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天津日租界大和公园区域空间规划及景观元素研究

2019-06-18 06:03
中国园林 2019年5期
关键词:租界天津公园

孙 媛

近代公园最早兴起于19世纪的欧洲,其目的是为了缓解由于工业化及人口剧增而引发的一系列城市环境问题[1]。随着公园运动的发展,建设公园的理念逐渐传入亚洲,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积极学习西方城市建设理念,公园作为新兴的现代化设施被有意识地引进日本,成为政府改善环境、调控社会的重要手段[2]。不同于西方与日本,公园在中国的出现先于工业化及随之而来的卫生问题,是伴随帝国主义和外来殖民者出现的。天津曾设有九国租界,每个租界都建有各自的公园,如英租界的维多利亚公园、法租界的法国公园,以及意租界的马可波罗广场。各国租界当局通过对公园等公共空间的精心安排和举办盛大的纪念性活动,在当时的中国人和其他殖民者面前确立自身特性,展示国家形象[3]。日本作为新生列强,既希望在其他列强及中国人面前展示其先进性,又希望通过文化与空间形态形成文化联想。租界划定后就即刻投入市政建设,成为天津继英租界之后,第二个建有公园的租界。

1 日本城市建设理念在天津的实践

公园在日本是明治时代出现的一种制度性装置。与江户时代根据身份制度进行空间分级相比,公园作为官有的“公共”空间,不仅是一项重要的城市建设举措,更是一项巨大的转折与社会构建。1873年(明治六年),明治政府开始严格区分官有和私有土地,将东京浅草寺(浅草公园)、宽永寺(上野公园)、清水寺等寺院、神社,以及所有权不明确的荒地划定为即非官有也非私有的公园,供民众游玩,此项制度被认为是日本公园制度的起源[4]。明治中后期,日本城市建设者希望将东京改造为卫生、健康、有序的现代化城市,于1885年(明治十八年),在《城市规划审查会案》中明确提出关于“创造”全新的公园的建议,并按照人口比例在东京规划出43个小游园与多个大游园[5],该方案被视为日本首个公园规划。中日甲午战争之后,随着日租界的设立,日本的城市建设理念和公园制度被带到天津。

1.1 日租界早期规划

天津日租界于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划定,于1900年(明治三十三年)扩张,租界设立后立刻开始了迅速的发展计划,修筑道路、铺设下水道,并按照对未来发展需要的预期制订总体规划,制定公园、市政厅、学校、运动场以及其他公共设施的相关规划。日租界的建设与日租界的行政和开发管理机构有着密切的联系,其管理机构主要经历了4次调整(表1)。

与行政管理相对应,日租界的土地开发与规划也具有相应时期的特点:领事馆时期主要完成了日租界的选址与土地收买;经营事务所将土地划分并拍卖,同时期开始道路与市政建设;租界局进一步完善市政与道路建设;民团成立初期主干道路建设已完备,日租界进入快速城市建设阶段[6]。

1.2 大和公园早期规划

本文中的大和公园区域指原日租界荣街(新华路)以南、花园街(山东路)以北、福岛街(多伦道)以东、宫岛街(鞍山道)以西的地块,该区域包括大和公园、公会堂、租界局和天津神社,在居留民团1917—1927年(大正六年至昭和元年)的规划中,该地块连同南北两侧的宪兵队、领事馆和督察属一同被划定为特别区域,是日租界的政治文化中心(图1)。大和公园区域的初次划定是在1901年(明治三十四年)的《天津日本专管居留地设计要志》中,该《设计要志》首次对日租界范围内的路网格局进行规划设计,划定出18个分区,以备将来土地填埋和开发使用。

此次规划奠定了日租界的路网格局和城市形态,日租界后期的道路建设和街区尺度都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大和公园位于此次规划中的第十二区,规划面积7 602坪(约2.5hm2)。1906年(明治三十九年),日本驻津领事(同为日本驻中国总领事)——伊集院彦吉①将该地块划定为公园。民团成立之后,日本居留地的居留者认为伊集院总领事是居留地的创设者,是他多年的经营才使居留地有了当时的盛况。同年八月居留者中的代表向行政委员会恳请,提议让伊集院总领事命名该园。同年11月,伊集院总领事为该园命名“大和公园”,寓意这里是日本居留者永远的乐土[7]。 “大和”源自日本古代的“大和国”,日本民族也被称为大和民族,公园的命名体现出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

图1 日租界分区平面图(红色为特别地区,引自康奈尔大学亚洲网站)

