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从古至今,学习都是苦差事。
最苦的,自然是读书人。车胤囊萤,孙康映雪,祖逖闻鸡起舞,匡衡凿壁偷光,苏秦锥刺股。
次苦的,就是读书人的父母了。《三字经》上来就说:“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孟子的母亲为了给孩子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多次搬家。书上紧接着又说:“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这就是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还是不放过,继续唠叨,开始分清责任:“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这些场景对于今天的孩子和父母,都很熟悉。这些都是经典的故事,人人耳熟能详,当你有了孩子,正在受教育,尤其是即将高考,这些就不再是听听即可的故事,它们立即变成了现实,自身成了故事的角色。
今天的父母,日子也不比孟母轻松。
“就说到这里吧,我到家了。”道完再见后,贾恬匆匆挂了电话。饭后散步结束,她要安静地回到家中。女儿在备考,距离今年的高考只有十几天了,她要避免有动作和言语打扰到女儿,影响她的状态。
母亲的步子,要像猫一样轻。
对于高中生的家庭来说,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几乎每个人都是亲历者。对于贾恬来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年前,女儿中考的时候也是如此。中考和高考,几乎填满了学生们的整个青少年时期。
被两次大考“抽打”得如陀螺般旋转的可不止孩子们,还有家长们,在这些时间点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自我,几乎“异化”成了服务于孩子学习的一种工具。这是最关键的时刻,高考是孩子的人生大考,同时,高考结束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他们的成年,成与败,都是解脱。
“就剩不到半个月了,我马上就要解脱了。”朱依粲然一笑,但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欢快。2015年秋季入学时间,朱依带着女儿从河北省老家奔波到上海,去上海戏剧学院附属中学报道。此后,女儿求学备考,朱依全职陪读。
全职妈妈要做什么呢?大概就是生活中的保姆,餐饮上的营养师,心理上的咨询师,熬夜时的陪伴者,报考时的讨论者。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没有哪项是容易做的。女儿放学回家,朱依要关注女儿是否有烦心事;出成绩后,朱依要纠结是给鼓励还是压力;日常饮食要营养健康,也要符合女儿的口味;有了新政策,或听说了好用的备考方法,朱依都要第一时间去替女儿了解。
像朱依这样的全职陪读妈妈并不多见,但即便是职业女性,在面对子女高考时,所要付出的也并不会少很多。
没有算的是经济账,日常的投入且不说,不工作意味着放弃了收入。自古如此,过去科举时代的普通人家,家里有一个读书人,就会耗尽全家的财富。根据历史资料,明朝一位读书人,走到会试结束,平均要耗费600余两白银,这相当于一个官宦人家的马夫15年的工资总额。
中国家庭对教育的重视来自远古,一脉相承,这是令人感动的—不计成本,只是为了受教育。
家长们并不担心孩子们如果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会把责任怪罪到自己头上,但在孩子受教育时期,这种责任感是自赋的。中国人向来有“求诸己”的传统,家长们极端辛苦而焦虑,目的则是相反的—求得心安。
“北京人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平时总是会从各种渠道咨询一些对孩子有用的信息。”地理老师崔楠说,在家长圈里,教学信息的传播速度往往比明星八卦还要快。只要有学生提分了,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家长带着孩子来拜师,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离开补课机构自己创业。
中国家庭对教育的重视来自远古,一脉相承,这是令人感动的—不计成本,只是为了受教育。
而在北京新东方优能中学的补课教室外,总是有高三学生的家长默默等候着,有些家长还会送饭,避免孩子吃外卖。高中生的自主性和自立性是比较强的,已经不像小学和初中时需要家长的看管了,但如果不在身边,多数家长还是放心不下。
正如《三字经》里的责任警告: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教育是需要家长和老师相配合的,新东方高中英语老师楚天舒表示,现在的家长们配合度真的很高。除了陪同上课,监督完成课后作业,有的家长甚至会帮孩子整理错题,以节省孩子有限的备考时间。
过去的高考和艺考,“一考定终身”是难以改变的定律。面对高考,每个家长都想尽可能地“走在孩子的前面”,为他们选好路,甚至是铺好路。已经进行到第三轮的新高考试点改革,则被认为是“一考定终身”弊病的终结者。可是,摆脱了“一考定终身”的煎熬,家长们就轻松了么?
