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间物”的鲁迅传记写作(上)

2019-06-18 05:43张元珂
传记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传记鲁迅

张元珂

中国现代文学馆

在现代作家传记史上,鲁迅传记的数量肯定位列榜首。据张梦阳统计:“鲁迅的传记到90年代末已达27种。其中,半部的4种,未完稿1种,全部的23种。计有5人写过2 种,2人合著1种,多人合作、1人执笔2种,总计是23人写出27种鲁迅传。”事实上,这种统计并不准确。再加上各种形态的回忆录、印象记以及带有传记学性质的著作(比如,李长之的《鲁迅批判》),特别是如果再将日俄等国外学者的鲁迅传统计在内,其数量肯定会远超27部。进入21世纪,学者们为鲁迅作传的热情持续高涨,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截止2019年4月,鲁迅传总量已接近百部(含译著)。虽然鲁迅传数量已相当可观,但与传主本身地位、成就以及在国内外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相比,目前这些传记的质量与水平尚不足以与之相匹配。鲁迅传写作依然在路上,或者说,在鲁迅传记史上,已出版传记虽都有各自优长,但也有各种缺陷——要么史料误用或错用,相关内容经不住推敲;要么理念老旧,文笔枯索,可读性差;要么远离“鲁迅本体”,“真实”被遮蔽或被改写;要么篇幅杂长,缺乏裁剪,不经转化,把鲁迅传搞成资料集,故与我们理想中的鲁迅传样态尚有较大差距,它们只能作为“中间物”而存在。

1949年以前:片段化、资料性,以及整体架构的初步尝试

鲁迅在生前曾婉拒过友人为己作传的提议,理由是自己“不热心”,且“一生太平凡”。“不热心”或许是实情,但说自己“一生太平凡”,则纯属一句修辞大于实指的客套话。在君子看来,不加自估,便欣然应诺他人之“授”,则实在有失斯文。其实,论成就与地位,鲁迅在当时即已获公认,故鲁迅之为传主,已足堪当。鲁迅传能否有作之必要,已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写以及如何写,或许鲁迅所虑即在此。若非,在其生前,他为什么会那么热心接受若干友人有关此话题的问询,甚至过目人家写的初稿呢?更有甚者,在1933年的一次与曹聚仁的对谈中,直接问:“曹先生,你是不是准备材料替我写传记呢?”事实上,能否作传,已由不得他,他的地位、成就与威望决定了鲁迅传以及鲁迅传写作,作为中国名人传记写作的热门选题,已先在性地成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史和“鲁迅学”的标志性课题之一。

鲁迅尚在世时,就有白羽、王森然、李长之等同时代作家、学者,以及H.E.Shapick(英国)、增田涉(日本)、埃德加·斯诺(美国)等外国友人或研究者,尝试着为其作传。由此看来,在新文学经典作家群体中,鲁迅传记写作起步很早。这也与其文学地位以及对同时代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相匹配,同时代学者们争相为之作传,恰逢其时,意义重大。鲁迅生前出现的传记,其价值不容低估。一方面,这些传记皆为短制,其中很多也经由鲁迅阅读、甚至亲自参与修订过。因为有鲁迅的过目与参与,其中很多论述就有了可供后继者参考的文献价值。比如,增田涉有关鲁迅与创造社、太阳社关系,特别是有关青年人思想幼稚,陷入李立三左倾机会主义泥淖中而不自知的记述,埃德加·斯诺有关鲁迅“不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作家”的观点,都为后人的鲁迅传写作提供了崭新的视点和第一手的材料。另一方面,这些传记虽也倾向于整体性的把握(比如,王森然的《周作人先生评传》),但这方面的努力以及由此而达到的效果显然非常不理想,因为他们大都写得相当简略,且止于就事论事层面,少有也难有深入挖掘之作。反而,在某些局部或细部处理上——即侧重撷取其某一生平片段,某一突出精神品质,或某一为人、为文特质,并予以描述或突出,试图以崇敬之心、真实之笔为其画像,既而呈现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传主形象——显示了该阶段写作的重要价值。比如:王森然在《周作人先生评传》结尾处以不乏幽默之笔,对鲁迅“事母至孝”、“铅笔恒置于右耳上”、“有时畅谈,一小时不动讲义”、“与人力车夫,卖报童叟,共坐一凳,欣然大餐”、“口衔纸烟,囚发蓝衫”等细节、场景或外貌的生动描述,对其形象的刻画就栩栩如生,让人过目难忘。即使今天的鲁迅传写作,这种“传记+文学”的笔法也不多见。