表1 日租界行政管理机构调整

1.3 大和公园建设过程

大和公园的建设是和天津日本居留民团的成立同步开始的。天津日租界居留民团于1907年(明治四十年)同上海、汉口居留民团同时成立。公共事务是民团成立初期的重要事项,其中的建设事业皆由土木部负责。土木部在民团成立首年的报告中完成了9项工程:1)旭街电车铁道改修工程;2)常规道路修缮;3)降雨降雪道路维护;4)道路绿化;5)架设街道路灯;6)寿街全通计划;7)市场建设;8)委托设计委员;9)筹备大和公园[8]。这9项工事对后期日租界的空间格局与景观形态产生深远影响。

图2 田中麒三郎设计的大和公园平面图(近藤久义提供)

图3 1907年日比谷公园平面图(引自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图4 大和公园鸟瞰(近藤久义提供)

图5 日比谷公园音乐亭(引自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日租界公共用地采用同日本本国一样的土地管理制度,实行自负盈亏的经营模式。首批公园建设资金是由伊集院总领事募集而来,因此在平面图绘制之前就先修建了一座音乐堂,以此纪念伊集院总领事对日租界公园事业的支持。音乐堂由真水英夫②设计,东京建物公司施工,于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7月与公园的门和围墙一同完工。音乐堂落成后,公园设备委员会指派田中麒三郎作为大和公园园务设计师,并在《北清时报》的附录中刊登了该方案(图2)。为进一步确定方案,公园设备委员会于同年8月到北京拜访大木谦吉③。大木谦吉在田中麒三郎方案的基础上又提出了大体方针,在他的建议下,暂不修建规划中的公会堂及租界局建筑,而是将该地用于修建运动场。方案确定后,民团行政委员会从行政委员会及大和公园设备委员会中选出5名委员成立“公园设备实行委员会”,由天津时任领事小幡酉吉担任委员长。同年10月11日借伊集院公使(此时伊集院彦吉担任驻华公使)来津的机会,举行了盛大的开园式,公使伊集院彦吉、领事小幡酉吉、居留民团行政委员长铃木敬亲等租界重要人士悉数出席,直隶学务公所音乐传习所的乐队在音乐堂伴奏祝贺。

综上可见,大和公园区域从公园的规划到公共用地的经营管理模式,皆源自日本当时盛行的城市规划理念,是日本现代城市规划理念在其海外领地的实践。

2 大和公园造园风格

2.1 日本公园的影响

大和公园的建造及设计始于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通过公园平面图及公园中的元素可以看出,大和公园作为天津日租界的第一个公园,与被誉为日本近代城市公园的先驱、都市计划下的第一个“洋风公园”——日比谷公园,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1)规划方面的借鉴。

日比谷公园位于北皇宫外苑、东京中心位置,曾经是陆军练兵场,于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开园,在日比谷公园建成之前已有将传统寺庙开放而来的上野公园(宽永寺)、浅草公园(浅草寺)等5个公园。与之前传统空间开放而成的公园不同,日比谷公园是因市区改正计划而新建的公园,园内建有音乐堂、公会堂、图书馆和运动场等开化风气的文化设施,自建成后就作为全国现代公园的模板(图3)。大和公园借鉴了日比谷公园的空间安排,位于日租界的核心区,同样建有音乐堂、公会堂、图书馆和运动场,与周围领事馆、宪兵队及学校共同构成日租界的政治文化中心(图4)。

2)景观元素的借鉴。

日比谷公园的最终方案由被称之为“现代日本公园之父”的本多静六④设计。他的设计中融入了德国的公园规范和日本的造园手法,被称之为西式七分、日式三分的综合近代公园风格。作为日本第一座城市规划下的现代公园,公园方案曾经过多次推敲,在本多静六方案之前就曾有过3版方案[9]。日本帝国大学工学院教授辰野金吾,因其多年的留欧经验,也参与到公园方案的设计中,其方案将公园中心设计为一个巨大的运动场,虽未被采纳,但运动场的元素被沿用到本多静六的方案中,由此确定了日比谷公园西式公园的风格[10]。在大和公园的早期规划中,同为林学出身的大木谦吉曾强调运动场在公园方案中的意义。大和公园自建成就留有供日租界居民,特别是儿童使用的运动场。

日比谷公园建有和风式的音乐堂,同大和公园一样,音乐堂先于公园其他设施率先开放,成为开园当日的亮点(图5)。日比谷公园音乐堂前布置有云型水池(图6),据记载是源自德国德累斯顿园艺学院Bertram教授的设计[11]。喷水池中放置有鹤型喷水器,是日本的传统文化元素。