贾恬在用她的实际经历说:“不。”经过最新改革的高考,选科问题以及选科后的“走班制”,都令人头痛。
上海新高考实行的3+3模式,会产生20种科目组合,但对于一些师资力量和教室等硬件设施有限的学校来说,并不能很好地满足所有学生的不同需求。于是,会有一些学校在选科方面有所限制。贾恬女儿就读的上海徐汇中学便是如此。根据学校的安排,高二的时候只能考地理和生物,如果想分担高三时的压力,就必须在地理和生物中选一门考掉。
在新高考的等级赋分制度下,若想取得好成绩,难免要运用田忌赛马的博弈策略。虽然大多数接受采访的家表示,孩子有目标,就按照孩子的兴趣来选,暂时没有目标,就选分数较高的科目。但被动的选科局限性,无疑是减少了博弈的筹码,也给家长们带来深深的焦躁。
“焦虑的状态从女儿高二选科开始时就有了,现在都习惯很多了。新高考政策把考试战线拉得太长了。”与“一考定终身”相对的,就是全方面的综合能力考核,既包含基础学业成绩,也包含综合素质评价。加上合格考和等级考时间的提前,决定高考结果的那一“瞬间”,从高考的三天,被拉长至高中三年。
“没有一刻是能够放松下来的。”不止贾恬一个人这样说。
也许从家长们身上,我们更能从侧面看到高考那根“指挥棒”挥动的轨迹。“指挥棒”不仅仅在指挥学生,也在指挥着社会。“减负”几乎是一种玩笑,如果学校被严格控制压力输出,那么社会培训就会赢得更多的生意,而学生家庭则要支付更多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
因此,社会越是发展,生活水平越高,教育反而越变成一座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山。物质生活的维系变得越来越容易,不必过多地为生存问题操心,也创造了条件让家长们全身心投入。他们陪着孩子,去参加人生的第一场社会竞争。
人们相信,孩子能进入好的高中,便等于一只脚迈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于是,高考的起跑线被提早到了中考。而如果以这样的逻辑推下去,一年级准备小升初,甚至早教班遍地开花,也都不足为奇。
在这样的竞争环境下,贾恬女儿处境的糟糕程度,让她始料未及。三年前女儿中考失利,从上海的“四校”落榜到了徐汇中学。女儿在徐汇中学的成绩名列前茅,本以为一次失误没什么要紧,凭高考依然可以翻身,但现实告诉她,真的很难。
以复旦大学附属中学作对比。2018年,复旦附中的一本率为95%,而徐汇中学只有61%;复旦附中考入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的人数共计123人,而徐汇中学只有2人。生源间的差距是主要原因,但教学能力也确有较为明显的高低之分。
太多的社會压力被投射到高考上去,才出现了“一考定终身”这种感受,高考似乎在主导着人的一生。然而冷静的时候,人们又会承认,高考并不是唯一的路。
新高考政策更为依赖高中学校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水平,对贾恬的女儿来说,这无疑会极大地缺乏高考优势,甚至难有机会再与顶尖高中的学生“同台竞争”。女儿的人生“决定性瞬间”猝不及防地就被提前了,最后的结果恐怕也难有突破,不甘心和焦虑使贾恬在采访中也分析了新高考政策带来的困惑。
“坦白讲,当前的教育资源分配和新高考制度,对于那些较晚进入学习状态,或是中考失利的孩子来说,是不利的。” 孙小杰直言,越往后,越难打“翻身仗”,孩子们的位置,在高考前基本就可以确定了。但对孙小杰母女来说,提前明确位置是轻松愉悦的。
孙小杰的女儿就读于复旦附中,在校成绩位于前列。高中三年跟着学校老师的进度稳步前进,已考完的小三科成绩优异,在十余天后的高考中,只要没有大的失误,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便是囊中之物。
对成绩稳中有升的学生来说,新高考政策不再有“一考定终身”的风险,压力会随着一次次合格考和等级考的完成而越来越小。但对于成绩不够理想,或者不够稳定的学生来说,压力和焦虑是会伴随整个高中生活的。
所以,不再就高考单次成绩论成败,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成绩。广东清远某高中班主任臧洋表示,政策本身是公平的,教育资源不均带来的问题亟待解决,但不能全部归咎于高考政策本身。
臧洋是个清醒的班主任。人们对高考制度的各种意见一刻不曾停止,甚至越是改革,意见越多,这恰恰说明也许并不是高考制度的问题,而是人们对它的期待有问题。太多的社会压力被投射到高考上去,才出现了“一考定终身”这种感受,高考似乎在主导着人的一生。然而冷静的时候,人们又会承认,高考并不是唯一的路,高考成功也不见得意味着什么,这样的事实每一个人都能举出一大堆来。
不管有没有高考,中国人都会重视教育。孟子、车胤、孙康、祖逖、匡衡、苏秦刻苦用功的时候,没有高考,也没有科举,没有什么指挥棒。
但,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