鲁迅生前出现过一部专门的“作家论”,即李长之的《鲁迅批判》。李著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经典之作,但李著并非沿袭常见的文学批评思路,而是融传记学方法与学术研究理路于一体,而又尽显现代传记写作样式的综合性实践。也可以说,不同时代的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在阅读李著时,都会获得不一样的知识体验。其中根由似也不难理解:李著所展开的有关鲁迅性格与思想、人生与精神历程、创作得失、诗人与战士形象等方面的分析与研判,无论研究方法,还是论析理路与观点,都可谓新颖独到、自成一家;其行文与研判,皆建立在西式文本细读基础上,且重主体的审美体验,而轻外在的“作者要素”或意识形态依附。故他的那些依凭一己体验所作出的独立判断尤为后人所称道。无论他认为《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端午节》等小说“写得特别坏”,“故事太简单”,“独白而落于单调”,“沉闷而又平庸”,从而得出鲁迅“不宜于写都市”的结论,还是对鲁迅“粗疏、枯燥、荒凉、黑暗、脆弱、多疑、善怒”性格的指认,并认为他在情感上是“病态的”,在理智上是“健康的”;无论对鲁迅贡献所做的辩证分析:“因为鲁迅在情感上的病态,使青年人以为社会、文化、国家过于坏,这当然是坏的,然而使青年敏锐,从而对社会、世事、人情,格外关切起来,这是他的贡献”,还是对鲁迅多层面身份属性的整体感知,对其精神演进过程的划分与论析,特别是对其所作带有一定宿命式观点的结论:“总令人很容易认为是他的休歇期,并且他的使命的结束,也好像将不在远”,李之研判都独立发声,常言人之未言,可谓发人深省,对读者来说,读之不能不深受启迪。更重要的是,在此论析过程中,他始终将西方的精神分析理论、传统的“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说,以及现代传记学方法融为一体,既而论析鲁迅思想、人格及创作得失的批评实践,也堪称方法论上的重大探索与实践。这种批评方法自李之后,似只有瞿秋白、曹聚仁、钱理群、王富仁、汪晖、王晓明等少数学者型批评家,能继承此种理路并在鲁讯研究界产生重大影响。

鲁迅去世后,各种带有传记色彩的回忆类文章明显增多,但在前四年中,大部头专著并未出现。这些作者大都为鲁迅生前的门生、故交或亲人,为文多以一抒情怀、以表奠念为旨归,很多文章并不注意史料运用上的准确与否,所以,他们写的这些类似记述性散文或随笔体杂感的单篇文章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传记或传记文学。相比而言,周作人的《关于鲁迅》和《关于鲁迅之二》、景宋(许广平)的《最后的一天》和《鲁迅和青年们》、张定璜的《鲁迅先生》、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黄源的《鲁迅先生》、许寿裳的《鲁迅的生活》、内山完造的《忆鲁迅先生》等文章是该阶段接近“传记文学”特质的代表作。如果把这类文章综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其价值和意义当不可小觑。正是这些层出不穷的散文随笔体文章,为四年后大部头鲁迅传写作,提供了方法与史料上的重要支撑。