大和公园中同样建有水池和喷水器,但将喷水器设计为中国人熟悉的莲花造型(图7、8)。莲花是中国传统佛教元素,这一细节的改变一方面体现出日租界当局希望通过宗教符号表达历史的延续性,在西式的空间中给予国民“根”的感觉,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转译”过程中的适应性。喷水池落成之后,日租界印发了大量印有大和公园内景观的明信片,大部分取景于此,可见该景观是大和公园中的核心景观之一。

2.2 其他租界公园的影响

日租界是天津第二个兴建公园的租界,因此其造园手法不仅受到本国的影响,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天津其他租界的影响,特别是天津建成最早、发展最迅速的英租界。英租界中的维多利亚公园(今解放北园)是天津第一座现代公园,建于1887年,采用英国自然风景园林造园手法[12]。田中麒三郎绘制的大和公园平面图与维多利亚公园在构图上都采用双中心、曲线形游园路和矩形连续种植池的构图方式,在构图上有许多重合之处(图9),并都将音乐堂作为公园中心处的核心景观,每逢节庆日举行乐队演出。音乐堂周围都围绕有圆形灌木种植台,周围布置自然式的疏林草地,通过直线的道路进行区域分割。2座音乐堂都采用中式凉亭的做法,一方面是中国传统园林文化的输出与回流,另一方面也受当地工匠技术及材料的限制,体现出本土化的特点(图10、11)。

图6 日比谷公园云池中的鹤型喷水器(引自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图7 大和公园青铜莲花喷水器(近藤久义提供)

图8 后改为可旋转带灯光的喷水器(近藤久义提供)

图9 英租界维多利亚公园平面图(改绘自1933年天津公园档案图)

图10 大和公园中的音乐堂(近藤久义提供)

图11 英租界维多利亚花园中的音乐堂(近藤久义提供)

2.3 特有的仪式性空间

1915年(大正四年),大和公园内修建起一栋日本传统的仪式性建筑——神社。不同于日本本国的公园将寺庙神社等传统公共活动空间开放为公园或新建现代公园的设计理念,大和公园在原有现代风格的公园中修建了具有传统特点的仪式空间。对于这一做法的原因有两方面推测:一方面民团管理者希望将神社作为公园收入的来源,使公园可以长期经营;另一方面则是受日本大正时期殖民扩张政治主张的影响,日本政府在这一时期在中国大陆及台湾地区共建了数百余座大小不一的神社[13]。神社建成后,大和公园成为日租界组织仪式性活动的重要空间。与日本皇室有关的立太子日,具有军事及政治意义的日德休战、北清战役⑤纪念日期间,大和公园内都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性活动。日本政府海外的管理者希望通过共同的时间与相似的景观环境举办庆典活动,一方面使国内外的日本民众跨越空间产生有关国家国民共同体的想象,另一方面将神社作为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的视觉模型规训当地华人,具有明显的殖民主义色彩[14]。

3 结语

公园是日本明治时期现代化城市建设的代表性举措,天津日租界在首次规划中就划定出公园的位置,与当时日本盛行的公园规划理念息息相关。大和公园从规划到建设皆由在租界内享有最高地位的领事担任,可见公园对于日租界的重要意义。从大和公园的规划布局可以看出,大和公园与日比谷公园在造园手法上均呈现出七分西式、三分日式的日本近代公园风格,园内设置音乐堂、公会堂、图书馆和运动场等公共娱乐空间,用以提高民智,增强民众体质,是具有启蒙性质的近代公共空间。随着日本国内政治倾向及国际局势的变化,大和公园从具有现代性意义的公共空间逐渐过渡成为展示其殖民主义与军国主义的舞台。这种在公园中同时表达启蒙与殖民二重性的特点,反映出天津日租界当局沿用了明治政府对于公园的要求,将公园赋予了教化民众、实现社会控制的意义。1945年日租界收回后,大和公园即被改建为忠烈祠,1949年被天津市政府彻底拆除,于1960年在原址修建“八一礼堂”,以此宣告新时代的开启。大和公园从选地规划到彻底拆除与其所处时代的城市建设理念、政治氛围息息相关。作为日租界内重要的政治文化活动中心,追溯大和公园区域的建设背景及造园风格,对理解公园蕴含的丰富的政治、文化、艺术内涵,理解天津原日租界文化遗产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 伊集院总领事:伊集院彦吉(1864—1924),日本明治、大正时代的外交官、日本驻华公使、外务大臣、男爵。1901年任天津领事(后任总领事)。

② 真水英夫1867年生于东京,1892年同伊东忠太同期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工学部。1904年任“东京建物”天津分公司顾问技师。

③ 大木谦吉为前日本新泻县立加大茂林学校教谕,当时正在北京农商部农事试验场担任技师。

④ 本多静六毕业于东京农林学校林学部,在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任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教授。

⑤ “北清战役”为日本人对庚子事变的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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