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祥
《废都》是贾平凹在20 世纪末所著的一部反映都市生活的长篇小说,在当时曾经轰动全国,成为出版行业的畅销书,在文坛上掀起“《废都》热”,吸引成千上万名读者。“据《废都》的独家出版者北京出版社称,《废都》第一次印数是30 万册”①江心:《〈废都〉之谜》,团结出版社,1993,第6 页。。《废都》引人注目的就是其塑造了20 世纪90 年代一群活生生的城市生命群体,彰显了那一个时期的都市生活空间。
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和群体,作为动物的高级类别,其生命与低级动物的生命是有着共性和独特性的。动物作为生命的一种存在载体,其生命的呈现态势以生物生命的形式存在着。当代学者封孝伦教授在其《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一书中将人的生命定位为三重生命,即生物生命、精神生命和社会生命,②封孝伦:《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第90 页。系统性地诠释了人的生命和低级动物的生命的本质区别。人不同于低级动物,就因为在其生物生命的基础上,还存在着精神生命和社会生命,以此来作为对生物生命的必要补充。《废都》的功绩就在于注重了人物群体的三重生命,并从不同的层面将其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首先是一个生物生命。③封孝伦:《人类生命系统中的美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第90 页。人首先以生物生命而存在于世,然后才进一步展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等方方面面的关系问题。诠释人的生物生命这一话题,历史上曾经有《诗经》中的《关雎》等爱情诗作过呼吁,有《红楼梦》和《金瓶梅》等文学巨著作过申诉。但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儒说(礼教)大统下,人的生物生命这一话题被封建社会那一套所谓的正统思想所排挤。在普通大众眼中,因长期以来的谈“性”色变等因素,但凡谈及生物生命话题的作品都会受到世俗的鄙夷。
立足生物生命,《废都》塑造了两个活生生的生命群体——男人群体和女人群体。男人群体以庄之蝶为代表,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富于旺盛生命力的男人集团。这个强大的男人集团在西京城赫赫有名。无论是庄之蝶作为作家的潇洒风流,还是作为音乐家的阮知非的前卫思想和夫妻性取向的心态麻木;无论是画家汪希眠的色淫张狂放荡,还是书法家龚靖元的好赌成性,都直接或间接地表露了生物生命的本真面目。从生理学的角度看,这个男人群体里的人在身体上都是健康的,在生理需求上也和所有动物群体那样是不可少的。动物生理上的需求,一个最神秘又必须直面的话题就是“性”。性让生命诞生,性让生命延续,性让生命得到快感,性让生命与生命之间产生情感和敌对关系。常言道,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废都》中的男人群体,对性的需求程度很高,除去四大名人,与四大名人有交往的孟云房,可以定位为一名怪人,他对性的需求不亚于庄之蝶,在生理健康上也不亚于庄之蝶,属于生理健康型的男人系列。
《废都》中,之所以男人对性有着极大的需求,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他们的背后有着强大的女性群体作为支撑。丰富的女人群体以唐宛儿为重要代表,不同层次地将生命的本能展露于人类社会这个大生物圈中。对于男欢女爱这一话题,在《废都》中,我们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男人和女人的无聊欲望。生物生命存在于世间,性本身就是其存在的前提和保证,否则生物生命就显不出正常的活力。《废都》人物的性时空,不仅仅局限于西京城,其他诸如乡下,城郊等地方,作品都有所涉及。从这个层面看,贾平凹的一大胆之处,就是他通过《废都》这部作品,说出了众人都知晓却不敢说和无法说出的人类生活事实。
“其实,人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生命。”④封孝伦:《生命之思》,商务印书馆,2014,第102、165 页。人生命的存在形式首先就是其动物性,而动物性存在的第一要素就是其生物生命的存在,如果生物生命不复存在,那活生生的骨肉之躯就随之停止运动,一步一步走向消亡,最终回归自然。这样的结果,人就失去了存在于世的身体显现,人的一切当下活动也就随之结束。《废都》中西京城四大名人也遵从了这条生存规则,即生物生命一旦消失,他们的一切社会活动随即停止。
