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丽麦
在众人的期待中,主人揭开了锅盖。顿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大块的羊肉、红的胡萝卜、紫的洋葱、白的米饭,在清油大锅里吱吱作响,层次丰富地冲击着人们的视觉。一把三尺长的大勺子,伸进大电饭锅里,开始了抓饭的最后一道工序。主人要将所有的食材搅拌均匀,要让每一粒米饭包裹上香醇的肉汁,这时候,抓饭,才能以它最完美的味道,去冲击每个人的味蕾。
不等主人客气,一碗碗包含着浓浓的诚意与精湛的手艺的抓饭,让客人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快朵颐。米粒的柔韧、羊肉的酥软、胡萝卜的香甜、洋葱的酥嫩,在主人的精心烹制下,使整个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还有什么,能比吃得舒心,更让人心满意足的呢!一顿可口的饭菜,不光会带来味蕾的满足,不光让胃得到充实,更重要的,是会让心情也随之愉悦。这种愉悦,让人内心踏实满足,并进而衍生出一种简单纯粹的幸福感来。
这不是《舌尖上的中国》,這其实是老马给我们做的抓饭。老马其人,有很多的标签,商人、作家、博物馆馆长,他则自称羊皮贩子。他靠贩羊皮白手起家,曾身家千万;热爱文学,以一己之力创办了声名远扬的“关山文学笔会”;又痴迷于几千年前彩陶的神秘魅力而为这些陶器建了一个家。只是如今,商人前面得再加两个字,落魄。由于对形势的错误估计,导致他投资上的失败,使得他深陷债务而举步维艰,焦头烂额。吃着他做的抓饭,我想,他又多了一个标签,大厨。
我忙着往嘴里扒拉,为能在关山吃到抓饭而欣喜。耳边是忙碌的咀嚼声,忙碌的吞咽声,没人顾上说话。偶尔有人抬起头来,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香的很!
的确,香的很!老马没有自己的房子,也就没有自己的厨房,又总是杂事缠身,除非机缘巧合,恰好他有时间,恰好他有心情,那就可以美美地享用一顿了。只是这样的机会,一年到头屈指可数。
我感觉头有点发晕,脑袋有点犯迷糊,不得不由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吃得太快,大脑缺氧了。美食面前,已经不知道矜持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淑女该是什么形象。我很好奇老马怎么会做抓饭?已经有人先于我问出了口。老马说,他早些年四处收皮子,靠着两条腿,哪里没去过,有些地方根本就吃不到饭,饱一顿饿一顿的,只好自己做。到的地方多了,见的多了,会做的自然也就多了。有人讨教抓饭的做法,老马就认真地讲起来。
闲话了一会,耳边又只剩下吃饭声。仔细听这些声音,各有不同,各有各的特点。而这些特点自然跟各自不同的脾气秉性有着很大的关系。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神情,其中最有意思的,当是老马了。老马有一种本事,能把一碗浆水面,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来。有人感慨,老马吃饭总是吃得这么香!不管饭香不香,吃得让人看着香,就忍不住也想要吃一口!大伙七嘴八舌附和,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老马抬起头,嘿嘿笑着,挨过饿,受过罪的人,吃饭都吃得香!他给我们讲起了往事。
那年他九岁,正是吃了就饿的年纪,而童年留给他最深的影响,就是饿,总觉得饿,总也吃不饱。每年的岁尾年头,总有那么几个月,要靠喝面糊糊度过。他家是村里最穷的,喝面糊糊的日子也就更久一点。贫穷,让他自卑,也让他更懂事。缺粮不是他一个孩子能操心的事情,缺柴就成了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放学后,礼拜天,他提个绊笼、拿着镰刀、笤帚、扫树叶、割蒿子、拾柴禾……近处的枯枝败叶、柴草蒿子早就像被秋风刮过,只剩光秃秃一片,沟沟坎坎干净的堪比自家小院,他只能走得更远一点。好运在深秋的一天降临了,他碰到了一截枯树根,干枯的树身已经被人砍去,硕大的树根倒还没来得及挖走。他兴奋而又忧愁,不知如何是好,父母紧皱的眉头总算可以舒展一下了,可他的细胳膊细腿怎么能对付这庞然大物。他不敢回家找人帮忙,最后,靠镰刀剜、靠手刨,他以超乎他这个年纪不可能有的韧劲,在累得虚脱、饿得心慌、在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后,终于刨出了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根。日暮西山,精疲力竭的他拖着树根,艰难地往回挪动时,碰上了出来寻他的父亲。