40年代,先后有平心的《人民文豪鲁迅》、小田岳夫(日本)的《鲁迅传》、欧阳凡海的《鲁迅的书》、郑学稼的《鲁迅正传》、王冶秋的《民元前的鲁迅先生》、王士菁的《鲁迅传》、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林辰的《鲁迅传》等几部初具整体架构形态的大部头著作面世。这些专著的出现标志着鲁迅传写作进入第一个高峰期和收获期。从整体上看,这时期较完整的大部头传记大都从童年生活写起,既而依次述及南京求学、留学日本、回绍兴任职、北京十四年俭事任职生涯、在厦门与广州的经历、在上海等几个“时间单元”内所发生的重要事件,同时也非常注意对鲁迅所处时代历史背景的交代(王士菁的《鲁迅传》尤其注重这方面的书写),并从此出发试图揭示出鲁迅思想特质,且在重点作品的解读方面比前一阶段有了质的飞跃。以王士菁的《鲁迅传》为代表的这种书写体例基本奠定了在此后几十年间鲁迅传写作的结构模式。这部曾得到许广平盛赞(“比较客观的一部鲁迅传”)但在曹聚仁看来“那简直是一团草,不成东西”的著作,却以其相对明晰的时间线索、切近时代与传主生平关联、初具整体性架构的文体实践,以及在国内首开完整版本鲁迅传撰写之先河,而一跃成为鲁迅传写作史上的重大事件,并对此后鲁迅传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写作,产生了不小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著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众多小册子,在全国得到大量发行,其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一直到了“新时期”,以王著为代表的偏于“神化”鲁迅的著作,才渐趋式微。

40年代,学者们撰写鲁迅传的积极性较高,理念也相对开放、多元。以崇敬心态投入写作,力求客观,旨在真实,成为撰者们的首要追求,所以,他们基本能按照各自理解素描出各自心目中的“鲁迅形象”。而且,其中很多观点、方法、体例,也都具有首创之功或示范价值。无论小田岳夫有关鲁迅是“制造新中国的实质而毕生受着苦痛的人”、“一个寂寞的孤独的时代的受难者”形象的指认,欧阳凡海以学术性思维对鲁迅核心思想(“奴隶观”)或个性意识(压抑、苦闷,以及对这种压抑与苦闷的反抗)的细致研究,王冶秋对少年鲁迅心理样态的考察以及成年后一系列游走经历的梳理,还是王士菁从生活、思想、创作等方面对鲁迅所作出的趋于整体视野、宏大架构的写作实践,在鲁迅传写作史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即使像郑学稼这类以带有嘲讽、挖苦心态投入写作的作者,也会被传主某方面的特质所深深吸引,因而在批评之余,又常不乏真知灼见的光彩。其中,《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记述与老友鲁迅的交往经历,涉及与鲁迅有关的众多生活细节、文坛掌故,特别是交代鲁迅整理古籍,抄古碑,研佛经的内容,从史料价值上来说,都弥足珍贵。

在40年代,郑著是一部很特殊的鲁迅传。特殊之处就在于,它的作者是“反共”、反“鲁迅热”的,而他又力求从学术上投入对鲁迅身份、思想和创作的整体把握和细致研究。然而在内地,如何评价郑学稼及这部鲁迅传,一直以来是一个较为棘手的话题。实事求是地说,作为资产阶级右翼学者的代表,郑学稼在意识形态上对鲁迅、鲁迅热以及“左翼文学”所持有的先入为主的政治意识形态偏见,以及在该著在史料运用上的某些误用、误判和误导,从而导致某些观点的偏离或错判,也都是显而易见的。同时,郑学稼对时人送予他的那些所谓“思想家”、“青年导师”、“无产阶级革命家”等头衔也深不以为然,在当时语境中,这种带有意识形态论争性质的见解必然引起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强烈不满。故内地学界尤其马克思主义学派对郑学稼及其《鲁迅正传》的批判素来严厉、彻底。毫无疑问,内地的马克思主义学派对于提高鲁迅研究以及鲁迅传写作的档次和学术地位,可谓功勋卓著,但类似郑学稼这种资产阶级右翼学者的研究方法与成果,亦应辩证对待。其实,郑著中个别观点也同样值得关注。比如,郑对鲁迅文学家身份的认知与评价——“鲁迅真正的价值,就是他以文学家的身份,指摘中国旧社会的残渣。他是这工作的优秀者,他又是这工作在文艺上的唯一完成者。”也就是说,他致力于反映出鲁迅作为常人特别是“文学家”的身份特征和精神特质,反对无端拔高鲁迅形象。

