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词作为一种和乐而唱的文学体式,多被人认为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张惠言认为,意内而言外即为词。好词是兴于微言,抒发感动的,对语词的解读是其研究词的主要方法。王国维则认为,词高雅与否,在于其品格的高低。词以境界为最上,词作能给人展示一种境界,而境界重在感悟,无法言说。二者的词论主张虽有所不同,但都对后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张惠言;王国维;意内言外;境界;小词大雅
词作为我国传统文学形式中的一种韵文体式,最初被称为“曲词”或“曲子词”,是配合宴乐乐曲歌唱的。人们一般习惯在“词”的前面加个“小”字,称其为“小词”。叶嘉莹先生认为其原因有二。一是因词被曲调所限制,篇幅短小;二是因为词的内容多写女性与爱情,常被人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之作。①张惠言与王国维,二者虽处不同时代,却都致力于为词正名。张惠言与王国维的词论主张有所不同,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 词之注解
对于词的基本认识,二人解释有所不同。张惠言在《词选》中提出了词的起源,何谓之词,以及词所表达的迁客骚人不能言说之情感。王国维先生认为,词最大的特点是“要眇宜修”。判断词高雅与否的关键在于,词是否有神韵与品格。
1.1 “意内言外谓之词”
《词选》序中说道“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②张惠言在首句便提出了词的起源,认为词是隋唐时期配合宴乐歌唱而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样式。“《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意内言外”最初是西汉经学家孟喜解说《周易》时使用的用语,他在《周易章句·系辞上传》中说:“词者,意内言外也。”许慎《说文解字》引来作为语言学范畴内对“词”的解释。许慎是从语言学角度所论述词的,词是词语的词。张惠言直接将其引用作为对词的定义,足以表现其对词的重视。“意内言外”,即词虽大多写的是“里巷男女哀乐”,但道出的则是贤人君子不能直接表达的幽深、隐约、哀怨之情。张惠言尤其关注“意”的作用,“意内”主要表现于词的比兴寄托,主要指文字的深层含义。“言外”主要指的是词的表现方式,他认为词的语言应是“微言”,词应“低徊要眇”,展现的应是一种婉转低徊之美。“意内言外”在后世发展成为常州词派词学理论的核心内容,但也有许多人认为张惠言在这里将语言学与文体学混为一谈,没有明确其界限。
张惠言对于词的解释,主要立足于词的言外之意,是从内外两方面对词进行解释的。段玉裁注:“意者,文字之义也;言者,文字之声也;词者,文字形声之合也。”可见以“意内言外”释词也有一定的道理。
1.2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词之雅正,在神不在貌”
王国维先生对于词的认识,则与张惠言有所不同。在《人间词话》删稿第十二则中,先生如此写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③他认为,词作为一种文体,具有要眇宜修之美。《楚辞·九歌·湘君》的原文为“美要眇兮宜修”,是赞美湘水一位神灵无限美好的。王逸在《楚辞章句》说“要眇”是“好貌”,指一种美好的样子。又说:“修,饰也。”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则认为“要眇宜修”是用来形容娥皇的“容德之美”的。由此可以看出,王国维所强调的词之美,指的是一种女性的美,指精巧细腻之美。缪钺先生将其解释为一种女性的婉约馨逸之美。静安先生认为,词虽不如诗之境界阔大,却能言诗之所不能言,即能表现独特的气质、神韵及境界。
《人间词话》第三十二则提到,“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④在这里,先生提出对于评判词高雅淫靡的标准,重点在于神韵品格,而不在于用词精工。王国维认为,欧阳修、秦观之词虽是写美女与爱情,但他们的词作是十分有品格的,而周邦彦则注重用词的精工,他认为重精工而轻品格,词便不能称为雅。
2 词之最上
词虽篇幅短小,却能表达无限深意。词应有一种“要眇宜修”之美,要有神韵,有高格,才能称之为雅词。那何为词之最上呢?张惠言认为,词应是兴发感动,有感而作,不应有矫揉造作之态。静安先生则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
2.1 “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⑤
在张惠言看来,因词篇幅短小,声音哀怨,或放浪浮华,或语言狂放。那么何为词之最上呢?好的词并不是华丽辞藻的堆砌,应是词人以感动的态度看待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词人之感情应是有感而发,而不是故作姿态矫情做作。所见所感都能准确流畅地表达出来,又各自有依附。看起来并不驳杂,虽琐碎,却极为条理。张惠言在他研究《周易》的著作《周易虞氏易序》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依物取类,贯穿比附;始若琐碎,及其深沉解剥,离根散叶,鬯茂条理,遂于大道,后儒罕能通之。”⑥他认为虞翻之之注解有贯穿比附之嫌,看似琐碎,最终却能畅通条理,以得先王之道。在张惠言看来,自唐以来,成就最高的词人是温庭筠,认为其言“深美闳约”。“深美闳约”即词极具深度之美,小中足以见大。从《词选》卷一张惠言对于温庭筠《菩萨蛮》、《更漏子》等词的摘录与注解便可看出其词之“深美闳约”。
2.2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⑦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第一则中就指出,词要有境界,有了境界品格自然就高了,有了境界句子自然就成为了名句。五代、北宋之词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其有境界。那么,何为境界?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写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句话的意思是,读书不在于逐字逐句的深究,而在于对学问真正的领会、体悟,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废寝忘食。贵悟不贵解,要理解“境界”,不一定要对其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而是要在词中体味其“境界”。南宋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有这样一句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便是对“境界”最好的解释。
何谓有境界?王国维先生如此作答,“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⑧他认为能写真景物,抒发真实情感的便是有境界。《人间词话》第七则,“‘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⑨第一句是描写春日之景,仅用一“闹”字,便将春色写活了。第二句的意思是,明月破云而出,月光将花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只一“弄”字,这一景象便不只是静止的,反而意味深厚,境界全出,值得人细细体悟。词人作词,应写真景物,抒发真感情,更要注重词语之运用,这样的词才称得上有境界。