一家人的激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煤油灯昏黄的火苗下,看着他说话无声、吃饭无力的样子,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破天荒地将第二天母鸡才有可能下的蛋提前奖励给了他。那是他们家唯一的收入,全家就靠那只老母鸡下的蛋,换点灯油钱。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鸡蛋的滋味呢!明天,让明天快一点到来吧!他等不到天亮,就早早起来了。如果说前一天他还像个小大人,那么此刻,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要么在鸡窝旁徘徊,要么追着母鸡往鸡窝里赶,要么轻轻掀起母鸡的尾巴瞅瞅。可一直到太阳落山,他盼了一整天的蛋还在鸡肚子里。他伤心失望地想哭,母亲叹着气,唉!鸡被折腾得受了惊,就下不了蛋了。他失去了第一次吃鸡蛋的机会,他说,那一天,他恨死了那只老母鸡了。
家里太穷了,穷的被村里人看不起,穷的没娃娃愿意跟他一起玩,穷的再也供不起他念书了。摆脱穷困,成了老马最大的愿望。
辍学后,他开始跟着人走村串户,四处收羊皮,一步步丈量着四里八乡,一步步肩扛着对未来的希望。吃着随身背的干馍馍,喝着讨来的罐头瓶子装的水,挨过饿、受过冻、看过白眼、被狗追过、也被人骗过。后来,北上新疆、内蒙,出西口。吃过冻得掉冰渣的馍馍、喝过浑浊的黄河水、在沙漠里差点冻死……所有的辛酸,终于化为一点小小的积蓄。生活,似乎越来越好。
那年他19岁,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他打回了原来的境地。左腿骨折,右腿骨裂,骨盆粉碎,医生说左腿得截肢,他好话歹说,最后在用完了所有的积蓄后,腿算保住了,可日子却变得一塌糊涂。此时,他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得养活。要养伤,就没法养活家人;要养活家人,就没办法养伤。家徒四壁的窘境,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让他不得不在现实与伤痛之间挣扎,他咬牙又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下。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就给牲畜编笼头、合鞭子,编织各种小一点的农用品,让家人卖了换钱。稍微能动了,他就自己拄着两根拐杖,背上连夜编织的各种活计,坐拖拉机到相邻的白驼镇去摆地摊,只为了在那里,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许是他的手艺好,许是看他拖着伤腿可怜,总有人照顾他的生意。靠两根拐杖、两只手,他养活着一家人。那段日子,一个拄着双拐的年轻人,让白驼镇人心生怜悯而又啧啧称赞,他成了许多白驼镇人心中的一道回忆。
收摊太晚,老马也会住下。有时遇到好心人,会帮他收摊,也会帮忙替他背上货物。他住在开旅社的农户家里,住一晚,三毛钱。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馍馍,就着跟主人家讨的一杯白开水。老马就这样逢集摆摊,不逢集的日子和晚上编笼头。他没说他差点就没了的腿疼不疼、没说他靠着两根拐杖怎么背货卸货摆摊的、也没说他怎么熬夜做活计的、更没说他靠着啃干馍馍怎么捱过那段日子的,只是笑着说,那时候太艰难了,连死的心都有,还好挺过来了。19岁,一个稚嫩的让人无法想像的年纪。
曾经吃的苦受的罪,深深烙在了心里,刻在了骨子里,成了老马刻骨铭心的回忆。老马说,这让他更懂得珍惜,也就吃得更香甜。
老马吃饭,虔诚专注。他端着碗,嘴贴着碗沿,两眼热切地瞅着碗里的食物,随着筷子的拨动,“呼”一声吃到嘴里,嚼和咽几乎一气呵成。紧接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呵”的一声,似乎舒出了一声来自心底的感叹,像是陶醉,又像是迫不及待。下一口又“呼”的一声吃到了嘴里。
本地有句老话说,吃饭扎个饿势,睡觉扎个死势。老马讪讪地自嘲,他那就是个饿势。在我看来,不论死势,还是饿势,其实说的,就是做什么,就要有做什么的样子。不做则已,做,就要投入心力认认真真去做。所谓的餓势,并不是像老马理解的那样,吃相有多蛮横。这浅显粗糙的乡村俚语,在细微处透出了对一个人最质朴的要求。一抬手一投足之间,扎的势,可以窥探到一个人面对生活所深藏不露的精气神。经历过苦难的人很多,可饱尝辛酸精气神依然不倒的人很少,还能以自己的这份精气神影响别人的,则更少。就像老马,他吃饭的呼呼声、迫切的神情、那种对食物的渴望,会让人不由得也生出一种渴望来。并在这种渴望中,萌生出一种热情,这种热情,就是活着的心劲,活着的奔头。我们为老马的这种饿势所感染,也被他的热情所感动,最后因为他的激情而满怀希望。
老马做饭,就像老马做事,用心;老马吃饭,就像老马做人,让人看到了一个西北农民吃苦耐劳、坚韧不屈的精气神。古人云:“树活风雨土,人活精气神。”老马摆脱穷困,靠的是精气神。如今在困窘中挣扎、苦苦支撑,靠的还是精气神。任何时候,精气神不倒,希望就在。
老马的抓饭,吃得真是酣畅淋漓又回味悠长。有吃过老马小蒜面的人又忍不住赞叹说,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条。看着大伙期盼的眼神,老马又痛快地许诺,等到春天,吃他做的小蒜面。从这一刻起,我们翘首以待春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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