该时期的鲁迅传写作也存在一些明显的缺陷:一、引证过多、过频,且时常有误。过分依赖史料堆积,从而拉长传记长度,素材不经筛选与转化,便被机械地拉入文本,从而使得鲁迅传蜕变为资料集,可读性非常差;二、上述大部分专著只能是传记或准传记,而非“传记文学”。史料匮乏,传记写作理论与经验准备不足,都是根因所在;三、对鲁迅本体的把握与阐释还远远不够。鲁迅传写作刚刚起步,尚存在诸多未涉领域。鲁迅与周作人失和经过与原因,鲁迅与朱安的情感关系,鲁迅在北京抄古碑、研究佛经时期的心理世界,鲁迅与国际友人的关系,鲁迅与后期“左联”的关系,鲁迅与“第三种人”、“现代评论派”等众多文人的论战实况,等等,都少有提及或即使提及也语焉不详;四、在1949年以前的传记写作中,“神化”鲁迅与“人化”鲁迅的写作范式也都初露端倪。前者以王士菁、平心为代表,后者以许寿裳、郑学稼为代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前者成为主流,即所谓官方钦定的“正传”,后者成为支流,遭到压制,所发挥的空间极其有限。

1949年以前鲁迅传记代表作一栏表

13 许寿裳 亡友鲁迅印象记 1947.10 峨眉出版社14 王士菁 鲁迅传 1948.1 新知书店 40 15 林辰 鲁迅传 1949.1 1949.2《民讯》月刊第4、5期

从“十七年”到“文革”:一元化、神化,以及并不意外的收获

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鲁迅传写作大体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一、新创作的带有普及性质的通俗读物。比如林维仁的《鲁迅》、钟子芒的《鲁迅传》、王士菁的《鲁迅》、连环画版的《鲁迅传》。这类传记写得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且大都配有插图,字数也不多(大都在五万字以内)。这类小书的读者主要定位于学生群体和会识字的普通大众,属于旨在普及文学知识的大众读本;二、为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而创作的大部头传记。比如,朱正的《鲁迅传略》。朱著以史料运用的精准、叙述的客观真实,以及对阿Q人物形象的精辟解读和对《野草》的创造性阐释而著称。该著共分十章,后又多次修订,代表了“十七年”间鲁迅传写作的最高水平;三、直接阐释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传记。比如姚文元的《鲁迅——中国文化革命巨人》、石一歌的《鲁迅传》(上)。这类作品借鲁迅来直接阐释政治,书中的“鲁迅”是一个没有了七情六欲、只有革命和斗争的像神一样的存在物;四、按照新中国意识形态规范和要求而再版或新创作的传记。比如王士菁的《鲁迅传》、陈白尘和叶以群等人集体创作的电影文学剧本《鲁迅传》。前者在初版本基础上做了较大修改、补充,等同于再创作,强化或突出了配合主流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要求;后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即他们首先尝试以电影方式呈现鲁迅形象,尽管不可避免地带着那个时代的政治印痕,但其开创之力,功不可没;五、鲁迅亲人创作的带有回忆录性质的传记。比如,周启明的《鲁迅的青年时代》、许广平的《关于鲁迅的生活》。这类传记在史料处理上较为可靠,但也存在出入(比如许广平的一些回忆录)。总之,第一类写得较为浮浅,第三类和第四类类同政治读本或准政治读本,第二类和第五类最具价值,值得深入研究。而朱正的《鲁迅传略》和周启明的《鲁迅的青年时代》是其中最重要的两部作品。

