面荒坡地里,许多猫庄人都去观看了,但我没去,爹和娘也没去。爹还不能下床呢,娘要服侍他。我嘛,那天正好借了赵文武家的耕牛,犁田。犁完了一丘水田,我把牛放在荒地里吃草,回家去吃早饭。一走上我家坪场,我就看到一头母猪拖着几只猪崽正在拱我家阶沿下的泥土,我去轰它们走。这头母猪脏兮兮的,是头白猪,有五六尺长,瘦得两块肚皮贴在一起,只剩一副骨架和皮毛。我跑上去,朝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它回过身来,嘴筒子又大又长,像头野猪,可它的性子并不野,它没有攻击我,而是很温顺把嘴筒伸过来嗅我粘满了泥巴的脚杆,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我又看了它一眼,一下子愣了。它的左耳、右腹都有块巴掌大的黑毛,又赶紧转到它的身后,不出所料,它的两瓣屁股上也各有一块花斑似的黑毛。

这时娘从灶屋里出来倒淘米水,我兴奋地叫她:“娘,你看,那不是花花吗?”

“谁是花花呀?”娘问我。

娘并不知道我给这头失踪后又回来了的母猪起了个花花的名字。

随即,娘就看到了花花,高声叫骂起来:“谁家的母猪朝楼了,跑出来把坪场拱得稀巴烂的,有余,你快撵走它!”

猜你喜欢
大武驼子花花
Meibomian glands segmentation in infrared images with limited annotation
音频式自媒体品牌课:微课开发新选择——以北大武志红的心理学课为例
撤离
以假乱真的花花们
驼 子
百花园(2020年4期)2020-05-06 09:02:03
从《大武》“乐”看戏剧教化人心之能效
戏曲研究(2017年4期)2017-05-31 07:39:38
花花为啥长胡子?
踏青唱起花花赛
民族音乐(2016年4期)2016-12-06 02:50:36
果洛州玛沁县大武镇商品猪旋毛虫感染情况调查报告
兽医导刊(2016年6期)2016-05-17 03:50:34
大寒
辽河(2015年12期)2016-04-20 03:3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