精神生命在《废都》的人物群体中,“是人的生命的一个层面或一种存在方式”。⑤封孝伦:《生命之思》,商务印书馆,2014,第102、165 页。精神生命这种生命存在形式,直接是人对自己生物生命的一种精神时空填补。这种由动物性向精神变式的生命境界,只有人才能够完成,也只有人才能具备。审美性是人类特有的属性,在人的生命时空中,一切以肉体生命为起点的存在体验已经无法满足人的生命追求,于是,人类不得不在心理上有所精神所取。因为“相对于肉体的精神,一个人没有了这种精神,被称为行尸走肉,”⑥封孝伦:《生命之思》,商务印书馆,2014,第102、165 页。《废都》中涉及的形形色色人物,在精神所取方面各有所向。《废都》中的“废”,一个方面就废在对精神生命鄙弃的一种反叛。在现实社会中,人往往是困惑的,困惑在无法摆脱精神的枷锁给人心灵上带来的桎梏。可以说,精神生命就是人类在生物生命遭到限制时或扭曲时从心灵上作出的自我生命调节,并以此来建构生命中的精神家园,弥补生物生命的缺陷和遗憾。这可以理解为是对生物生命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触动了安于现状这一生命境遇,让生命尽量运动着和追求着,尽量将一切现实时空中不能实现的甚至没有的东西在精神时空中浮现出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废都》中的人物,男人世界里,无论是庄之蝶还是孟云房,心中都有一个共识,即“女人的作用是用来贡献美的,贡献出来,也便使你更有强烈的力量去展现你的天才。”⑦贾平凹:《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第124 页。而女人世界里,无论是唐宛儿还是牛月清,柳月还是阿灿,同样都有着女人爱美的天性和对精神崇高的憧憬。由此可以肯定,生物生命憧憬快乐和爱慕虚荣的一个层面,就是精神生命的凸显。
《废都》中以奶牛这一与精神和社会不相符的生物生命为代言,倾吐出了人类想讲却无法讲出的心声。这一现实也就再一次告诉人类,人类是不能没有精神生命的,就算遭到社会各个方面的压抑,人的精神世界仍然存在丰富多彩的奇思妙想。一句话,对人而言,精神生命不会因为外界环境的抑制和扼杀而消亡,相反,精神生命还可能因为外界环境的压制而爆发更加鲜活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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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社会的人,不能离开社会而存在。达尔文说:“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⑧达尔文:《人类的由来》,潘光旦,胡寿文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163 页。这就不得不让人拥有生命的另一种方式,即社会生命,社会生命超越时空,生存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过程之中。西京城四大名人便是社会典型人物的一个一个的点,他们浓缩了一个时代的生命现实。四大名流之所以为名流,就是因为他们在社会生活圈中异军突起,显露出他们强悍的社会性。
按照封孝伦教授所著《生命之思》一书中所揭示的三重生命不平衡那样,相对于常人而言,体育健儿的生物生命较发达得多,而作家或艺术家的精神生命则要强得多。“社会生命是普遍存在的,每个人都有社会生命,是因为每个人都出身在一个庞大的、层层叠叠的,巨微交错的社会记忆系统之中。”⑨封孝伦:《生命之思》,商务印书馆,2014,第102、165 页。更何况在现实社会中,有些知名作家往往又容易因其名而成为社会活动家,正如《废都》中唐宛儿对庄之蝶说的那样,庄之蝶“你已不是你个人的庄之蝶,你是社会的庄之蝶”。⑩贾平凹:《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第124 页。由此可以看出,庄之蝶因为写作而知名,又因与西京社会名流的频繁接触而成为社会活动家。根据这一模式,西京城的阮知非、汪希眠、龚靖元、孟云房等名流,以及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一个纷繁芜杂的西京社会,这个社会所影射的,就是整个人类社会中的种种悲欢离合。因此,西京城的众多人物都是经过作家过滤过的人物,他们从生物生命的基础出发,经过精神生命的变式填补,最终走向社会生命的生存方式,成为社会的典型,成为人类形形色色生命的一个个缩影。
《废都》的一大成功之处就是塑造了一大群活生生的生命形象,并让这些生命形象从生物生命中走来,将精神生命和社会生命进行彰显,却又处处紧紧抓住生物生命的实质,最终回归生物生命的本原。
文学作品解读生命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文学作品往往由于过分追求所谓的高、大、上的生命现象,最终让生物生命在作品中显得非常苍白,导致生命的本质得不到全面的表达,成为人性的缺失。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曾说:“我们都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的。”很多文学作品容易走的一个极端就是舍本逐末,最终忘了人性的根之所在,丢失了人性的所谓真实。这正如列宁所说的那样,“用假的花朵来装饰‘烂泥’,这只能是用来骗人。”11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第219 页。作为文学作品的《废都》,很多处充满着对性的描写,这在传统观念下是不易被人接受的,但只要对三重生命有所了解和考究,觉得这应该是真正诠释人类生命的作品,这才是作品人物生命的“真”。这样的作品,其实早在14 世纪的西方,薄伽丘的《十日谈》,以至20世纪的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作品中都有所表现,尽管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他们质疑和争议之声不少,毕竟历史才是检验真理的一把标尺。生命的寻根本身就是人类生存的众望所归。三重生命理归一元,因此,《废都》的生命群像,直接是生命魅力的体现,彰显了各自的精神生命和社会生命,最终都以生物生命的形式存在。