在“十七年”时期,文学制度与规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是极其内在而深远的。鲁迅研究不单纯是学术问题,也是政治问题。鲁迅传写作当然也不例外。对于鲁迅传作者而言,并入主流政治轨道,并在写作中融入对新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特别是毛泽东思想的认识,也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毛泽东在各个时期评价鲁迅的话语,即是鲁迅传写作的总纲领。在毛泽东看来,鲁迅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又因为“鲁迅是新中国的圣人”,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因此“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学鲁迅的榜样”,那么,如何学呢?“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纲领已颁布,方向已明确,剩下的就是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对于鲁迅传作者来说,在鲁迅传中切实贯彻与阐释这种纲领、思想,才是最根本之所在。具体到鲁迅传作者,早在1948年,王士菁的《鲁迅传》就已初露端倪,至1959年新创作的《鲁迅传》的出版,其模式化、公式化的倾向已清晰可见。王著成为“十七年”间鲁迅传写作紧贴主流政治的模范代表作。即便像朱正这种以追求“真实”为己任的作者,也必须在《鲁迅传》中大量引用毛泽东著作中的原文,以突出“纲领”的主导地位。而陈白尘、叶以群等人在合创电影文学剧本《鲁迅传》时,为迎合政治需要,突出政治的作用,甚至随意虚构情节或细节,从而出现了违逆生活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内容。

鲁迅传写作在理念与实践上被统一为“一元”,即基本是对上述话语的直接或间接阐释。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众所周知的基本事实外,可留待作者们发挥的空间就变得极其有限了。由于对资产阶级思想甚至小资产阶级意识的表达已不符合新中国文艺政策之要求,鲁迅传写作中就必然存在不宜深入表现的领域。比如,对于鲁迅潜意识心理特别是内心的矛盾、苦闷与虚无的表现,对其日常生活特别是私人情感的描述,就要有所淡化或回避。而在普及性更广和传播力更强的戏剧影视领域,这方面的规训或要求,当然也就更严格。陈白尘、叶以群、唐弢等人合编的《鲁迅传》并未表现鲁迅的旧式婚姻之苦(不提鲁迅与朱安的关系),并未展现鲁迅个性化的言行,并未聚焦鲁迅复杂的内心世界,因为这类话语不符合当时的时代要求。时代需要革命的、斗争的、颂歌的鲁迅,以服务于新中国意识形态建设。但如此以来,传记中的“鲁迅”因缺乏作为个体的“人”之属性,而逐渐远离“鲁迅本体”,而到“文革”时期,受极左思潮影响,传记中的“鲁迅”已完全蜕变为干巴巴的政治符号了。真实的鲁迅有诸多面孔与形象:早期鲁迅、中期鲁迅、后期鲁迅,其间差别太大了。“十七年”时期所建构的那种作为革命者、思想家的鲁迅形象仅是其中一种,并不代表那就是鲁迅的全部。

在“十七年”时期,周启明的《鲁迅的青年时代》是一部很具参考价值的小册子。周启明以回忆录形式,以述而不议姿态,记述了鲁迅在绍兴、南京、东京、仙台等地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很多别人所不知道的细节,对于读者认识真实的青年鲁迅将大有助益。在“神化”鲁迅的时代,周专述这些平淡无奇的小事实,似也开了在“十七年”间书写“人化”鲁迅传的先河。

在港台地区,该时期相继有曹聚仁的《鲁迅评传》、苏雪林的《鲁迅传论》、郑学稼的《鲁迅正传》(增订版)、一丁的《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四部(篇)传记问世。

