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统奎
2013年,我们请袁岳来海南岛主持第二届全国返乡论坛,他当着我的面,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我反对鼓动大学生一毕业就返乡创业。”
袁岳的理由是“存活率太低”。
我当即回复他:“我们鼓励的是那些在城市积累了工作经验、积累了财富、积累了人脉的大学生返乡,至少先在城市历练5年。”
“这还差不多。”袁岳这才露出笑脸。
2009年,我开始返乡创业时,刚好大学毕业5年,而且直到2014年才从城市正式“裸退”。
回首10年返乡路,我完全同意日本知名作家宫城谷昌光的观点:返乡创业记,就是一部无以类比的冒险记!
2009年是我的“起头年”,很顺,我还体会不到乡村工作之多艰。其实,老村长王才运从一开始就对我千嘱咐万叮咛,叫我不要回村里“蹚浑水”,说“不会有好受的”。
我那时哪里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撞的第一堵墙是房地产开发商。
就在我们选举产生博学生态村发展理事会的当晚,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一家开发商想见我。
实话说,接完电话,我的手是发抖的。
搞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来头,只知道我们惊动了对方的“美梦”,对方迫不及待要见我。我故意不在海南见对方,要求在上海见面。
于是,这家开发商的董事长亲自来上海跟我见面。
他当过浙江省绍兴县县长,后下海经商。这家开发商的大股东是当时的绍兴县首富。
我们整整谈了8个多小时。董事长很客气,就是希望我配合他们征地、拆村,帮他们搞一个旅游房地产项目。规划设计图拿给我看了,整村被“灭”,所有耕地和村子他们都想要。
董事长说,你们村坐落在一片火山群的中央,生态保护完好,把村子拆掉后,盖个五星级会所,真是一颗闪亮的明珠啊。他憧憬着他的项目,而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刺耳。
我知道,如果这个项目得逞,我就变成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了。
我弱弱地问董事长:“咱村是个革命老区村庄,你们想拆的那些火山石屋,住过地下党,为了保护共产党,本村两个家族被日本人几近灭族,你也是一名中共党员,敢把一个革命老区村庄给拆了吗?”他回答,不知道这个情况啊。
所谓开发商的简单粗暴,莫过如此。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寄给了时任海南省委主要领导,请求保护一个革命老区村庄免于房地产开发。书记作了批示。这个项目便黄了。
可是,我也得罪了一个人,区政府项目办负责人。后来,他来当本镇镇委书记,酒后当面跟我诉说写报告回复省委书记的压力。就在他任上,他又动脑筋把本镇拆迁开发,激怒镇民上街散步,最后被调走。
再后来,有机会见面,他还不忘说我:“你啊,就是笔头太尖了。”
2010年6月,在省台办的支持下,我们村与台湾桃米生态村缔结为两岸第一例姊妹村。《海南日报》做了整版报道,评价说“(再造故乡行动)这种自下而上的,來自草根的力量所散发出来的社会意义,或许远远大于一座豪华五星级酒店的建设。”
其实,老村长王才运从一开始就对我千嘱咐万叮咛,叫我不要回村里“蹚浑水”,说“不会有好受的”。
这一句,把我们斗走开发商的意义点明了。
2013年是我从《南风窗》辞职出来的第一年,哪里会做生意!
我们只有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和淘宝店两个渠道,也没有供应链团队,就是我和二弟陈统夸。我负责去北京有机农夫市集摆摊,阿夸负责开淘宝店。
火山村荔枝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一炮而红,第一天500件被一抢而空。现场宣布第二天再空运500件,又被预订光。北京有机农夫市集消费者之“豪爽”,给我极大的鼓励。
然而,淘宝店却风平浪静,卖到最后也就两三百单。我们向荔枝农采购的荔枝也就一万斤左右,少得可怜。有一位荔枝农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跑到村口对着空气大骂,骂远在上海的我是个“骗子”,荔枝都卖不了几斤,就回来“车大炮”!