3 解词之法
前面讲到两位学者对于词的基本认识,那么他们又是如何来读词、解词的呢?张惠言读词,注重对语词的推敲,但其认识也并非单凭词语之意,而是结合作者生平经历做出的较为合理的判断。王国维先生读词,则重在感悟。他注重从词本身挖掘其深意,从微言读小词,用心体味词所传达的境界。
3.1 重语词之解读
结合前文所提到的张惠言的词论思想,细读其《词选》,可以看出张惠言对于前人词之研读极其注重语词的理解,主要是结合语词与作者生平经历来综合理解词所传达的真正含义。
如他在《词选》卷一中对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这首词的解读。张惠言对此诗之注解:“此感士不遇也。”即认为温飞卿的这首词是在借写美女来感慨读书人空有一身抱负,却得不到统治者赏识,给人一种郁结、无奈之感。后人对此解释多有诟病,认为张惠言有牵强附会之意。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删稿第二十五则中就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愚以为,张惠言如此解释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张惠言说“‘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实据,《离骚》初服之意。” “懒起画娥眉”,叶嘉莹先生将“蛾眉”解释为一种符号,是一个文化的符码。称之为符码是因为这个语词在历史上被广泛运用,在我们的文化中就成为符码了。⑩“蛾眉”出自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是在讲那些女子都嫉妒我的美好才能,在这里“蛾眉”泛指美好的才能。李商隐《无题·八岁偷照镜》这首诗所描绘的是一个爱美又有才华的女子,托喻的正是自己,抒发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的苦闷之情。因此,张惠言认为这里的“画娥眉”是追求美好才能的意思。那么缘何“懒起”?唐代杜荀鹤有一首诗《春宫怨》,词之主要内容为,女主人公美丽但却没人欣赏,所以无心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欲妆临镜慵”,仅一“慵”字,便表现出主人公深深的无奈之感。借由女子来说明,我虽有一身才华,当局者却并不看重。同时也可以用双重性别来解释。温庭筠是一男子,他借写女子失去爱情的悲苦,表达的正是他自己得不到统治者重用的悲慨之情。
单凭“懒起画娥眉”便说这首词是在抒发感士不遇之苦闷,难免有些单薄。温庭筠是晚唐著名词人,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多次考进士都落榜,一生抑郁不得志。语词之深意与词人生平相结合,由此张惠言得出“此感士不遇也”之结论。在叶嘉莹先生看来,张惠言运用文化符码及双重性别的方法,并联系作者生平得出词所传达的深层思想,有一定的道理。
3.2 小词大雅,重感悟
王国维先生读词,重在感悟。在小词中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深意,兴发别人所不能发的感动。好的词有境界,而境界则须用心去体悟、领会,词中的精妙之处是无法与人诉说的。
他在《人间词话》第十三则说道,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遲暮之感。” 这首词原本表达的是思妇的悲哀,丈夫外出做官或从商,妻子只能独自在家看着自己的容颜与时光一起慢慢老去,倚着栏杆哭泣,泪珠里含有多少恨谁又知道呢?荷又称菡萏,菡萏是一种古雅的叫法,出自《尔雅·释荷》篇。这句词本是借荷花的凋零来写女子容颜的衰老,借绿波荡漾写思妇的愁苦,王国维先生却在其中读出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句出自屈原的《离骚》,屈原在《离骚》中说,我种了许多兰花和蕙草,但却都枯萎了,发出了“哀众芳之芜秽”的感慨。屈原不是在为他自己的花的枯萎而忧伤,而是在哀叹众芳之枯萎。王国维先生之所以读出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是因为这句词引起了他的感发与联想,他从微言中感悟的不仅是思妇的悲哀,还有整个人类的悲哀。王国维更偏重于从读者反应的角度来阐释他对于词的认识,是他作为读者的自我感悟与体会。叶嘉莹先生将王国维的这种方法解释为显微结构,即一种细微的语言结构。 “菡萏”的古雅,“香销”的双声感觉,“翠”、“残”两个极为准确的形容词与名词所连在一起,微言中给人以感动。因此,王国维便在其中读出了“众芳芜秽”之意。
词作为一种韵文体式,因其大多是写给歌女和乐歌唱的,致使它在历史上的地位并不是很高。而张惠言与王国维,虽处不同时代,却不约而同为词来证明。他们二人都认为词作为一种篇幅短小的文学体式,字数虽少,所传达的情志却极为深远。细细究来,二者对词的认识虽有所不同,主要表现在对词的基本认识、何为好词及解词之法三个方面。但也有其共同点,即二者都认为词之微言能表现大义。用“小词大雅”来解释最为贴切。
注释
①叶嘉莹.小词大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3页。
②张惠言编.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7,第3页。
③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268页。
④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147页。
⑤张惠言编.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7,第3页。
⑥张惠言.茗柯文编[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39页。
⑦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1页。
⑧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42页。
⑨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51页。
⑩叶嘉莹.小词大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3页。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第75页。
叶嘉莹.小词大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3页。
参考文献
[1]张惠言编.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4]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张惠言.茗柯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6]叶嘉莹.小词大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迟宝东.试论张惠言的词学思想[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04).
作者简介
周惠敏(1994-),女,山西晋中,天津师范大学,学生,硕士(2017级硕士),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