曹聚仁与鲁迅相识甚深,对鲁迅思想、性格与精神体系的认识,就比他人更胜一筹。曹聚仁擅长随笔体写作,文学修为亦高,且与中共保持着密切关系,因而,由他作传,并能写出好传,且能在内地广为传播,自是必然。首先,他把鲁迅当作“大活人”来写的意图,以独立品格、客观立场,力在接近和把握“鲁迅本体”的传记学意识,以及以随笔体写传记的文体实践,堪称创新的急先锋。其次,他对与鲁迅有交集的陈源、徐志摩、顾颉刚、梁实秋等现代文人的正面评价,对鲁迅与“左联”关系的细致论述(涉及“激进主义”、“革命”、“革命文学”的看法),对鲁迅思想、性格和精神体系的系统论析,对鲁迅文笔、文体,特别是后期杂文的独到阐释,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识见。总之,曹著在鲁迅传写作史上是一个重要收获。

在70年代末,另一香港学者一丁著有《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这部秉承“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解释鲁迅”原则写成的鲁迅传,也以对史料运用的严谨和对真实性的追求,成为继曹聚仁《鲁迅评传》之后又一部产生一定影响力的著作。

与“捧鲁派”针锋相对,苏雪林向以反鲁著称。在鲁迅逝世三十周年(1966年)时,她在《传记文学》(台湾)发表长达2.7万字的《鲁迅传论》更是将其“反鲁事业”推向了一个新高潮。苏之贬鲁、批鲁自成体系,其中有些观点如认为鲁迅有“矛盾人格”、“多疑性格”等等,亦堪称真知卓见,但其偏见、极端、不合情理与事理之处也异常明显。以此心理与标准来从事鲁迅传写作,其缺陷也不可避免,特别是其中带有人身攻击的恶毒话语,或者借鲁迅传写作,起而挑拨“反共”情绪,都是不可取的,甚至是有害的。总之,读苏著,当不可被其情绪化语调所误导,而对其中观点亦须仔细甄别、推敲,辩证看待。

与苏相比,同为“讽鲁派”的郑学稼去台湾后,对鲁迅的评价就相对温和了许多。在70年代,他出版了增订版的《鲁迅正传》。在这个版本中,他删除了初版本中那些讽刺鲁迅的话语,调换了一些不合乎事实的资料,使相关论述尽量趋于客观而真实;增订版由原来的十章扩充为二十二章,并附多篇论文于书末,因而,许多章节的论述很具开拓意义。比如,其中有关鲁迅与“民族主义文学”、“第三种人”论战的细节,有关“浪子之王”的论述,就颇有新意。其实,如前所述,郑著反对神化鲁迅,尤其反对将之政治偶像化,其姿态并不过激,但郑著在大陆的评价向来不高。比如,张梦阳就认为郑著“代表了资产阶级右翼政治派别的一种鲁迅观,即从政治上攻击和否定鲁迅的左翼倾向,又不得不承认鲁迅的文学天才和文化修养”。这种观点当然也是一家之言。郑著在港台及海外学界颇有市场,常被指定为参考书,而在大陆,有关郑著的客观评价文字,也逐渐多起来。

总之,从“十七年”到“文革”,无论内地还是港台,主流政治对鲁迅传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内地鲁迅传写作模式渐趋一元,所开拓的空间极其有限,台湾亦未摆脱国民党意识形态的操控,以苏雪林、郑学稼为代表的鲁迅传作者,也陷进了党争之泥淖。但是在如此严苛的语境中,依然有优秀鲁迅传面世。在这个意义上,曹聚仁的《鲁迅评传》、朱正的《鲁迅传》、周作人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依然是这个时期的重要收获。但这收获一点也不意外,原因很简单,这些传记家始终未泯灭内心对“真实”(历史之真、生活之真、人性之真、艺术之真)的探求,并始终未离开“鲁迅本体”而作凌空高蹈之态。他们作为优秀学者的主体精神依然存在,在特殊时期,他们根据政治需要对“鲁迅形象”尽管也有所修正甚至部分更改,但总体上并未远离“鲁迅本体”。他们传记中的“鲁迅”依然真实!这也再一次表明,除了充分占有材料外,拥有独立的主体意识、探求真理的勇气和健全的知识素养,是写好鲁迅传的基本前提。