令人难堪的是,他的老父亲也出来帮腔,一起开骂,让我出尽洋相。
与荔枝农契约耕种,转型自然农法,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
有位荔枝农违反契约,使用了化肥,我们只能拒绝收购他的荔枝。有户荔枝农,因为小孩都在城里工作,就一对老农,实在没办法人工拔草,就用除草剂,主动退出合作。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伤我心的是,村里有些人故意“散播谣言”,说我把村里的精品果都摘走了,其他采购商不愿意来了,村里的荔枝只能贱卖。他们制造的舆论,给荔枝农们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好像,我这个返乡青年,成了当代“地主恶霸”。
好几户荔枝农听不得这种闲言碎语,不愿意继续跟我合作。有位留下来的荔枝农,则跟我说,“保持低调啊,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卖荔枝给你。”
真是“他人的口水淹死你”!如果没有一颗坚定的心,你穿越不了这种“口水丛林”。
我甚至遭遇到了“死亡威胁”。
2014年,我采用项目合伙制,与一位荔枝农合伙,合作过程发生了几件不愉快的事情:他家有些果品品质不过关,被我们退回去,结果他老婆上门来骂人;整个团队最忙碌的时候,他脱队去镇上喝逍遥茶;项目结算时,他不认账,说我们做假账骗他。
后来,当我正式公司化运作时,决定不与他合作。他气急败坏,有一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气势汹汹地说要拿刀把我的头给割下来。不过,我依然对他笑脸相迎,生意不合作,但人情可以续。
没错,在乡村做事,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们必须以理服人,以情感动人,才能搞好“统一战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有一个真实的例子。2009年我最初返乡时,给海口市委书记写信,为村里争取来一口机井,可是,全村却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提供土地盖水塔,又是我们家让出一片林地来盖水塔。当一棵棵菠萝蜜树、荔枝树、椰子树被挖掉时,我妈流下了依依不舍的眼泪。
后来,村中“挑刺大王”专门来跟我说,这件事彻底把他感动了。以前,村里做事,常常因他挑刺而遇阻。而他却大力支持我的社区营造工作,成为我的“好队友”。
社区营造工作者,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死亡威胁”,我们都必须一往无前,化干戈为玉帛,争取每一个人都成为我们的“好队友”。
否则,失败的一定是你。
2016年起,我开始组织中国新农人代表团去日本游学,锁定一个主题:6次产业。
有一个公式: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第三产业=6次产业,简写为1×2×3=6。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即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从而做出农业的价值,可以做出6倍以上的附加价值。
那年,我们去了一个6次产业明星村—高知县的马路村。人口1000人左右,全村90%以上的土地都是森林,20世纪70年代日本立法保护生态后,马路村结束了自古以来卖木为生的谋生方式,转型种植柚子,正好赶上一村一品运动,于是定位为“柚子の村”。
1987年,马路村柚子大丰收,价格大暴跌,人们这才惊醒过来:一村一品绝对不能仅仅做种植!
社区营造工作者,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死亡威胁”,我们都必须一往无前,化干戈为玉帛,争取每一个人都成为我们的“好队友”。
年近70,头发花白的马路村村长上治堂司是马路村的6次产业革命领袖,他为我们做简报时,PPT上有这样一段话:“赌上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的希望,马路村开始了柚子加工品的研发。”
马路村从家庭作坊起步,到现在拥有投资近1亿元人民币的现代化工厂。日本6次产业成功率只有10%,那失败的90%,不是因为产品做得不够好,而是不知如何获得消费者的芳心。马路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上治堂司这些人明白,只有“将整个村落的形象跟商品结合起来销售”,才能成功。
于是,马路村兴建温泉民宿,每年举办锯木节,建立“特别村民制度”吸引铁粉,以“农村形象”为卖点,每年吸引5万名游客到访马路村,最终把“马路村”卖出去了。
其中最爆款的是柚子汁和柚子酱油,光两样产品一年卖1000多万瓶,年收近3亿元人民币。一个至今没有高速公路,没有铁路,甚至连信号灯都没有的深山农村(从最近的高松机场驱车来要4个多小时),经过6次产业革命,富如流油,把我震撼住了。
我的故乡海南岛火山村,就在省会海口市南郊,就在中线高速公路旁(美安互通一下来即到),就在美兰国际机场旁(25分钟车程),可是我们依然落后。我们也有一村一品,而且是在大城市卖价高达90元一斤的荔枝王,可是我们依然落后。
原因,就是火山村荔枝仅仅停留在第一产业。像2018年荔枝王大丰收,地头价低到1.5元一斤,果贱伤农,荔枝农怎么富裕得起来!
