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见到齐兴华的时候,他被一堆人包围着,刚和上一个人寒暄完,又要和下一个人握手。这天是5月25日,他在宋庄的画展开幕,主角自然是被“众星拱月”的。
看网上的照片,总觉他很像嘻哈歌手,虽然这天的齐兴华穿得比较正式,但我从他黑色贝雷帽上沾着的白色颜料确认了他艺术家的身份。
齐兴华所做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绘画。他是中国首位3D街画艺术家,四度创造最大和最长的3D画吉尼斯世界纪录;他在断垣残壁上创作的街画在互联网上引发十亿次浏览量,如今他在探索用泼墨的艺术形式画出具备东方审美特色的作品。
画展上陈列的作品便是齐兴华的最新尝试,不同于以往的水墨国画,齐兴华将中式山水画在油画布上,将西式写实结合中式写意,还青山绿水以色彩,再用喷墨营造出云雾缭绕的仙境之感。
龙或虎跃跃欲试地想要从画布中挣脱出来,齐兴华坐在他的作品前面分享创作经验时,如同一座宝塔镇压住了玄境内的奇幻奥妙。他一旦离开,白鹤仿佛便会直飞青天,蛟龙则在云雨中盘旋,猛虎瞄着远处的鹿,亦正亦邪。
“我是不是有可能最后就成为这本册子里的一个名字,当别人看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着,这个人是干吗的,都不知道画过什么。”
齐兴华1982年出生于黑龙江齐齐哈尔,自小就喜欢画画,家人也喜欢书画,墙上总挂着齐白石的作品,因此全家人都对齐兴华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延续“老齐家”的传统。
高考时齐兴华一心想上中央美术学院,但当时在他的城市,已经有15年没人考上过央美。抱着“不留后路”的决心,齐兴华的志愿单上只填了一所学校。
“大学又不是只能考一年,我跟我爸说,你给我8年时间。”那时的高考制度是年满25岁不能再考,当年齐兴华17岁。父亲说砸锅卖铁也支持他:“你就上这个学校,不允许第二志愿。”
破釜沉舟的决心加上自身努力,齐兴华第一年就顺利考入央美壁画系。壁画系可以让齐兴华学习各种不同的绘画形式,但壁画某种程度上却是偏重于设计,例如机场壁画、地铁壁画,很少使用绘画形式,自由发挥的空间有限。
大学生涯很快就临近尾声,齐兴华开始思考自己的毕业作品。他不想只是“设计”一幅毫不精彩的壁画、一幅现代仿品,他更想以绘画的形式去创作。偶然间在网上看到3D立体画,齐兴华便着了迷。“当时感觉这东西很神奇,这东西是画的吗?”
只用了几天时间,齐兴华就琢磨出了其中的原理。但从理论参透到如何做,还要做出好的效果、复杂的构图,齐兴华用了一年时间。而在创作期间,齐兴华也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理解,有的老师觉得“太偏门”,认为这只是个小品,而非严肃作品,而且怎么画一张在地上的画呢?
2005年6月,中国首张3D立体画《漩涡》问世,并在北京鼓楼、北京大学、清华园、圆明园等地巡展。地画中的人拼命想要从崩裂的大地深渊里爬出来,立体的视觉效果加上大胆的创新,齐兴华拿到毕业展铜奖,并得到留校任职的机会。
得到肯定让齐兴华感到欣慰,在央美当老师也是一份殊荣,但任教一段时间后,齐兴华却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教师有很多事务性工作,备课、开会、上传下达、照顾领导情绪,根本无暇顾及创作。
齐兴华反思,自己到底想当一个老师,还是想当一个艺术家?艺术家需要拿作品说话,而他如今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央美老师”毕竟是一个让人称羡的头衔,还能让他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
我们外国艺术家在墙上画完画以后,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你们中国艺术家,为什么画完画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电话呢?