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年间的鲁迅传记代表作一栏表

11 苏雪林 我论鲁迅 1967.3 文星书店股份有限公司为《文星丛刊》之一种12 石一歌 鲁迅传(上) 1976.4 上海人民出版社《学习与批判丛书》之一种;“石一歌”即“十一个”的谐音13 郑学稼 鲁迅正传 1979.8 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 增订版14 一丁 鲁迅:其人,其事,及其时代 1978.9 巴黎第七大学亚洲出版中心为《东亚丛书》之一种

注 释

1张梦阳:《鲁迅传记写作的历史回顾(一)》 ,《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3期。

2根据日本汲古书院的统计,80年代以前,就有十几部各种样态的鲁迅传记问世。袁韶莹:《战后日本出版的鲁迅传记书目》,《国外社会科学文摘》1983年第6期。

3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说:“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中间物”一词屡屡出现于鲁迅笔下,是一个带有极强理论色彩和丰富涵义的关键词。与之类似的概念还有“桥梁”,比如:“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古书与白话》)关于鲁迅“中间物”思想,已有汪晖、王得后、郜元宝等众多学者从鲁迅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语言观、文艺观等多个角度予以深度研究、阐释,此不赘述。

4曹聚仁:《鲁迅评传》,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

5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评传》,(北京)杏岩书屋1934年版,第288页。

6这些引文见李长之:《鲁迅批判》,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116-119页。

7李长之:《鲁迅批判》,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198页。

8李长之:《鲁迅批判》,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200页。

9李长之:《鲁迅批判》,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203-204页。

10指出鲁迅有“虚无主义”思想;“他不够一个思想家,因为他不够一个思想家所应有的清晰以及在理论上建设的能力”;他也不是杂感家,“因为对鲁迅并不能以杂感家来概括”;将鲁迅精神发展划分为七个阶段,并对每一阶段特质做出论析。

11李长之:《鲁迅批判》,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55页。

12发表于《民讯》第四、五期,仅发表了两章:《家事及早年生活》、《无需学校的学费》。2004年5月,完整版的《鲁迅传》才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

13景宋:《鲁迅传序》,见《鲁迅传》,王士菁著,新知书店1948年版。

14曹聚仁:《鲁迅评传》,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61年版,第3页。

15小田岳夫著、范泉译:《鲁迅传》,开明书店1946年版,第2页。

16比如:曹聚仁认为郑著是在侮辱鲁迅,张梦阳认为郑对某些史料的处理“孤陋寡闻,连最起码的资料都没有掌握,就竟然妄作什么传记。然后又道听途说,信口雌黄,谬以千里。”对鲁迅作品的评述则“简陋、浮浅”,在写法上“也是非常简陋,不入堂室的”。(《鲁迅传记写作的历史回顾(一)》,《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4期)

17郑学稼:《鲁迅正传》,亚洲出版社有限公司1954年版,第112页。

18常见的版本主要有三联书店版(1951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版(1958年)、作家出版社版(1962年)。这三个版本在文字及体例方面都不一样。

19广州鲁迅纪念馆等单位合编,广东人民出版社1977年1月版。

20其大众普及版《鲁迅》(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的副标题即为“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和文学家”。

21比如,1926年,鲁迅离京南下的主因是寻求与许广平的结合,而非剧中共产党人李大钊的政治性动员;1927年,鲁迅离粤赴沪的主因亦出于个人原因,而非剧中共产党人的主使。这种改动显然是违背历史真实的。

22这方面的论述在李长之的《鲁迅批判》中有所涉及,但并未充分展开。直到1993年1月王晓明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出版,才标志着这方面的探析有了实质性突破。

23张梦阳:《鲁迅传记历史写作的历史回顾(一)》,《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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