我们只有做出火山村的附加价值,我们才有资本再造故乡。
我们火山小镇—永兴镇,目前一年鲜荔枝的产值是1.3亿元,哪怕提升2~4倍的附加价值,荔枝农就会活得更有尊严、更幸福。
所以,当年在日本,我就下决心,火山村荔枝一定要迈向6次产业化。
今年是我们卖火山村荔枝6年来,最艰难的一年。
受暖冬气候影响,今年中国荔枝开花坐果率创历史新低。故乡海南岛三个商品化荔枝品种都受到影响,妃子笑减产50%,荔枝王减产99.9%,无核荔枝减产99%。种植荔枝王农户,今年收入为零,我的堂哥陈统仁无奈地对我说:“卖是没有了,还是有一两斤吃的。”
所幸,与我们合作的妃子笑农户,今年产量与去年持平,而且地头价卖出20年来最好价格,个个笑开花,每户荔枝销售收入都接近30万元。
荔枝成熟时,又接连遭遇2次厄尔尼诺现象影响,4月和5月,海南島迎来两次超过40度高温的天气,结果妃子笑荔枝开创了近20年来最早上市的新历史。
这,对我们销售计划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冲击。我们预告的是,5月20日妃子笑开始上市,结果520的时候,采摘已经进入尾声。
我们的两个大渠道,一条和融创,都把销售期排在了520之后。电子商务严重依赖行销,大渠道的行销档期非常紧张,档期一旦定下的,改都改不了。于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荔枝被摘光,而我们的大渠道还没正式开卖,这种痛苦,就像是被人天天欺负而自己还不了手。
做生鲜生意,最困难的困难,莫过于此,都被我们遇上了。
这时,我更能体会1987年的马路村,为啥痛下决心走向6次产业化,为啥说出“堵上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活的希望”这样的豪语!
对我们来说,实践已经证明,光卖新鲜荔枝没有出路。
我们唯有走向荔枝6次产业化,唯有利用荔枝制作出一年365天都可以销售的产品,唯有在火山村打造火山村荔枝产品体验中心,我们才能闯出一条新的活路来。
荔枝丰产年,荔枝农根本笑不起来;荔枝绝收年,荔枝农更欲哭无泪。
火山村,必须经由荔枝6次产业化,从传统的荔枝种植村,也即一村一品,转型向荔枝6次产业村。荔枝农,不仅要种植荔枝,也要变成荔枝深加工产品的产业工人,变成荔枝产品体验中心的服务员。
邓丽君唱《美酒加咖啡》,我一不小心弄成了“美酒加冰淇淋”—火山村荔枝精酿啤酒加荔枝冰淇淋。
最难的是产品化,到底荔枝要加工成什么产品才受当代消费者欢迎呢,尤其是女性消费者欢迎呢?
去日本游学6次产业后,终于形成了火山村荔枝的产业逻辑,火山村荔枝的产业化必须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作业,而且必须“将火山村的形象跟商品结合起来销售”,即学习马路村,既要开发出爆款产品,更要营造出火山村体验场景。
火山村荔枝的品牌顾问罗玮先生(万豪酒店设计师,亦设计过微热山丘上海外滩旗舰店)给我出的策略是:制造荔枝冰品,营造火山冷泉体验空间,让消费者一边泡着火山冷泉,一边吃火山村荔枝冰淇淋。
我觉得这个策略靠谱。海南地处热带,冰品从来是“灭暑神器”,不需要做消费者教育。这几年,火山冷泉亦成为“灭暑神器”,到火山村泡火山冷泉已经流行起来。邓丽君唱《美酒加咖啡》,我一不小心弄成了“美酒加冰淇淋”—火山村荔枝精酿啤酒加荔枝冰淇淋。
啤酒是碧山村精酿的创办人丁牧儿做出来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火山村荔枝冰淇淋的共同出品人是王海达,他们家拥有深圳最大的冰淇淋工厂。
我与海达的缘分是,我们都是《一席》讲者。一席是一个类似TEDX的演讲平台。
王海达毕业于香港城市大学,原先在香港中环金融机构上班,有一天被梦想的脑子叫醒,辞职返乡,回来协助家业走向品牌化。我们俩理念高度一致,都希望出品“安心、安全、高品质”的好产品。水果冰淇淋,国家标准是果汁及果肉含量等于或大于2.5%即可,海达给我下到40%!
所以,我们的火山村荔枝冰淇淋,每咬一口,都是满满的荔枝味。
2019,我已经豁出去了,因为我们没有回头路,更没有“其他道路”!
我已经请了设计师团队,正式启动火山村荔枝产品体验中心设计,把花梨之家民宿升级为火山村荔枝6次产业小综合体。其核心零部件包括:精酿啤酒餐厅、冰淇淋屋、荔枝干面包工坊、火山冷泉美术馆、火山村直卖所、荔枝主题精品民宿等。
一边泡着火山冷泉,一边享用荔枝味道,这不是白日梦,而是火山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