一次偶然的机会,齐兴华在档案室看到央美历任教师的名册,哪个教授哪年留校、在哪个系教书、哪年去世,一个系竟有那么多老师,他却一个也不认识,齐兴华突然被激醒。“我是不是有可能最后就成为这本册子里的一个名字,当别人看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着,这个人是干吗的,都不知道画过什么。”
高考时那种“不留后路”的决心再一次燃起,齐兴华辞职,结束了4年的教职生涯,走上自由创作之路。追梦固然美好,但却有失败风险。
除了人要不留遗憾地活着之外,齐兴华也知人间烟火。“真正的智慧不是体现在莽撞上,我想做就去做,但实际上也要有现实考量。”对于艺术家来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的前提,是得把画卖出去,而艺术家如果不能用自己的创作去供养自己,他的创造力也终有一天会干涸。
任教的4年间,齐兴华只画了6张画,而离开学校后的4年里,他畫了36张画。也是在离职以后,全情投入3D绘画的齐兴华在2010年和2011年创下4个吉尼斯纪录:世界最大的3D画、世界最长的3D画,并刷新自己的纪录。
从2005年齐兴华创作首张3D立体画至今,他总共创作了几百幅作品,举办了150余次展览,中国3D画也在他的带领下成为新的艺术门类,但齐兴华却觉得中国的3D画走进了死胡同。
“中国的3D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越来越写实,这样的话就越来越像照片,像照片的结果是大家都一样。”
齐兴华因此决定从这个死胡同里跳脱出来,2016年之后他便不怎么创作3D画了,并投入一种更大胆的创作形式:自由街画。
这个想法源自2016年的迪拜“帆布国际街头艺术节”,齐兴华是第一个受邀的中国艺术家。当与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在街头共同创作时,他受到启发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在创作3D画时是由别人委托作画,但国外的艺术家却真正自发自愿把画作在墙上,他们把城市当作画布,用艺术的美来修补城市的伤痕。
除此之外,他也发现国外的3D画并不写实,更多的是诉诸幽默和内在含义。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当人们和一张画面对面时,会得到一种感动,齐兴华也希望带着感动去创作他的作品。
回国之后,齐兴华立刻行动,提起笔来走天涯,他在北京来广营附近找到一处残垣断壁,在上面画了两只可爱的、等待偷袭别人的熊猫,并命名为《埋伏》。
这幅充满趣味的画作让人会心一笑,但很快熊猫身上就被涂上许多小广告。国外艺术家朋友在媒体上看到这幅画,纷纷表示疑惑:我们外国艺术家在墙上画完画以后,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你们中国艺术家,为什么画完画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电话呢?
住家楼下的垃圾桶经常被人扔入很多建筑垃圾,有一次齐兴华看到一个捡垃圾的老人手被扎伤,他便在靠着垃圾桶的墙上画下《尖锐物品会划伤老人的手》。他觉得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却能为老人作张画,他也不能给予什么,却可以给予尊重。但不幸的是,齐兴华搬去那里7年,墙壁都没有粉刷过,却在他画完7天后被粉刷了。
在去工作室的路上,齐兴华发现一堵无人修理的残破红墙,趁着夜色他在墙上画了一条卡通鳄鱼;在北京二环小街桥附近的胡同,在两面夹角的墙上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顶着烈日在野地的围墙上画了一条美丽的、即将做妈妈的美人鱼;还有鲸鱼幽默地吐出“绿水”,这绿水其实就是墙边的一棵矮树。
然而,他的这些画作很快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或被涂掉,或被砸掉,他还遭到别人的举报,这让齐兴华难过了好一阵子。但很快齐兴华就想通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消失,而往往因为这种短暂的美好,才让我们更加感动。”
“中国的3D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越来越写实,这样的话就越来越像照片,像照片的结果是大家都一样。”
其实在绘画过程中并没有遭到警察或城管的干涉,甚至有城管私底下还和他说,“来我们这画吧,我们这有个地儿可以画。”也有警察在他作画时开着警车停在他后面,他朝着警察挥挥手,警察朝他竖起大拇指。
即便如此,街画对于目前环境下的中国还是过于前卫。但创作街画的经验不仅让齐兴华再一次声名大噪,也让他找到了真正的艺术体验。不同于以往作3D画时一味追求的技术、想象力和控制力,他在创作街画的过程中真正融入了自己的想法和情感,感受到了放松和自由。
2016年齐兴华收到德国“魔术城世界街头艺术展”的邀请,去之前别人让他不要画龙,因为国外认为龙是邪恶的。但齐兴华认为要自信地把中国的文化图腾表达出来,所以他还是在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龙。他在网上传了一张自己在龙下参禅的照片,很快得到外国人的效仿。
回国后天仪研究院联系齐兴华,他们觉得这张作品不在中国很可惜,希望把齐兴华的作品雕刻在人造卫星上,发到太空中去。这是第一个刻有艺术家作品的卫星,还是中国龙。而且在太空上,齐兴华的作品就不会再遭到人为破坏。他也开玩笑:“我是世界上和自己的艺术作品距离最远的人。”
齐兴华一直在探索一种更加东方的艺术语言,无论是绘画形式,还是绘画内容。
在多次受邀参加国外艺术节时,他更加肯定了自己“中国艺术家”的身份。很多人在参观他的画作时,不知道是中国人画的,齐兴华因此反思,是不是没有把中国绘画的语言、风格、审美和气韵带到他的作品中去。
“我在央美,是经过多年正统西方绘画的训练,3D画和街画也是源自西方,但实际上我放松去画画的时候,我画的东西更多是偏向东方的。”
“我觉得我应该用中国人的感觉去画。比如我画老虎,想画出一种很猛很结实仿佛随时都会扑出来的感觉,所以小到毛发都会很仔细去画。但到背景这些地方,可能就写意一下,用颜料泼一下。但如果从西方画油画的角度,你老虎画这么写实,后面的山也是要写实的。”
“把东方绘画的东西融入进来之后,我就开始感受到一种特别大的解放,变得很自由,我开始突破了原来3D画给我的一种束缚。”
将中国画和3D画融合,找到泼墨的艺术形式,还是受与绘画无关者的启发。
有一位导演要给齐兴华拍片子,但给他的作画时间很短,要一天内在6米宽、9米高的墙上完成一张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导演就鼓励他干脆把颜料往墙上泼,这样镜头语言也比较好看。
齐兴华是喜欢尝试新事物的人,他也就照做了,工作人员准备了10桶颜料,他一阵狂泼之后,发现基本已经出来一个大效果,然后拿着拖布再在上面作画。齐兴华突然感觉找到了之前想要的那种东西,那种他追寻的属于东方的感觉,甚至在画画的过程中还找到了一点武术的感觉。
后来他体悟到,在寻找所谓的中国元素时,并不是生搬硬套画个熊猫就代表中国,画个天安门就代表北京。“而是说你要用整个中国的那种感觉,那种气韵去画,那画出来,它自然就是中国。”
为了更好地呈现和表达这些中国元素,齐兴华从在街上作画回归到在画布上作画,现在每天都在作画,希望累积更多不同的作品。
“把东方绘画的东西融入进来之后,我就开始感受到一种特别大的解放,變得很自由,我开始突破了原来3D画给我的一种束缚。”
他的工作室在央美附近,其实就是住家楼下的地下室,齐兴华把整个地下室都租了下来。地下室的走廊已经满是颜料痕迹,墙边抵着大张的新画布,角落堆着各色颜料,以及泡面零食。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画室的门打开时,我仍旧有一种震撼感。墙上布满干掉的、作画时飞溅出去的颜料,一直延伸到头顶的照明灯。桌、椅、音响和书本也沾满了颜料。
穿上“雨衣”,打开音响,贝多芬的交响曲响起,齐兴华开始陷入他的世界,安静的、随性的抑或是癫狂的世界,我无从知晓,也不敢打扰。他拿起颜料,或思考,或什么也不想地往画布上泼去,白色叠着黑色,顺着画布往下流淌,形成绝无雷同的水墨痕迹。
齐兴华很兴奋地回头对拿着手机的我说:“快拍这个,这个感觉特别美。”作画时的他、私下聊天的他、在画展前面和众人分享经验的他,每一个都不太一样。
就像他形容的自己:既敏感又调皮,既大器又小气,既正经又贪玩,既反叛又守规矩。而他身上也的确透露着冲突感,或者说是碰撞感,一如他2017年在美国萨拉索塔国际粉笔艺术节的作品《碰撞》,是无数个自我的碰撞。
齐兴华问我看他作画和在展览上看到他的画时有什么差别,是不是少了几分神秘感?当拨开艺术和艺术家的神秘迷雾,一切归于稀松平常时,那才是艺术最可贵的价值:生活本身。
就像他说的,“我希望我的画和社会发生关系,和人发生关系”,其核心都指向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